似乎谁也没有料到腊月廿三会有一场大雪。
在母亲的计划里,廿三或者廿四,家里要进行“扫尘”这项活动,花瓶里的假花取出来放到放了清洗剂的水盆里搓洗,桌椅板凳、躺柜、条柜、碗柜、供桌……统统擦洗一遍,还有锅碗瓢盆、水缸、杵臼……所以在廿二傍晚回家路上,母亲砍了两棵枝叶整齐又密集的小金竹,砍去顶端部分扎在一起,正好可以用作屋内灰尘扫除。
母亲到家时,院里院外都是追逐嬉闹的孩子们,这种嬉闹似乎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变化、季节的交替而停止过或者改变过。跳橡皮筋,跳绳:单人跳、双人跳、三人跳、多人跳、分组跳,过家家,躲猫猫、警察抓小偷……这些游戏在孩子们身上,似乎永远新鲜,永远充满着活力。游戏通常在父母找上来各自带回了自己家的时孩子结束,又或者在躲猫猫的环节,孩子们各自悄悄躲回家里而结束。
天空很干净,夕阳的余晖映照在西边远远的山上,橘红色,很温柔,但是没几分钟便消失殆尽。风偶尔刮的大一些,吹得围墙外的大龙竹叶子相互碰撞,沙沙作响。
母亲大概是因为庆祝春节的准备工作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一时没定下来究竟是廿三扫尘还是廿四扫尘,因为一直到全家人都熄灯躺下了,母亲也没有说明天要扫尘这件事,所以我们都觉得扫尘一定是安排在了廿四,也就很安心的躺下了。
醒来,推开窗,一片白茫茫,开始以为是月光白,想着院里的那两只大白鹅的白是超过月光白的,所以我又开始到处找大白鹅,可是眼睛扫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白都是一样的白,并没有多白一些的地方,也没有少白一些的地方……后来突然想起今天公鸡没打鸣,母鸡也没有咯咯叫……天是亮的,可是又不是平时的那种天亮……
因为发现下雪了,孩子们兴奋的找到平日里的那些小伙伴,双手捧着白花花的雪团子,说着自己醒来时看到的雪。
雪真是太大了。大概是满世界的一片白,公鸡也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几时,所以好多人家里的公鸡都没有打鸣。通常情况下,公鸡会在夜里打鸣三次,之后天就亮了。
我睡在最里屋,对屋外突然下降的温度没有感觉,对于一片的白茫茫究竟是什么也没来得及猜测。住在外屋的爷爷很早便敲着堂屋门大声说到:下雪了,下大雪了。所以在还没看到一整片白茫茫之时,我便知道外面下雪了。此时,窗外已经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带着些跑跳,跑跳之间又很轻快,似乎很欢乐……不用伸着头去看,也能知道此时在外面跑着的都是谁,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同伴的脚步声早已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
之后我便加入到了刚刚在窗外跑跳着的孩子们中间,瞬间脚步声变得多了起来。在与他们汇合之前,他们已将“下雪了”这个消息挨家挨户的传达出去,有的人家里,“下雪了”还是一个消息,有的人家里,还没到便迎面碰上了同样出来玩雪的孩子或者大人,“下雪了”已经不算是消息。
我们围着村庄一圈一圈的走,遇到底下有安排排水沟的石板就蹲下来,徒手围起一团白雪,可是究竟弄成什么样子呢?对于堆雪人这件事,孩子们实在是没有经验,这场雪是他们出生以来第一场把土地都铺的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没办法,搓成两个圆球堆叠在一起就接着往下走了,但凡能走的路,能到达的角落,统统留下了孩子们清晰的脚印。
母亲打开三门柜,取出那些放在柜子深处的棉衣、毛线衣,统统套在了孩子的身上,似乎再穿上一件两件也是不够的。母亲大概也知道对于孩子们要出去玩雪这件事情是阻止不了的,所以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不能去玩雪的话。爷爷把他的大毛帽也拿出来罩在了我们的头上。我说,家里的公鸡昨晚打鸣了吗?爷爷说,嘿,头两次都叫了,第三次的时候,叫着叫着声音就弱下去了,似乎感觉时间不对还是怎么的,急匆匆的就把声音收住了。大概,那公鸡也是被眼前的一片白茫茫弄的不止所措了吧。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大雪密密麻麻的往下落着,不止眼前一片白,抬头往天上看,也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母亲自然是没有料到这场雪会来得如此急,下的如此大。早前也没有备下过多的蔬菜、猪食、牛草以及柴火。想到这些,母亲背起篮子就去了菜园子,大概想着大雪终究是和大雨有些不同的,身上落几片雪不碍事。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鞋湿透了,衣服也湿,篮子倒是装的满满当当,但还是看得出来,都是在菜园子里胡乱收割一通扛回来的。
雪太大, 菜叶子都压塌了,白茫茫一片也分不清花菜到底开在哪里了,都是摸索着,顺着点种的位置,摸到什么割什么了。母亲说。
她一边换着湿透的鞋子放到火塘边烘着,又一边补充说,芭蕉树倒是看得清楚,砍棵芭蕉回来喂猪吧!说完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自言自语的说到,下雪天给猪吃芭蕉,很冷吧?然后转身出去了。
雪积到七八厘米厚时,父亲顺着人进进出出的轨迹,在院里厚厚的积雪中间铲出了一条人走的路。接着又使着秋天晒稻谷用的耙子,将瓦房上的积雪慢慢往下刮。咣的一声,那积雪狠狠的、重重的砸在地板上,不一会儿那些刮下来的积雪就在院里堆成了小山,接着父亲又使着铁铲,往上堆高着,最后滚了一个雪球置在顶端,我心想,这个大概就是南方人堆的雪人:身子歪扭着,身材也不匀称,一会儿向左突出一块,一会儿向右倾斜一些……
第二天舅舅冒雪来访,同为庄稼人,似乎也只有这种不能出门干活的天气,才有了走亲访友的时间和机会。母亲在火塘上架起小铁锅,用玉米骨头翻炒着秋天收回来的南瓜籽。舅舅脱下黄色的翻毛皮鞋置在火塘边烘着,手上帮着母亲掰玉米粒,嘴上说着这一路上的雪。
底下(舅舅家)下的要小一些,你们在的高,下的也大,舅舅说。接着又指指那瓦房上厚厚的积雪说,大河那边的村子,有被压垮的房屋,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梁子往下的庄稼也被压倒了不少,要是明后天能转晴,估计还能有些收成。这季收不着也没办法,经过这一场大雪,下一季种起来会轻松些,病虫害都冻死了。
大河那边的村子,整体经济情况都要比这边的村庄差一些,住的是土掌房,自然不如河这边竖了大梁和柱子的瓦房结实,所以那些积雪清理不及时的屋子被压垮也是有的。
母亲因为这两天里在菜园子和家之间来回跑着,鞋早已全部湿透,不得已换上了结婚时候穿的黑色高跟鞋,不知道是多年不穿还是地板太滑,险些摔了人仰马翻,之后走起路就变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猫着身体,曲着双腿,总感觉一副空有力使不出的样子。一旦我盯着她走路的样子看时,她还要补充说,结婚时买的,原来跟比这还高,还伸着手比划着,有这么高呢,穿不了,你爸用锯子锯了一截,现在还勉强……那时候的高跟鞋真是太结实,我对于把跟锯掉一截也不影响穿的这件事情一直觉得很是神奇,可是从母亲的口述当中,有似乎没有这种神奇的感觉,更多的像是炫耀,一定是炫耀,又或者想要转移我们对她踉跄样子的注意力。
吃过中午饭,孩子们又聚在了一起。我们首先来到了有大白鹅的院子,果然,那大白鹅与雪是一样的白色。火塘边,老人添着柴火,一只手里握着一掌长的烟杆,烟嘴里燃着旱烟,一只手张开向火,他的手掌实在是太大了,他的脚掌也非常大,大到似乎可以一脚踩塌些什么似的。孩子们围着火塘,坐着的坐着,蹲着的蹲着,还有一些在靠墙的木板床上坐着。老人话不多,火塘边的土罐里煮着茶,不时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孩子们虽然紧紧挨着老人团团围坐,又似乎与老人是彼此独立的两个团体一般,老人只管抽烟、向火、煮茶、喝茶,孩子们只管说着那些对大雪的第一印象以及接下来要对雪做些什么的话,叽叽喳喳,安静的不嫌吵的,吵的不嫌安静的,彼此和谐共处着。
大概雪衬出来的白色光透过窗户照进了火塘,抬头竟然能清晰的看清那一缕缕青烟里细微翻滚着的颗粒,徐徐往上,进入了雪白的世界。老人一口一口喝着土罐里冒着热气的滚烫的茶水,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样喝不怕烫坏嗓子吗?所有孩子将目光集中到老人身上,老人徐徐放下茶缸说,不烫,这样的天气喝最好。接着又拿出一个白瓷口缸置于火塘里扒出的热灰上,撒上茶叶,用一根细柴棍翻炒,待炒出茶香味,再让孩子们往后挪一挪,将火塘上方茶壶里翻滚着的热水浇到白瓷口缸里,随着开水倒入,水星四溅,茶叶翻滚,滋啦声响到前所未有的大,前所未有的悠长。待白瓷口缸里的茶和水都调和好了感情,孩子们再慢慢靠拢,一双双眼睛紧盯着老人抬起白瓷口缸大口喝茶,无不吃惊状态。一缸茶吃完了,孩子们突然觉得在这火塘边也没有更多有意思的事了,也就一个个都出来了。
有的孩子回到家里,学着老人煮茶的方法煮茶,喝完后醉的不省人事,之后也就不在煮茶这件事情上下功夫研究了。烤茶喝起来香是真的,但是喝完会醉也是真的,村里也没几个人敢吃那样的茶,所以孩子们也不常见到那样的喝茶法。
从一个火塘边出来,去到下一个火塘边,似乎每一个火塘边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关于雪的故事。
小一点的孩子跟着大人串门到邻居家,也不知道在那边的火塘边都听了些什么样的故事,回到家后做出了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们徒手搓着雪团放到火塘边的火炭上,一个不够,那就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再找来扇子,呼哧呼哧的扇着,不一会儿雪开始融化,红彤彤的火炭很快变黑、变得湿哒哒,小孩再使力气使劲扇扇子,这下更糟了,整个火塘里的火都灭了,大人赶来时,看到那火塘边缘残存着的雪球,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只当孩子淘气,伸手便打,孩子跑跳着避开,嘴里说着,这是雪饭团,烤黄了很好吃。确实那白花花的雪团子与那白花花的饭团真是太像了。这个方法后来被不同的人蛊惑着、诱导着用在了更多的小孩子身上,似乎屡试不爽。
还有的孩子围绕着屋子,把那些新落的雪轻轻的装进茶壶,烧开,喝起来果真清冽、甘甜,同它的颜色一样,干净的不得了。雪太大,冻住了水管,自来水没有了,所以孩子们又用煮雪水的办法,将那些最新的积雪统统收集起来,煮饭的时候就将雪放在底层,在面上放上米,雪融化,雪水煮米。煮菜、炖肉也都统统用了这样的方法,行之有效。
还有的孩子爬上八仙桌,拉开供桌上的抽屉,翻出了里面的白糖,舀到杯子里,加开水化开,再插一根筷子,放到积雪上方,没多久果然冻住了,取出来用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那带有白糖味道的冰坨子,真是让其他小孩子羡慕不已,一个个效仿起来,只不过效果各不相同,有的直接将那白花花的新雪放到嘴里,以为那样便会吃到夏天里的冰棍的味道,最终的结果是,很多小孩都因此冻破了嘴唇,引来了感冒,在大雪还没完全离开时就咳嗽声阵阵。
大雪来临的几天里,家家户户的火塘都是热烘烘的,这种热烘烘的火塘最适合的还是炖菜。所以从这家火塘边出来,再去到那家火塘边的过程当中,味觉一定是最丰富的。从煮茶开始,有的人家里炖上了秋天新收的红豆,有的炖上这一季点种剩余的豌豆种子,还有的炖上了上一年腌下的腊猪脚……母亲也一样,炒完南瓜籽后就置上了炖菜的大锣锅,放上了椽子上悬挂着的礼肉。
锣锅下玉米骨头烧成的火焰温柔又温暖,锣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翻滚着,母亲与舅舅在一旁说着话,如果没有这场大雪,似乎两人也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说些过去时光里温柔的往事。我有时玩的累了,也回到家里的火塘边,蹭着母亲的腿坐着,有时也扔几颗玉米粒到温吞的炭灰里,有的居然能炸出玉米花来,握在手里,呼哧呼哧的吹干净,便放到嘴里嚼起来。舅舅喜欢水烟筒,过一阵就吸上一气,似乎很满足。
玉米炸裂时,窗外传来了积雪从叶片上滑落的哔啵声。
这场大雪真是来得太凶猛,原定于廿三、廿四这两天杀年猪的都统统取消了,所以一大早,人们就开始翻着黄历,比对着家里人的属相,看廿五以后,除夕之前究竟哪一天还可以安排来杀年猪。等日子定下来后,又一家一家的去告知另选的杀年猪的日子,并且一再叮嘱,到了那天,这边就不要烧火了,都到那边去吃……
廿四,大雪停住了,但积雪仍旧是厚厚的一层紧紧包裹着大地,到了廿五、廿六,那些背阴处的草稞子里、刺蓬棵里仍然有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下兔子的没下着兔子,倒是捡了一堆被冻死的麻雀,褪去毛发后,统统下油锅炸了下酒。
廿六,天晴,太阳出,院里的雪人融化到了脖颈处,留下一颗圆溜溜的头部孤零零的立着,风吹来,竹叶不响,但仍旧刺骨的冷。母亲将扫尘这件事安排到了廿六,除了原本计划好要清洗的各种用具外,下雪期间穿脏的衣服裤子鞋子统统收拾出来堆到院子里,这让整个扫尘工作都变得更加繁重和艰难。
傍晚,邻居家哥哥出门准备廿七杀年猪需要用到的芭蕉叶,他将双手缩进了袖子里,隔着衣服抱着芭蕉叶,握着镰刀。大雪已去,太阳已出,春节将近,可寒冷却一点也没有要褪去的意思,直到廿七,廿八,仍然冷飕飕。
之后的十几年里再没有下过大雪,也没有了更多关于雪的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