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前,庄稼人对粮食的渴求和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求是一样的,他们所渴求的那些粮食不是对用粮食换取零钱贴补家用的渴求,而是最直接的对生存的渴求,这种渴求在不用每年按时给粮所交粮后,有所缓解,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生存得靠这些庄稼田里的收获来维系。
入秋之后,稻子慢慢变黄,稻田开始控水,控完水之后到稻子的收割,这一段时间大概是稻田里活计最少的时节。夏季随着稻子一同疯长的稗子、水草、杂物,大多也都在夏天里清除干净,就算那没清除干净的,也都停止了生长,失去了大部分的活力,对于水稻的成长成熟已经不能造成破坏性影响,所以在控水到收割之间的这段时间,稻田里忙碌的庄稼人少了,原来上学顺着田埂一丘田一丘田绕着走的孩子们,因为稻田控了水,便顺着稻田中间控水的水沟直接穿过,似乎人为的将一丘丘稻田一分为二了一般。
山梁上,稻草人竖起来了,磁带线也缠上了,迎着风,呼呼呼作响。因为从小在庄稼田里长大,所有的孩子们都已经习惯田间地头这些驱赶蛇鼠鸟雀的伎俩,所以磁带线再怪异的声音,孩子们也不以为然,不为所动,就连那稻草人在月光下的影子也不如那经过坟场的路吓人。
对于粮食的守护,庄稼人真是用尽一切心思,花费了所有精力。他们的这种守护和与自然的争夺、与蛇鼠鸟兽的争夺,是生态系统中的竞争,勇者胜。
因为对粮食的守护,上学的路线往往会被这些守护粮食的庄稼人改变。
路在庄稼田之间,田埂之上,走上了路就走上了田埂,闯进了庄稼田。稻田往上的人家,抬着饭碗的大人蹲在稻场边缘,又或者田埂之上,那山梁上往这边走着的孩子们的身影一旦出现,他们便一边往嘴里耙着食物,一边用眼睛紧盯着那靠近小河的身影,刚抬脚准备跨过河流,嘴里含着食物的大人便大声朝着身影喊:走大路,走大路,不要走田埂上的小路。
听到这声音,那抬到了半空的脚步赶紧转了下一步落的方向,顺着小河往上走大路去了。这样的守护远离了饭桌,远离了饭桌上的三菜一汤,又或者根本没菜没汤,直到那些从田埂上路过的孩子都从大路去了,才又起身往稻田往上的家里回去。
这一段时间的守护,为的是那即将进粮仓的稻子不被过路人擦碰掉,在他们眼里,这个时段的稻子更加需要守护和爱护,他们甚至不给任何一粒稻子掉落在田里的机会,稻子只能进粮仓,来满足接下来一年生活、生存。
稻田往上的人家,黄泥打墙,黄泥盖顶的屋子里一片黑洞洞,光除了门的位置,再也没有能进入房间的通道。屋子里的一切摆设,只有那日日夜夜生活在里面的人才清楚,至于颜色,大概连主人也不大清楚了吧,在他们的心里,生活中的生存比生活中的颜色要重要很多很多。那是没有通电,点不起煤油灯的一段时光。除了白日里的亮便是夜晚的黑。
黄泥打的地板因为进进出出的踩踏,凹凸不平,再加上那尚不知事的孩子蹲在地上撒了尿,做了泥潭,原本就不够平整的地面越发凹陷的凹陷,凸出的凸出。大人不在家,鸡鸭鹅没有跑遍整个院子或者堂屋,因为根本就没养鸡鸭鹅。晾衣杆上的衣服从深蓝色变成了白色,衣角脱着布块,线头。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歪斜着靠在门槛边上,绿色的毛毛虫在他的脚边的黄泥地上爬着,他的手掌心里还握着一只,他向路过的孩子们展示着。
绿色的毛毛虫有毒,触碰之后会引起红肿。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还有一些突着的肿块,他说,这毛毛虫没毒,可以吃的。
他那是饿的。
稻田里的稻子重重的低着头,但离收割还有些日子。所以路过的人们也实在不知道那黄泥房之下,粮仓里究竟装的是什么,火塘边的锣锅里究竟煮过什么,那守护粮食的大人的饭碗里究竟盛的是什么,他们对粮食的渴求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那个颧骨突出,眉眼凹陷,赶着两头水牛、扛着蓑衣兜,搓着蛇皮线,讲着因果报应事的老人家,年年耕种,年年在青黄不接之时,拎着提箩挨家挨户去借粮食,那种重复和继续,是对粮食的渴求,对生的渴求。
入冬之后,霜来了,夜里的露水常常被冻成冰块躺在路面上,所以上学路上总免不了摔上几次。当然也有一些比较有趣的事。头一日的小火盆装上水放在路边的草稞子里,上学经过,提起来一看,全冻上了。和下雪的冻一样,和小卖部冰柜里的冰一样,和冰柜里的冰棒一个样,都是冰冰的。
稻子已经全部收割入仓,草垛子在田埂边上高高的垒着,一路上再也没有阻拦、并改变孩子们上学路线的庄稼人。稻草人似乎也抵挡不住寒风的肆虐,倒下了不少。那些上学的孩子们又在田埂上走成了一串。
冬天上学的配置当中有一项是火盆,火盆是那装菜用的搪瓷盆,因为碰掉了瓷片,通了洞,就改装成了火盆,盆子边缘三等分各打一个洞,穿上铁丝,四十厘米长处捏合聚拢弯成一手环。大部分孩子都会在午饭后提上一个小火盆去上学,里面装着火塘里掏出来的红彤彤、热烘烘的火炭。
提着火盆上学的日子里,每个孩子都练就了一项本领,将只有一个火星子的火盆变得红彤彤。
火星子放在里层,外围紧挨着陇上熄灭了的火炭,拎在手上,往上甩出圆周形,用不了多久那最后的火星子便会将整个火盆里的黑炭点燃。火星子是别人火盆里借来的,然后又将自己火盆里的火星子借到下一个火盆。
中午,有些孩子是不回家吃饭的,但他们又不同于住在学校里的学生,由食堂统一煮饭,这些孩子的午饭是一早从家里带出来的,有的是香油炒饭配一坨腐乳,还有的就是加个荷包蛋,至于别的,没有。有的父母在出门干活时顺便将午饭送到学校,顺带的还有一个大大的火盆。一盒冒着热气的白森森的米饭,一勺一勺喂进嘴巴里,大幅度用力咀嚼,似乎只有那种夸张的咀嚼才能吃出米饭的味道,配菜,没有,有一盒米汤,那是我印象中吃米饭最享受的样子。
不论是更早之前给孩子请先生的父母,还是送孩子上私塾的父母,又或者在九年义务教育之下督促孩子按时上下学的父母,都是对知识的渴求,这种渴求不如对粮食的渴求那样表象,抬头睁眼就能看见,也不如物质上的贫穷具体,但是依然能从父母们身上感受到对知识的渴求到了很高的程度。
千禧年后,学校整体变迁,大人们都来了,一趟两趟的搬着,一天两天的来着。
新学校,山那边的孩子在五岁时就打着电筒,两人一组,穿过丛林,趟过河流到学校念学前班。凌晨五点半,远远看着那移动着的微弱的手电筒光,那样的上学路定然不是什么好走的上学路,或者有着比穿过坟场还要恐怖的黑暗,还有比滑下去就会被树枝戳破头顶更难走的河沟……但是大人们还是会一样的督促着孩子们出门。
庄稼人的心灵一定是干净和纯粹的,在物质贫乏、知识匮乏的年代,上学路上的孩子们中间传出过不少的关于“有人抢小孩”的流言,好在没有一个孩子真正丢失,当然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些关于“有人抢小孩”的流言是真的存在过的事实还是专门编造出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的谎话,但那些流言还是给孩子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唯一的好处是这些流言让孩子们都更加勇敢,更加警惕,更加自律,也更加衬托出庄稼人的干净和纯粹,穿过庄稼田时,忙碌的庄稼人都是对上学路上的孩子的守护。
一个个孩子被送出家门,送进了学校,一批批孩子被送出了村庄,踏上了更长更远的上学路,那些对知识的渴求,对更好生活的渴望,让他们一步步往外走去。只是不知道二十年之后的现在,那些孩子都走到了什么地方,他们的孩子踏上的又是什么样的上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