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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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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细语

01

我三年没回老家过年,这次回去算是工作以来在家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所以很多日常不会提及的事情,短暂回家没时间说与的事情也都呢呢喃喃的传到了耳朵里。

父亲是庄稼人,虽然过去的这十多年时间里,他早已不在种庄稼,不再与水田、土地打交道,可他常常说起的还是那些庄稼田里的事。

“旁边的那丘大田,你哥在种,前几年每年送来一袋大米,这两年没让送来了,一来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二来有人耕种对于那丘田来讲也是一大幸事。”

那丘田面积不小,离家近,田埂结实,旱时能保水,涝时不会垮塌,在家里所有稻田里算得上是旱涝保收的那种,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秧苗绿时,撒进稻田的鱼苗在稻穗低头后控水,都能悉数收回,母亲在时,尤其喜欢这丘稻田。

“田脚的地里,我种了些花椒,那土地没人耕种,坏了不少,不知道能不能成器。”

母亲在的时候那片土地一直是用来种蚕豆的,进入腊月后,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到了那片土地,打豆尖,拔草,扎稻草人,栓磁带线……如果可以,她不想让任何一颗蚕豆落入老鼠以及各种山鸡、鸟雀的口中。

“菜地跟前的坝塘干了,地也没人种,那些年靠那片土地种了不少蔬菜。”

那片土地的土质并不肥沃,完全有一股活水,母亲在那里围了两个坝塘,围着坝塘边翻土,捡石头,点菜种,撒牛粪,浇水……所以那片地里种出来不少肥硕的茄子,丫丫瓜,朝天椒、麻叶青、大青菜……雨水多的年份,往上的地埂往下垮塌下来,两条巨大划口覆盖了不少原来栽种的蔬菜,同时带走了不少沃土,天一放晴,母亲腾开了各种杂物,将菜园子几乎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接着还说了那片开荒拓土种下的桉树林,那片用离家近的沃土换来的离家远还跨过河沟的大片土地,因为距离远放弃耕种的土地的始终,以及那片让曾经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拼尽全力去生,然后逐一离开的河头……

“吃水塘都干了。”这是对河头的最后的描述。那个曾经有茅屋,有人,有狗,有花塘,有吃水塘,有稻场,有牛圈,有木棉,有芭蕉,有大青树,有稻田,有草莓,有橄榄的河头在这些呢喃细语当中消失的毫无踪迹。

这些呢喃细语比起那些在田间地头的对话,以及耕种期间对牛的吼叫,又或者对犯错的小孩的教训,又或者家庭内部对于某件事的讨论,都显得异常的无力,这种无力是在妥协,更是无奈,更多的是说完之后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在一旁嗯,啊,哦,或者简单提问想要他说的更详细一些,只是想让自己做好那个可以把呢喃细语听进去的人。

如果有力,没有一个人想要呢喃细语,大声说出来的话语一定会让更多人听到,有人听到就会有人听进去而为此做些什么,无力时的呢喃细语似乎在让人听到这件事上就花费了很多力气,所以呢喃细语的人们大多不在奢求能让听到的人都能听进去。

舅舅的年纪是比父亲还要大一些的,因为不经常回家,所以少有坐在一起去听他们大声讲述些我不知道的事,或者细细的听他讲一些只能小声去说的事。庄稼人在过去的一年里费尽周折,没什么收获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加上天公不作美,田地里没什么庄稼,也没什么活计,索性抱着水烟筒让自己慢下来,缓下来。

上半年冰雹打掉了大片的烟叶,保险公司统计数据做相应的补偿,同是一片区域,同样的损失,补偿钱款却比别人少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保险公司的人误写了烟叶的伤残等级,后来又做情况说明种种才将应得的补偿款全数拿到。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声音很弱,讲述很慢,最后才又说了一句,今年不论做什么都废了不少周折,尽管应得的都得到了,但是过程都停周折。

这是我头一次听他轻声细语的讲述。

我大概想象得出,他在说明自家烟叶损伤情况时的样子,声音在平时的音调基础上降了不少,他大概还拖了同村的人去做了说明,又或者叫着保险公司的人直接去了地里……只是他依旧放低了音调,他大概也明白,大声说话并不一定会让对方把话听进去,所以他选择了在讲清楚来龙去脉时轻声讲述。

舅舅是当过兵的人,所以日常在家里声音都要大一些,饭桌上叫人吃饭的声音都要比常人大一些,还有清晨醒来的那一声叫喊,常常把还在被窝铺里的我们吓得忙不迭的下床洗漱。不过也有例外,说到母亲,不论何事,都变得轻声细语。只是这些年回家,大家都很少在提及母亲,关于母亲的很多事情都被各自悄悄的放到内心深处,所以很多关于母亲可以讲的或者想讲的话语都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说给了自己听,所以,实际上舅舅在我们面前轻声细语讲话的时候并不多。

泡水田的时候,母亲在床上躺很久。

我同父亲在舅舅家吃完晚饭回家,一路上跟着田水到来而复活的青蛙呱呱声一片。我走在前方,父亲跟在后方,电筒的光实在是称不上是光,微微的橘黄色,越来越弱,我往前走着,一步也不敢懈怠,因为电筒光不足,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踩到水塘里,只是那双在田里踩了一整天的双脚已经不在乎再沾上多少泥巴。

父亲跟在后面,轻轻的说着母亲,说着稻田,说着秧苗,说着眼下的生活……有时候,我快要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似乎身边的青蛙声都要比他的声音大很多,有时也会被一路上放水人的大声交流声打断他一路上的呢喃细语。那时候的他大概只是想在这黑暗的路途中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或者让轻微的声音多少消除些行走中的疲倦,这种喃喃细语自然是已经不能回家再与母亲说,除了重复一下今天的进展,舅舅家的情况,其余一概不说,接着像往常一样扶她起来喝水,吃药。

那些轻声细语,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但一定是父亲已经无力大声说出来的话语,也是他用尽所有力气说出来的话,而那些就连轻声说也无法再说出的话语究竟是些什么内容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后来在不同的时段,还陆续的与我说了不少轻声细语讲出来的话,而每一次的轻声细语似乎都费尽了所有力气。

庄稼人离开了田地,轻声细语去讲述的事情就越来越多,大概他们也想站在绿油油的田埂边上,冲着梁子上的庄稼人大声说几句话,只是没有了那种机会;普通人遇到灾难后,大声说话的能力也减弱不少,甚至失去了呢喃细语,更多的是往肚子里吞咽,所以在那些没能说出的话语前,呢喃细语虽比不上大声讲述,但能听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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