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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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疫情，本来该是年后收假来就统一做的体检一直往后挪，最终在六月份才定了下来，体检本身没什么问题，体检结果有一些小问题，所以一名厨工做完六月份就离职。
在经历了四月和五月的各种突如其来以及普通人对意外情况的无力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无力，因为提前半个月知道会有一名厨工离职，所以内心深处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招人的过程并不太顺利，尤大姐给我打电话说，她找到了一个，乡邻，人熟，做菜不错，能适应……我暗自高兴，并对办理入职手续所需要的证件做了交代。第二天人来了，一顿早点的功夫，人走了，一问，说家里儿媳妇怀孕了，得回家照顾。就这样，招厨工这个事情一直在继续，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前前后后来了十来人，有体检环节销声匿迹的，有那种原来在学校门口开小食铺当小老板的，因为疫情没学生消费，关门到外地找工作，一会儿问能不能提供干净被子了，一会儿问做几天不适应发不发工资了，一会儿对工作地方离集市太远不满意了……所有的询问和不满似乎都成了她放不下的体面以及对新规则的不适应，而这些体面和难以适应最终被一句“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找点事做”轻飘飘的掩盖，也不知道她之后会去哪里做事，又或者回去接着做自由的小老板。
尤大姐大概也看出来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厨工，吃饭时半开玩笑的跟我说，要不让我老公来吧，他也挺会弄吃的，在家也常做饭，这样我俩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照应实际上说的是她每天下班，骑车十多里路回家，第二天凌晨四五点起床割橡胶，六点四十左右赶到公司煮早点的照应。一听，很好，她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照应，至于说“上着班就不要太累了，割橡胶的事让家里人去做”的话，在众多认识她、熟悉她的同事口中一句也没有听到，似乎所有人都对在生活面前“不要太累、不要太拼”这句话感到轻飘飘。只是我还是有一丝疑惑，她老公？我没有听说过。
尤大姐最初在车间工作时，对于她的事情多少有些耳闻，这种耳闻大概就是这种乡村之间的人情味、邻里乡情，或许你在别的地方听起来“丈夫如何了，老人还在不在了、儿子多大了”它像对某些私密事的八卦，而放在现在这种环境，它就像是一种对她的体谅，对生活的接受。按照原来的听到的信息，她爱人去世了，所以家里大小上下都得靠她。疑惑信息的来源，疑惑她自己本身。
“我老公在外地工作，他后天才能到。”
“没问题。”
我们几个同事习惯打了饭到大门口的小饭桌和门卫一起吃，在这里听账房老先生和门卫老头拌嘴很有意思，听门卫老头讲邻里乡亲之事很有趣味，和账房先生抢一块腌姜很有乐趣，吃工程师家自制木姜子酱很有滋味……
尤大姐收拾完厨房一切事物时，我们的小饭桌还在兴头上，她从大门口悄悄的伸出头，向我示意。
“来一下。”
“怎么了？”
“你来。”
我起身进门，跟着她走到池塘边。
“阿妹，我提前跟你说一下，我老公进去过，你们介不介意？他的体检倒是没问题，身体也挺好。”
我又疑惑了一下。
“出来几年了，在别处也上班的，如果介意我就不让她来了。”
她大概也看到了我一闪而过的疑惑，我担心她误会，赶紧说：“没关系，不影响，我们不介意。”
“那我叫他来了。”
“好。”
对于进去，为什么进去，没有过多询问。
尤大姐的老公相比起尤大姐显得瘦小的多，进出两三次，打过几次照面，之后并没有来上班。
“我们家里老人都八十多了，又经常生病，家里还得割橡胶，担心家里有个什么要紧事，俩人都抽不开身，所以还是不来了。”尤大姐解释说。
对于她来讲，或者对于我来讲，这都是事实，都是想要顾全家和工作，而最终的情况是，现实的生活无法让我们把两边的事情都顾全，所以之后也就没有再提前这件事。
招厨工这个事情最终在门卫不放过任何一个过往行人进行询问“找不着工作，煮饭的，家里有没有合适的……”，仓库主管拿着电话问遍七大姑八大姨，其他各部门帮忙询问后得以解决，而我最终把这种所有人出力招一个合适厨工的行为理解为人们对于生活中的与自己相识的人的体谅，也是对于生活的接纳。
因为人员配齐，尤大姐可以回家两天稍作休息，所以我开始有所放松。临下班打开朋友圈翻了一下，心想翻完这茬也就下班了。
“我觉得老天对我不公平，我认为我的心很善的，怎么不好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这是尤大姐在三分钟前发的朋友圈，配图是一张她自己略显愁苦的自拍。
我心头一紧。
到窗口打饭，假装很不经意、略显轻松、直截了当的问。
“怎么了？”
“腿疼，医生说要做手术。”
“严重吗？”
“有点严重。”
听到这里，我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刚来做厨工时，因为听说她有腿疾，特意去问过，需要注意些什么？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尤大姐直接了当的说;“风湿，关节炎，得注意防水，一直在调理，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这种话大多时候都是普通人对于自我的一种安慰，但凡疼痛感是在自己所能接受或者承受的范围内，他们都会把它说成“没什么问题”，所以常常也会有一些被忽视的，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疼痛最终引发了更大的问题，在她们的口中，“没什么问题”只有在确实支撑不了时才会被深深的埋在心底。
单独挑了一个上班的时间去食堂找她，那时候她正捡着菜。我还没进到里面她倒是先开口了。
“没问题，不用担心，如果要离职的话我会提前跟你讲的。”像是彼此为对方考虑而事先讲出了为对方考虑到的问题。
我赶紧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听一下医生的建议。”
腿疼，问题并不在腿，而是在腰椎，腰椎压迫神经导致腿疼，所以手术也在腰椎。
腰椎上的手术，即便是普通人，也都知道谈腰椎色变。
“问过医生了，吃药做一些控制和缓解，计划十一月份再做手术。”
“你确定医生是这样说的，拖三个月没问题？”
“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们的。”她再一次站在我的角度讲出了她认为我在考虑的事情。
“不是，阿姐，你可能误会了……”
“没事没事，你放心，我心里有底，主要是经济上有点问题，这不是一个小手术，光是手术就需要住院一个月，后期康复训练至少三个月，我得先存一点钱……”
这是实话，是普通人面对手术首先考虑手术费用，其次考虑手术风险，所以“手术越早做越好”的相关话语最终一句也没有说。
长时间没有听到尤大姐说腿疼，这一次一下子变得严重，原因在于大雨天帮忙送米的拖了一袋米，使了重力，动了腰。
“平常的这些事我没有问题，我有把握，只是搬柴火需要你来帮忙一下。”
“没问题，到时候我安排，实在不行我来搬就是。”
大概一个星期后，尤大姐又开始骑着摩托上下班了，她的生活应该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上班、下班、料理家务、割胶，对她来说，疼痛并没有消失，不过是把它暂时安放。
尤大姐和她的老公是重组家庭，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她不刻意，也不隐瞒，不明事由的同事问起了，也笑脸回答。
“这是我老公”。
“我儿子，我老公的一个，我的一个。”
新的家庭里，对她来讲，原来需要照管的是两双老人，如今是三双，像她这样处处为别人考虑的人，大概也不会因为家庭内部的复杂关系而感到头痛，只是在自身疼痛之时不由自己的发出一句“我觉得老天对我不公平，我认为我的心很善的，怎么不好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然后继续工作。
至于她的老公，多半也是生活当中与她惺惺相惜之人。
头一次在门卫处吃茶，直截了当的也就说起了在我们很多人看来大多不愿再提起的过往。
“我刚出来没几年，过去在那边烧石灰，运回来时被人夹带了东西，进去了，减了几年，提前出来了。”
他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媳妇跟别人过去了，儿子一人一个。”
那种看起来波澜壮阔的生活，在几句话当中显得风平浪静，不知道是人平淡了生活，还是生活将人变得平淡，茶得喝，日子得过，过往得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