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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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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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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绿汁街

九十年代,母亲的大部分东西会拿到绿汁街上卖掉,然后再拿着钱到上面的街上买那些她认为需要的零碎东西。庄稼人和生意人不一样,生意人会根据市场上的行情,价格状态,倒买倒卖赚差价,所有的进、出都会根据市场的需求、价格行情,物品质保来控制,同时集市的轮转,生意人也会跟着流动,总有些地方是有市场的。庄稼人不一样,来处就是自产,至于卖出,她们喜欢高价,但同时也会在高价当中选择那种有价有市的集市,对于她们来讲,有价不一定有真正的价值,有市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庄稼人手里的很多东西在无市上的有价,到头来常常变得毫无价值。

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道理,这在庄稼人当中似乎也是走在前面的人。她种蚕豆,所以入冬后的大部分时间就都耗在蚕豆田里,除草了,摘豆尖了,防四害了……等第一茬豆子饱满了,就下田小心翼翼摘掉蚕豆树底部最饱满的那一颗,第一茬豆子往往能在市场上留住那些希望尝到新鲜味道的人们的脚步,所以往往能在市场上卖出很好的价钱,就冲着这个好价钱,摘豆人的手总是忍不住想要多摘上几颗,最终那没忍住多摘的几颗在市场上却剩了下来,集市上的人们需要的是那种饱满的刚刚好,能剥出青色豆米的豆子,所以略显不饱满的豆子最终被庄稼人带回家,去头去尾连壳下锅,配着酸腌菜吃了精光。

卖豆子的日子里,头一天摘豆,第二天凌晨五点就得背着都往河头的公路边走,冬日里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到了极致,好在负重的庄稼人走上一段后也就热和了。我跟着母亲去过几次,有时也会跟着背十多公斤的豆子,有时就专门负责打电筒,而事实上一年四季都走的路上,就算电筒光在我手里晃得看不清路,庄稼人依然能清楚、准确、稳稳的下脚。

六点左右的公路上,并没有专门排班拉人的车辆,得在路边等,等到什么车就坐什么车,拖拉机了,微型车了,大货车了……但凡路过看到有人招手搭车,都会停下来载一段,实在载不了的也会一脚刹车停下,说明情况,连说几声对不起、不好意思了才又发动车子离开。那种黑暗中的等待,以及黑暗中的停留、搭载、解释,没有猜疑、没有顾虑、没有害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气当中,全凭借着几个手势,几句话语,以及庄稼人之间的人情味和信任,接着就往下一站出发了。对比如今的快捷和方便,那时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味大概就是让人停下来去回想它、记录它、怀念它的原因,简单、纯粹、干净,有人情味。

若是遇上的是拖拉机,就得往车厢坐,啪塔啪塔的柴油机声音,以及燃烧后的柴油味道都很浓烈,顺着江一路往下,搭车的开车的都用已有的衣物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了眼睛和鼻孔。到绿汁街的时候,天差不多就亮明了,身上厚衣服里的柴油味仿佛是对过去一段路的证明,依然浓烈。

早市上的人们慢慢多起来了,采矿工人下夜班后的疲惫,家庭主妇的来回计算,生意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退休老人的不紧不慢,小孩子的事不关己,忙着上班的匆忙……都在集市上开始游走、混合。母亲通常找到位置后,就停下来,倒出豆子,背好钱包,摆好秤砣。头几笔的交易就和这些新摘的豆子一样新鲜,价格是新鲜的高价,母亲的面孔是新鲜的面孔,买的人是不一样的新来的人,这时候收到手里放到钱包里的钱也似乎充满了新鲜的味道,真是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一阵忙碌之后,所有的新鲜感就开始慢慢的衰退,新鲜的面孔逐渐减少,紧接着第二次见面、第三次见面的顾客开始变多,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那些重复出现的面孔一会儿捏捏豆子,一会儿掂掂重量了,一会儿剥开尝尝了,偶尔问问价钱,其他的话就没有了。母亲也自知庄稼人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在有市的时候尽可能把握住较好的价钱然后脱手,所以她也偶尔假装上厕所,然后打听一下周围的价格,最终在自认为是可以出手的时候将所有的豆子统统卖给那看过几次豆子的生意人。

与生意人打交道,那套和顾客打交道的话术就用不上了。面对新鲜的顾客,总要顺着顾客的询问来接话。

“是A地方的豆子吧?”

“是的。”

“不是B地方的豆子吧?”

“不是,不是,您放心,就是A地方的豆子,都是水一涨就耙的豆子。”

我们明明不是A地方的呀?母亲说,反正我们也不是B地方的,再说我的豆子水一涨就耙也是事实,在顾客的眼里,他们关心的只是豆子本身,而不是卖豆子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也没有欺骗他。

母亲的豆子通常会在上午十点以前全部脱手,零卖剩下的都转给生意人,毕竟整天守在街边一边剥豆子、一边拉家常、一边兜售豆米那是生意人的事,庄稼人大把的时间还得留给庄稼地。

因为当地有矿,工人很多,所以绿汁镇仿佛就是那片庄稼人中间的“小香港、不夜城”,吊桥,烧烤摊、歌厅、慢摇吧、一夜到亮、不停变换颜色的彩灯,以及全国各地而来的生意人,做麻花的,弹棉花的,卖冰棍的,卖衣服的……彩色果酱、柔软面包、粉色牛仔衣,快餐店里的番茄炒鸡蛋……都成了田间地头谈论的对象。

卖了豆子之后,母亲通常会在集市上逛上一阵,有时站在矿场门口看那些庞大的机器旋转,看工人在运转的机器中间挑出些块状的东西,然后再去买一块有绿色果酱的面包,水滴形的绿色果酱确实晶莹剔透,充满幻想,再到快餐店里吃饭,似乎老板也从来没问过我要吃什么,每次递过来都是番茄炒鸡蛋以及米饭,而我的番茄番茄炒鸡蛋又似乎每次都比旁人要多得多,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番茄炒鸡蛋对我来讲都是一种被宠爱的象征,而对番茄炒鸡蛋的期待就和对宠爱的期盼是一样的,之后再搭乘聒噪充满柴油味的拖拉机回家。

集市上可以进行交易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过我母亲只卖过豆子这一样。附近的庄稼人卖的种类就多了,鸡蛋、鸭蛋、鹅蛋、大米、小麦都会拿到集市上卖,最夸张一样就是将家里用来喂猪的麦秆糠也拿到了集市,最终卖出去了,这让知道的人都大吃一惊,同时也惊奇的发现,那些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有价值、有用处的东西,换了一个地方依然会有价值,依然会有人需要,而这种价值在于物的本身有价值、有用处,而不在于这个物处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的环境,又或者什么特定的地方。自此之后,庄稼人送到集市上的东西就越发的多样和多元化,当然这样的多样多元化当中,更多人是对于那个和自己所在地方有一样的需求的“小香港、不夜城”的好奇,所以随便带上点什么就去靠近她,去一睹真容。

那些从绿汁街回来的庄稼人,沿着山路一路回家的脚步似乎充满了某种满足、自豪和骄傲,那些人走在山野里,周围的人们也一眼能看出她们从哪里回来,崭新的衣服,抬头挺胸的姿态,满足的神情,骄傲的口气都处处透着她们从“小香港”回来的讯息。至于一早她们到集市上卖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就连卖麦秆糠的庄稼人也会随身携带一件干净外套,在卖完麦秆糠后穿上去逛街。

庄稼人在埋头苦干的日子里,还没有出门旅游的概念,所有去到的地方,已经到过的地方,最终也只是为了营生。当然也有那种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有了旅游长见识的概念的人家,最终把去绿汁街玩一天当成了出嫁前的出门看世界。主人家给姑娘配好了相应的布包,装好了这一趟出门要用的钱,拜托给了那去绿汁街卖东西的庄稼人。一路上,姑娘们借着出门的机会,也跟着庄稼人过了一把卖东西的瘾,毕竟太多的庄稼人一辈子都是自苦自吃,而那种收钱卖货的职业在她们眼里就变得异常羡慕和向往,似乎那种对于货柜里的物品的触手可及就是一种已经拥有的象征,而那些拿着钱来购买的人都是未曾拥有的人,所有‘拥有者’似乎都远比那些拿着钱去买的人更加拥有‘拥有感’。

九十年代的绿汁镇因为矿业发达,工人很多,所以在最辉煌的几年里,庄稼人看病得去绿汁镇,他们说那里的医生能看病、会看病、看得好病;姑娘们找人家得找绿汁镇方向的,他们说那边的日子好过;卖东西得去绿汁镇,他们说那边价钱好;不过有一样,庄稼人很少去那里,那就是买东西,他们说那里的东西不如上面的集市便宜,从这个角度来讲,庄稼人同生意人一样的计算,只是不知道最终是谁算赢了谁。

绿汁街在矿场停工,工人离开后瞬间进入颓势,太多的东西从此没有人买就没有了市场。工人大批离开的期间,不少庄稼人再次下到绿汁江,买二手条柜、沙发、床架、电冰箱、电视机……他们说,便宜。

一个地方,因为人们的聚集而变得繁荣,也因为人们的离开而变得衰落,最终庄稼人也不去了,他们说,那里卖不起价了。不知道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城市,知不知道周围的庄稼人曾经对她深深着迷过,知不知道她自己本身又被周围的庄稼人狠狠地计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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