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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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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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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一个不错的诗人

父亲是一个不错的诗人。

他和他的老牛用犁耙把广袤的鲁西平原铺排成平整的宣纸。在岁月与土地的哲思里布局谋篇,把一颗颗浸着农谚的种子嵌进这片平原的地垄格里,那是他精挑细选的文字。

这些沉默不语的,如字的种子,安静地等待在木耧里,在父亲有节奏的摇动下,随着老牛带动耧脚眼儿划出的笔迹,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地垄格里找准了各自的位置。它们在父亲的精心排列组合下,意境优美,寓意深刻。在这片无垠的土地的稿纸上,扬畅着至美的赋比兴,排列成一部亘古不变的劳动与收成的诗歌。他们见证了父亲的脊背和土地因续而成了同样的颜色。

父亲往往在纵横的阡陌上,对着这张属于他的稿纸,虔诚地把身子矮到一棵禾苗的低度。当他离土地够近,够亲密的时候,他把最真的心语嵌进土地轰鸣的炸响里,土地把他的作品用绿色装饰起来。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可一旦和土地在一起,他们俩便有着聊不尽的话题,土地是他的命根子,他也是土地的知心人。父亲是一个矜持的人,可一旦走进那陷着他脚丫子的泥巴茬子里,他似乎就可以放浪形骸起来,土地是他的倾诉者,他也是土地的恋人。他和土地的默契,容不得别人插言半句。

这片肥得冒油的土地,父亲一走近它,创作的灵感就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样喷涌而出。那些如字的种子,也等待着一场用生命的悸动,来完成的一篇如歌如缕的诗剧。他让每一粒种子都恰达好处地找到了安居之所。他让每一棵禾苗都恰如其分地拆解关于粮食的词语。破壳而出,破土而出,幼小稚嫩的生命成了在故乡的土地上,父亲氤就的腹稿。

他吆喝着他的老牛,不厌其烦地爬着那些阡陌交错而成的格子,大地的乳汁和父亲的汗水氤就的语言,是青色的,壮实的,豪迈的。被父亲写进了这张稿纸上,就是久久不息的劳动号子!这部还略显稚嫩的作品,需要阳光和雨露,为这些不太通顺的语句增加一些营养的成分。他和他的老牛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未成形的作品,耕耘出与生命,尘世,自然相关乎的情节,他和他的老牛似乎一辈子就为这一部自认为骄傲的作品而活。

老牛是父亲的笔杆子。父亲“驾,驾”两声,老牛就按父亲惯常的思维笔直地笔耕不辍;父亲“依,依”两声,老牛就知道这溜有点右倾的字行需要向左调整一下笔尖;父亲“喔,喔”两声,老牛知道,笔走偏锋了,需要把右倾的笔头左歪那么一星星儿;父亲一声长长的“吁——”老牛知道,这是要另分一段落了,它也好舒舒服服地在这片稿纸的留白处反刍中午吃得半齿八块得草料。它忠实地按父亲的思路,把父亲对庄稼的期望都倾诉给这片广袤的土地。父亲的皮鞭,在老牛身上从来都是轻柔的,挠痒痒一样的惬意。

父亲的笔是木耧和锄头,他用木耧起草,架构,用锄头删繁就简,父亲的墨水是大地母亲的血液——黄河水,他用它来润色那些绿色诗句。

渐渐地,父亲的作品在汗珠子里,在烈日下,在雨露的滋润中成熟起来。父亲的作品是在土地的滋养下丰硕起来的。父亲视他的作品一如他的儿子,又用它的作品来喂养他的儿子。父亲把他的作品赋予了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他强健的肱二头肌,因为它的元素是用生命的种子排列而成,它们在鲁西平原上发芽、拔节、灌浆,成长,直至成熟为鲁西平原上一首伟大的作品。他的儿子在这部作品里逐渐长大成人,他的儿子一寸寸的成长,都是这部来自生活的作品一帧帧丰美的劳作画面的回放。

父亲的作品是经历了冰刀雪剑的,当初那些幼稚的诗句在寒风中像父亲的性格一样倔强,它们在鲁西平原这张被冰雪覆盖成煞白的宣纸上,固执地涂上了一些生命的颜色。父亲的诗句是迎着阳光生长的,阳光就是那些青春的身体里的筋骨,父亲呵护着他的作品,直到不断完善和丰富。那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等风在炉膛里打了一个滚儿,热烈地扯出蝉的热烈的声线,热烈地滚落到父亲呵护起来的热烈的诗行上,鲁西平原上于是铺成了一排排热烈的,金色的诗句——当父亲的作品变成了和我的皮肤一样的颜色,他于是迎来了创作的丰收期。那些花草氤成的婉约派,还在叽叽歪歪地绿肥红瘦,父亲滚烫的汗珠滴已经成了他一篇作品的省略号——父亲的诗篇发表在夏天这本季刊的头条。

万紫千红中金色的浪花,跌宕起伏的激情诗句都是父亲的心语,父亲小心翼翼地呵护了它们一季,当蝉声滚落在麦尖上的时候,父亲知道,要让他的这些孩子回家了。

只有我才能够读懂父亲的诗。父亲每年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篇作品,他毫不吝啬地用他汗水喂养起来的作品来喂养他的儿子。他的作品是有味道的,我咀嚼,品尝父亲赋予作品里土地、阳光、空气和雨露的滋味,在父亲的作品里慢慢咀嚼他用汗珠子垒起来的修辞。父亲的这首诗是富有营养的,我被它从蹒跚学步滋养得能顶风冒雨,父亲的作品里都是一个民族丰衣足食的歌唱。

等我能抗动父亲的犁耙,能赶得动父亲的老牛,开始思谋自己的诗篇的时候,我知道,父亲和他的作品已然成为我诗篇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父亲每年留出的那些诗篇里的精华,将投胎到我的新诗里去。

如今,父亲和他的老牛最终和他们亲爱的土地融为一体。当我在这片地垄格里赶着自己的老牛“驾,驾,依依,喔喔”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每一次落笔,都要划过父亲的脊背。我的每一次截稿,都有父亲静持在土地里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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