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摸着暗自掐算了掐算,在英俊正式入住之前,我家三口按书面上的地位排名为——我,老婆,女儿。对于这个排名,实际上,我心里有些不大硬气。依照三方平时的话语权来看,要是微调一下,把排名变成老婆,女儿,我。这还算比较符合实际,是令我感到踏实的,没有一点虚构成分的排行榜。平时忙于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靠老婆操持,她在家坐这个CEO的位子,我举双手赞成。况且我的底线是前三,排名没掉下前三,也就知足常乐了。英俊来了之后,我这个前三有点悬乎,总觉得自己掉到了第四。对,没错,就是第四!各种迹象显示,无论怎样掐算,我这个第四名算是板上钉钉了。
英俊是女儿在网上网购的一只猫。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东西,可女儿不知在哪个同学家看到了一只猫挺好玩,突然就萌生了养猫的想法。三个人举手表决,娘儿俩已经统一了战线,我又不在常任理事会,没有一票否决权,于是乎就让英俊钻了空子。
说实在的,小区里的野猫就够我受的了。走在小区的路上,时不时会看见三三两两的野猫大摇大摆地从身边走过,有出双入对的,有拖家带口的,有从容之状的,有走T型台直线的。都脏兮兮的,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赖皮样。这让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穿着破棉袄,两只鼻孔里流着晶莹剔透的鼻涕,在街上没事儿就和一群同样脏兮兮的孩子玩“挤老鼠”打发时光的自己。特别是到了春天,半夜熟睡的时候,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惨叫惊醒,那种像极了月娃娃饿得发慌的哭闹声,持久,绵延,突兀。睁眼看看窗户上的月光,怀疑俩叫春的猫就在窗户外面的空调台子上正缠绵悱恻。
那时我是发了狠的,如果英俊来了也这个哭闹法,我会悄悄地背着她娘儿俩买点哑药让它永远闭嘴。我预设了很多恐猫的场景,来了随便拉尿怎么办?被猫抓了咬了可咋过?我心爱的书被它撕烂了该多心疼?不过,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家伙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自从家来后,从小猫长到中猫再到大猫,从小尖脸儿到胖得成了大圆脸盘子,它却从来没有开过嗓。叫声大不了就是娘声娘气的喵喵。长成大小伙子了也不闹腾着找对象,像一个情窦还没初开的小破孩。我怀疑这家伙得了荷尔蒙缺乏综合症,不过这至少让我解除了对它的一些芥蒂——如果像那些野猫一样闹得四邻不安,想想会是个什么结局。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了那句俗语,“庄稼看着人家的好,猫看着个人的好”,或者猫来家这个事实已经形成,而解嘲式的自我安慰。反正英俊来家后,并没有我预设的那么糟,人模猫样的,倒是一直可着我的心意长。看着别家的猫吧,总是一脸的阴沉,好像一副思想家,要不就是阴谋家的面孔。惊悚片儿有一个惯用的手法,如果有什么骇人的恐怖场景出现,会先以猫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作铺垫。而英俊演不了那种铺垫角色的猫,一双清澈的淡黄色大眼睛,里面两个竖形的黑点,望过去,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底。它端坐在那里歪头瞪你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可能它是觉得你脸上凸起的那块鼻子很可笑,也可能是为了研究你脸上那个不起眼的雀子。如果英俊是只脸色阴沉的猫,你会被它看得心虚,总以为你对它做了什么亏心事。好在这一切都被它那张天真无邪的假象脸给遮盖过去。
别看整天瞧上去没个笑模样,永远是嘴角下撇到腮帮子,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时间长了就会知道,其实英俊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肚里饱的小熊孩。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永远是一副求知欲很强的做派却是真的,从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它不会把主人家的家务事跟楼上那只加菲隔着房门嚼舌头,也不会有猫三狗四的酸包腔,这我很清楚。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老是在搜寻一个词儿来形容英俊的这种“真”,而且是那种无邪的真。终于,有一个词儿从我脑海里溜达出来:“不惹尘俗”。
不知道遇到真老鼠敢不敢抓,反正一只布老鼠会让它调戏半天不带嫌烦的,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让它用鼻子认真学习探索了一番。这家伙好像对小爬虫有着强大的好奇心,在地板上玩得无聊的英俊,和一只米粒儿大小的,去阳台的“市场”上赶集的小爬虫狭路相逢,这小子半路做了个劫匪,打马过来,截住了过路客。一会儿做匍匐状十面埋伏,一会儿做俯冲状低空扫射,一会儿用爪子按住做擒拿手。小爬虫在这个巨大的“擎天柱”面前,拼命地撒开四蹄儿奔跑,但总也跑不出英俊这家伙的埋伏圈。蹂躏了半天,阳台上的集市早已经散了,大概蚂蚁、爬虫们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最终,善良的英俊玩够了,还是放过了爬虫一马。估计这次历险,若干年后,小爬虫的家史里肯定浓墨重彩地写上这么一章——《购粮路险象丛生,勇将军大战四脚兽》。
我发觉,之前的另一些担心纯粹是多余。英俊是个矜持的猫。方便的时候,总会去该去的地方解决,况且解决完了会用女儿为它备好的“猫沙”盖上。这好像谦逊得有点过分,但我喜欢这种自律的性格,盖不盖的,只要有这个意识,总比现了丑还自鸣得意的“二青货”要强。况且它宁愿去玩一只布老鼠也不爱撕书,这让我可以大大的松一口气。因此,我对它的警惕性降到了无限低的程度。有时候我会无聊地喊它一声“猫,看过来”,它不屑一顾地瞅瞅我,眼里有点厌倦与轻蔑的味道。除了经常给它食儿吃的老婆和女儿外,它看不起任何人!这让我非常不忿儿。我总觉得要找个机会治治它这个“目中无开元天子,视俦列为草芥”的尿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好像对它放松所有的警惕有点为时过早。这家伙与生俱来的攀爬能力时常让我感到无奈,从刚开始的幼猫只能跳到凳子上,到后来的中猫,一窜就能到茶几,再到大猫,跳到半人多高的柜子上,直至能借着窗台,飞到柜式空调的顶上。只要能搁开猫脚的地方,都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有一天居然能自己拉开推拉窗,跑到窗户外的狭窄窗沿儿上,下面就是六层楼高的万丈深渊。直至小心翼翼地把它抢回,好长时间,我的心还是扑腾扑腾得不要不要的。至此,这家伙的好动的本性终于暴露无遗了。
英俊是一只有着黑白相间花纹的猫,白肚皮黑背,间或白色的底色上面有一小片黑,像奶牛,俗称“奶牛猫”。我百度过,奶牛猫有着半贵族式血统,天性好动。这半贵族式血统能入户到我这个普通家庭,好像有点降低了身价屈就的意思。但富贵在天,猫各有命。比起那些流浪猫呢?我还觉得这是它修来的福气呢。英俊起码有个安稳的居所,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一天三顿不愁吃喝,有专属猫粮,还有不同口味的零食。从刚来时一只手掌那么大,到现在成了大小伙子,吃得双下巴都有了。血统算个啥?在饥饿这个魔鬼面前它就一文不值。
英俊一开始不叫英俊,老婆喊它“米米”,女儿喊它“小米”。我总以为既然来到我这个“文艺范儿”十足的主人家里,总不能在这方面亏着吧?于是乎我调动了所有的文艺细胞,尽我腹笥的余词,给它取了这个相当文艺的名字——“英俊”。英俊倒也不负自己这个名字,长大成猫后,居然出脱得玉树临风。但长得帅的英俊并不闹腾着找对象,它只是一天到晚地在桌子上、台子上、地板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地求索,至于求索的啥,恐怕只有英俊自己知道。
有着一半贵族血统的英俊有时候颇有点绅士风范。女儿为它买的细瓷雕花的餐具彰显着不俗的出身。用饭时,正襟危坐地端坐在那里,一点一点把猫粮小口抿在嘴里细嚼慢咽,吃一口,就用当作餐巾纸的舌头擦拭一下嘴巴。那架势,就剩在脖子上围一块沙白的兜兜,再配上刀叉,一杯红酒了。餐毕再看上一集动画片,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英俊最钟情于动画片,看动画片的时候胡子随着情节微微颤动,看到动猫心魄处,两只耳朵不停地往后抿,尾巴啪啪地敲着地面,时而义愤填膺,时而两只眼睛随着动画片上的人物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
我在家中的排名降到第四,全拜英俊所赐,这不是空穴来风 ,这里有着不争的事实。我吃饭时不招人待见,其实我叨(用筷子夹夹)个菜自己觉得还是蛮文明的,可每次没等我下筷,老婆早已把筷子抵挡在盘外——叨你那边的不行啊?满盘里乱叉哒!没等下嘴,老婆的教导就辟哩啪哧的跟上了——不吧唧嘴吃不下是咋地?喝胡豆(稀粥)至于呼噜得那么响吗?这些我都一一谦逊地改正后,英俊在雅间吃饱喝足又跑上餐桌捣乱,我以为表现的机会到了,赶紧运足气力,大喝一声“泼猫,你给我滚下去!”。没想到老婆把杏眼一瞪,给我还了回来,“那么大声,好实儿地(好好)说不行呀?整个楼上就你动静大!”。转而对猫带着十二分的温柔说,米米哎,快下来乖,这样不好,听话。而猫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依然在餐桌上闲庭信步。老婆用一块鸡肉引着它去另一个房间关禁闭,好像关禁闭去参加什么联欢晚会似的,欢天喜地地咋呼,走喽,关禁闭去喽!猫这家伙,颠儿颠儿地,乖乖地就这样被老婆温柔地请君入瓮了。
有时候猫这家伙使唤得老婆也是颠颠儿的。猫沙没清理干净,它喵喵;睡觉的小被子没铺好,它喵喵;想吃零食儿清清口了,它喵喵。老婆乐此不疲地去伺候着,人家是贵族嘛!至此,我这个排名第四的位次算是坐实了。有时候这家伙吃饱喝足了还会使坏,这个时候,贵族的猫设瞬间就崩塌无遗了。这家伙兴致上来,就会埋伏在床边,只露两只眼睛左右观察着,你走到床边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它会窜出来给你一爪子,倒不是真抓,但是也会绊你一个趔趄。有时候你看着书,它在旁边四爪收紧做扑伏状,马上就要冲上来的架势,让人时刻提防着。其实等它扑上来,也就是抱抱你的胳膊啥的。我心思着,发明“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个词儿的人肯定没养过猫,若非如此,他肯定得微调一下了,改成“动如脱猫”,我想我必然跟他握手言欢。
有一次终于出事了。我趁她娘儿俩出去逛街,想要教训一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猫。我指头点着那张看起来有点无辜的猫脸,声泪俱下地控诉——嗯?知道哪错了吗?抬起头来,看着我,往哪瞧啊你,你给我说说,哪错了?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唯我独尊,说的就是你!改不?你给我听着,往哪看啊你......我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词汇都秃噜出来,一梭子一梭子地突突它。就这么说一句点一下,猫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点一下缩缩脖,点一下缩缩脖。不知什么时候它终于被点烦了,突然抬爪给了我一下。我的手背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线似的红晕,继而慢慢地渗出了血汁沫儿。啊,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随即绷紧,又随即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坏了坏了,不得了了,我之前的担心一点也没有错,这家伙真的会咬人!我手足无措地去洗手间冲洗,之前百度过狂犬病,知道被猫抓了这意味着有感染的可能。冲洗完后,我赶紧从微信调出来一个爱猫的网友雪儿。雪儿是个漂亮而又有爱心的女孩,她最了解猫。我给雪儿发了个哭了的表情,雪儿回了个问号;我说不得了啦,我要疯了。雪儿又回了个问号,我说,被猫抓了。雪儿回了个撇嘴的表情。我求救似的问该咋办,她询问了英俊的具体情况,什么猫三联啦,什么疫苗啦,什么猫抓病啦。最后她打了一百个包票说,把心放到肚子里,你疯不了,随后又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她说她经常在小区里喂那些流浪猫,曾经被流浪猫抓伤过呢。她说,猫打了疫苗,又是很健康干净的家猫,不会有事的。如果不放心就二十四小时内去医院打疫苗。我采取了后者,再怎么也得买个放心吧。
近来,半贵族血统的英俊也时常有了一副思想家的脸孔。时常一个人静静地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它在心思什么,也许它用自己的猫语在思考猫生。它不说话,它的内心氤氲着一片安静的世界。也许它会想,我从何而来?我的妈妈在哪里?她为何生下我就抛弃了我?燕子,告诉我,我的根呀在哪里?小鸟,告诉我,我的老家在哪里?有时候我一个人也会陷入沉思,但我年已天命,还是参不透人生的一些东西。也许英俊在思考之余,它已经习惯了居家的生活,有我们的陪伴,静听岁月潺潺地流过。
真的,有一天,我忽然看见英俊蹲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发呆,我凑近它,顺着它的眼光望去,看见窗外的电线上,一些麻雀和燕子点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音符。英俊的嘴里发出了微微的声响,那种声响不是“喵喵”声,而是“啾啾,啾啾”的声响。我明白了,原来它是在学窗外电线上的鸟叫!它在和它们对话!英俊的空间只不过是家里这块方寸之地,它在向小鸟讨要来自外面的信息。其实它和那些流浪猫比起来,内心也会有些许的寂寞和不甘,它也许习惯了这种寂寞,但它也有自己的诗与远方吧?我突然从此时的英俊身上发现了我年轻时候的影子——懵懂,好奇,对新鲜事物总想去探索,莽撞过,吃过亏,有时候也会急赤白咧地辩解,总想脱离羁绊向往未知的远方。我突然同情起英俊来,我想,我以后要对它好一点。
都说猫是一种寡情动物,但英俊有一种特殊的功能,无论它在熟睡还是沉溺于玩弄布老鼠,每当我上班出门还是下班进门,走到门口的时候,英俊必然会颠颠儿的跑过来喵喵地为我送行或者迎接。送行的时候,它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不舍,目送着我关了门;迎接的时候它会表现出一些热烈,撒欢地扑向我的裤脚,然后来个“葛优瘫”躺在地上等我去抱它。
我现在有了一个习惯,每次上班出门,总会“偷”上一把猫粮掖在裤兜里,撒在小区里那些流浪猫的必经之路。我现在一看到那些拖家带口的流浪猫,总会想到英俊,然后心里总感到一些戚戚焉。它们的家在哪里?冰天雪地的时候它们有取暖的地方吗?我常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