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记起那夕阳烧红的天幕下,老牛四平八稳地交叉着四蹄,踏踏踏地走在劳作归来的陌上小路。赶牛人从后面跟着,扛着犁耙穿过村北的一片西瓜地归来。天和地都笼着落日的余晖。大力哥从搭得粗枝大叶的瓜棚里出来,招呼着赶牛人停下,在附近瞅准一个最大的西瓜,砰砰敲打两下,在瓜棚外的小桌上利索地斩开。“嚓”的一声,西瓜一分为二,红红的沙瓤嵌进星星的几粒黑瓜子,啪啪啪均匀地分成若干月亮角,赶牛人也不客气,端起来咬一口,甜得人立刻打了一个寒噤,憋在肚子里一下午的浊热随即长长地吐了出来。
种瓜是我家乡那个时候贴补家用的重要营生,但谁也不会因此吝啬一个瓜,都是同村同地的邻家八舍,谁用不着谁呢。
微风吹来浓烈的庄稼和杂草混着的青味,苇子地的水塘里,呱呱地一声接一声青蛙的鸣叫冒出来,老牛啃着周围的青草,偶尔哞......的一声,这些合奏的乐声托起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把乡村笼在一片白色祥云之中。
我家的窝棚就在大力哥和柳叶婶子家的附近,三家一字儿排开。看瓜是我假期里最惬意的差事,既免除了跟大人去地里劳作的辛苦,又可以随时切开一个熟透的西瓜慢慢在窝棚前享受。我那年有十岁。
我通常都是吃完西瓜抹一抹嘴,掏出小鸡子,对着瓜地旁边的苇塘以排山倒海之势撒出一股强劲的尿线。射在水塘里激起一股不大不小的涟漪,水面上划着圈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越过几朵调情的野花,惊起了不少的蚱蜢、蝈蝈、卖盐的、土蛰子等四下里乱蹦。
多少年之后,我在回忆那段看瓜的童年时光时候,我想我那时就差一柄钢叉了,不然我会像少年闰土一样,在一轮金黄的圆月下奋力地向一匹猹刺过去。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跟大力哥去澄清那晚上的事,事情后来的发展确实与我无关。其实事情从一开始就与我无关,那时我知道什么呢,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才十岁。
大力哥当兵复员归来的时候,小小的玫香村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确实,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多年没有这样从远地而来的人,对于外面的人和事,人们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新鲜感。大力哥回来那天,家里挤满了人。村支书坐在大力哥家的太师椅上和大力哥的爹五叔拉着呱,大姑娘小媳妇围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说笑,大力哥穿着摘了领章帽徽的绿色军装显得白皙、帅气英姿飒爽。他端茶倒水,热情地招呼着乡亲们。他带着一点习惯性的外地口音,人们忽然发现,这个有着军人气质的年轻人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新奇感,特别是对于女人。
那时的玫香村封闭、贫穷。但是乡亲们都有着一种原始的淳朴和憨直。对于山外的世界,他们想的不多,也不敢多想。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一代代老去一代代又接上来。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着他们平淡而又宁静的生活。人们穷,但是有些事情,远不能因为穷而抛却一些恪守的东西。婚丧嫁娶,过寿添丁,哪样不是办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如果丧局上哪个死者的姑爷“坠子五”拜得驴唇不对马嘴,肯定成为十里八村的笑谈。哪个姑爷平时看着呆,可三拜九叩十二拜二十四拜等等大礼却做的有板有眼,规规矩矩,这连十姑八姨的都感到荣耀。新嫁的媳妇,回门的新婿,打铁的,说书的,所有这些都能变成送在地头瓦罐里的咸菜,伴着金黄的窝窝头被嚼得有滋有味。
我想,如果没有以后发生的事,大力哥应该会娶上一房漂亮贤惠的媳妇过得很幸福。他从部队带回来的那种特有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村里的女人们。对于异性,我不知道她们有着多少五彩斑斓的幻想。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大力哥,相对于粗枝大节,木纳呆板的青包蛋子们,也许更能引起她们的倾慕和神秘感。怎么说呢,他白皙、干净,眼睛泛着一种灵光。有着军人的威武和挺拔,连走路生带出一股风。我现在想想,那一刻,女人们的内心都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和不安,仿佛他身上的一粒尘埃,也是从山外的世界带回来的新奇。
自从大力哥回来,他家的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女人们逐渐成为大力哥家中的常客。大姑娘跟在某个小媳妇的身后,羞羞涩涩的红着脸,她们有意无意的跟大力哥的母亲五婶来借针线,集市上买来花布让五婶帮着铰鞋样。她们大声和五婶说着话,眼神却往大力哥身上飘。她们时常聚集在大力哥挑水必经之路的像屏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笑,一边拿眼神往路上瞄,等那个矫健的身影挑着水悠悠地走过来的时候,她们更加提高了说笑的嗓门,刷着她们每一个人的存在感。有时她们会突然变成偶偶的私语,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没过门的大姑娘呢,听了后通红着脸,手里的麻线急促地穿过来穿过去,把手里的针往头上篦一篦,灵巧地对准针眼穿了过去。而眼睛却不时的往那渐渐走远的身影上扫,眼神里带着些惆怅,带着些向往。
这个鲁西南普普通通的山村里,女人们的轨迹大抵如此。有媒婆来哪家初长成的大姑娘家,对着她的爹娘大夸远房某个侄子、外甥的时候,姑娘那颗敏感的心会砰砰的跳动起来。她坐在灶屋的灶火前拉着风箱,不时会停下来倾听正屋客人的谈话内容,一手往灶里添着柴禾,脸被映得一阵一阵的红。对于这一刻,她们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们不得不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等待着她们的是甜是苦,谁也说不清楚。另一方面,她们就像成熟了的果子,她们经过了青涩幽闭的少女时代,需要在这单调的贫苦的生活中求得一种安慰和依附。在娘家这十七八年的光景仿佛就是一个过客,她们真正的归宿是媒婆嘴里的那个男人,去和他生活、添丁,帮他侍弄田地,做饭添衣,一代一代,就在这方寸之地繁衍,我想,她们或许内心都在藏着一个人。
我和虎子在离这些女人不远的小树林里逮桐柯郎。这是一种依附于榆树上的甲壳虫,飞起来嗡嗡的响,翅膀震动起来有轻轻的风,凑近脸上有一丝凉意。我们把逮住的桐柯郎用秫秸蘼子穿进它的脊梁,然后拴上细线让它飞。我手里牵着它,任它震动翅膀稳稳的飘起来,我很喜欢牵住细线让它带着走的感觉,我可以把它想象成天上偶尔飞过的直升飞机,嗡嗡嗡地威武地飞过。那时天上不时有军队演练的直升机飞过,很低,能看清机身上的五星标记。我们和虎子他们,跟着飞机在地上呱呱地跑,嘴上叫喊着飞机飞机你下来,我跟美国鬼子打仗去。跑着一直追出好几里地。
我就这样牵着桐柯郎在这些女人们中间绕来绕去的跑。我绕过柳叶婶子的时候,她回头笑了一下说小毛,慢点跑,别摔着。柳叶婶子似乎从来话都不多,大多数都是默默地一边听女人们的神侃,一边两手匀称地动作着纳鞋底。对于有关大力哥的话题,她从来不插话,听到那些只有女人们才能听得懂的话题,她羞红地莞尔一笑,继续做着她的活计。我那时特别喜欢看柳叶婶子的笑,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在嘴角衬着,白白的脸上有一些红晕。从她丈夫建刚叔去世后,她沉默得似乎没有了存在感,很难看到她的笑。可我最近越来越多地看到她出现这样的笑,虽然这种无声的笑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但它让我感到柳叶婶正处于一种安稳和踏实,现在想想,那是一种莫名的满足和幸福,还带着一点憧憬和遐想。在瓜棚里的时候她就这样笑,大力哥在的时候她笑得更好看。
三十来岁的寡妇,在当时的玫香村改嫁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按说柳叶婶再过上当时比较理想的安逸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可建刚叔去世的时候还留下一个瘫痪多年的娘,也许是为了这个瘫痪的婆婆,柳叶婶放弃了改嫁的机会。这也成了玫香村人人夸赞的典型,村里放电影换片子的间隙,村支书在喇叭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咳着嘶嘶拉拉的嗓门把柳叶赞成了贞女。柳叶婶子在全村人的眼里于是就成了一种象征,仿佛只有她这样条件的人才配当这种精神楷模,丧夫奉遗,柳叶婶符合家乡那种道德上的行为标准,又年轻漂亮。我想,柳叶婶的不改嫁,也正好应合了男人们的一种潜在的希冀。他们都在潜意识里喜欢她,她在乡村妇女里的特有的沉静和美丽是少有的。她的周围,她的身后,都时常游移着一柱柱看见的或者看不见的目光。男人们在心里早已千遍万遍地把她属于了自己,他们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独身,他们愿意在心中把她当作神一样的供着。如果哪天有人把这种平衡打破,他们从某种感觉上来说就会变得失落甚至会觉得失去自己唯在的某种精神寄托。
我跟着飞翔的桐柯郎穿过胡同,它牵着我飞进镶着通红的“军属光荣”门牌的大门里。我看到大力哥正光着膀子把一桶凉水往头上浇。哗的一声,那一桶水浇在那结实的肌肉上鼓鼓发亮。
大力哥看见我,一边用毛巾擦身一边招呼我,他一抬手,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肌肉块一动一动的,仿佛要冲破皮肤的包裹膨胀而出,那是一个年轻而热烈的身体!小毛,来。大力哥招呼着我。我跟着大力哥走进屋里,他打开一个硕大的柳条箱子,从里面翻出一颗红五星和几颗糖果。红五星是那个年代所有男孩子向往的圣物。它真真切切地散发着金属的光,五条棱线向五个角边散发开去,光辉庄重。我想象得出它以前镶在大力哥的军帽上是何等的威武和英俊。大力哥拍拍我的头说,去玩吧,晚上早点去瓜棚。我想大力哥在所有的这些小孩里,他是最喜欢我的,要不然,我和虎子在一起到他家来玩的时候,他就没给过虎子五角星和糖块。
我常常把这些糖块珍藏起来,馋得慌了就拿出来剥开舔舔,任凭那种甜来氤氲我舌尖上的味蕾。可舔着舔着就会忍不住含在了嘴里,那块糖不断撩拨着我急躁的舌头,一通拨弄后用牙齿狠心把它碎尸万段,然后闭上眼静静地享受那巨甜的冲击力。我喜欢把糖纸抿得平平整整,然后小心地折叠起来珍藏。因为糖纸上不光有花花绿绿的彩画,还有一种香味,是平时闻不到的清香,淡淡的,城市里带回来的味道。
柳叶婶子身上也带有这种淡淡的糖纸香味,这是不久前我才闻到的,以前没有过。夏天的田野,一片片青绿,偶尔有劳作的农人。柳坝上的知了唱完了上午又唱了一个下午的主角。坝子边上长满了芙芙苗、拉拉藤、马泡玲和队里的牛爱吃的青草。柳坝下面就是我家、大力哥、柳叶婶家的瓜地。夏天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大多数时间是在瓜棚里度过的。柳叶婶仿佛有纳不完的鞋底,她坐在窝棚前的小凳上,手一挥一挥,嗤嗤嗤针线穿来传去。鞋底上包着好看的花手绢,她不时抬头,嘴上叮嘱在坝子上割草的我小心点,眼睛却不时飘向地里除草的大力哥。大力哥抬手擦擦汗,那肌肉疙瘩又一鼓一鼓地动。柳叶婶在嘱咐我小心割草的时候,他也笑着对我说,小毛,渴了棚里有水。他说这话的时候,也迅疾地扫了扫窝棚门口纳鞋底的女人,越过吱吱鸣叫的知了,柳叶婶眼里闪出的光在大力哥的眼睛里砸出了星星点点的碎银。我感到这一刻真好,我内心充斥着一种安静的幸福,我有着一种孩童式的感动,那些感动里蕴着一些乡村的繁华和甜腻。我摘下一只马泡玲,对着阳光看那薄薄的皮里面饱满的汁液,那是一种成熟了软软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野果。对,我那时的感觉就是酸酸甜甜的幸福呢。我真希望这一季瓜永远也长不完,那么我就能和他俩这么安静的在一起。他们俩,要是在一个家里舀饭多好,我那时看着草丛里上下翻飞的一双彩蝴蝶想。比起学校里破旧的书本和简陋的教室,我更喜欢瓜地,坝子上的蝉叫,苇塘里像火一样的一串红。我忽然发现,大力哥根本就是在柳叶婶的地里干活,是呀,柳叶婶这个夏天好像没有怎么管地里的事,而她家的瓜却和我们两家的一样长得争气。大力哥好像时刻都泡在地里呢!他两个仿佛没有说过太多的话,而柳叶婶的窝棚里却从不缺少一壶不凉不热的温茶。大力哥干活休息的时候,也不说话,会径直走进柳叶婶的窝棚桌上咕咚咕咚地喝。大力哥有时也招呼我去喝水,就在柳叶婶的窝棚口,和我大声说闹,柳叶婶偶尔抬抬头,微笑着,酒窝衬着,红红的脸蛋儿,嗤嗤嗤地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特别可耳,而我大多数时间是在坝子上割草和用竹竿套知了。偶然我去大力哥的窝棚里发现,躺在那张简易的架子床上的,静静的有两双新鞋。
我割草的时候,只注意那两只蝴蝶了,镰刀忽然一下子割破了我的手指,我哎呀一声扔掉镰刀,鲜血顿时顺着手指淌了下来,红红的像蛇一样,比大力哥送给我的五角星还要红,我赶紧甩手,立时地上飞出一条红红的血链。柳叶婶赶忙扔下手里的针线跑过来,抓起我的手,急切地喊着怎么这样甩呢,别动。她捏住我的手指堵住伤口,在地上拔起一根曲曲芽,曲曲芽是一种锯齿样的带刺的青草,她把曲曲芽放进嘴里嚼烂,吐出青青的草汁连同嚼烂的曲曲芽按在我的伤口上,她就这样抓着我的手轻轻按着,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一绺头发汗湿地贴在鬓边,眼睛一眨一眨,我那时觉得柳叶婶子好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对,就是大力哥给我的那种糖纸的香味,是在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那种独有的香。她按着我的伤口,小声问,毛毛,疼吗。我眼里夹着泪疙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里却着着实实地感到一股温暖。她按了一会儿,拿开曲曲芽,血止住了。大力哥也赶过来,一边埋怨我干活不小心,一边嘶啦一声撕下他背心边角的一块布条为我包扎。他们没有彼此说话,柳叶婶子低着头捏着我的手,他们在我身旁一左一右,谁也没有说话,她偶然抬眼看了一眼大力哥,我觉察到柳叶婶子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不过立马就低下头去。大力哥嘴里嘱咐着我以后小心,眼睛却飞快地和柳叶婶子的眼神碰了那么半秒。
闷热的夏夜里,大家吃完从家里带来的晚饭,在瓜地旁的小桥头,看瓜的男人女人们听着苇地里水塘里的虫鸣,手摇着开了叉的蒲扇茬子呱呱呱地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神侃他们今年西瓜的收成。大力哥谈起大城市,谈起外面的大世界,谈起部队的生活,更多会引起人们的一片赞叹。女人们呢,则早已把自身置于这个充满着无限魅力的大男孩的世界里去了。柳叶婶子依然静静的听,不答话,但我从夜色里能感受到那双愈加明亮的眼睛里射出的光在一个人身上游弋。
而我更愿意倾听苇塘里的虫鸣。多少年之后,我常常回忆起那个时光,当时的那片水塘里,各种各样的虫子,各种各样的鸣叫。这里一声叽叽叽,那里应一声吱吱吱。我想,它们是不是也在这个黑暗的夜里聊着各自的心事呢?这个对它们来说蹦不出飞不出的小小水塘,是不是也是它们不可逾越的世界,对于外面,它们只好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对话着憧憬和向往。它们是不是凭着叫声和感觉,两只虫子逾越了重重阻碍,巧妙地躲过天敌的觊觎,循着彼此的声音,终于找到那让它的心砰砰跳动的另一只呢?
也是在一个有着金黄圆月的晚上,桥头上却没有了这种热闹。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大家都去像屏前的场子里看电影了,大家哪怕空着窝棚,也要去看一场来之不易的电影。电影是那个时候村里最稀罕的娱乐方式,大家早早地吃过晚饭,搬着凳子到像屏前来占个好地方。一根杆子立在场子中央,上面吊着明晃晃的电灯泡。孩子们在场子周围追逐嬉戏,刚过门或者没过门的姑娘媳妇们紧紧挨着她们现实或未来的男人坐着,也许这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不多的机会,她们在长期屈抑的劳作中总算浪漫了一回。在嘈杂声中瞬间安静下来的场子里,在那哒哒哒的胶片滚动的声音里,不知有多少双悸动而又热烈的手暗暗地攥在了一起,有多少颗砰砰跳动的心在应和着这缕哒哒哒胶片滚动的声音呢。
而我却不能去看电影。我家劳力少,本来每年就入不敷出,我们的学费又全指望这一季的西瓜收入。母亲生怕有闪失,硬是让我乖乖地呆在瓜棚里看瓜。要知道,对于这一场来之不易的电影,我比大人们更加渴望。我站在窝棚前,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村里像屏上空,那根杆子上的电灯泡发出的光柱子冲上夜空,白白的光线,嘈杂的喊爷喊娘的叫声。我好像看到了像屏上挂着四方四棱的银幕,四边镶着黑色的边,绳子把四个角拽得紧紧的。
嘈杂声渐渐听不见了,那射向夜空中的光柱子也看不见了。像屏那边传来银幕上的声音,好像是战斗片,那时的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是我从黑白影片的军帽上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红五星艳红的光芒。我手里紧紧捏着大力哥送给我的那颗红五星,我隐约地听到嘹亮的军号声传来,嘀嘀嘀哒嘀嘀嘀......随之一片冲啊冲啊,战士们发起了冲锋,突突突一阵阵的机关枪声。我静静地站在窝棚前忘我地听着,我的心也随着突突突地剧烈地跳动,好像要鼓破我脆弱的小小胸腔,热血迅疾地在我周身沸腾。我那时把断断续续的银幕上的冲锋,想象成大力哥带领着战士们保家卫国,把一颗颗正义的子弹射入敌人的胸膛。
吱吱吱吱,苇塘里的蹦跳和鸣叫,那里面是不是也在上演着一场夏虫们和天敌的生死搏杀。后来的多少日子,我深深地持陷于那一年那一晚,那每一场搏杀,哒哒哒,冲啊,冲啊......
苇叶被风掀起沙沙沙的响声,一片苇叶顺着倒向一边。苇子下面的水塘里,是不是也在上演着一幕幕的生死大戏呢?肯定有一条蛇悄悄地靠近正在追逐雌蛙的雄性青蛙,它呱呱呱地正沉浸于爱情的甜蜜,而没有注意到危险和死亡正在下一秒来临。而在另一边,雌螳螂疼爱地舔舐着交配完后瘫在叶子上的伴侣,这将是她下一秒的美餐,她将用爱的方式结束奉献给她一切的爱人的生命。蛐蛐蝈蝈和鸣着命运交响曲,知呀知呀知呀知呀......。
我站在窝棚前完全沉浸于那冲锋的号角声。忽然我看到瓜地南头苇塘边晃过一个身影朝柳叶婶子的窝棚里走去。不用仔细分辨,在月光下,那种特殊的走路姿势一看就是大力哥。大力哥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我。他似乎很紧张地张望了一下,就消失在柳叶婶的窝棚里。我奇怪了一秒立刻又陷入那隐隐约约的电影声音里面,好像是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像屏那边的枪声和冲锋声越来越激烈紧促地传来。风起得更大了,沙沙沙,苇子似乎要倒伏到一边,窝棚顶上的棚草也被掀得哗哗作响,我感觉好像整个窝棚就要摇晃起来。冲啊,冲啊,哒哒哒......。虫子们叫的越来越粘稠和潮湿,夜,是属于它们的世界。
我突然听到了嘤嘤嘤的哭声,声音小的像蚊子,压抑、小心但是真切和痛彻。这是柳叶婶子家的窝棚里传出来的哭声,随之又有男人轻声的叹息。
月亮渐渐升到好处,愈发明亮,把我静立在窝棚前小小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地面上。好久我没有动一动,我完全深陷在想象中的电影情节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力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拍着我的肩膀,毛毛,咋没去看电影?他盯着我,眼里有一种疑问。我....妈不让去,我在这儿听呢。哦,一直在这里听吗?我点点头。毛毛,你还看见什么?我摇摇头。对,毛毛什么也没看见,就在听电影是不是?我点点头。大力哥拍拍我的肩膀,这时柳叶婶子走出窝棚向我们走来。走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在明亮的月光下蒙了一层薄雾。柳叶婶的衣服有些凌乱,甚至有一颗扣子系在不对称的扣眼上,头发上粘着几棵细细的草屑。她轻声问,声音里依然带着些颤颤的哭音,毛毛还没睡觉啊?我点点头。大力哥拍了拍我的头走开,他和柳叶婶交错的那一刻,我明显感到他们的眼神有点慌乱。
我不知道传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季瓜过去之后,我就开了学。之后村里传开了大力哥和柳叶婶子的一些闲话。这些传言甚至把瓜棚里简易床架子上的竹篾都描绘得一清二楚。那些传言把一个在别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寡妇描绘成勾引纯情公子的狐狸精。
我就说嘛,怎么样?一个寡妇,才怪呢。纳鞋底的时候,女人们撇着嘴,使劲地甩着那根麻线,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努力地甩掉。五婶整日里拿着笤帚追打家里的老母鸡,让你偷吃人家的食儿!把鸡赶得扇动翅膀颠颠地逃掉了。
那一晚,在那个粘稠而又潮湿的夜晚,夏虫鸣叫的夜晚,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除了像屏场子里传来的冲锋声就是苇塘里的虫鸣,还能有什么呢?可是我的的确确看到他们两个在一个窝棚里出来,并且我被他们两个真真切切地被冠以目击者的身份。
天地良心,那一晚上的事我的确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的母亲。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在那一晚,除了站在窝棚前倾心听电影的我之外,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个不远处的窝棚,我,还有之后出现的大力哥和柳叶婶都以为大家去了像屏前看电影。
怎么可能呢?在别人的眼里,差十几岁的年龄,又是没出五服的本家,柳叶是一个寡妇,按家乡的风俗,他们差着一个辈分。所有的人把矛头都指向这个女人身上,他们都认为是柳叶勾引了大力。真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女人!能本分的了?一个寡妇。女人们纳着鞋底,从她们的尖刻的语言里她们是何等的愤懑乃至对这个不守妇道的柳叶的鄙夷。女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也许在潜意识里她们宁愿坚守住心中那个虚无的寄托,也不愿让大力这个心仪的形象在她们心中坍塌,她们的大力还是她们心中的大力,大力还是纯洁健壮威武,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导致了这一切。而男人们更是不能容忍这一切,他们把积压在心头的向往和爱恋都化成失望和愤恨,他们不再无意识地去保护这个让他们失望的女人,众所矢之,柳叶婶子家的门前自此在夜里少不了一些光棍们的游荡和企图。
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柳叶婶子在女人堆里一块儿纳鞋底的身影了。是呀,她们不会接纳她,而她也不会去自找不快。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到她不断忙碌的身影,她变得更加沉默了。柳叶婶以后见了我总是低头走过,我叫她一声婶儿,她回我一声毛毛,就匆匆走开。与其说以前因为男人们的青睐招致女人们的嫉妒而孤独,此刻,她内心的苦楚和孤独肯定是一种刀刻一般的疼痛。
她和大力,肯定热烈地爱过,赋予了彼此的真情,他们两个所经历的不光是那种饥渴的肉体翻腾,我几十年后仔细想想那个夏天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我想,他们那时已经做好了对未来的一种美好的准备,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下子撕裂了他们内心的这种美好,他们真爱过,我坚信,只不过他们对爱有着一种无奈。
我有时候放学看到大力哥挑水低头匆匆走过,我叫一声哥,他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充满怨恨。显然大力哥认为是我透露了那一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柳叶婶心里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我有一次看见她抹着眼泪从大力哥家里出来,是不是她想和五叔五婶坦明和大力哥他们的关系而遭到拒绝,我不知道。
大力哥从此没有成家,任凭五婶五叔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柳叶婶继续侍奉着她那瘫痪的婆婆生活。
一场风波过后玫香村又恢复了平静,人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生老病死地延续着家乡的熙熙攘攘。家乡的西瓜却种出了经验,西瓜的名声远播四城八镇。
现在的玫香村,俨然成了一个小城镇。父老乡亲们的穿着打扮,审美情趣,在网络、电视、社交平台的催化下,不亚于大城市的任何时尚,人们的思维方式变得开放和宽容,他们已经适应了现代生活的任何节奏和价值观。高大整齐的楼房前摆满了一排排的私家车。现在的玫香村,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破败和零落,村民们一茬一茬地更迭,老了,故去了,又有新生儿降世,房屋旧了拆了,又有楼房盖起来。玫香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些故事也随着那些倒掉的旧房屋埋进了黄土,大力哥和五婶的事早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那一茬子的男女都老了,故去了,作为那一代玫香村人的偶像男女,大力哥和柳叶婶在现在的玫香村人眼中连颗马泡玲都算不上。玫香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衍生着一个有一个的故事。
几年之后我离开故乡,这件事一直在我心中是一个坎儿。
多年之后我回过一次玫香村,听说柳叶婶在送走婆婆之后远嫁千里以外的外省杳无音讯,而大力哥一直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据说他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我去他家见着大力哥的时候,他已然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年农民,没有了当年的英俊和挺拔,他佝偻着腰,咳着嗓子招呼我坐下。我提起当年的那一晚上,想澄清那件事情,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他将一杯酒端了起来,一仰脖,他那挺拔的喉结一动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了多少年来堵在他胸口的那些东西。都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说。
又有一些岁月过去了,大力哥现在也老了吧?柳叶婶呢,也应该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不管怎样,我想我这次见到大力哥一定要说明那件事,也算了却了我多年来心里的堵闷。我还要去看一看那片苇塘是不是还在,那片响着阵阵夏虫鸣叫的苇塘,是不是还印着我们三家那一字儿排开的窝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