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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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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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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日子,找不回的童年

进了腊月门,寒假就到了。

从放寒假的那一天起,孩子们的好事儿可以说一个接着一个——待不了十天半月就是大年,轰轰烈烈地过一个大年啊,菜盆里至少得有半个月的时间,每顿都少不了几块肥腻腻的大肉片子不说,裤兜里还鼓鼓囊囊地塞满炮仗,手里捏着点燃的香头,随便碰到哪个残雪堆、驴粪堆旁,兜里掏出一个炮仗插上点燃,赶紧跑开,等待那一声爆响后,看那残沫四溅,冒起青烟,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舍身炸碉堡的豪情。

父亲似乎永远也不会让我过一个放肆的寒假。在东屋偏房里,他木棒一样粗糙而又坚硬的手指头点得我的头皮啪啪作响,指着桌子上我用橡皮擦得黑老虎似的“小演草”训斥:“你的脑子比那头老母猪还笨吗?你是怎么算出来三乘以七等于二十八的?”我低头站着作洗耳恭听状,他的手指头一点,我就缩一下脖。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忿:我笨?这怨得了我吗?老母鸡下的蛋都拿集上换钱了,一年到头能吃上几颗?靠那几碗地瓜糊糊能养出个好脑子吗?说我笨也就罢了,扯上人家老母猪干啥?

不过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刚才那几下磕绷弄得我头皮到现在还生疼。现在想想,那时候真不懂事,我那时居然无耻地惦记着家里的那几个鸡蛋,那贫穷而又困乏的年代,老母鸡的屁股是一家人的钱罐子,下的蛋不拿到集市上换几个柴米油盐钱,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时,我正好听到院子的猪圈里那头老母猪正惬意地哼哼着,想必它正躺在新垫的栏里铺开两排骄傲的乳房,正任凭那几头撒欢的小乳猪拱来拱去的吃呢!笨猪,你叫得倒是个时候!我忿忿地想。

“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想好了再往上写,别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杵”父亲马不停蹄地叨叨着。

母亲把这种类似的事情归为“上政治课”。父亲的政治课我已领教习惯了,我知道,今天这一课没有两个小时就甭想消停。他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分析形势,晓以利害地申明,考大学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分界线,所以要从现在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要立下考大学的志向。“不然你们这三条光棍儿窝在家里,盖这三处宅子得拉下多少饥荒啊”父亲痛心疾首越说越激动。我偷偷抬头看了看院子里,一只公鸡正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来回踱步。鲜红的帽沿下,红围巾在脖子上故意拧了个花儿随便耷拉在胸前,显得随意而又精致。惹得众母鸡“咕——咕咕咕咕”地争风吃醋。但有几只母鸡对这种装模作样的奶油小生根本看不上眼。它们探头探脑地从北屋门口往里张望,小心翼翼地咕咕着,企望里面的主人撒出几粒稻谷来解解馋。突然屋里飞出一只笤帚疙瘩,砸得那几只鸡张开翅膀嘎嘎嘎噶地逃离。活该!我幸灾乐祸地想。我把此时心情的不快全撒在这几只鸡身上了。

北屋里是邻家八舍的妇女们聚在火盆旁边纳鞋底的天地。烧的通红的火盆旁的铁丝架子上烤着几只红薯,咝咝地冒白气。媒婆王石榴正翕动着两片薄薄的红嘴唇对着一群纳鞋底的妇女大夸她的一个远房外甥。石榴婶儿那张连枯树枝子说的都开花的嘴,一对着大姑娘夸奖谁,这里头准有戏。这不,女人堆里的阿翠脸上就飞起了朵朵红云。

然而这些闲鸡杂鸭的事情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此刻我还不如那只踱步的公鸡自由呢。平时在父亲的视线里,我永远是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的小乖孩,大多时候为了看上去逼真,时不时地做个眉头紧锁的沉思状。但是鬼知道我不安的小心思不知在哪里游荡着。

我另一个万分的不忿还在于,我脑子不笨呀!不然来喜儿每次和我踢毽子为啥总踢不过我?来喜儿这家伙,长得娘娘们们儿,说话细声细气,按说踢毽子是女人的活儿,别看他学女人弯着小腿用脚沿儿踢,还一个一俩一仨四啊的拉着长音儿数数,但到第十个蹦起来用脚后跟打毽子的时候,他就完馅子了。我技高不怕瞎咋呼,看着他娘娘们们儿的踢,我通常都是心里有底地,不屑一顾地斜着眼看他把第十个踢完,蹦起来打上一个,就有点气喘了,再打第二个,那毽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瘪地软塌着一绺破布条斜斜地铺塌到地上。而轮到我的时候,做个门户,然后潇洒地直着一条纯爷们儿的杠子腿,任凭毽子在小腿上上下翻飞,稳落稳起。一连打上四五个后脚飞,毽子依然平稳地起落在小腿上。惊得来喜儿眼珠子直勾勾地随毽子起落,木偶似的。许久,这家伙嘴里嘟噜出一句像屛台子上说书人赵二匣曾经说的一句话:“唉,既生亮何生瑜!”。我才不稀得和这样的笨蛋在一块儿踢毽子呢!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革命的道理。他后来说的什么,我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光想来喜儿踢毽子这件事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想到他娘娘们们儿踢毽子的样子,我甚至忍不住笑起来,我使劲抿住嘴唇才没笑出声。

我趁换脚稍息的时候,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说来也巧了,来喜儿正好在离窗户不远处向我招手,手里拿着一个勾着铁环的铁环钩子。我挤了挤眼睛意思说现在在挨训,不能出去。来喜儿做了个鬼脸,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然后以手发动铁环,那铁环落在地上也幸灾乐祸地蹦哒了几下,稳稳地滚动起来。随后来喜儿用环钩巧妙地衔住铁环,随着来喜儿的推动,铁环滚出稀里哗啦的音乐——铃铃铃铃……来喜儿一边滚铁环,一边拖着娘娘腔对着北屋的女人堆里的阿翠唱:“花椒树,耷拉枝儿,上边坐着个小麻妮儿,做新鞋,纳鞋底儿,扎过(打扮)扎过小女婿儿”。我想,现在阿翠的脸上肯定比那炭火还烫。

来喜儿这么得意,这是在报一毽之仇!我恨恨地想。要不是父亲在跟前,我非要冲出去跟他论个来回。我要让他明白明白,我才是东玫村童子军中铁环队的队长!

我那时盼望着父亲出去“出夫”的心情,多么像多年以后父亲老去,盼望着我常回家看看的心情一样。“出夫”是每年冬天,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村里的青壮年男劳力出去修田建坝的义务劳动。父亲一给我上政治课,我知道,这是他“出夫”之前的例行洗脑,证明他即将出夫到远方了。果不其然,两个小时的例行教育结束后,母亲就搬来了他的行囊。

随着父亲渐次消失的脚步声,我的心花儿怒放起来。我心安理得地拿出从门后角落里藏的严严实实的铁环。来喜儿的铁环比起我的来,给我的铁环当孙子也不够档次。我的铁环是在城里当工人的二叔专门从车间做的。车间啊,机械化制作,焊接点都平滑无瑕,这能和像屏台子前王铁匠用锤子砸合的比吗?来喜儿的铁环,每滚到焊接点那个疙瘩的时候,都会发出可笑的咕咚咕咚声,就像一个歌星正唱着唱着,突然间打了一个不争气的嗝一样。况且我的环钩都是用五彩的电线丝精心地密密地缠制装饰,钩把攥起来得心应手,连铁环滚动的音乐都是清脆优美,余音绕梁。

我钩起铁环出门,豪情万丈地向场院方向走去,连眼皮也不带抬的。来喜一看我挑着铁环出门了,涎着脸讨好地赶紧跟上——他心里再不服气,也是我手下的一个兵!来喜儿就是有这么一个长处,转的特快,要不然东玫村的铁环队是东玫童子军的中流砥柱呢,就是因为有一个上下协调的团队。

行至途中,他连喊带叫,把冬玫村的铁环兵一个个都召集起来。逐渐地,我的腚后边就拉起一支长长的队伍。有第一生产队的大臭,二队的五迷糊,三队的逮住,四队的虎子,五队的鼻涕虫,六队的二傻一干人等。

我率领铁环队来东西玫村交界处的场院里集合。这里将由阿逵哥率领的东玫童子军与西玫村猴子的西军进行决战。

阿逵哥当东军的总司令我一点也没怨言,我服他。阿逵哥是东玫村小学个头最高的学生,当时上小学五年级,爷爷当年闯关东是纵横于白山黑水商道上的镖头。阿逵哥继承了关东人那种豪气和真诚,并有一身好“武艺”。例如,他有一手打水漂的绝活。在我们村北的“关坑”旁,他捡起一片薄薄的石片,腰微曲,头微斜,手轻甩,对准水面又稳又准的抛了出去。只见那石片在水面上擦出一拉溜儿的水花,那些水花泛起一圈圈的水纹扩散开去,平静的水面镂起千变万化的图案。再看那石片,蹭蹭蹭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圆弧后又飞到对岸十来米。如果关坑再宽一些,那更是一道美丽的彩虹,是名副其实的“水上漂”。我曾经向阿逵哥请教打水漂的绝招,他把左右摒退,向我传授绝技:“关键一点在于石片,石片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薄,表面圆滑而无棱;扔的时候要使脆劲儿,身子要微微倾斜”。我按他的说法去做,但仍然打不出他那样漂亮的水漂。“慢慢练吧,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阿逵哥深沉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两军对垒,东西两军在场院两边摆开了阵势。看东军,那真是一支威武之师,雄壮之师——铁环队、大刀队、红缨枪队依次排列,队员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大刀队里的木制青龙偃月刀,个个刀面上雕刻着像飞起来的青龙,红缨枪头都缀着鲜红的布条。如果不是木制的,这些兵器肯定会散发着寒光令敌人胆寒。

阿逵哥威风凛凛地站在台子上踱来踱去的点卯。“鼻涕虫,出列”,阿逵哥厉声喊到。鼻涕虫提了提勉了好几褶的棉裤腰慢腾腾地出了列。鼻涕虫鼻孔里永远隐藏着两条不安分的水军,水军的两条龙头总是探头探脑地想出来看看外面够大的世界。鼻涕虫哪容它们如此放肆,“嗤”地一声又把它们收回去,长此以往,他的鼻孔下面就形成两条鲜明的水道。

“我说兄弟,你能不能把袄扣子系上,你看看众弟兄有像你这样的吗?”阿逵哥指着鼻涕虫敞开的破棉袄说。鼻涕虫把围脖解下来系到腰间,把前怀捂了个严严实实。“嗤”地一声吸了吸鼻涕,“这样行了吧?逵哥”。阿逵噎了一眼鼻涕虫:“归列”。

比起我们的东军,西玫村的队伍那还叫队伍吗?松松垮垮,稀稀拉拉。几个兵痞还大声对着远远路过的东玫村支书家两个闺女大燕二燕喊:“大辫子,捋又捋,待不了三天就要娶”。气得二燕两手拤腰柳眉倒竖地指着这几个痞孩子喊“你等着”。

二燕是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白净,两只大眼睛会说话,是阿逵哥的偶像。这还了得,这明明是挑战我方的底线。阿逵哥发出了出击号令。

西军的首领叫猴子,这家伙猴精,眼珠子一翻就一个心眼儿。我个子够矮的,他比我还矮半头,大人说这是让心眼儿给坠住了。

我铁环队奋勇当先首战西军。我滚铁环技术首屈一指,没跑两圈儿,把对方派出的战将打了个稀里哗啦。首战告捷,我方斗志更加高昂,纷纷请战。我又派出铁环猛将虎子出战,对方这次派出的战将可不得了,和虎子战得天昏地暗,大战二十圈不分胜负。最后双方实在滚不动了,都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到后来我越来越奇怪,对方派出的战将一个比一个猛,一个比一个勇。最后我方来喜儿上场的时候,不到一圈,对方猛将就把娘娘们们儿的来喜儿“斩于马下”。我最后才明白中了猴子的“田忌赛马”之计。

我真没脸见逵哥了,垂头丧气打马来到他面前请罪。逵哥永远是一副天塌不下来的表情。他让我带领铁环队下去暂作修整。

接下来的战事是武器展示。我方众将对雕龙画凤的青龙偃月刀充满百分之二百的信心。等双方在阵前量出兵器的时候,我们傻眼了。

对方是青一色的火器,自行车链条结做的。用自行车内胎割成圈状作冲力源,枪口压上火柴头碾碎的火药,一扳搂机,啪的一声清脆的炸响,比我的炮仗威风多了。猴子得意地吹了吹从枪管里冒出的青烟,一股火药的香味历时充斥了阵地的角落。猴子手枪往天空一指,啪啪啪啪,对方的手枪队一齐向天空鸣放,那阵势之威风,声势之夺人,我方的青龙偃月刀立刻就显得黯淡无光。猴子得意地把手枪掖在腰间手一挥鸣金收兵。

我偷偷看了一眼阿逵哥,他眼睛里放出死光,嘴上不说什么,但是我看到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我想那时他肯定有着楚霸王似的悲壮。

有了前两次的失败,我们这些分队的首领聚在阿逵哥的周围,大家的心情沉重,都充满了背水一战的悲愤。大家七嘴八舌地骂猴子玩阴的。但我们东军一贯有败不馁胜不骄的优良传统,我们认真分析了敌我双方的优劣态势。阿逵幽幽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失败在轻敌上,之前没有充分掌握敌情。然而,西人长火器而短技击,西军靠的是投机取巧,我们要找机会打歼灭战,最后在尜战上给敌人狠狠的痛击。

果然,下午的尜战就见了分晓。尜是两头削尖的小块圆木,空地上划一方形空间做“城”,一方用木棍敲起尜的一尖,趁尜起飞的瞬间使尽全力打出去。打得好的能打出二三百米。往“城”里投的一方叫“喝卯”,如果尜打得好,能把喝卯的一方罚得急赤白脸。先剪子包袱锤,双方确定攻守。西军哪能是武艺高强的阿逵指挥下的东军的对手!阿逵布阵排兵,指挥若定,尜带着尖利的哨音一次次飞越敌人的阵地。谈笑间就把猴子他们罚得灰飞烟灭,猴子的军队喝卯喝得溃不成军,举手投降,终于得到重创。

战后,我们曾用几颗糖豆策反了猴子那边的“大馋虫”孙有亮。把他带来的手枪拆卸作了仔细的研究,只见枪架弯成精美的手枪状,然后用链条结排成枪身穿过枪架的横梁,用硬丝打磨精细的枪栓,柔韧强劲的自行车内胎做动力。阿逵看了这枪的构造,叹了一口气,这是十里八村历代童子军装备中最精良的火器。怪不得猴子在决战时刻面对强大的东玫军表现得不慌不乱呢。师夷长技以制夷,东军从此走上了轰轰烈烈的现代化军事技术革命的道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孩子,我敢说我们那时候的玩具放到现在他们连眼皮也不会带抬一下的。现在孩子们从出生就准备好了精致的玩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我敢说,如今再精美的玩具,也玩不出我们那时候的童年味道来了。

我那时候的玩伴如今也天南海北,有的四十年没有见过了,有的已经离开了我们。阿逵长大后参军当了特种兵后来当了一名刑警,鼻涕虫完成惊天逆袭,长大后摇身一变成了形象设计师,现在的鼻涕虫,整日西装革履,头发溜光,皮鞋上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纳米灰尘。他的发型穿戴成了小城里时尚男女的一种风向标。而猴子则成了一家知名公司的策划师。来喜儿呢,终于寻到和他娘娘们们儿的气质相符的发财之道,他搞的服装生意越来越大,成了当地有名的服装公司。

父亲已经离开了,如今长眠于自家的自留地里。我终于也实现了他的愿望,考上大学。而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我的大学学历又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资本了。但我是多么希望父亲再像从前一样用粗糙的手指点着我的头皮,喊着我的乳名再数落我呀,可是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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