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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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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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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国

一 人,原来都处于一个冥冥的局中。

月上云帆挂帘勾,半帘疏影半帘幽。隔窗倚听春水远,未消离愁已近秋。望尽月弦弓已满,惹起春愁写离愁。多情总被无情笑,长恨此春非我有。东来圣僧应知妾,试问情郎到哪头?

更阑不觉红楼梦,明月已过鸳鸯洲。

去了,去了。他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兰麝香犹在,马蹄声渐远。腾起的那道西去的尘烟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子母河岸边的尘世中,我的心也随那道红尘带到被残阳烧红的西云。

那圣僧身上的锦襕袈裟,在白龙马上也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白云卷着的那团火里,他清秀的面容映得通红,那团火燃烧着我刚被撩起的春心,它卷走了斗南的一人。于是我的灵魂随之而去,没有他的日子,我将成为一具美丽的空壳,此在之身被陷在巨大的虚空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的不舍,我能感觉到他沉静的脸容下掩藏着一颗突然复苏的凡心。我以一个女性的敏感,从他一闪而过的仓皇里能窥视到他那时是多么矛盾和煎熬。

奔走于十丈红尘里的肉身,处处着身于凡间的生灵,哪能和情和爱掰扯得那么清楚呢?你既淡泊,何来羞弥?来与妾身暂享这人间欢乐,可否?唉,唉!无赖秋风摇柳线,情丝牵惹残花片,栖鸭恼透绿水波,泪珠湿了芙蓉面!

有的人一生相遇一次就成了绝无其二的唯一。仿佛注定的命运定数,短短的两天已经定格为我生命里的永恒,子母河的水依然静静地流淌,云际而来,云际而去,昼夜不息,无尽无头。而这无终无了的思念也将成为我将来每时每刻的纠结。

我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生的,这一刻过去,我的悲喜交欢也是一流水淡淡了。唉,真如我愿,我当拿我空空了了的一生换取这两天酣酣绵绵的情缘。

仿佛是尘缘本不存在,他不过是一缕清风而已。仿佛我这一辈子都在等一个初相遇的人,相遇而不可求,念之感之而不可得之。

在茫茫戈壁,万里黄沙的包围中,仿佛玉帝掷下的一颗明珠,女儿国存在至今已有千年。青山绿水,杨柳茵茵世外桃源一般。一个被天地孕造出的阴柔国度。

子母河从西边的云端而来,又流到东边的云端而去。据说那是观世音菩萨用手中的杨柳枝蘸一点玉净瓶里的甘露,站在此地上空的云端那么轻轻一挥,霎时间这片黄沙肆虐的荒蛮之地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燕翅翻飞的银色水练。继而四周的戈壁荒滩、秃山野地变成绿树葱茏、流水淙淙、鸟鸣兽宿的人间仙境。

菩萨划隔出的这片锦绣河山却是为何?冥冥中,我又在千万倾国女子中被设为王,又是为何?谁知道。问来因,设我享这人寰密匝的荣华富贵,为何?

这一切,包括虫鱼花树,包括鸟兽人草,都是子母河的水孕造出的生命奇迹。我这一国的臣民,也是这一条神奇的河创造的神话,包括我本人。

这条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滋养了这里的一切生命。高高在上的太阳,蓝蓝湛湛的天空下,一个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在岸边草丛中嬉戏玩耍,蝴蝶在花丛里飞舞,杨柳轻烟似的团团簇簇,散着青葱鲜亮的光彩,傍晚夕阳把胭脂涂在杨丝柳烟之上。千姿百态,形神具在,伸展轻俏的广袖,莲步碎移,万花醉透了纤纤素手。

啊,难怪一千年后一个多情而又落魄的人说女人是水做的呢。这些女子尤其适合这句话,她们就是子母河的水化成的人形。子母河映照着她们轻轻的影,曲曲的波,盈盈的润,幽幽的绵。我如画一般的国度,这些画中上天的恩宠,平静而又安详的时光,我能有何求呢?

可是,我有时候突然觉得由来已久的莫名惆怅。我总觉得如此完美的世界缺少了点什么。是呀,花美,山美,水美,人美。可是这些却是为谁而美呢?一年一年的目送秋鸿,一年一年的暌违无尽。女儿国里总是充斥着无力的软柔,雌蜂阴蝶,弱虎柔狮。就连花儿也没有可授的香粉。一国的臣民都是靠喝子母河的水来代代繁衍,子母河只是一条阴郁之河,它滋养的生命都是这阴弱之子。

我慢慢发觉,在这平静阴柔的世相之下,隐藏着多么剧烈的躁动不安!无形的河水孕造的这些有形的生命不是行尸走肉,她们是人啊!河水可以把流形寄于河床,而这些河水化成的,有灵魂的肉身呢?让她们将凡情俗欲寄于哪厢?让她们欲将鲜活的内心诉于谁知?

日升月落,阴阳同在;刚柔相并,雌雄相济才是完美的世界。缺一,便是残缺,缺一,便无衬衡。我总想面对天地大声呐喊,即便风情万种,也不解深埋在内心中的困窘啊!子母河潺潺地流淌,流不尽女儿心中的愁!

来了,来了。子母河遥远的天际漂来的一叶扁舟,载着一团火焰飘飘然,悄悄然,氤氤然的驶近。那摇橹的少女欢快地唱着歌子,

“一条碧水通远方哎,

青山有情柳丝长哎,

妹妹空有俏模样,

哥哥可来慰船娘哎......”。

近了,随静水深流,悄然而至,来者为何?

近了,原来是一双绝世的清眸,明澈中他有着静洁的圣光。金风灿灿,一形一神丰姿英伟,一尺一寸轩昂之态,一动一笑齿如银砌,一张一合唇红有棱。“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他在三个面貌丑陋形似猪猴的人的簇拥下,登岸而来。在这燥热的七月,宛如一丝清凉的微风吹进我久已浮躁的内心。在三个徒弟的映衬下,更显得他伟岸庄重,像沉璧的静影,像清风中的玉树,像冰置清水中。

他双手合十,道明是大唐遣使为拯救天下黎民去西天佛祖取经路过。哦,原来是东土而来的御弟哥哥。怪不得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有大国之风,雅静不凡呢。那独特无暇,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纯净,一种静美,一种鲜活的灵性从我渐腾起。蓦然心动,遇见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东西,遇见并喜欢又是一种多么绝妙的心境。心底掀起千层巨浪,五颜六色的巨浪,异彩纷呈的巨浪。我相信我们之间会有最浪漫的故事发生。

他低眉顺眼,目不斜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修行的路上,一言一行都显露着谦恭儒雅,沉静自若的君子之风。

御弟哥哥,你可否抬头看看这美丽的国度!你抬头,这御花园里的春色,百花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采撷的人,可否醉了你的圣僧心!这墙壁上画的双栖的鸳鸯,还有这追逐飞舞的蝴蝶!你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这无双的女儿,看她的黛眉粉唇,女儿美也不美?

哥哥,暂且放开那些清规戒律可否?这江山,这王权,这富贵,这美人——都赋予了你可否?我知道,你也是血肉之躯,你也有着内心深处的情爱之火,你也有着五彩斑斓的延伸梦想。我知道,你是为天下苍生顾不得自己的小爱,你是为世上成全更多这样的爱才抹杀自己的私欲。可是,妾也是天下苍生中的一员,你可否在此拯救我一回?如果你不爱这江山,我们可以放弃这荣华,去山野做一对男耕女织相伴到老的夫妻如何?只要心随其爱,我也就慰己一生了。

红烛香罗,帷幔半掩的寝宫,月娘笑眯眯地看着天下有情之人。侍从们知趣地退出了,这里是我们二人的世界。圣僧可否在我如兰的香息下寻到本真的自己?在你沉静的外表下,我怎么听到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是明快的欢动,还是激烈的挣扎?为何你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肉身和灵魂的争斗,无尽的律动载满凄楚而又幸福的波涛。浪潮拥抱着河床,拍打着河岸,轰隆绝响,大音希声。遁了这无形的戒,应了这天作的合吧。

啊,你为何拒了我这纤手抚背?为何绝了这如痴如梦的良宵啊!我的哥哥。你为何掩面低眉,不敢正视我多情的双目?

“陛下!”你一声颤抖的呼唤,是否向我暗示你也在那一刻有瞬间的悸动呢?我无多求,只要你有那一瞬间的爱恋,我也就满足了。

那一刻,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令人陶醉,绝美的瞬间。我们甚至双双坐于床笫,倾听着彼此砰砰的心跳。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历尽千难万险,仿佛氤氲了千年的女儿国,煎熬了上千次的春愁,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我们把自己心动成一种风景,培植着这一瞬爱的和谐,默默地璀璨和涅槃,叩问情爱的真谛,风动帘幔,月上柳梢......

“爱恋依,爱恋依,但愿今生常相随.......”。

可是,可是他终于没有战胜戒律的桎梏。自此,他完美了他的佛规,残缺了他的人生。而我,也终没有突进这神游像外的境地。

我哭了,泪满粉面。我笑了,为情爱伤心笑一场。骤然寂静,一切遁空。小乘熙熙不能误大乘攘攘。

子母河依然静静地流淌......

无尽无头的爱流淌,无绝无缕的思念归去大海。

去了,去了。我终于明白,这本是菩萨大士设的一场虚空。千年来的这片国度,这静静的子母河,还有子母河孕育出的这些生命,都是菩萨为这一场虚空设的一个局。九九八十一难中都是他的徒儿在帮他破局,而于我这里,菩萨是让那情哥哥自己破局,人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菩萨是想看他是否自己降服内心的这个情爱的妖。明白了,我们原来都在局中,不知不觉地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迷局里。明白了,人——不都生活在一个冥冥的局中吗!

你本是莲花座旁,你修来的路上,是否会偶尔想起我们曾经的恋情?

河流静静,不息绵绵......

二 我是谁

多少年来,金山寺里的钟声绵延不绝。当我还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这里的钟鸣经诵,青灯古佛好像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春天来了,寺院门外的大青山上花儿开得好艳,百灵鸟媚着嗓音叫唤着春天的信息。清风吹来了青草的气息。我喜欢在诵课之余登上半山腰,躺在林间的青草丛里看蝴蝶乱飞,蜜蜂嗡嗡穿梭。蚂蚱聚弯着双腿成为弓形,忽然一个大跃进,蹦飞到十来米远。

我不知道寺院熙熙攘攘烧香许愿的人来自哪里,我从没有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些人,我只是按师父的吩咐闭眼诵经,敲打木鱼。再说他们来自哪里和我又有何干呢。我的全部世界就是这座寺院,这座青山,还有这青山上的花草虫蝶。那时候,我的内心充斥着一种无法说清的静,无法表达的大欢喜。

我躺在春天的草丛中,嘴里衔一根草棒,闭眼倾听着风儿从树梢轻掠而过的声音。周围的虫鸣和着寺院悠悠的钟声宣游在我的周围。

突然,我感觉有一丝异样的香味沁入鼻息。哦,这不是花香,是淡淡的从来没有过的气味,比花香更让人心目一开,猛地陷入一种蓦然怦动。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想把这股香味尽力多留住一些。忽然听到咯咯咯像银铃一般的笑声。我睁眼一看,立刻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我蓦然发现旁边站了一人,她斜红绡飘,高簪翠珠,眉如翠玉,肌似羊脂。眼睛像水一样透明,嫩脸像桃花一样娇艳。她正用葱白一般的纤纤玉指掩嘴看着我笑。我赶紧站起来,我从没有过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一个体态如此曼妙妖娆的人。她周身散发着阵阵幽香,举手投足间透着灵秀和淡雅。她和我平时见到的师父师兄们完全是两种模样。世间难道还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吗?

我低下眉目双手合十问道:“施主从何而来,是来寺院许愿迷路的香客吗?小僧可引你下山。”

“不,小女子从西边远地而来,听说此山中有稀世珍宝,特来寻访”

“稀世珍宝?小僧可从未听说过呀”。

她莞尔一笑,“稀世珍宝就在此山之中,小师父可有兴趣?奴家可引你去观宝”

她说完,盈盈然向前面密林处飘去。我像被磁铁吸引着一样跟随在她的身后。

须臾间,她在一处幽静的丛林间停下来。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天空,只有一丝阳光从树叶子缝隙中透下来,偶尔一声虚朔朔朔的飞鸟从树枝上腾空飞去。

她转过身来,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小师父,珍宝在此”

说完她伸展广袖,踏着青青的软草翩翩起舞。踏月御风,眉目顾盼,轻音和着鸟儿的鸣唱,轻舞莲步,好似汉宫飞燕,又似仙子下凡。长发在微风中轻飘,娇躯在旋转中忘我。犹如空谷幽兰般高雅,舞出了千万种姿态。

我好似入定一般地被眼前的美所迷醉。直到一声如水一样的轻唤把我从梦中唤醒:“小师父,此宝如何?”

我还沉醉于刚才的虚幻没有完全清醒。“施主,哪有你说的珍宝?”

“咯咯咯”,她轻笑起来:“世人皆视我为宝,难道师父不这么认为吗?”

“这......”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靠近我,双手抚于我的肩上。我霎时感到一股蛇一般的萌动蜿蜒地从肩膀一直传到全身。那股幽香逼近我的鼻息,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她又笑起来,这笑立刻从幽静的密林中炸开一朵妙声的波浪。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女人”,世间不光有我这样的“男人”,还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有了男人和女人才有这尘世之间的熙熙攘攘,生生不息。是因为有了情有了爱,才使山下的世界生发出蚂蚁一般来来往往的人群。这尘世大的很,不光是这座寺庙和这座青山,也不光是我,师父还有师兄。

啊,如此神奇,如此美妙。男人,女人,还有山下的世界......

她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去,独留下我淡淡的惆怅。我企图还在这空旷的山野间听到她妙声的回响,但除了鸟儿的啾啁和虫子的噪响,就剩一个孤独的我了。

我骤然间感到无助,我此前从没有感到如此巨大的渺茫,我失魂地走出密林,忽然脚下一绊,身子一个激灵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我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已经冒出了软软的胡茬,我好像长大了。

这梦搅乱了我的平静的诵经打坐的生活。我常常对着青山上的密林发呆,嘴里自言自语。“男人,女人,外面的世界.......”。

师父好像发现我这几天不太对劲,把我叫到禅房追问,我把这梦境告诉了他。师父花白的胡须颤动起来,他用凌厉的眼神盯住我,我赶紧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那是老虎!记住,那老虎会吃人”良久,师父沉吟道。

“可是,师父,她并没有您说的那么可怕,她的柔声妙姿已经住到我的心里”

“阿弥陀佛,徒儿,世间确实像她所说,有女人和男人,女人和男人生发出山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但世间不光只有这些,你长大了,你应该去山下看看这个世界了,你是佛门弟子,你应该担负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是呀,我背起行囊来到这烟火缭绕的尘世才知道,出车入鱼,锦衣玉食者有之,王权富贵,歌舞奢靡者有之。可我看到更多的是流离失所,饿殍弃野,疾病灾荒,征战杀伐。世间有流传民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开始感到人生之痛,我自此在远行的岁月中成为一个孤独的求道者。拿什么来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众生?浩浩金风,佛光普照。凡尘中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我欲以卑微之身来与这尘世的纷繁相容。所有的欲壑,明澈和瞻瞩,滚滚红尘摸爬滚打,我好像自觉非自觉地走在一条未知而又既定的路上。

我是谁?我也开始面对苍茫的宇宙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从下山置身于这尘世开始,时常感到侧身天涯,举目无亲,我哭醒了长夜。一个孩子,即使他只剩下赤条条的肉身,饿得只余下游丝般的气息,但他也可以有父母双亲的怀抱赖以依靠。而我呢,我自小父母双亡,漂泊于尘世,浮生于风尘却是确凿无二的事实呀。我可以寄身佛家,这是我的大幸运,世间像我这样失去父母的孩子有几多?他们的苦难有几多?

我常常陷入一种不切实际的质疑。我到底来自哪里?是深夜的星海中,那一粒闪烁的星星中吗?是翻腾的大海中,那一朵跳跃的浪花中吗?是金黄的麦浪中,那一穗摇曳的颗粒中吗?有时候,周围万物如不复存在,只有心中千万次的呼喊在陪伴着我。我陷入一种我即是我, 我又非我的大孤独的迷茫中。

我逐渐明白了,花开花落,征战杀伐,人世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热闹。芸芸众生的纷纷扰扰好似流星一闪,雁影一掠。

人,不过是在大法相的普望中卑微得像一只蚂蚁。尘世熙熙,名利纷争之后,都归于一粒尘埃,遁于大同。

从来不去想我的前世。有人说我是佛祖神坛下听经的金蝉子。可那又有什么呢?前世已经成为过往,当下才是一个凡俗的生命最关心的问题。前世即便是莲花之上的大自在,也代替不得此在尘世的苦担负啊!

师父说的没错,世间不光是男女情爱,卿卿我我。世间是苦海,我之苦不过是苦海中的沧海一粟。即为佛家子弟,我就应该承担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拯救尘世中人脱离苦海,不再有战争和饥饿,不再有流离失所,以我之苦解众生之苦。罢了,我志坚矣!

智者,走过时光心里最觉菩提。观音的法相无处不在,来者逝者,为人为妖都逃脱不掉那一缕观音的圣光。

我游历四方,用修来的小乘之法讲经渡苦,善哉善哉。我暂且埋藏那梦中的妙人儿于我心中,这或许是一种苦,佛曰:苦海无边。

三 请相忘于江湖

处于仙、凡、佛、妖之间的纷争里,一不小心就沦陷于天地人神鬼的矛盾中心。跻身上下五界之中,菩提何在?菩提在心;真假安辨?此在唯身。

身在尘世之上,心沉尘世之底。天地和合的虚实相生,有形五形之广之袤,谁能参透其中的奥秘?一花一世界,内宇宙之大之小,外宇宙之小之大,卑微和觉悟谁能容于十丈红尘。

丛林一梦,我后来逐渐明白——我身不由己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掌控着——就那么深深地,乖乖地持陷在一种“江湖”之中。

这既不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的潇洒和行侠,也不是“美酒佳人走天下”的自由和豪放。我所处的江湖之大,之广,之深奥,之神秘。游走其间,总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某种未可知的神光之下。我是说,它存在于无形,它只在悠悠的时空之中。江湖之大,江湖何为?

后来我才知道,确实存在这么一只手掌,这是我的大徒弟悟空告诉我的。他抓耳挠腮地向我诉说他五百年前为妖时,带着一帮弟兄把天宫搅得天翻地覆。那时候,他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内心膨胀得就像一只能盛下天地的气球。

再后来,他万万没想到十万天兵没有奈何得了的他竟然轻易地败于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他一个筋斗云翻过了十万八千里,最终没有翻出那老头的一只手掌。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手呢?冥昭懵暗,谁能及之,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他就被这只无形的大手一拍,压在五指山下长达五百年。那座大山形似人的五根手指,是那只大手吗?对,我越来越觉得这只大手就存在于我们的周围。

有时候我还觉得,人妖之间的争斗自古有之。而人总是处于暂时的劣势。妖为世间有形之物吸取天地之精华,洪蒙开辟以来的造化修元。他们具备神奇的法术和魔力。而人呢,人是凡身肉体,只靠那一点生命的力量在生存。人在妖的法术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是暂且屈居于妖的淫威之下默默地承受。

妖往往都是躲在黑暗中像一个流氓无产者,以不正常的形态弥漫在空气中,为了一点欲望铤而走险,干着一些赌博和盗窃的勾当。

有时候我亦觉得,人和妖之间的争斗并不是世间大苦的根源。纵观整个人妖斗争史,妖总是以失败而告终。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大海的浪花,去了还来,死了还生,去去来来无穷尽也,“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众生的生命,虽然像鸡那样贱,而曲曲那几个妖,能灭尽像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吗?我是说,游荡于山野的那几个妖有时候并不可怕。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悲鸿声声,饿殍遍野,妻离子散,民不聊生的大悲苦呢?是不是欲望、自私、权利、邪恶?为了这些,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互相攻讦,互相陷害,互相利用。原来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个可怕的妖!一旦此妖当道,丈夫之怒,世间将会尸横遍地,流血千里。是了,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游荡于山野洞川的鬼怪,是人内心这个无形之妖,世间的大苦正是这个困扰人自己内心的妖在兴风作浪!江湖之险,如履薄冰。

我成佛之后掐指一算,正如我所料,直到近两千年之后,有一个留着“一”字胡须的精瘦精瘦的人,他的那一撇胡须总是倔强地横着,双眉也蹙成了“一”字形。根根毛须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刺疼着人身上的赖疮疤。他手中的那只笔有着神奇的法力,我的大徒弟那一根金箍棒也就是扫了几十个妖,而他,那一支笔,他的笔只要在纸上画了几道神秘的符,众妖就随之灰飞烟灭。那时候,在曾经的大唐盛世地面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而他的笔那么轻轻的一划,昏昏欲睡的人中间,有一些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醒了。继而,那些醒了的人就开始呐喊,唤醒还在睡梦中的人......

据说这个人以前是个学医的,为医者唯治肉身之疾,安止心妖意魔乎?治妖者唯治心,心省既妖除矣。于是他拿起了形似寸长却重似千钧的,像用他那倔强的胡须一样的刺毫做成的笔,一直和这个顽妖做着永不停息的斗争。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越来越觉我所修来的小乘教法越来越不适应人心之叵测。人的自我麻醉自造苦源的态势呈现愈演愈烈的趋势。人本身所存在的劣根给他们自身造成的痛苦已成为顽固的城墙。菩萨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菩萨是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世间的哪一道担负能逃得过她的法眼呢?形妖易撼,心魔难除。

有一个老头在一千年前做了一个梦,于是一只蝴蝶那两只翅膀忽闪出了哲学的味道。蝴蝶与他,已不辨你我。恰在一千年后,又有一个放荡公子,亦有一梦,于是梦里的人儿模糊了他的侄媳与仙子的身份。自此他欠下一笔风流债。两个梦孰正孰邪,孰人孰妖?看似深邃哲梦,却使两千年以来,人的灵魂苟安于无为;看似淫邪之思,却促人飞出樊篱,辨明世间之正邪。

众所周知,我的大徒弟孙悟空乃是正义的化身,世间之妖望风而逃。然而,当他遇到了第四十六个妖精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两只猴子不辨你我,好似孪生兄弟。他们斗上天庭,打进南海。最后借用佛祖的法眼才把猴妖降伏。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悟空却打不过一只身无百斤的猴子呢?我到成佛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妖正是悟空自己。人人心中都住着另一个自己。贪欲行之,是谓之妖。原来,每一个人的内心,也是一种江湖。

每一步远离大唐故土,都濡浓了一股乡愁。去国怀乡,但我还是背起行囊,和三个徒弟一起踏上求取真经的道路。茫茫西天,曰经三藏,每经一难,便使我渡世的决心更坚定了一些。

起初,我以为那是在茫茫戈壁飞出的一片海市蜃楼。远远看去,一条白练横于眼前,走近才看清是一条淙淙静流的河。没有妖气,不然大徒弟的火眼金睛早已放出警惕的光彩。那条河自东向西没有边际,燕翅翻飞中泛着粼粼波光。岸边杨柳依依,蜜翅闪耀。

有摇橹的少女亮起甜美的嗓音翩翩然把小帆摇出了律动的歌谣。这歌子好生奇怪,透着一种思慕、欢动和隐隐的忧伤。

蜜蜂巧逗花间粉哎

妹妹此花引何人哎

花开有时无人知哎

远来哥哥可有心哎

连情请速把口开哎

莫等花落空伤神哎

.......

那少女轻盈清澈,欢快明动,透着一种桃花般的俏丽,菊花般的清雅。她告诉我们,此河唤作子母河,彼岸乃唤女儿国,西去乃是必经路,取经须倒通关碟。

她把我们让于船上,麻利地摇起小橹。小木船于是画出轻轻水波驶出了另一种欢动。啊,啊!一女引出千女万女。女儿国原来是一个雌性的国度。到处是莺声燕语,润歌滑喉。这子母河两岸犹如一幅水墨画一样美丽,而这些女子恰像画中的人儿一般飘逸。广袖翠珠,柔丝轻飘,莲步轻移,个个回眸百媚。不知上天怎么如此青睐这一个个的尤物,把她们打造得如此完美无瑕,又把她们集中于一隅,意欲何为?

等我见到她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虽然她高坐于殿堂之上,头戴王冠,但我不经意的一抬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那双水一样的眼睛,花一般的娇艳。对,这正是我少年时期的那个梦中女孩。茫茫人海,众里寻她,千回万转,原来你就在眼前。冥冥之中,是巧合还是必然?人世之小,江湖何远?

我按压住砰砰乱跳的心,低头自持。我的直觉,朝堂之上的她,早已喜在眉梢。她当然不知道她曾经来过我梦里,我们有过一段短时间的交流。梦终归是梦,梦中人只是梦之人的噱头而已。

不知为何,我觉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虽为前世修道为佛,可今生毕竟是肉胎凡身。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初恋,但那个梦已在我的脑海里扎下了根。

自我懂得有男女之分以后,我时常就把这个梦拾起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舔舐一下。我有时多么想再化作一株花草,重新融入那永远隽刻着一道模糊痕迹的梦境中啊!

鸳鸯双栖双宿,蝴蝶双飞比翼。我和她漫步于御花园,倾听她软语轻声,万般柔情。梦中的虚幻变成了现实,爱情悄然而至。

我被她软禁了,她绑架了我们,也绑架了我的灵魂。我情愿永远停留于这温柔的绑架之中。我不愿解开这缕柔情之绳套。我用梦记忆了她的样子,用心记忆了她的音容,用鼻息记忆了她的味道。三生石扯出万缕情丝,扯出我的心伤你的欢颜。

月明星稀,帘幔微动,恍恍好似又在梦里。寝殿里氤氲着暧昧的香,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花香。嫦娥抿嘴在窗外窥探帘内的风情。

夜暗星明人成双

半帘疏影半微茫

玉兔不知嫦娥恨

犹坐寒宫笑吴郎

夜半宫墙不思倦

醉里透来一束香

我和她如此之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一路走来,我阅女妖无数,杏花精,蜘蛛精,白骨精。如此之多的天之尤物,妖艳辣女,都不曾让我翕动凡心。可今晚,我的内心却有着翻江倒海之势。怦然,怦动,怦响。欲有突破胸肋之势。她的青丝;撩在我的脸上,痒痒的,馨香弥漫在我的鼻息里,我甚至有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让爱怜之水尽情决堤,让我情感之白纸来一次洪荒大灾。

我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连呼吸也颤抖了。半透明的丝衣透着她娇美的皮肤,万种风情千般蜜意迷醉了墙角高峙的玉兰。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之美吗?抑或是情之火燎欲之原?这个誉为世之珍宝的女人啊!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罢了,我暂且享受这瞬间的柔情可否?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固的心坝,差点就崩溃于汹涌的情涛之围。她寄于我灵魂深处久矣。爱情的滋润和温暖是任何物性都代替不了的鲜活天性。情爱渴望的眼神正感染每一刻生命的悦动,感受你内心的颤动,用裸露的灵魂正对你,从你眼神中汲取闪光的舞蹈。幸福的悸动如搏击长空的雄鹰,一冲飞入九霄云端的快乐。

那双眼睛,是怎样的灵慧,怎样的温煦,怎样的明窗洞启呀。轻轻的影,曲曲的波,盈盈的润,悠悠的绵......。

在我面前,我读不懂的一副抽象画。难辨山起峦伏,不分波藏浪生。感受着一分大美的升腾,应和彼此的脉搏,让呼吸在静夜里回旋。

蓦然间,玉兔跳离嫦娥的怀抱,受惊似的跑向一边,吴郎也停止了伐桂,月亮隐去了笑脸。我突然感到在帘幔之外的黑夜,有一双法眼在望,那一只大手掌飘忽于温润馨香的寝宫中。

在任何时候都摆脱不开这只无形的大手。我猛地从迷情的温存中醒悟过来。不,这不可能,菩萨于千万人中选我一人,又从千里之外费尽千辛万苦助我西来,难道是让我在此与温柔相会的吗?我打了一个激灵。刚才就差那么一点,我就会翻入万劫不复之难了!我猛地推开她的香肩,抬手揩揩额头的汗珠。

杨楼岸晓风残月,我抬头看着她,她的双眼早已乱闪飞银。我多么想去拂掉她的双泪,把她拥入怀中。可是我不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沉下思愁,打马毅然地驶离这片让我伤心的花园。白龙马腾起一股尘烟,渐渐远去了她依依不舍的渊薮。

这也是爱吗?如舍弃此爱换取人间大爱,我愿意!在求取真理的道路上,不光是艰难险阻,还有各种诱惑。我不怕妖食我肉饮我血,那是为度世付出的些小代价。可内心的欲望之妖却猝不及防地噬了我一下。为此,我觉得我此间经历了这八十一难中最难以摆平的一劫。

忘了吧,为众生伤心笑一场,忘了吧,江湖各自,各自江湖。如果有来生......

未到西天,在每一个过场的经历中,我早已领略到这部真经的涵义——那就是爱。人的内心之妖靠金箍棒和杀伐是灭除不了的。手挥五弦,唯有爱,爱才是棒杀融化此妖的武器,让人的心空明净恬然,人类之间平和谦让,于无形之中化为无形。

江湖之中,人妖之间的斗争永不停息。约两千年后,一首歌流行于世:“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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