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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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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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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才//回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

记得那时家里困难我爷爷没钱买酒喝,就自己动手酿酒,用一个缸,缸里面放一些稻谷或者高粱发酵烧酒喝。那时还是生产队,分的粮食本来就不够一大家吃饭,爷爷怕我母亲说他在糟踏粮食,就利用放工以后,或者用麻花和花生米或者几个野果子作为奖品,叫我们孙辈小孩子到收成了的稻田去捡遗漏了的稻谷穗子,然后把这些稻谷集中起来煮熟以后放一些米曲搅拌均匀,发酵一段时间以后再拿去蒸,用一个小竹筒子把蒸馏水引出来就是香喷喷的白酒了。

记得第一滴白酒从竹筒滴出来时就有满屋的酒香,爷爷高兴的要命。我们这些孙辈小孩子也是替爷爷高兴,在堂屋里又是笑又是跳的。爷爷就用一个葫芦瓢接了小半瓢酒,美滋滋的喝了一大口,然后扎巴扎巴嘴巴,满脸高兴点头说“有一些苦味,不过还过瘾”。

当时有很多邻居也闻到酒香跑来看爷爷烧的白酒,爷爷就叫他们也尝尝。看见大人品尝得这样有滋有味,我们小孩子也要尝一口,爷爷就让我们每一个人用手指头蘸一点酒尝一下,辣得我们皱起眉头马上吐掉了,连喊“好辣好苦!”

爷爷就把这些自己烧的白酒宝贝一样,用一个小酒缸封存好,到了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就润个两口。因为那时每天晚上都是我陪爷爷一起睡觉,经常看见爷爷喝个毛虾混,然后钻进床里呼呼大睡。时间一长,他床上,被窝里,都有一股浓浓的酒香。我就是在这样的酒香环境里长大的。

后来碰到困难时期,没有稻谷或者高粱和苕酿酒了,就开始偷偷摸摸(那时叫资本主义尾巴)到山上去砍一些小野竹子回来做一些篾货拿去卖,然后买酒喝。

爷爷做的篾货,如簸箕、竹篮、小米筛子、大平篮等,大的几块钱一个,小的几角钱一个,我爷爷就开始尝到了甜头,这做篾货一做一卖就是大半辈子。

后来实行田地包产到户以后,爷爷虽然已经有六十多了,为了生活,也为了减轻我父母和两个叔父婶婶的负担,他仍然长年累月一个人把自己做的篾货走村串户挑着在果城里那一带到处叫卖。

“卖篾货哦,簸箕、竹篮、米筛,便宜又好货哦!”叫卖声悠扬清远,有一股酸酸的说不出的忧伤的滋味,在山里回荡着,老远都让人听见。

“嘿呀,哈呀。”在弯弯扭扭的山路上,经常看见一个稍高微胖的光头老人,哈着背,挑着一大担篾货,正在山路上慢慢的艰难的走着。碰到热天,他后背腰插着一把大破蒲扇子,肩膀上搭着一块分不清颜色的白布毛巾。这就是我爷爷的形象。

记得那时他货担上一头永远挂着一个酒葫芦,葫芦也是日久天长,磨得发黄发亮,装上个一斤半斤白酒,卖货时走走停停,累了就在路边树荫下青石板上小憩时,打开胸襟,一边用毛巾抹汗,用扇子扇扇风,然后取下酒葫芦,把头一仰眼睛一闭,美滋滋咕咕喝上两口,然后扎巴扎巴嘴巴,长长舒一口气,骂一声“好痛快,解渴解乏。”

爷爷有我父亲和两个叔父一共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姑姑。那时我奶奶死得早。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爷爷喜欢喝酒,母亲和婶婶看不惯,一家人吵不过就跟爷爷分开过了,一个大家分成四个小家,爷爷就一个人单独过。那时,我父母他们又在生产队做农活,早出晚归,没有过多时间和精力看管我,怕我一个人在家里玩有危险,爷爷腰摔伤那一段时间,一个人在家里养伤的时候,母亲就把我送到爷爷小屋里,叫他帮忙看管一下我。

我就一天到晚和爷爷相依为命,可以说我从小是我爷爷带大的,跟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有时陪他看他喝酒时,他就使坏似的用筷子头沾一点酒送到我嘴里让我尝尝,“乖乖学会了,以后就可以陪爷爷喝酒了。”我尝了酒就苦辣得不行,一个劲的扎巴嘴巴摇头吐口水,爷爷就在旁边看着我开心的笑了。

“满屋的酒气,孩子闻了怎么受得了?难怪每次抱回去半天都醒不过来。”每次母亲到了傍晚收工回来到爷爷家里抱我回去时,闻到满屋酒气就埋怨爷爷。

在大冶当地有一种骂酒鬼的说法,就是把喝醉了酒呕吐了一地笑做猪婆生了一堆猪仔。

有一次,村里一个喜欢开玩笑的邻居碰到我母亲,作古正经的说我爷爷挑了一担猪仔在后山腰挑不回来。我母亲信以为真,就叫我父亲赶忙去接。结果我父亲跑去一看是我爷爷喝醉了酒,坐在后山腰山路上醉得一塌糊涂,就气得把我爷爷背回来。结果可想而知,我父母就又把我爷爷埋怨了几天。特别是我三婶知道了,“酒鬼酒鬼”的背地里一骂,被我爷爷知道了,就默默的叹了半天气。

有一些妇女经常看见我爷爷醉醺醺的,就好趁机跟他砍价,我爷爷也真是喝多了酒真豪爽,常常一件篾货,半价就贱卖给别人了。有时父母知道了说他,“几个辛苦钱这么不当数。”

我爷爷就说,“自己做的篾货,要不了几个工,竹子又是在荒山野外砍回来的,贱卖算了,都是老熟人。”

我母亲和婶婶都说是酒误了他的事情,“几个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篾货,都叫几个老狐狸精几句甜言蜜语就骗去了。”

不过,听我爷爷常跟我说,那些得了便宜的妇女,也没有亏待他,特别是后背垴山村有一个叫荞麦的妇女,更是经常关心我爷爷,碰到吃饭时间到了,也端个一碗半碗饭我爷爷吃。

有一回到了吃饭时间,荞麦还特地叫爷爷到她家里去吃过一回饭。看见我爷爷衣服脏兮兮的好几天都没有洗,衣服肩膀又破了,就把她男人的衣服拿一件要我爷爷换上,要我爷爷把脏衣服换下来洗一下,“我洗了帮你补一下,你下次来再换回去。”

“我穿了你男人的衣服,你男人靠什么穿?”我爷爷有一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你不用管,他看山去了。”

那次我爷爷硬是要留几件篾货给荞麦。“你拿去卖,我不是看中你几件东西。”

“你不收下,我就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你。”我爷爷有一些固执的说。

后来荞麦还是收下了。下次我爷爷再游到后背垴村卖篾货时,荞麦就把早补好洗好,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还给我爷爷。我爷爷就千感谢万感谢。就把她老公的衣服还给她。

“你穿着合适,不用还我了。”荞麦脸红了一下轻轻的说。

“那怎么行,我穿走了,你老公没有衣服穿了。”

那个叫荞麦的女人就轻轻的打了一下我爷爷,偷偷的一笑,“看你还真是有一些傻得可爱。”

开始时我爷爷还真以为她老公是在看山,后来听别人一说,就吓了一惊,原来她老公早死了。

后来,我爷爷出门就故意绕过她小村子不去卖篾货。听说有一次荞麦还故意等在山间岔路口。路旁边就是一大片红高粱山地,微风徐来,那些成熟了的红高粱随风摇曳。她看见我爷爷挑着一担篾货准备往另外一个山村去,就上前拦住他,有一些哀怨怨的说,“你好久没到我村去卖了,是怕我把你吃了吗?”

一句话就把我爷爷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家里儿孙满堂,我不能害了你。”

“我不怕。”

“我怕。”我爷爷有一些懦懦的的说,“你不知道我三个儿媳妇的厉害,再说我也怕别人闲言碎语,那会害死你的。”

“我不怕。”荞麦上前拉着我爷爷的手,泪眼汪汪的说。

“我还是怕。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不适合。”我爷爷不敢看她的眼睛,转头看着那些漫山遍野的红高粱说。

自从劲酒公司在毛铺设立了分厂以后,我爷爷明显的到那边卖篾货的日子多多了。有时走到毛铺酒厂门口,突然停下来休息一下,在酒厂门前转悠转悠。

门卫问:“老人家干什么?”

“闻闻酒香。”爷爷就真的使劲吸吸酒厂散发出来的一股浓浓的酒香。“劲酒真香,藏在深山挡不住。”

特别是毛铺苦荞酒生产出来以后,因为当时刚刚上市,金荞和黑荞价格昂贵,我爷爷一直都想尝尝,可是喝不起,心里多少都有一些遗憾。

有一次,我爷爷卖篾货又走到毛铺那边那个村子时,走了半天山路也走累了,就坐在双港口水库路边一棵树下纳凉,把货担子放在一边,取下酒葫芦就喝了一口酒,正在他爽口的喊一声“痛快”时,碰到一行有三四辆小汽车正好路过,看见我爷爷独自坐在路边一个人自斟自饮,那喝酒的神情看去是那么悠然自得、如痴如醉,他们闻到了酒香,很感兴趣,忙喊司机停车,一行人从几辆小汽车纷纷下来,然后走到我爷爷身边,羡慕的说,“老人家,好雅兴啊!”

“嘿嘿,人老了,走不动了,喝口酒提提神,解解乏。”我爷爷仍在喝他的酒,然后递上酒葫芦说,“好酒,不嫌弃来一口?”

那行人中一个看去像一个为首的果然接过我爷爷已经磨得发黄发亮有一些年头的酒葫芦,先是闻了闻酒香,然后口对着酒葫芦就真的来了一口,然后问我爷爷,“老人家,您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嘿,你还考问我,我喝这种酒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穿破裆裤吧?”我爷爷一句话说得那人脸红了一下,见旁边随从想说话,忙制止了一下,说,“老人家说的是。请问您喝的这种酒味道怎么样?”

“嘿嘿,要我说啊,劲酒天下远扬,威名四海,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我爷爷还土不土洋不洋的模仿电视广告语来了一句,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后来那人听说我爷爷想尝尝高档毛铺苦荞酒的味道,就叫随从从汽车后备箱拿了两瓶盒装苦荞酒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感到受宠若惊,那个随从就偷偷的跟我爷爷说了一句,“老人家,跟您说话的是劲牌公司副总,正到毛铺酒厂检查工作,感谢您老人家一直以来对劲酒的支持和热爱,一点小意思,望您老笑纳。”

我爷爷感谢不尽,为了感谢他,就把自己的篾货选择两个送给了那个副总,“我自己做的,不成敬意,也望你笑纳。”

“好精致,老人家,好手艺啊,好,我收藏了,谢谢您!”那个副总就选择了一个准备带走,“老人家,冒昧问一句您今年高寿了?”

我爷爷就得意的伸出手做了一个“八”的手势,那个副总和一行人看了一声惊叹,“老人家高寿,身体真行啊!佩服佩服!”

那天爷爷回去以后逢人便夸劲酒那个副总慷慨送酒之事。

后来那个副总还派人上门慰问了我爷爷。这些都上了黄石某大报。于是,我爷爷与那个副总就成了莫逆之交。副总每年还托人给我爷爷送来一壶十斤装的劲酒来慰问他。

 消息传到我们村子里时,那天晚上我特地去恭喜我爷爷,陪他喝两口。可是我二婶三婶却迎头给我爷爷泼了一盆冷水,不以为然的说,“什么好东西,还是喝酒上了报纸,我看标题应该改改,一个老酒鬼的故事。”

爷爷听说了之后,苦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说起我爷爷喝酒,还闹出了一个大误会出来。

我的孩子稍大一点开始懂事以后,征得我们两口子和我父母的同意,另外他也对他太爷爷走村串户卖篾货一路生活的好奇和向往,他就跟着他太爷爷一起去帮他卖篾货。

“卖篾货哦,簸箕、竹篮、米筛,便宜又好货哦!”每到一个村口,爷爷亮起桑门就喊。虽然那时他牙齿都基本掉光了,叫卖声有一些口齿不清,但是劲道还足,悠远清扬。

我孩子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一声。“卖篾货哦,簸箕、竹篮、米筛,便宜又好货哦!”

听见叫卖声,村里有一些妇女就慢慢围过来,跟我爷爷很熟的打招呼。“老师傅,这个小孩子是谁啊?好漂亮好乖巧哦!”

“我曾孙子。”我爷爷满脸得意的说。

我爷爷听见那些妇女夸我孩子,就很高兴的对她们说,“不要小看我曾孙子人小,可懂事了,每天晚上陪我睡觉,跟我暖脚。”

“哎呀,真不简单,这么小就知道孝顺了。”

有一些妇女看见我爷爷歇下来,拿起毛巾抹了一把汗,又取下酒葫芦打开喝了一口酒,就开始逗我孩子玩,“小孩子,你太爷爷喝酒,是不是经常下猪儿?”

“什么叫下猪儿?”我孩子好奇的问她们。

“就是你太爷爷喝酒是不是经常喝醉酒?”

“那是啊!”

“他喝醉了是个什么样的?你模仿我们看看。”那些妇女就开始开我爷爷的玩笑了。

“我模仿了,那你们要买我太爷爷的东西。”我爷爷看见他这么小就知道交易了,也是一脸高兴和惊讶。

见她们同意了之后,我孩子就表演给大家看,“是这样,这样。”我孩子就模仿他太爷爷喝醉了酒,眯着眼睛一摇一摆的,走路踉踉跄跄的样子。还模仿他喝醉了酒呕吐干呕的样子。还模仿他喝醉了酒勾着舌头说话勾勾瘩瘩的样子。无一种不惟妙惟肖。

“哈哈哈哈”大家看见了就一阵大笑起来,有的还笑出了眼泪来。“老师傅你这曾孙子真聪明!表演能力真强!”

“现在你们要买我太爷爷的东西。”我孩子就不依不饶的要她们买他太爷爷的篾货。

“好,我现在再问你,你回答了我们就买,好不好?”

“好。”我孩子想了想说。他太爷爷在旁边又喝了一口酒,扎巴扎巴嘴巴,笑眯眯的看着他曾孙子。

“你太爷爷现在一个人生活,我们想帮你太爷爷找一个老伴好不好?”

那时我孩子还不知道老伴是个什么意思,就问:“老伴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帮太爷爷当酒喝?”

那些妇女就一齐笑起来,“真是一个乖乖,能啊,比酒还好啊!就是给你太爷爷找一个老婆,晚上陪他睡觉暖脚好不好?”

“不好!有我跟太爷爷暖脚。”因为我孩子经常听他奶奶和他二奶奶三奶奶背后议论说不同意他太爷爷找老婆之类的话,原因是怕我爷爷口袋里几个辛苦钱被那些狐狸精榨去了。所以一听说帮他太爷爷找老婆,我孩子就摇头晃脑说,“不喜欢。”

“为什么?”那些妇女问。我爷爷就喝了一口酒,也有一些好奇的看着我孩子说话。

“我三奶奶说那是狐狸精,会榨干我太爷爷的,我太爷爷会死的。”我孩子就看着他太爷爷,一本正经的说。

在场那些妇女一听,就哄然大笑起来,“老师傅,你这小曾孙子真是好玩。”

“难怪你这么多年还是一个老光棍,还是怕被狐狸精缠上了。”

我爷爷就一边喝酒,一边跟着哈哈笑了起来。“告诉你们吧,我早就有了一个老相好,叫做毛小荞。她已经跟了我好多年了。我们情投意合,难分难舍了。”

我孩子就把他太爷爷有了老相好叫做毛小荞的事情记住了,回去以后就跟他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偷偷说了。“我太爷爷在外面有个小老婆,叫做毛小荞。”

“那个老东西,八十多岁快要进土了,还老不正经。”我三婶二婶,那天相约来找我母亲,要我母亲出面去说说我爷爷,“我说呢,他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存不了几个钱,原来还是叫毛小荞那个狐狸精骗去了。”

当时我正好在家,听她们叽叽喳喳一说,我就笑了起来,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毛小荞是谁你们不知道吗?”

“谁啊?不是你爷爷在外面偷偷养的老相好吗?一个小狐狸精。你爷爷都承认了。”我三婶咬牙切齿的说。

“唉,你们真是无知,真冤枉我爷爷了。我来告诉你们吧,毛小荞是毛铺酒的雅称,难怪你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漂亮女人的名字。”

“哦。”我母亲二婶三婶,三个人面面相觑,齐声“哦”了一声,脸也红了,都有一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有我才知道爷爷心里的毛小荞是谁。

说起我爷爷找老伴,还有一些话题可说。有一年年底我爷爷还真把那个叫荞麦的女人带回来过。那一天傍晚我爷爷带那个老太婆回来时,有一些偷偷摸摸的,还生怕我母亲我二婶三婶知道了。

那个叫荞麦的老太婆人很精明,做事快手快脚的,一到我爷爷小屋里,就里里外外的帮他洗东西,收拾家里,没有一会功夫就把我爷爷的小屋收拾得井然有序。然后就跟爷爷做饭,生平第一次爷爷吃上了有几个菜的热饭热菜。她看见我孩子在场,抱过去还亲了一下,还给了一些糖果他吃。

那一天,我看见我爷爷八十岁多的老脸皮像开了一朵桃花一样,发红发晕,他很兴奋,也很幸福的样子。

我也就真替爷爷高兴,心里想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跟我爷爷做伴了,也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了。她照顾我爷爷,我爷爷说不定能活长命百岁。

可是那个老太婆没来第二天,我母亲我二婶三婶就知道了,村里的人都跑去看热闹,我三婶还亮开嗓门,故意跟村里一起来看热闹的妇女风言风语的骂开了,“几十岁一把年龄了,都做老太君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男人,真是丢死人了!”

并且那个叫荞麦的老太婆在我爷爷家里那几天,三婶就在村晒场上开口骂几天,并且还约二婶到我家里找我母亲,要我母亲出面一起去把那个老狐狸精赶走了,“父亲八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已经是一个累赘了,又给我们找一个累赘,死了还要我们出钱抬出去。真是作孽啊。”

我听见三婶这样骂,就忙制止她,想跟她做做工作。可是不管我怎么说,她就越骂越起劲了。爷爷听见了气得满脸发白,浑身发抖。那个老太婆开始还没有意识到是骂她的,后来慢慢听出一点味道来了,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终于在第五天早上,一个人就不声不响的带上自己的几件衣服走了。

那一天,我爷爷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喝醉了,并且醉得一塌糊涂,“荞麦,荞麦,我对不起你。”我看见他一个人在偷偷的掉眼泪。

我看见了很是心痛,在旁边默默地伺候他,可是我一个晚辈面对三个强势又蛮不讲理的婶婶和母亲,我又能说什么呢?

爷爷那一次喝醉酒之后,在家里睡了好几天没有出门。等他出门的时候,像是没有发生过那些事情似的。那一天,我突然看见爷爷走路微微颤颤的,很慢很吃力的样子,我知道爷爷是真的老了。心里就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泛上来。仔细看看爷爷的面容,那几天一下子就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看见爷爷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几十年这样过过来,我心里真的很心痛,我眼泪就偷偷的流下来了。

爷爷唯一不变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喝他的酒,因为年龄太大了,身体又每况愈下,喝醉酒的日子更多了。

有一次他在路上又喝醉了酒,一担货没法挑去卖了,就叫人偷偷带信叫我和二叔父去把他背回来,然后我二叔父又悄悄去把货担子帮他挑回来。“不要让你父母和你婶子知道了。”爷爷交代我说。

我虽然答应了,但是后来我父母和我婶子还是知道了,我父母就又开始埋怨我爷爷。“喝这么多干什么,丢了生意,又伤了身体,何苦来哉。”

我三婶也是“酒鬼、酒糊涂、猫尿”的骂了几天。

 后来,有一天爷爷挑一担篾货出去卖,因为在路上休息时多喝了两口酒,又老态龙钟,山路不好走,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折了腿骨头。二叔父知道消息以后就急匆匆去把他背回来,我父亲知道以后又埋怨了爷爷半天。母亲和两个婶子知道了又是气得骂了几天。

爷爷在家里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们这些孙辈和曾孙辈在轮流照顾他。父亲兄弟三个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还是二叔父来看得多一些,帮他搬动一下身子,打热水帮他抹抹身子。爷爷背地里跟我说过好几次,说还是二叔父孝顺一些。经常过来陪他喝过几杯,陪他说说话。

之前走的那个叫荞麦的老太婆听说我爷爷摔折腿骨以后,还偷偷的买了两斤肉叫人送来看望我爷爷。我爷爷知道是她,心里很高兴,也很伤感。

爷爷腿脚好了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走路一瘸一拐,不能每天出去了,就勉强着每个月到附近去卖个一两天,积一点小钱自己喝喝酒,也见见那些跟他开了一辈子玩笑的老朋友。

后来还有一件事情对爷爷的打击很大,他身体和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就是我二叔父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得了癌症,治疗了很多钱,爷爷把他一生的积蓄都拿出来帮二叔父治疗,可是最终还是得了一个人财两空。二叔父一死,爷爷哭得像一个小孩一样,爬在二叔父棺盖上哭得死去活来。我从来没有看见爷爷这样哭过,现在听见爷爷悲沧的哭声,也是泪如雨下,为之动容。老来失子之痛,恐怕只有我爷爷心里知道。

二叔父死了之后,爷爷看去整个人像是抽空了一样,越发憔悴苍老了。

后来,爷爷由于年龄太大,八十好几的人了,腿脚又留下了残疾,行动不便,步履艰难,又老眼昏花,我们担心他出去有危险,就不要他出去卖篾货了。那时我工作还可以,我就常常偷偷买酒给爷爷喝。他就一个人一天到黑端着一个小酒壶,悠闲自在的在村子里一瘸一拐的到处转悠,想喝就随时随地润一口酒,口袋里装着一点我给他买的花生米或几根痳花。

爷爷有时也慢悠悠的转到我二叔父坟头上,默默的看了一会,坐在坟前,帮他除除草,培培土,把酒壶里的酒也倒一些二叔坟头上,他知道二叔父生前也喜欢喝酒,也最孝顺,然后叹了一口气,掉了两滴老泪,自言自语的骂了一句,“不孝的东西,老子还没有死,你却早早的先走了。”

然后顿了顿,望望四周,叹了一口气,有一些伤感的说,“二仔,等你老子,不日我就要来了。”

那天是我陪着扶着爷爷一起去二叔父坟头的,看见爷爷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爷爷就突然交代我说,“等我死了,就埋在你二叔父身边。我想和他做伴。”爷爷这样一说,我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后来爷爷终于在一天晚上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走之前还是有一些迹象和预知的,他最喜欢我,那天晚上特地把我叫去陪他一个晚上,他就一边抖抖嗦嗦的和我喝酒,一边慢慢的跟我交代说:“爷爷这一生也是碌碌无为,白白过去了,不过有两点是值得欣慰的,一个是你奶奶死得早,我一个人又当父亲又当娘,把你父亲兄弟三个和你姑姑一共四个抚养成人,不容易,吃了不少苦,也受到别人不少白眼。”

爷爷缓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些醉眼朦胧的、慢悠悠的对我说,“第二个就是你也知道,你爷爷一生爱酒如命,做一点生意赚了几个钱都买酒喝了,没有给你父亲他们留下什么财产,再加上你二叔治病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你母亲和你三婶有一些意见,我也理解,也希望你做孙辈的也能理解。好在你们还算孝顺,我死而无憾了。”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酒壶突然从爷爷手上脱落了,我吓了一跳,只见他醉醺醺喃喃自语,“我一生虽然嗜酒如命,也喝醉过不少次,也丢过不少丑,但是爷爷一生没有因酒乱过性子,没有在外面找过一个女人,不是没有机会,那个荞麦是个好女人,偷偷喜欢我几十年,而我却因为你母亲和两个婶子太厉害,又太顾忌一家人的名声,错过了她,辜负了她的一片心,爷爷一生虽然命苦,但也光明磊落,没有给你们后辈留下什么恶名和骂名。”

我看见爷爷已经坐不住了,头慢慢栽下来了,我以为他是喝多了酒,我就把他抱扶到床上躺好,爷爷就有一些意识迷离了,恍忽之际,也有一些口齿不清了,喃喃的说,“爷爷一生最引以为豪的是,喝了一辈子劲酒,偶遇了劲酒公司副总,赠送我两瓶……”

后来爷爷突然眼睛一亮,看见是我,轻轻招手叫我到他耳边, 然后气息奄奄的说, “孩子,我死了你就……我现在可以走了……荞麦,荞麦……”

爷爷说完眼睛一闭,就真的很平静的走了,享年八十七岁。我见爷爷说走就走了,悲伤地嚎哭一声,把父母还有婶婶三叔以及一些其他孙辈曾孙辈都招来了,还有邻居房头村里的人都赶来了,送了爷爷一程,于是大家就哭的哭,烧火纸的烧火纸,去报信的报信,都忙开了。

因为我们是山区,可以不火化,在爷爷入棺时,我就从他小屋里把他平时喜爱的没有喝完的酒都找出来,祭洒在他的灵堂上;还按照爷爷临终时嘱咐,把劲酒公司那个副总送他的那两瓶好酒,他舍不得喝,一直珍藏着,我就很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棺材里,陪在他身边,让爷爷带到那个世界仍然有酒喝。

爷爷出殡的当天,那个副总得到了信息,还特地派人送来了一个花圈悼念爷爷。邻村那些跟爷爷开了一辈子玩笑的老朋友,还有那些熟悉的妇女也大老远跑来,抹着眼泪送了爷爷一程。

在那些人群中,我突然也看见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荞麦老太太,远远的躲在人群里偷偷哭得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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