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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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进藏
故事要从十年前，也就是2013年的7月说起。
那年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凭着一腔热血，莫名的向往和年轻人的莽撞，背起行李踏上了前往拉萨的绿皮车。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聂的蛊惑。他用大神们的照片向我展示藏区奇美壮丽的景色，搞得我摸快门的手一阵发痒。随着显示屏里的数字波动上升，我走过青海湖，翻过念青唐古拉山，跨过羌塘草原，最后溯着拉萨河进入这佛城。
高原的阳光灿烂灼烈，扑到脸上，立刻皮肤一紧，估计用显微镜看，就是一片鲜活的死皮。由于列车计划不同，老聂先我们一步进藏，此时的他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拉萨火车站上等我，顺带拍一下“拉萨站”三个金色的大字，但很快被卫兵阻止了。不过等我背着大包走过那一百多米的行道，老聂已经非常愉悦地与那位帅气的兵哥哥聊起了天。
见我大驾光临，老聂先伸手抬了一下我的背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靠，这么重。”
我顿感委屈，“什么，出来的行李不是我跟你商量着准备的么，难道你的比我轻？”
“感觉上...是的。”老聂跟卫兵道了别，带着我们往车站出口走，“小明，你还没给我介绍...”
这才想起来其实我身边还有一个人，算是被我从上海揪过来陪玩的哥们儿。
“这位是之星，”我说，不舍得把手从背带下能分担重量的岗位移开，就向老聂扬了扬下巴，“这，老聂。”知道还要爬四层楼才能到房间的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问前台的姑娘：“美女，你看我这样，能上的去么？有电梯吗？”
姑娘瞟我一眼，“没有。要不您就慢点儿，累了歇会儿。楼下诊所能吸氧。”身后的老聂和之星已经快憋死了，我怒喝道：“想笑就笑！咱心宽体胖怎么了？！”事实上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俩还在笑，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反击他们的讥讽了。把东西甩到地上，我就一头栽进床里，呼呼地喘，之星淡定地整理自己的包，老聂去隔壁房间取包。晚上出去吃饭，本来老聂看上一家藏餐，可我更乐意用川菜来抚慰一下我这48小时只吃泡面的肠胃。
拉萨的夏夜，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穿着从上海一路撑过来的短衣短裤，倒也合适得像在新疆。我们吃着饭，老聂就掏出手机，对我们之后十五天的行程做了通报。
听起来挺牛的，上神山，下圣湖，最远的阿里有一千多公里。听老聂的描述，我对那遥远的玛旁雍错和冈仁波齐有了人间仙境般的幻想，巴不得立刻，马上举起相机冲过去。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我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基本上就是各自玩各自的手机。不时的，开开玩笑，也就这样而已。
临睡时，我想去解决个内急，可这坑爹青旅搞的创意装修，卫生间居然还是开放式，我毕竟还是比较羞涩，所以决定去走廊里的公共卫生间。解决完回来，我在走廊里看到老聂，他开着窗，头探在外面。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收回身子，我就看到一个红亮的火星划出抛物线飞了下去。
窗边还有一丝缭绕的灰雾。
“你抽烟？”我有些惊异，印象里老聂一直是个乖孩子，烟酒不碰。
老聂却看着我笑笑，“没啊。”
我没应，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聂就往窗外瞟了一眼。如果把镜头放慢，我就能看到，当高原皎洁的月光映过他眼眸的瞬间，那深邃的瞳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我这才发现，老聂比半年前又瘦了，他的神色里，多了一些我无法形容，但是能看出来的东西。他的整个面部，嘴角笑的弧度，眉毛倾斜的角度，都有了非常细微的变化。
半秒钟过后，老聂就恢复了白天二不兮兮的状态，呲牙说：“嘿嘿，睡吧睡吧，明天还早起。”然后勾着我的肩膀走回房间。末了，他还摸摸我的肚子，还拍一拍，戳一戳，我果断拨开他的手，他就特无辜地看着我。
“你好像……”他似乎在斟酌词语，“又胖了。”
在让老聂切身体会到“挑战胖子的体重是作死”的含义后，我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准备美美地睡一觉，以补我那硬座上煎熬的苦难。不经心地一侧身，就看到老聂在黑暗中坐在窗边的床上，挂着耳机，看楼下的路灯车灯，看得出神。
我不知道老聂听的是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这半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只能猜测，这个从学前班开始就和我一起厮混的男孩，他一定有过我不知道的故事。也许他曾经跟我说过，但这种故事别人从来是不会太在意的，所以我忘了。
青春的时光太匆忙，每个人的生活都像是一场快放的电影，无数的画面闪电般从身旁掠过，能抓住它们的人毕竟太少，自己尚应接不暇，能有多少心思去管别人。也许等到这一切都慢下来的那天，我们才会忽然发现那么多隐匿的，过往的故事。
我想起一句话，非要进藏的，谁没点故事。不止老聂，还有我，还有之星，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的故事他人也未必知道，也未必想知道。
清醒时最后的画面，依旧是老聂橙色灯光下坐着的剪影。
第二天七点半，当我恼怒地关掉手机上的闹钟时，老聂的手机又跟着响了起来。然后是之星的铃声，再然后是我设定的赖床五分钟铃声。
老聂刷地拉开窗帘，却只看到阴沉沉的乌云，老聂要我们这么早起来是为了去布达拉宫抢票，不过显然网上的攻略并非完全夸张，当我们八点十分搭着出租车赶到布达拉宫的时候，保安大叔很淡然地说，八点多啦，怎么可能还有票嘛，明天两点来吧。
“干，八角街走起！”老聂把相机包往背后一甩，大有横刀向天笑的意味。我看到对面有一个台，在第三座白塔后，上面聚集了很多人，关键是，聚集了很多相机，远远看过去就是一座小炮塔。大手一指，“我们去那！”我说。
“哦，药王山，那里要交钱的，两块一次。”我不解，老聂耸耸肩：“角度好呗，呐，五十块上面的就是那个角度。”那必然要去啊，我说，揣着相机就上了药王山。
也巧了，我们上观景台没一会儿，远处的云层渐渐破出一个洞，日光像一把剑刺出来，刚好扎在布达拉宫的大金顶上，瞬间金光灿灿，如同佛光现世，引来一片惊呼。紧接着就是快门声，尼康温和的咔配合佳能活跃的嚓，在这难得的奇景前奏成一支曲。
这奇光来的快去的也快，仅仅持续了几十秒，立刻有一团云赶来护驾，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几十秒也够了，我们三个都捕捉到了不差的图像，回去修一修，应该就能惊呆一小群小伙伴了。老聂收起相机，示意我们下去。
那天去大昭寺的时候，门前被虔诚的藏民挤满，向着释迦摩尼十二岁等身金像的方位磕长头。那种虔诚我不能理解，只能表示尊重，但也略感无聊。忽然，老聂也跟着跪了下去，在没有铺垫子的石板上，他闭起眼睛，学着藏民虚合手掌，在额上，面前，胸前三拜。
我是被吓了一跳，等老聂叩完头起来，我抓着他问：“你什么时候皈依了？”
老聂若无其事地拍拍腿上肘上的土，说：“皈什么依，我包里还装着本穆罕默德传，我从小看过各种版本圣经，早就不信这些了。玩玩而已。”
我报以怀疑的眼光，老聂笑笑说：“真的，我不信神。我信鬼。”
第三天我们真的四点起了床，五点赶到布宫排队。天不欺我，一直到早上十点，终于拿到预约票，已经没有力气兴奋，搭上车就回房补觉。
老聂一直调侃，说没见过出来当背包客还补觉的。后来事实证明，他起得比我们都晚。
剩下的半天，我跟老聂都精神不大，因为头顶阴云沉沉，罗布林卡这样的园林也没有拍出好照片的构图，为了打发时间，晚上我们甚至在拉萨看了场电影。也可能是第四天的布达拉宫显得太过诱惑，于是在去那里之前的时间就都需要消遣掉了。
晚上，我又碰到老聂一个人在走廊窗前发呆，我走过去嗅嗅，说：“又抽烟呢你？”
老聂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如果有月光在，这一定是一幅极其文艺的画面，可窗外的光亮都只来自楼下的一家夜总会。
一阵风吹过，卷走老聂面前窗台上的一撮烟灰。
“小明。”老聂终于开口。
“诶，您老有何吩咐？”
老聂垂下眼睛，我也看不出他的焦点在哪儿。他说：“我的青春就要结束了。”
不知道是不是烟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许巍一样的沧桑，认真。和白天二逼的那个老聂完全判若两人。
“怎么？你不知道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么，你——”
“不，”老聂打断我的调侃，认真地说：“真的是要，结束了。”
我沉默了，看惯电影里这样的台词，却由现实中的人说出来，总是很别扭的事。我不明白，老聂说的结束意义何在。这个老聂不正常，我想，却也不知道正常的老聂该是怎样，人本身就没有常态，也许因为一些事，老聂现在这样才叫正常。
回到房间，关灯，上床。我知道老聂一定没有睡，一定还在听着音乐想事情。我忽然特别想问老聂，他为什么来西藏，最后也没问出口。
第四天，在布达拉宫里，经过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宝座。听到前一个团队的导游说，仓央嘉措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供奉灵塔的达赖，因为他二十多岁就失踪了，最后不知在何处驾鹤西去。
我和之星惊叹于各种金像，以吨来计数的黄金在布宫的各个角落闪耀，映出历史的光华。
而仓央嘉措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宝座，没有其他承接香火的偶像。这并不符合游客们的胃口，几乎所有的人都惋惜于这个年轻活佛的失踪，却步履匆匆地走过宝座，跟上大部队，以免耽误下一个佛殿的参观时间。只有老聂在仓央嘉措的宝座前停下来，认真地行礼，如果地方够大，估计他会跪下叩头。
出来以后我问老聂，为什么那么重视仓央嘉措。老聂一边摆弄相机一边反问我：“你说说那些活佛们的名字？”
我一愣，刚才参观的时候是记了些铭牌上的名字，可一出来就全忘了。我说，“不记得了”。老聂说：“因为只有仓央嘉措失踪，只有他没有灵塔，只有他让大家注意。”
我不解：“就为这个？我记得仓央嘉措是因为他写过诗，我还看过。其他的活佛没写吧。”
“肯定写过，”老聂说，“活佛都是文学家，可只有仓央嘉措写过情诗，也只有他出去见过情人。我拜他，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多活佛，只有他真正懂人的感情，因为他是人不是佛，如果他灵魂在世，一定比神佛更管用。”
“可他这样就破戒了，”我反驳，“他是个僧人。”
“那么他还是个人，”老聂显得满不在乎，“所谓的戒律都很可笑，佛家不会反对你去孝敬爸妈，却不提倡你谈情说爱，不谈情说爱，你孝敬谁去？”
我无言以对，只好表示人工授精可以解决这个世纪难题。老聂白了我一眼。
从布达拉宫下来，就收到一条坏消息：去阿里的边防证停办了。这应该是一个比较让人气馁的消息，我担心已经比较分裂的老聂会突然回到晚上的状态，文艺气浓厚。
老聂果然瞬间忧郁起来，一言不发，开始玩手机。
我跟之星讨论解决方法，之星提出深入调查停办之原因，从问题入手解决。而我更觉着是前一个代办边防证的渠道不靠谱，估计与边防局关系不是太融洽，应该另找一家代办。
就在我和之星讨论得火热的时候，老聂忽然回过神来，举起手机给我们看，说，我制定了一个plan B。
靠。
老聂所说的plan B，就是不去阿里，改道前往林芝。
其实据他说之前在制定plan A的时候，曾经考虑过林芝，可玛旁雍错和冈仁波齐的神山圣湖组合实在是太吸引人了，即使阿里距离拉萨有两天1300公里的车程，可老聂还是抱着以好照片为大局的理念舍弃了林芝，选择阿里。
“人家说林芝就是藏地江南的风景，”老聂支着下巴一边上网查攻略一边说，“你俩也算是在江南上学，江南如何？”
我做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之星说：“热爆了。”
“那就决定了，去林芝。”老聂点开另一个网页开始计划车程和住宿，“这样的话，林芝三天就够了，我们之前计划是在阿里……唔，我看看……用五天，所以现在多一天，我们往珠峰上多放一天，宽裕一些，再往日喀则多放一天，可以在日喀则市内玩玩。小明，你查查日喀则的攻略。”
我答应一声，开始搜索，说：“日喀则主要是我们要去的珠峰，还有扎什伦布寺，白居寺……哎？”
一张攻略里的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在寺庙里拍的照片，两个小喇嘛从暗红色的木门往里走，提着水壶，晨光从他们扬起的袈裟穿过，边上是一排转经筒。吸引我的是走在后面的小喇嘛，他冲着镜头咧嘴笑，椭圆脸，圆鼻子，眼睛被笑容挤成两条缝。
我拿胳膊肘捅一下老聂，说：“老聂，你看照片上这人好像你。”
【未完请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