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

孙成栋

清晨，五点一刻，我像往常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

近些年来，这样的“晨跃”已成为我生活的标配定式之一。回想儿时、少时，乃至参加工作后，早晨起床大都是在懒洋洋、赖一赖中完成的。可自从自告奋勇承担起接送女儿的任务，我的早晨就被涂上军事化的色彩。每次在香甜的睡梦中，一听到闹钟的铃声，就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起，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仿佛有个自动开关安装在心坎上。

可这个清晨，其实本不需要这么早的。

话得从前阵子说起。当时，因疫情而“宅家”几个月的女儿，终于复学。我也恢复了每天清晨的忙碌，犹如一根松了多时又骤然绷紧的弦。令我想不到的是，有一天，看我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风风火火地踏上送学路，女儿在途中对我说：“老爸，您这样太辛苦了，买个电动车让我自己骑着上学吧！”

晚上，我把女儿的提议告诉妻子。“女儿懂事了。”妻感动之余，也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几天后的星期日上午，一家三口一起来到市场，将新电动车买了回来。妻喜不自禁地将女儿骑电动车的视频发到朋友圈，还配上一段文字——“千金喜提一辆粉博基尼，成为有车一族，并自己开回了家……”

虽说在我和妻的“护航”下，女儿的第一次电动车骑行之旅还算顺当。可翌日清晨，我依然早早起床。一方面是受生物钟驱使，多年来已形成“顽固”的早起习惯。更重要的是，实在放心不下初次骑车上学的女儿，担心她“骑术”不熟练出问题。况且，早晨是上学高峰期，交通状况复杂，也是磕磕绊绊的高发期。所以，我想再陪行一段时间，等女儿完全骑行自如再说。

考虑到路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我提前十分钟将女儿叫醒，自己也提早来到楼下等待。一会儿，女儿推着心爱的“坐骑”出来了。父女俩一前一后，骑行在早晨的清浅时光里。风儿依然是那么清新，露水依然是那么莹澈，鸟鸣依然是那么青翠，所不同的是，我已由“驾驶员”变成了“护花使者”。

迎着晨曦，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车潮与人潮里，我的目光仿佛一根风筝线，始终拴着女儿的背影。那小心翼翼又有些兴奋的身影，带着青春的洒脱与自信，在征鸣萧萧的路途上奔突，也在我眼前飞扬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更在我心头牵引出涓涓欣慰，宛若小人儿当年学步学语取得点点进步……

仅仅过了几天，女儿就在路上笑着对我说，明天就不用“父亲大人”陪行了，她自己已能独立骑行。曾经在脑海盘桓了无数次的祈愿，如今在耳畔凝结成一声成长的宣言、一声独飞的告别，我竟没有预想的那般欣喜，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在心滩涌起。这么多年了，晨送晚接已成为我每天的必修课，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与女儿的忘年之约。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一路走来，有劳累与辛苦，却更有陪伴的温馨、守望的殷切、相聚的幸福、成长的欢悦。

可我又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只是当一切成真时，其中的不舍与眷念却已如深深埋植于心间的根须，斩不断、理还乱，并绵延成一种永远无法消逝的怀忆，如萋萋芳草，似悠悠碧空，若潺潺流水，犹煦煦南风。

常有人问我，每天起早贪黑接送孩子“苦不苦”，我的回答很坚决——“忙，且快乐着！”这既不是矫情，也不是做作，而是发自肺腑的感言。只因我知晓世事的无常、人生的苦短、亲情的铭心、聚期的易谢、陪伴的珍贵，只因我珍惜与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只因每一次相伴都是人生之旅上的绝版，过去了就永不会再来。

孩子，今天，就让我最后一次陪你上学吧。出发前，我就对自己说，路上不念碎往、不想从前，免得自己平添惆怅、徒增唏嘘。可一上路，看着你前行的背影，我的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些年来接送你的一幕幕。

忘不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轿车送修还未取回，我骑着电动车送你上学。经过一处施工工地时，因道路泥泞湿滑，父女俩连人带车猛然摔倒，你被重重地甩到几米开外，可你爬起来时的第一句话却是“爸，您没事吧？”那一刻，我这个七尺男儿居然泪奔，幸亏满脸的雨水掩盖了我的尴尬。

忘不了，在每天的上学放学路上，父女俩朋友般的交心。虽然每次只有短短十多分钟，却是我的世界里最美好、最幸福、最珍惜的时光。彼时，我是你最忠实的听众，以一颗青葱的心，聆听你的校园新闻、班级轶事、闺密春秋，聆听你青春的喜悦与烦恼；又是你最卖力的军师，恨不得能成为诸葛亮，给你世上最好的“金点子”。

忘不了，在等你下晚自习的一个个夜晚，我将校门外的一方天地作为“露天书房”，在手机上零零碎碎地播种心语。不知为何，每想到你在寒灯下孜孜苦读，我的指尖上就仿佛注入了汩汩清泉，并悄然润泽着思絮。斗转星移，寒来暑往，居然在文字的阡陌间耕耘出茸茸绿意，成为一帧帧风景。

……

孩子，再美丽的遇见也终有一别。随着你翅翼的日益丰满，离别将会成为我们之间的常态。从明天起，你的上学放学之途上将会少却一座山的陪伴，却也会因此而使你的翎羽更加矫健。而我的挂念，会化作晨曦、化作露珠、化作灯盏、化作绿叶、化作云朵，陪你一起驶向前方，驶进暮春的风、初夏的雨里。

兴许，多年以后，岁月会告诉我们：这最后的同行，其实蕴含着又一个最新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