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淮人在天涯

爱淮人在天涯

孙成栋

傍晚一下班，就如离弦之箭风风火火地往家赶。

匆匆吃过晚饭，拿上车钥匙就准备去文化艺术中心，却猛然想起今晚没有淮剧演出！唉，这些天来，随着第八届江苏省淮剧艺术展演月活动的蓬勃开展，晚间来到剧场看淮剧已成为一种习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

说起这次淮剧展演月，我可是收获满满、感触多多。近二十株夜晚或午后的时光静雅绽放，约二十台或古典或现代的精品剧目浓情上演，数千万观众在现场或网络欣赏艺术盛宴，那种“淮友满座”“淮友满线”的磅礴气势，令人感受到淮剧艺术历久弥新、历久弥精、历久弥醇的浓浓感染力，感受到淮剧艺术家的德艺双馨和永恒初心，感受到淮剧艺术爱好者的充沛热情与深沉眷恋。

于我，这次展演不啻一场既高大上又接地气的淮剧“满汉全席”，不仅在“百忙”之中“榨”出时间观看了亭湖文化艺术中心展演点的所有剧目，还写了多篇发自肺腑的观后感。《舍妻救妹》将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令我经受灵魂的震撼与洗礼；《雪域烛印》对师魂的讴歌与传颂可谓真挚细腻、淋漓尽致，让我在吟咏“嘉黎纳金，水润兴化，千里万里，连成一家，皑皑白雪，融融烛火，红白辉映，园丁芳华”中感念艺术芬芳与人文情怀的双重沐泽；《浪起宝应湖》使我醉心于宝应湖上的风起云涌，沉浸于湖心岛上的红色传奇，感动于在血与火中开创革命新征程的波澜壮阔和来之不易；《金杯·白刃》以跌宕起伏的情节铺陈和尖锐剧烈的情感冲突，多维展现铁腕治吏的果敢抉择，使我憬悟到“廉”之美与“贪”之丑的强烈反差；《首乌花开》采撷脱贫攻坚进程中的感人故事，生动描绘了小康社会的风雨征途与美丽画卷，给我以绵延不绝的心灵滋润和幸福体验……用如痴如醉来形容我的感受，应该不为过。

不少人得知我对淮剧如此“狂热”，感到十分惊讶。我告诉他们，其实我与淮剧的缘分早在孩提时代就已缔结，迄今已走过四十多个春秋，虽历尽世事变幻、际遇跌宕，却仿佛刻在骨骼、融进血脉、植入心壤般笃实，甚至积淀成一块永不消逝的情感胎记，凝铸成一枚穿越千古的精神琥珀。

印象中，使我知道“淮剧”这个词的是母亲。虽然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文化程度也只有初小，可母亲对淮剧的热爱却格外浓烈。那年月，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乡村经济发展萧条、文化生活匮乏，家家户户为温饱而打拼，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叨一爪子揉一嘴”。难能可贵的是，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劳作之余，乡亲们依然保留着对生活的一份眷念、一份珍惜。对母亲来说，闲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淮剧、唱淮剧。甚至可以说，淮剧成了像母亲一样的众多农家妇女最珍贵的“精神食粮”。

冬闲时节，抑或下雨不便出工的日子里，母亲便会邀约上几位有共同爱好的邻里婶婶，一起守在一台破旧的电唱机旁。那电唱机其实是一位上海亲戚的淘汰之物，被一位前去走亲的乡亲顺便“淘宝”了回来，好在并不影响使用，而唱片也是随机赠送的。听众们通常会带着一只正在钉的鞋底，一边用粗粗的针在厚底上锥挖着，一边听戏。随着唱片不疾不徐的旋转，字正腔圆、乡情浓郁的淮调悠悠地在小屋里潆洄，并悄然变幻成母亲等人脸上的陶醉之色。这样的表情，在那个年代极其少见，也格外珍贵，仿佛一朵朵馥郁的祥云，装点着苦涩而无趣的日子，也安抚了一颗忐忑的少年心。有时候，那薄薄的神奇的唱片，在我的眼前竟幻化成一只磨盘，随着母亲一双柔臂吃力的推旋，喷香的豆浆、面粉抑或麸子等物，沿着上下磨盘的咬合处徐徐而下，仿佛一串串沉甸甸的幸福，落到了全家人的心坎上。而母亲满脸的慰籍之意，像极了围着唱片聆听淮剧时的满足与惬意。

母亲与婶子们欣赏淮剧之时，我们小不点也不闲着，一会儿翻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唱片封套，一会儿凝神聆听那细腻深沉、乡情浓稠的唱曲。 久而久之，我们渐渐知道了《牙痕记》《五女拜寿》《唐知县审诰命》《蔡金莲告状》《珍珠塔》《秦香莲》等一个个经典淮剧曲目，也知道了“淮调”“拉调”“自由调”“大悲调”“小悲调”“柳叶子调”“磨豆腐”等丰富多彩的唱腔，以及筱文艳、马秀英、陈德林、戴建明、王志豪、裔晓萍、梁国英等一批淮剧表演艺术家。想不到，淮剧世界竟有如此神奇的天地、如此怡人的风景，尽管当时的我对其中的不少“道道”也是懵懵懂懂，却也由此在我幼小的心田上播下了热爱淮剧的种子。

有时候我也想，从没见母亲跟谁学过淮剧，她怎么就会唱了呢？后来的一个暑假，让我知道了其中的答案。

平素，暑假都是在家中度过的，因有沟河、田野、树木等“根据地”，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可那年，由于家里情况特殊，我被送到外婆家过了一个暑假。整个假期里，白天的情况与在家差不多，倒是晚上全然不同以往。

往常在家中，夏天的晚上大人们大都在摇扇纳凉，而我们孩童则到处乱窜，忙着追萤火虫、捉迷藏、斗鸡等“活计”。但到了外婆家，环境不熟悉，晚上不敢乱跑，只好跟随外公外婆到户外纳凉。说是纳凉，其实更像一场乡村微型淮剧欣赏晚会。几乎每天晚饭后，只要不下雨，外公都会带着那把自制的二胡，早早地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处打谷场上。起初，场上往往没有几个人，可随着外公的二胡声悠悠响起，邻里们仿佛听到了集合的号令，陆续向场上涌来，通常不消一袋烟的工夫，外公身边已经围上几十号人。这边外公开拉，身旁的淮剧爱好者开唱，一拉一唱配合默契、格外流畅，让乡亲们悠然沉浸在简单却浓醇的快乐里。对这些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来说，“淮剧时刻”堪称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最温情的港湾。

外公拉的都是淮剧曲调，但并没有专门的曲谱，属于信手“拉”来型。说起来，外公的拉二胡技艺带有“无师自通”的意味。自年轻时起就爱好拉二胡的外公，并没有专门学过，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当时走村串户的流动戏班子里的琴师二胡拉得出神入化，一下子被迷住了。而那时的流动戏班子常年不断，这也给外公“偷艺”提供了良机。自此，每当有流动戏班子来村里，外公都会想方设法去看演出，并悄悄观察琴师的二胡和拉胡技艺。这样几次下来，心灵手巧的外公居然自己做成了一只二胡，并像模像样地拉出了曲子。

看来这艺术与天赋有极大的关系。外公虽识不了多少字，但一把二胡在他手里越拉越顺溜，成了远近闻名的“乡村名胡”。特别是遇到陌生的没拉过的曲目，他让淮剧爱好者清唱，自己在一旁试着跟拉，琢磨着琢磨着就搭上了调，两三回一磨合，就完全熟稔起来。而母亲在那样的氛围里，爱上淮剧也就不足为奇了。母亲在出嫁前，不仅学会了不少淮剧唱段，还参加了村里的文艺宣传队，俨然一位对淮剧情有独钟的文艺女青年。

母亲嫁到孙家后，外公有时来看我们还会带着二胡来，每次拉胡都能引起邻里们的啧啧称赞。可惜的是，不久后，外公不幸患上了肺结核。听医生说这种病的病菌通过呼吸道传染，外公就尽量不外出，特别是少到人员密集的地方去。故此，夏夜的纳凉会就再也没了外公的身影，他通常就在自家院子里摇着蒲扇寂寞地纳凉。不仅如此，他到我家的次数也大幅减少，万不得已来时也尽可能离我们小孩子远远的。甚至，春节时，我们跟随父母到外公家拜年，他也竭力不让我们靠近。其实我们都知道，在内心里他是多么渴望与我们亲热呀。

那个年代医疗条件实在有限，肺结核被称为“肺痨”，其严重程度简直不亚于如今的癌症。没过几年，外公就走到生命的尽头，永别了这个让他痛苦又留恋的世界。悲痛欲绝之际，那悠远的二胡声一次次在我们耳畔萦绕，仿佛外公就在眼前，可这二胡声在外公患病后就几乎再也没听到过。而挂在墙上的二胡，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那久未发声的胡弦宛若外公暗哑的心丝，不甘地诉说着沉沉的遗憾。外婆将二胡作为陪葬品，郑重地、轻柔地放在外公身旁，我们都默默祈愿着：让淮曲在天国如青草一样绵延，伴着外公走过每一个孤单的日子。

外公走了，带着那把二胡走了，带着心爱的淮曲走了，去了永远无法回头的天涯，去了也许下辈子都无法重逢的海角。可外公又分明没有走，他留在外婆的念叨里，留在母亲的梦呓里，留在我们淅淅沥沥的惦念里。就连与大婶们围着电唱机听淮剧时，母亲也时常提起当年外公拉二胡的往事，每次总使众人一片唏嘘。

近些年，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各种基于“互联网+”的娱乐平台、文艺载体层出不穷，可年逾七旬的母亲对淮剧的热爱始终未曾消退半分。而新时代的网络科技，也给母亲欣赏淮剧带来更多便捷。那台破旧的电唱机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光碟等新兴“赏淮利器”，带给老人家更美好的艺术体验。前两年，母亲又用上了智能手机，想欣赏什么淮剧，随时随地都可以播放。与之相应，母亲也欣赏到《太阳花》《十品村官》《鸡毛蒜皮》《烟村三月》《小镇》等许多现代淮剧，“认识”了陈澄、陈明矿、王书龙等新生代知名淮剧“大腕”，感受到淮剧艺术新春天的盎然生机。

前几年的一个夏天，我得知先锋岛上将举行一场淮剧晚会，特邀陈德林、黄淑萍和陈澄、陈明矿两代淮剧伉俪和孙辈三代同堂，联袂演出经典淮剧剧目，连忙将母亲从老家接来。那个美好的夜晚，母亲亲眼见到了崇拜了大半辈子的艺术偶像“淮剧皇帝”陈德林，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尤其是看到夫妇俩一大把年纪了还坚持登台演出，为群众带来脍炙人口的淮剧精品，并且带动后来人恪尽“艺术为人民”的操守，为繁荣淮剧艺术的勤勉耕耘，更是感动不已，甚至禁不住湿了眼眸。“假如你外公还健在，看到淮剧这么有人气，定会高兴得拉上半天二胡也不嫌累。”散场时，目睹人山人海的壮观场景，母亲忍不住感叹道。

这次的全省淮剧展演，我原本准备将母亲接来看戏，她却因要照应父亲没能前来，令人备觉遗憾。还好 ，如今网络平台广泛，母亲在老家通过线上渠道一场不落地欣赏了所有剧目。只是，我在线下的文化艺术中心，母亲在线上的西乡僻壤，隔空同步品赏心仪的“淮剧艺术奇葩”，却看不见彼此的容颜、听不见彼此的呼吸、闻不见彼此的气息，终究觉得缺少了什么，恍若有咫尺天涯之感。然而，此天涯相之于外公外婆所在的天涯，又令人稍觉慰籍了，毕竟，我们尚可以相见。

爱淮人，在天涯，可我坚信，纵然隔着再长的梦、再远的途，因淮而暖的心都会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