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韵周庄

孙成栋

有人说，一万个人眼里，就有一万个周庄。

我的周庄，当属如烟如梦的雾韵版。这个驻扎在我心中近三十个春秋的周庄，因雾而失约，也因雾而绰约，堪称绝版的周庄。

彼时，我还在城南一个千年古镇的一家基层卫生院里，一边种植青春一边收割梦想。每天穿着白大褂，穿梭于医与药的阡陌间，将忙忙碌碌凝结成一份责任。那个五月一瓣薇香盈盈的日子，院领导带给大家一个喜讯：翌日赴周庄一日游。

消息宛若深春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飞遍全院的每一个角落。一群长年累月在康与病、生与逝之间跋涉的“白衣使者”，终于获得一次外出放松身心的机会，欣悦与慰籍怎能不像潮水般漫涨。虽然鉴于医疗单位的特点大家只能轮番外出，本次赴周庄的只是部分医护人员，但能拥抱心牵魂萦多年的“梦里水乡”，对去与不去的每个人都是生命中的诗章。

次日一大早，天还隐隐泛着黑，我们就乘坐旅游大巴，穿过晨露的微光与晨风的湿意，向着周庄进发。起初一切正常，可开着开着，客车前挡风玻璃上不知不觉中竟漫开朦朦胧胧的雾气，司机不得不打开雨刮器，才能勉强正常行驶。众人好生奇怪，不由得环顾车外，目光艰难地、隐隐地透过一片迷蒙的侧窗玻璃，只见外面的雾气已经弥漫成无边无际的浑沌之海。随着车子蜗牛般前行，雾气继续变浓变稠变厚，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絮雨将一切笼罩、覆盖、紧锁。

眼看不期而至的大雾，在天地间无所顾忌地肆虐，一时间没有丝毫化解的迹象，大家都有些烦躁，毕竟出来一趟不容易，千万别让此次周庄之旅因大雾而泡汤。而眼前的形势愈发不容乐观，原计划是上午八点半左右到达周庄，看来得推迟了，而且不知道得迟多久。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无奈，那无处不在的雾霭，犹如浓得化不开的愁思，不知何时是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里掠过一阵骚动，原来是雾稍微淡些了，车子的速度也略略快了些。可就是这样，也比平时慢了不少。如此一路折腾，到周庄时已差不多十点了。大家的心头五味杂陈，真是庆幸与遗憾交织：庆幸的是虽然迟到，毕竟到了周庄；遗憾的是此时雾依然没有明显消散，整个周庄都隐藏在磨砂画般的雾幔后面。

可当我真正走进周庄的雾中、走进雾中的周庄，竟蓦然感受到一种别样的韵味，甚至觉得有些“小确幸”，幸亏是雾天来，因为平常无论是从书刊影视上，还是从亲朋好友的口中，描摹出的周庄大都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下的，偶有雨中雪中的，而雾中的周庄很少听说，更未有机会一睹其芳容。而且，相比于晨雾，这晌雾中的周庄更是难得一见。这么说来，与周庄的第一次邂逅就在冥冥中暗藏了一份好事多磨的传奇，一份阴差阳错的情缘。

一边让思绪与雾羽一起飘飞，一边徐徐漫步于周庄的怀抱里。雾空中，隐约可见一枚嫩黄色的太阳，用比平常清冽得多的柔晖皴染着我新奇又忐忑的心情，也皴染着悠长的河流、斑驳的石桥、纤细的木舟、古老的码头、精致的白墙、寂寥的窗棂、微曳的灯笼、依水的绿枝、茸茸的瓦苔、稀疏的栏杆、牵魂的戏台、素雅的蓝布……一切，仿佛都被涂抹了一层水粉，洇润着一种令人迷幻的光晕，仿佛一面玻璃上被涂了一层薄薄的掺杂了些许蛋黄的鸡蛋清。我忍不住取出相机，手忙脚乱地拍了一通，本以为会因失真而“惨不忍睹”，可打开画面还真让我意外，那一帧帧被雾装点过的景象，颇有一种吸引眼球的远近有致、层次迭出、扑朔迷离的仙境美，宛若一幅静默隽永、不染尘埃的水墨画。此情此景，甚至让我禁不住产生住下来的冲动，以便静静地、从容地感受周庄的朝朝暮暮。

烟笼廋水，雾锁周庄。轻岚氤氲，笔墨倾情。走了一会儿，遇到一座连着长长石阶的码头，几艘布篷木船静静地停泊在水边，恰似几只暖巢安放在岁月的臂弯里。尽管是雾天，穿着对襟蓝布小褂的船工依然在等客，殷勤之意溢于言表。兴之所至，上得船来，让身心伴着桨橹的欸乃声，穿过如丝如缕的雾幛，驶进那汪永远的青碧里。一路走过，头顶的双桥、富安桥、贞丰桥、梯云桥、福洪桥、太平桥等古桥如影片镜头般向后退去，留下一幅幅迷离悱恻的剪影。临窗远眺，那故里飞花一样依稀的雾容，像极了诗人笔下的朦胧组章。无意中瞥见桌上有一本席慕容的诗集，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顿有肺腑尽沁之感，仿佛那字里行间初绽着被雾气润泽的蓓蕾。一时，竟怀念起童年放暑假时，捧着冰心的《繁星》《春水》，躲在草篷船上忘情吟咏的日子。

船行雾中，渐深渐远 ，已记不清转了多少弯、穿了多少桥，却见两岸依河而立的房舍瓦脊间，已悄然升腾起水袖一般轻灵的炊烟，交织着轻舞飞扬的雾霭，如梦似幻、随风袅袅，宛若两道融为一体的光影，渐渐分不清彼此，令人恍若穿越到时光的彼岸，眼花缭乱、心神跌宕之余，我不禁暗自感慨，如果让我自己摇橹，恐怕早已彻底迷路，被这雾海淹没、被雾中周庄融化了。

舞韵周庄，让人油然而生一脉诗情、一笔画境、一腔禅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而不见其真容，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欲说还休，自古蕴涵着独具风情的美。带着这样的心怀，我再一次端详雾中的周庄，瓦黛如眉，尘烟若鬓，有若一位江南女子，屋檐上的树桠是她的簪花，穿桥而过的流水是她的发带，但见她，一路走来一路盛开，将一份清丽与隽永托付给漫天淅沥的雾滴，托付给天地间的每一个生命，托付给响彻四海的美好传说。 

徜徉于雾中，远处一片迷蒙，目光不时被雾翅阻落，仿佛一段一段破碎的心事，唯有思绪畅通无阻，给周庄标上与众不同的韵脚。细读这座绵延了九百多个春秋的古镇，沿着骊歌的脉络一路走来，唐风孑遗，宋水依依，融汇成雾中的玲珑翠珠。她是烟雨江南、碧玉周庄，也是商贾如云、富庶周庄，更是英才辈出、人文周庄 。她有她的风雨故事，她有她的古往今来，她有她的酸甜苦辣，她有她的春华秋实。

就像此刻，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包括我的一众同仁，因一场大自然的“即兴发挥”而体悟雾中周庄的风姿，这是一次无奈中的幸运，却暗隐着生活的常态，寄托着人生的寓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天从清晨到日暮，都有无数的身影穿梭于阒寂的街巷，都有无数的双脚敲打着古老的石板路，都有无数的船只丈量遥迢的水程。这一位位来去匆匆的过客，有几人能永远记得周庄的小桥流水人家，有几人能真正读懂周庄心头的千回百转，有几人能珍藏周庄的别致雾韵，哪怕仅有那么一两个，她便成诗，她便入画，她便蕴禅。 

坐看云起，雾韵周庄。一场意外的迷雾，却使我领略别样的风景，认识另一个周庄，获得全新的感受，更看清自己内心深处那枚渴望发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