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里,母亲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老姨娘,来我乡下老家做客。
坐下喝茶、聊天一阵后,母亲起身去厨房里续水。老姨娘盯着母亲向外走去的身影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感叹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想不到大姐的腰弯得这么厉害了,平常还真没看出来!
对此,我是理解的。本来,越是熟悉的人对渐变的反应越是迟钝,好比孩子天天在我们身边,从来没听见过青春拔节的声音,他们却一天天长成了大小伙、大姑娘。再说,一年到头为生计而奔忙,来去匆匆之间,人们容易忽略对别人的关注,哪怕是亲人。
就像我,与母亲朝夕相处,但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脊背变弯,居然是在她患癌症后。
三年前的初夏时节,母亲感觉扁桃腺部位疼痛,特别是吞咽时异常难受,去医院一检查,竟是淋巴癌!还好,发现得较早,随即进行了手术。出手术室回到病房后,在将母亲从手术转运车上移到病床上时,我感觉不管怎样放,母亲的身子都不能完全放平。
那一刻,我恍然惊觉:母亲的脊背已弯如一座石拱桥!
母亲的脊背是何时开始弯曲的?我一遍遍问自己。可纵是想破脑壳,也理不出头绪。印象中,母亲的脊背一直是柔韧而刚直的,如一棵临风而不折、不倒的树。可这棵树却在岁月的风雨中,悄然失却了往日的挺拔与修长。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还在念初中,两个妹妹都在念小学,母亲那时也就四十岁左右。父亲一人的工资实在撑不起一家老小的生计,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做起了制作粉丝的生意。每年冬天,母亲都顶着呼啸的北风,挑着担子外出走村串巷卖粉丝。
那次,母亲挑着一大担粉丝到东涡河对岸的葛武镇去卖,因父亲要上班,就让已放寒假的我与母亲一起去。在轮船码头上,母亲挑起担子走上窄窄的木板通道,桑木扁担被压得弯弯的,不住地颤动,让人看着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不小心掉进水里。
可母亲愣是一脸沉稳地安全抵达轮船。虚惊一场之余,我不住地为母亲骄傲:没想到身材瘦小、脊背纤细的她如此勇敢,如此能干!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城里的一所医药学校。开学那天,秋雨滂沱,父亲出差在外,母亲送我去镇上的汽车站,那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母亲穿起雨衣,取出扁担,挑起我的行李走进雨中。我见自己已长得比母亲高,怎能让她再挑担子呢,就硬将扁担抢了过来。可从没挑过担的我没走几步,就跌了个大跤,母亲见状再也不肯让我挑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约莫一个小时,才到达车站。我上车后,母亲一直站在车窗旁,久久不愿离去,满脸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直到车子开动,母亲才转身往回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母亲脊背上的一坨烂泥却是那样刺眼,想必是我跌跤时沾到扁担上的。
我大声喊母亲将烂泥擦掉,可话一出口就被连绵不绝的雨声吞没。
到城里工作几年后,我按揭买了一套房子。装潢时,父母特地从乡下赶来帮忙照应。铺地板砖前,需准备不少黄沙。沙子买回来后,我原本准备花钱雇搬运工运上六楼,可母亲说:“你买房拿了那么多贷款,省一分是一分,我们帮你挑上楼吧。”
望着年届花甲、发间落雪的母亲,我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花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这点?把你们累坏,就得不偿失了!”可母亲执意为我省钱,故作轻松地说:“这点小活计,比起农田里的那些重活,简直是毛毛雨!”说着,就去车库里拿出从老家带来的扁担、柳筐、铁铲等工具。
拗不过母亲,我和妻只得与她一同干起挑沙子的活。父亲腰不好,母亲不让他挑,只叫他铲沙子。而我们两人哪里干过这样的活,想挑母亲也不给,只让我们帮她接担子,相当于打打下手。所以,那好几吨沙子几乎就是母亲一人挑完的,连搬运队的师傅们都忍不住惊叹:“这个奶奶真是厉害!”
那时的母亲,脊背依然挺直,或许已有细微的弧度,但被粗疏的我“视而不见”、“忽略不计”了。
回忆的思绪,被轻细的脚步声拽回。眼前的母亲,拎着一只刚灌满沸水的暖瓶,给我们的杯子里加水。那脊背越发像古老的石拱桥,桥上走过的是人生,桥下流过的是岁月,桥尾相送的是过往,桥头相迎的是未来,桥身刻着的是酸甜苦辣、风霜雨雪、阴晴圆缺。
而母亲,始终笑意盈盈,就算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亦是如此。生活,将母亲的脊背压成了一张弓,她却用之射出一支支为儿女造福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