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这些年,几乎每一个传统节日,我都是在乡下老家度过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际,一个个节日犹如一座座故乡的码头,让我的生命之舟得以穿过浩瀚流年,静泊于一方恬淡里。
“飘起来的是尘埃,落下来的才是土地。”这是那个深秋,我写在一片落叶上的箴言。叶是梧桐叶,从一株老树上离别,在老屋的青瓦上踟蹰一阵后,徐徐飘落于我的窗前。
在异乡奔忙的一茬茬日子里,耳畔时常响起叶笺上的这句细语,恍惚之间,记不清是雨中的梦呓,还是路上的感喟,抑或灯下的叮咛。
于我,这句短语更是一记钟声,提醒我故乡与我之间有一条永恒的脐带,无论山水多么迢遥,世事如何逶迤,那深埋于地下的根总澎湃着温热的心跳。
今年的端午节,是小长假的最后一天。而节日的祥瑞之气,几天前就已开始生发、弥漫,浸润着每一个只此青绿的日子。
节前一天上午,母亲和妻子一起裹粽子。平心而论,在裹粽技艺上,两人一个是“教授”级的,一个是“菜鸟”级的。也因此,母亲对妻“辅导”得格外上心,真可谓手把手地教,每一个要领都细致入微。而妻也学得一丝不苟,从理粽叶、填糯米,到放蜜枣、花生仁、红豆、蚕豆米,到穿粽针、收口……每一个环节都不放过。
一时间,黑发与白发相映,粽香与笑语交融,婆媳俩亲密无间的身影,倒映在长木桶里粽叶摇曳的水面上,勾勒出一道生机盎然的剪影,让四壁斑驳的老屋也似乎亮堂了些许。
我与父亲,则张罗着煮粽子的柴火。尽管家中有液化气灶,两位老人却更喜欢烧土灶,而燃料主要是稻麦秸秆,兼以枯枝、枯苇、枯草等。想想也是,液化气灶和土灶烧煮出来的食物味道的确不同。只是,平日里二老为柴火费了不少心思,田里的秸秆需用船一趟趟运回来,再摊开来晾晒,干透后再堆垛。
厨屋旁边的大草垛,就是父母的“杰作”,也是二老一年四季的燃料,堪称他们的“命根子”,每次风雨来临前,两人都不忘给草垛盖上塑料薄膜,再用砖头、木条等物压实压紧,得爬上爬下地忙上大半天才能弄好。
六月的大地,处处郁郁葱葱,宛若无垠的翠海。面前的草垛一片金黄,每一根新鲜的麦秸秆都格外精神,仿佛被镀了一层厚厚的阳光。不由得围着草垛转了一圈,它初看像极了汪洋中的一座岛屿,转个角度,又似载满金纱的一只行船,再看又如一枚硕大的蘑菇……伫立于乡间空旷的蓝天下,它和千千万万个草垛一样,如此普通、渺小,却又如此醒目、养眼。
我提着草耙,父亲端着簸箕,配合默契得仿如在合奏一首拔草交响曲。这个草垛是不久前新堆的,当时我们兄妹几人一同回来帮忙,考虑到父母年纪大了,就没堆得太高。所以取草并不算吃力,几耙子下去,就有了满满一大簸箕麦秸秆。如此几个来回,煮粽子的草料就备齐了。
一大家子齐上阵,忙得不亦乐乎,亲情融融。灯火初绽时分,随着袅袅炊烟在屋脊上缭绕、升腾,一只只粽子已在那口大铁锅里相聚,让沸腾的青春释放缕缕清香,飘向小村的角角落落。
这些年来,我一次次在故乡的老屋里安放眷恋,在故乡的沃野上种植文字,在故乡的云朵下仰望苍穹。又一个端午来临,我沿着那根千年不枯的藤蔓,在故乡的舌尖上寻觅粽香。
夜色渐浓,如岁月深处一双双乌黑的眼睛,也成为满头白发最鲜明的背景。父母、妻子均已入睡,而我依然在手机备忘录里记述着一天的点点滴滴,那些晨曦、朝露、栀子,那些粽叶、糯米、草垛、炊烟,那些石桥、小路、夕阳,那些虫鸣、星空、晚风、萤火……次第涌入字里行间。
老旧的窗棂间,一只蜘蛛始终坚守在网上,渐被夜色和星光淹没,在蛰伏中守候一个崭新的黎明。一如此刻的我,在夜的襁褓中成了故乡的守望者。守望端午,守望麦田,守望一场短暂的重逢,守望双亲轻匀的鼾声,如同守望一双穿越滚滚红尘,却始终清澈如水的眸光。
已是子夜,依旧毫无睡意。想起一个个节日,一次次归家,一场场离别,一幕幕悲欢,一声声乡音俚语,一缕缕人间烟火。春节时塞满轿车后备箱的土特产,至今还未吃完,每一样都如一股清泉,汇成亲情的细水长流,滋润我的每一个晨昏;清明时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祖上坟头新培的黄土,又催开老院里一树梨花、满窗海棠,传递一份永不消逝的眷念;立夏时鸡窝里新添的蛋,尚残留着母鸡的体温甚至一星粪迹、几丝绒毛,就被母亲麻利地拾起,放进柳编篮子,最终成为一家几代人口中的鲜香……
每每沉浸于这样的节日之暖、之润、之甘里,人生所有的伤痛,都在不觉中被治愈。那一刻,我也会油然顿悟:节日里的故乡,故乡里的节日,不仅是孕毓乡愁、慰藉乡愁、珍藏乡愁的驿站,更是化解胸中块垒、涤荡红尘喧嚣的灵魂栖所。
此际,夜渐央,依然有人在我书写故乡的文图上留“赞”,想必,这是一些同回故乡的人,一些同被乡情萦绕的素心,一些同在故乡的节日里安栖的生灵。
其中,就有曾在故乡那所小学里,风雨同窗的她;就有在回乡途中邂逅的他;就有在异乡不期而遇的你;更有被故乡的节日酿造的另一个我……
那是一个回归生命源头的我,宛若一片被沃土治愈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