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栋
那天,一位亲戚带着她上小学的女儿来医院看望我父亲。
“哇,这里‘男生’‘女生’不分开住吗?!”小姑娘看来没怎么去过病区,一走进病房就惊诧不已地问道。真是童言无忌,病房里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笑归笑,但小姑娘说的也是事实。这世上陌生男女可以合法、公开地“同居”一室的,恐怕只有医院了。至少,我看到过的集体病房都是如此,男女病床毗邻而立,之间仅以布帘隔开,权当一道聊以自安的篱笆或屏风。
然而,令人更觉意外又欣慰的是,男女“混居”并未让一室人陷入尴尬。大家仿佛自家兄弟姐妹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和谐融洽、相安无事。就算因为男女有别,出现些许不便,也都能互相体谅、积极克服。
父亲的邻床是位来自苏北灌溉总渠之畔的农家妇女,纯朴而善良,虽只是花甲年纪,满头已基本找不到一根黑发。闲来无事时,母亲与她拉起了家常。这一“叙”,居然有了新发现——她与我父亲同姓。于是,彼此顺理成章地互称“舅妈”“大姑”,一下子亲近了不少,死气沉沉的病房也顿时热络起来,仿佛凛冽的冬季掠过缕缕春风。
这位妇女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老两口边照应孙子边守着一爿小店,卖些小百货。这次患病后,老伴陪她来治疗,孙子和小店只能托付给一位亲戚。在病房里,她老伴的手机上有时会响起“微信收款多少元”的提示音,不过生意好像并不算好。但每当提示音响起,哪怕只是几元钱的进账,父母乃至病房里的每个人都替他们高兴,纵然被从睡梦中“吵”醒也毫无怨言。
平常,病房里的男男女女尽管性格各异、经历迥然,但仿佛天然的“命运共同体”一样,互帮互助成为一种自觉行动。相互帮着顺带个饭菜、冲个开水、守一会输液瓶等等,都是常事。谁家有个烦心事,大伙儿总是帮着出谋划策。 有位病友病情较重,有些悲观,父亲从网上找了好几个成功治愈的病例,为他打气,让其宽心不少……
这份温暖与熨帖,也成为深陷病痛中的人们别样的慰藉。
想想也不奇怪。自古有“同病相怜”之说,在共同的灾难面前,人们往往空前地团结、默契、热忱、良善。而疾病作为人生的灾难之一,尽管颇具“杀伤力”,却也可以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消弭心与心的鸿沟,激发起一种共渡难关的绵长力量。
这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群为疾病所“缠”的人,怀着各自的痛楚与忧伤,相聚于病房这一特殊的“驿站”,以相濡以沫的真情彼此温暖、互相照亮,让被风雨打湿的羽翼重新焕发生命的光泽。
病房也是一片丛林,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生灵,它们各有不同的来处,却一起经受不期而遇的霜雪,在和谐共生中努力葱茏,长成各自喜欢的模样,拥抱各自伤痕累累而又永不放弃的未来。
曾有人说:医院是一所特别的学校,教会人如何真正地过好一生。对此,我深为认同。在疾病的阴霾下,人往往活得越发通透、敞亮,那些曾经苦苦追逐的浮名虚誉,皆如过眼云烟,被澹泊之心层层拂去。那些陌生人之间的防范之意、戒备之举,都被诚挚与信任消融。
今天傍晚下班后赶到医院,父亲邻床的那位妇女已出院,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另两张床中,也有一张换了“主人”。偌大的病房里,依然是男女搭配,依然是萍水相逢,依然是“自来熟”,我却有些怀念那些离开的人,洁白的病床上,似乎还留有他们的气息,而心扉上流过的,竟是淡淡的失落。
铁打的病房流水的患者。人生何处不相逢,病房里的邂逅也是一种缘分。短暂的相逢,之于漫长的人生只是倏忽一瞬,犹如草叶上稍纵即逝的露珠。甚至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或许很快就会相忘于江湖,但这暖意盈盈的一段日夜,足以成为一种疼痛而幸福的记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伤感我的离开。此刻,整个病区里一片静寂,俨然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呼吸与鼾声。随着新的晨曦绽放天际,病房这个舞台上又会上演来来去去的故事。
惟愿来去之间,那份爱与暖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