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人人知道,可酱油脚子就未必个个晓得了,除非你是“七零后”西乡人。那次让一位小同事猜,她说“酱油脚子”估计是与酱油有关的一种食品或调味品,但“脚子”到底是何意,她一时也不能确定,但隐约觉得是“沉淀物”之类的东东。
作为“零零后”,能猜到这样也算不错了。
的确,谈到酱油脚子,就不能不从酱油说起。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乡,农户用的酱油都是自家做的,而制酱油也是家家户户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之事。也难怪,一年三餐四季,餐桌上哪天少得了酱油呢。甚至可以说,酱油做得好不好,也是一个家庭会不会过日子的标志。
通常是在初夏时节,母亲会特意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大早就启动“制酱工程”。
母亲先是将早就精心准备好的优质大豆倒入大铁锅中,以一通不疾不徐的中火煮熟后,稍凉片刻,加入上等的小麦面粉,搅拌均匀成糊状后,再以文火煨熟且呈面团状,以能成形不粘手为最佳。
紧接着,母亲将面团搓成圆柱状,再切成一个个细饼,随后在院子里一个阳光不易直射且通风的地方,用几只长凳支起一张芦箔,将细饼摊开置于上面。夕阳西下时分,晾晒了大半天的细饼已达八九成干,母亲将它们移至床铺下面的空当里,依然平摊于芦箔上,再密密匝匝地覆盖上一层鲜绿的玉米叶或高粱叶。然后,就暂时不管它们了。
安顿好细饼,母亲开始制卤。在一只约莫齐腰高的褐色大陶缸里,放上清澈的煮沸过的冷水,至离缸口约二十公分处即可,再倒入约二十斤粗盐,并用一根细竹竿不停地搅拌,待盐基本溶化后,置于阳光下面暴晒,一般得一个星期左右。
随后,“制酱工程”进入间隙期,母亲有条不紊地忙起了其他活计。我却对床铺底下芦箔上的细饼念念不忘、满怀好奇,时常趴在地上端详它们,可又不敢伸手去揭开玉米叶,因为母亲叮嘱过“绝对不能碰”。尽管床铺下空间狭窄,但能闻得到玉米叶的清香,鼻翼间还隐隐传来一种暖暖的带着“霉味”的气息,却并不难受……
转眼间,已过去差不多一个星期。母亲将床铺下的芦箔拖了出来,轻轻掀掉已有些发蔫的玉米叶,顿时让我眼前一“亮”,只见每只细饼上都长起一层黄绿色的软绵绵的“茸毛”。母亲一脸喜色,把饼子悉数拾进一只大巴斗里,再运到装着盐卤的陶缸旁。
此时,原先的粗盐已全部溶化,缸里的盐卤一片澄明,又带着一种特有的温润,仿佛融进了阳光的丰厚馈赠。母亲把细饼倒进缸里,并用竹竿细细地搅动,使饼子与盐卤充分接触,直至被完全浸润。随即,母亲又拿来一只生鸡蛋,丢进缸里,如果沉下去或半沉半浮,说明盐卤浓度不够,得再加盐,直到鸡蛋百分百浮起来。其实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个方法,一直被母亲沿用着,且屡试不爽。为防止酱油“惹”苍蝇或生蛆,母亲还会在缸里放上红尖辣椒、蒜瓣之类的辛辣物。
从此,酱缸就成了母亲重点呵护的对象。她每天都会用竹竿在缸里搅拌,促进细饼与盐卤的“结合”。渐渐地,细饼被泡散,与盐卤完全融为一体。为防止鸟屎、树叶、飞虫等异物落入缸中,母亲用一只筛子或碗罩,罩在缸上。阴雨天气,则提前在缸上覆盖塑料布,有时候半夜突然下起急雨,母亲听到雨声会立即起身,把缸盖得严严实实。
一个月后 ,到了出酱油的日子。在母亲的精心料理下,一缸上好酱油揭开神秘面纱,成功问世。此刻,酱缸里香气扑鼻、天光流转、鲜味漫溢、沁人心脾。舀起一勺,倒在白瓷碗里,色泽黄亮,稠稠的,像极了鲜榨的菜籽油,我有时猜想,这或许就是“酱油”之名的来历吧。
酱油之于农家,俨然雨露之于禾苗,一年四季离不开它的“滋润”与“调味”。家常烟火间,似乎哪样菜都与酱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从清炒、慢炖到凉拌,从荤菜、素菜到半荤半素,从浇淋、腌渍到滴洒,酱油的气息无所不在,颇有“百搭”的意味。酱大蒜、酱甜瓜、酱生姜等家常菜中,酱油是当仁不让的“头号功臣”。尤其是凉拌菜,无论黄瓜、萝卜、马齿苋,还是芫荽、生菜、豆腐,如果没有酱油的“点睛”,就仿佛一出戏没了魂、一首歌没了调。
我却更喜欢酱油脚子。在我心目中,酱油脚子是酱油的浓缩和精华,是时光的积淀和凝结,也是乡味的驻扎和坚守。尽管没有酱油澄澈、细腻、清新,看起来厚笃笃、稠乎乎,却包含着许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有味之物。日晒夜露、风吹雨打,有多少星光、鸟啭、花香、萤火、叶痕、云影、虫鸣、霞辉、童声、乡愁……在酱油里溶解,在酱缸底沉淀,在舌尖上发酵。
如果说最喜欢酱油脚子里的什么东西,则非大豆莫属。最初的“酱饼”中,那些麦面早已消融于无形,但与其相依相伴的豆子还在,却又不是原来的豆子了。那一粒粒大豆从被选中开始,一步步经历水煮、和面、成团、切饼、发酵、入卤、浸泡、静置、腌渍、沉淀等环节,生命已变得无比丰盈,成了美味的“酱豆”,犹如一位历经一路风霜洗礼的行者,身体和灵魂都厚实、丰茂起来,怎能不释放出独特的风味?
在那贫窘的年代里,酱油脚子堪称不可多得的“最美佐料”之一,特别适合炖煮类菜肴,有了它的加盟,再平常的菜也会变得分外可口。酱油脚子焖豆腐、酱油脚子炖蛋、酱油脚子烀扁豆、酱油脚子烧麻蛤子、酱油脚子煮小鱼……每一样都鲜美得无法形容,挖上几羹匙或搛上几筷子覆在饭碗上,一碗饭三下五除二就“消灭”殆尽。实在不行,也可以单独炖酱油脚子,滴上些香油,再放些葱花,同样特别下饭。
说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一家老小一年下来,居然把一缸酱油“消耗”得干干净净,连脚子都不剩。 我刚进城工作的那些年,母亲知道我偏爱酱油脚子,还常常用瓶子装了让我带上。她还开玩笑说,一缸酱油的大部分脚子都被我“享用”了。
如今,家家户户都直接到超市买酱油。这些酱油,绝对没有脚子,听说酱油生产厂家都把脚子当废料处理掉了,在我看来,那真是一种“浪费”哦。而母亲也年届八旬,已无力再做酱油。每次用到酱油时,一想到酱油脚子,我都若有所失,宛若失去了一位童年的“发小”。
远去的酱油脚子,却又总是鲜活如初。只要我还记得,只要那味道还在我心中,它就不曾远走,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