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趁着太阳还不是很烈,带着孩子去打枣子。枣树在奶奶屋子前面,长得很高大,得有二十多米高,据说有四五十年树龄了。今年七八月份来了几场大风,地上铺满了掉落的枣子,但树上仍是果实累累,红的绿的一团团压弯了枝丫。我用一根短竹竿在树枝里搅和一阵,枣子就噼里啪啦纷纷落了下来。七岁的儿子抱着头在树下兴奋地跑着跳着,三岁的女儿蹲在一边,默默地捡着地上的枣子往嘴里塞。我呵斥儿子 “快让开,砸到头危险!”一边又对女儿嚷到“丫头别吃,没有洗过吃了肚子疼!”孩子们哪肯听我的。儿子似乎故意在等着“枣子雨”,我在哪边打,他就往哪边跑;女儿手里已经抓满了枣子,不停往嘴里塞,还自言自语“好甜好甜!”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打了十几分钟,估摸着不少了,我就停了下来。蹲下来捡枣子才发现蚊子很多,腿上和胳膊被咬了不少包。赶紧去看两个孩子,儿子没被咬到,女儿被咬了好几个包,心疼死我了。赶紧擦了点口水--这个技巧是妈妈从外婆那里学来、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被蚊虫叮咬红肿后涂点“塞嘛(口水)”就不痒了。然后匆忙捡了一小袋枣子,赶紧带孩子回家冲洗、擦花露水。
一回到家,女儿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奶奶,一头扎进奶奶怀里、委屈地说“奶奶我被蚊子咬了包。”听到孙女儿被蚊子咬了包,妈妈把我教训了一顿,责怪我不给孩子们穿长袖长裤戴帽子、不喷驱蚊液—这顿责备在我意料之中。她看到枣子后,又询问我今年枣子长得怎么样,掉落的多不多。
奶奶的屋子是家里的老房子,父亲分家后另起炉灶,重新盖了房子,离老房子不到两百米,要拐一个弯。2014年、2016年,父亲和奶奶相继意外去世。奶奶去世后,老房子里的家具(其实也就是几个破旧的橱子、凳子)大都被长辈们整理扔掉了,由于风俗,做饭的灶台也被扒掉,老房子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妈妈这几年跟我们住在城里,照顾我们和孩子,乡下家里经常四处杂物、布满灰尘,更不用说去收拾打扫老房子了。奶奶的老房子是低矮的平房,周围人家已经全盖了楼房,老房子被围在中间,青砖外墙上布满洞洞眼眼,土泥瓦片上落了不少枯叶杂草,一个破了的小窗户上绑了些塑料袋遮挡雨水。奶奶去世后,伯伯们交代过,无论如何不能让老房子塌掉,可是因为已经建了新房子,政策不允许拆建翻新,当然也没有翻建的必要,我们只能任由它在那里,日日夜夜,风吹雨淋。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的儿子尚幼,女儿还未出生。奶奶跟妈妈交流很少,个中原因很多,但他十分疼爱小孙子,常把姑姑们买给她的牛奶、水果等吃的送过来给小孙子。每次过来,她总要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一会儿,看小孙子玩耍,但从不进屋。前两年,儿子还时常问我“那个太太(曾祖母)呢?太太怎么不给我送西瓜吃了?”我无法回答,总是搪塞过去,或者让他别再问。今年他不再问了,因为他懂得了死亡是什么意思。我不用再骗他说爷爷为了给他买奥特曼玩具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赚钱,不用再制止他谈起那个送零食水果给他的曾祖母。
下晚时候,妈妈扛着竹竿、拎着篮子出去了,一看就知道是去打枣子。我匆忙给孩子们穿好长袖长裤,也奔枣树去。妈妈正举着十几米长的竹竿费力地敲打着枣树。看到我们过去,她没跟我打招呼,却笑着对孩子们说“你们也来打枣子啦!”我过去接竹竿,妈妈也很自然地把竹竿递给我,彼此都没有言语。她埋下头开始捡枣子,孩子们跟早晨一样:儿子抱着头在树下跑着跳着叫着,女儿蹲着捡枣子吃,脸上很是满足。我不再管孩子,只顾找那些最丰硕的枝丫。而妈妈重复起我早上的话“别跑,砸到头!别捡,回家洗洗再吃!”打了一会了,有点累了,我放下竹竿一起捡枣子。在篮子里,发现不少枣子是坏的、烂的,我一边把坏枣子挑出来往外扔,一边说“软的是掉下来时间长的,不要捡,还有烂的捡了干嘛。”妈妈依旧埋头在捡,嘴里低声说“这么多枣子,可惜了喂!”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回答我。
在城里,妈妈总是念叨要回乡下,说要回乡下看看外婆,说要去地里种一点茄子辣椒,说要给院子里的花分盆加土浇水。她担心我们误解,误解她不愿意帮忙带孩子,每次都要罗列好几个理由。妈妈本来性格内向,不喜欢出门、不多言语。这几年,父亲、奶奶、外公相继去世,她言语就更少。在城里,人都住在自家的小格子里,家务活又不多,难免孤独寂寞。人的年龄大了,安土重迁,惦念旧物,我们理解;手脚太空闲脑子里就会多想,想得多了就会心情不好、身体不好,我们也懂得。所以,我们总是尽可能让她回乡下,到了周末,只要有时间,也一定会跟她一起回去。乡下离城里不过30公里的距离,来回却总要忙活一阵,大家的衣服、女儿的奶粉尿不湿、儿子的玩具、前夜剩下的饭菜、地里采摘的新鲜瓜果蔬菜……总是满满一车。但是孩子们很喜欢这种“搬家”的感觉,一听到“准备出发”,立即收拾玩具、帮忙拎东西,跑得欢快。
很快,篮子里就装满了枣子。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塑料袋,继续捡。看来她有备而来。我休息了一阵又有了力气,舒展了几下手臂,也继续拿起竹竿打枣子。老房子隔壁住的是村上幼儿园的退休老师。她走出来,手上抓着一把小番茄,招呼孩子们过去。馋嘴的女儿立马起身跑了过去,儿子也追了过去,从老师手里夺过番茄就往嘴里塞,还带着“啊呜啊呜”的声音。女儿只拿到一个,看着哥哥嘴巴鼓鼓的,瞬间拉下脸哭了起来“哥哥坏,哥哥抢我的!”这把我们都逗笑了。老师安慰说“妹妹不哭啊,奶奶回家去洗,还有很多呢!”妈妈赶紧阻止“不用该不用该,家里有。”老师还是回去洗了很多,装在袋子里,儿子又跑过去“夺”了过来,这次,他主动拿给了妹妹,还摸着妹妹的头说“妹妹,哥哥给你吃的。”妹妹抽泣着说“谢谢哥哥。”这又把我们逗得大笑。
妈妈招呼老师捡些枣子吃。老师回绝说“哎呦,树上天天掉,院子里掉了好多,我又吃不动,只能扫扫掉,怪可惜的。”妈妈回答“是喂,要弄(照顾)两个孩子,我也没空来打。老妈头子(奶奶)在的时候,弄得干干净净,哪会掉这么多烂在地里。”“是啊,小时候没东西吃的时候,老妈头子抓把枣子给我们要把人欢喜死,现在吃不动了。孙子回来也不吃,嫌小。”“小归小,甜得很呢。”“上次村上搞环境整治铺路的时候早知道让他们把这里也浇上水泥,还好看多啦!”“全是水泥也不好看,农村嘛总得有点绿草地才好看呢。”“也是,就是容易生蚊虫。”她们你来我往,一句接着一句,都打开了话匣子,聊到了枣树,聊到了儿女的工作,聊到了孙子的学习、聊到了村庄的变化……妈妈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愉快自在的笑容,好像要把这个星期、这个月、这一整年的话都讲完。
转眼六点多了,夕阳在催,孩子们也在催。我们捡了足足一篮子加满满两塑料袋枣子。妈妈执意给了老师一袋枣子,告别说 “明天要去城里了喂,他们要上班上学了。”语气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自豪。
儿子抢着要帮我拿竹竿,女儿嚷着要帮忙拎枣子。简单尝试后,他们就都发现自己还很弱小,矮小的个子还不能稳稳扛起十几米的竹竿、稚嫩的手臂还无法挽住装满枣子的袋子。儿子说“妹妹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到家。”不及儿子喊“预备开始”,女儿就跑了起来。这让儿子有点不高兴,大喊“妹妹你犯规”,然后赌气慢慢走,不比赛了!女儿却以为哥哥在追自己,叫喊着、欢笑着跑得更快了。妈妈也加快了脚步,去跟紧孩子们,她喊着“不要跑,小心摔跤!”
奶奶的老房子离我们不到两百米,要拐一个弯。拐过弯,房子、枣树、老师,都看不到了。看着前面两个朝气蓬勃的孩子和身边日新月异的村子,脑子里浮现出身后孤伶的老房子和铺满一地的枣子,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空气里带着浓郁的枣子香味,让人感到十分轻松。想到倪萍的一本书,恰好可以给这篇的文字做一个结尾:《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