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走了,走得坦然、走得平淡。他虽然身残,但一生从没累及他人。他没有遗憾、不留惦怨,只留下一支枣木杆黄铜碗儿的唢吶,诉说着他一生的酸甜苦辣。
大伯从娘肚里掉出来,一双眼睁开少半只。等到十四五岁,身体虽然发育正常,可伸手分不清五指。爷爷高价请来鼓匠名师,教他些吹拉弹打的手艺,期望长大后能自食其力。三年多时间,他闻鸡起舞、剪烛用功。冒寒雪,顶烈日,学到了真本事。吹唢呐、拉胡琴、弹三弦、打鼓板样样精通。出徒后进入当地最好的鼓班子,经过几年的历练,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十里八村红白事宴都请他们,大伯有了可观的收入,除了养活自已还能贴补家用。
鼓班里大多是盲人,大伯睁开眼能看到太阳的位置,就是有视力的人。冬天,为了多挣钱,他们到离家四百多里远的灰腾锡勒开鼓房。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小村里,大伯既要打理七八个人的生活,又要四处揽事宴,找活计。山区高寒,冬季取暖全靠硬柴和干牛粪。他每天上午领了同伴到离村四五里的山上砍柴拾粪。上山的路坎坷不平,还要下沟上梁。他睁大半只小眼瞄着路,连滚带爬把伙伴送到荆棘丛生的山坡上,让他们摸索着砍柴。自已又摸到牛群经常出没的山沟里,寻找干牛粪。寒风肆虐,冻得他浑身打颤,腿脚麻木,栽跟头跌跤 是平常事。但一上午必须捡满两筐干牛粪,再翻回砍柴处,帮伙伴们捆好砍倒的荆棘。他担起筐子前面带路,那几个背着柴捆一个拉一个跟在后面。回到鼓房后,放下柴捆粪担,赶快做中午饭。生火、烧水、洗土豆,和面。会做饭的大姑娘小媳妇用莜面推窝窝、搓鱼鱼,加上土豆丝擀饨饨。烂腌菜拌了油爆葱花红辣椒作调和汤,搅拌均匀,是可口的美食。可大伯没有这本事,他把和好的莜面捏了一笼笼小圆球,美其名曰“算盘珠珠”。蒸熟了,开水里撒上盐就是蘸科,大伙还吃的满香。
赶事宴全靠两条腿,他们一班人背上锣鼓家什,近则二三十里远则百八十里走山路。灰腾梁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晴朗无云,可没走二十里路,冷风呼呼,浓云密布,接着飞起雪花。大伯手里捏着一把汗,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领路。可天公好像有意和这些被抛弃的人作对,北风吹得更紧。眨眼间风卷雪花形成白毛旋风,大伯眼前发黑,辨不清东南西北。他心急如焚,如果按时赶不到办事宴处,不要说挣钱,还得赔款。要是晚上走不出困境,这伙人都得扔在旷野里喂狼。他急岀一身冷汗,边走边想办法。白毛糊糊肆无忌惮地摔打着这群可怜人,队列后边传出嘤嘤的哭声。他听到后突然生出办法:忙停下步,让大家围成团。自已拿出随身带的唢呐,使出全身力气吹去。“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响彻风雪迷漫的旷野。临村人闻讯赶来,把他们一行接回家。问明情况后,又冒着风雪护送他们到要去的村子。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鼓匠也在其中,大伯失业了。根据身体状况,生产队安排他在饲养院干活。白天清扫圈棚,早晚喂羊。活儿不少,也累人,可队长说能记一个常人的工分,他毫不推辞。饲养院里大小四十多个牛马棚,他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粪担出去,再垫上新土。一年下来,饲养院里堆起高大的粪山。十六七年,不知压断多少根扁担、也不知磨坏多少只粪筐,家里柜中仅破衬肩摞起足有二尺多高。随着时光的流逝,身高体壮的大伯变作弯腰驼背的老头,肩膀上的老茧也越压越厚硬。他常年住宿饲养室,白天打扫圈棚,早晚照看羊群。饮水、喂料,添草、圈羊、晒场……样样不误。因为严厉管教不桀的羝羊,危险死于它的角下。
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羊群刚刚回来。大伯提了半袋高梁倒入槽里,群羊一涌而上,伸头就吃。羝羊称霸,仗着身高体壮,肩扛头撞将绵羊哄到一边,自己吃起独食。大伯见状怒火烧心,双手握了羝羊的大角拉到一边,制止它的霸道行为。此时羝羊怒不可遏,它毛发奓开、胡须颤抖。甩头蹬腿,挣脱大伯的双手。倒后几步,没等大伯反应过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角冲来,坚硬的盘角狠劲撞到大伯胯骨间,他顿觉钻心疼痛,像一截木头倒在斜坡顶上,浑身颤动。羝羊见状,又冲过去,连续几头撞去,他顿时失去知觉。身体踡曲,像一个破毛团滚到坡底,惊得群羊四散。可羝羊飞蹄冲下斜坡,站在大伯身旁,立耳低头,两眼闪着凶光机警地盯着他。羊倌发现后甩着响鞭打跑羝羊,抱起散了骨架的大伯送回家。可怜他被撞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奶奶踮着小脚四处救医,才保住他的性命。
大伯躺在病床上,熬过整整一个夏天。金秋时节,才走出家门。他嗅着熟透的庄稼味,爽快极了。拄了柺杖,四处奔走,睁大少半只眼,看个轮廓也兴奋不已。田野里丰收在望:高梁涨红脸、谷穗泛金色,黍子压散枝、糜子炸爆头、莜麦铃铛摇、葵花低下头,这丰收的景象令人陶醉,可害虫也出来捣乱了。田鼠粘对,野兔结伙、麻雀成群……它们出没于成熟的大田里,糟踏粮食。护秋是当务之急,队长挖苦心思想法儿,插草人、放鞭炮,怎么也赶不走这些“坏分子”。最后决定制作药饵,撒到大田里,毒死这些飞禽走兽。大伯知道后坐立不安,心想:飞禽走兽也是一条命啊!既然它们和人类一起生活在大自然中,就应该和睦相处,怎么能人为地荼毒生灵?于是主动请缨,承担起大田赶“四害”的任务。他拿出多年闲置兜里铜锈斑斑的唢呐,擦得明光净亮。十几年没摸了,可按上哨子,一亮调,声震四方,悦耳动听。从此,他提着唢呐走出村,凭着手里的拐杖过沟翻梁,爬埂入垅。站在庄稼地里,昂头挺胸,学着害虫天敌的叫声,吹奏唢呐。一会儿老鹰暴唳、一会儿大雕怒咕,间或鹞子翻身、猫叫咪咪……那声响栩栩如生,响彻四野。招来雕鹰空中盘旋;引诱家猫田野穿行。麻雀闻声,四散逃窜;野兔听音,伏身庵中;田鼠闻迅,洞入穴中。大伯整日奔波在广阔的田野,只吹的口干唇裂也不停息。他为了给田野里干活的劳动人助兴,还抽时间吹起人们爱听的乐曲。二人台小戏、晋剧选段,流行歌曲似天簌之音,流水般从唢呐中涌出,响彻金灿灿的大地。社员们干劲倍增,田野里呈现出一派你追我赶的收秋景象。
大伯虽然是残疾人,可一生自食其力,享年78岁。听父亲说,大伯去世前一天的傍晚,他正在家里吃饭,大伯慌慌张张跑进门。说有两个强人闯进他家,二话没说,打翻炉子,扔了烟筒,拉着他就走。他用尽全力才挣脱拉扯,鞋都没来得急穿跑来求救了。父亲看着大伯光头赤脚衣没上扣的狼狈样子,很生气。心想:世上那有这等人,一个瞎子也要欺负。忙放下碗跑到大伯家,找那两个人理论。可当父亲跨进大伯家门的时候,发现屋里一切正常:炉子里火苗正旺,连个人影都没有,更无打斗的痕迹。父亲觉得奇怪,翻头问大伯,他仍然絮絮叨叨重复着刚才那番话。父亲心生疑念:莫不是阴府白黑无常二位上门?可转念一想,那都是说书人没影踪的话,能是真的。于是安慰大伯一番,扶他上炕休息。可第二天早上来看他,大伯静静躺在炕上,早已停止了呼吸。他面容慈详,小眼紧闭,枕头旁孤单单地立着那只枣木杆黄铜碗儿唢呐。想必夜里又发生了大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他再一次吹响唢呐。那声音一定呜呜咽咽,流露出对生的不舍与死的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