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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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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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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归州城连载

序言

我的归州城,并非东北那处辽代遗址。她是我心目中的归州城、记忆中的归州城、想象中的归州城,也就是那座已经沉寂江底、原湖北省秭归县的县治所在地归州城。

“归”是专名,“州”系通称。秭归早在新石器时代就称作归乡。《汉书·地理志》有载:秭归,归乡,故归国。唐代以“州”为建制,武德二年置归州。以后历代沿袭,建制虽有变化,但“归州”名称得以延续,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颇为幸运。一千七百多年前,刘备就帮我们筑下了这座城,此后历经风雨沧桑,从土城到砖城再到石头城,历史渊源傲视群城,荫蔽着一代一代后人。我虽不属于归州城原住民,也不是引以为傲的屈氏后裔,但我确属有幸。有幸在当年,走出九畹溪,跻身归州城,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与城同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熟稔于心,睁开眼全都是熟人,闭着眼能摸回家门。

我们这一代人也有遗憾。依山傍水的局促,街巷楼房的逼仄,注定归州城有一天会悄然隐去。本以为还会有千百十年,没想到这一天就在我们眼前,眼睁睁看着人去城空,眼睁睁看着天崩地裂,眼睁睁看着归州城在爆破团雾中悄然隐去。最终,留下一方高峡平湖,留下一片浩浩汤汤,留下一段诉说衷肠。

归去来兮。

自以为序。



第一章

 

归州城的街道怪怪的,东门进却不能西门出,进东门上后街出北门;南门进也不能北门出,进南门走前街出西门,外地的过路子困惑不已。走在归州城的街上,拿什么辨认方向呢?几无规律可言,早晨面朝太阳,前东后西左北右南,倘若没有太阳呢?

 

舵把子爷大声说:“我的归州城是个好地方!”

这话说得好敞亮,风一般刮过我耳旁。

“啊,我的归州城是个好地方?”我望了望对面的山,楚王山郁郁葱葱;我望了望眼前的水,大河水浩浩荡荡;我望了望岸上的城,归州城层层迭迭。我的归州城,的确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就好地方,您啷个说我都不否认,我否认也不起作用。归州城好就让她好,与我有一分钱的关系?即便归州城再好,她是您的归州城,又不是我的归州城。我心里这样想但没出声。

趸船上有人候船,候船的人嘿嘿直笑,笑着对舵把子爷说:“您老人家谁呀?吕尚姜子牙,南阳诸葛亮,您说归州城是个好地方,那归州城就是个好地方。可话又说回来,也不怕您多心,更不怕您见怪,您说她好那好在哪哈呢?”

“您老人家”捻着胡须,边捻边笑:“你说好在那哈?坐山看水,气候温润,冬天不存雪花,夏天没得蚊子,城里的人住着舒坦不愿出来,城外的人看着眼热梦想进替(替,秭归新滩方言:去),因而四周就筑有厚厚的城墙,城墙四方立着高高的城门哩。”

他开始举例,接着捻胡须,貌似在数数,说:“你们晓不晓得?明代有个诗人叫孙蕡,颇有本事,很了不起,于书无所不读,写诗不打草稿,专门写了首《次归州》。打头一句‘归州城门半天里,白云晚向城下起。’你看看,你看看,归州城门半天里,都‘半天里’哒,那城门何其岿巍?你再看看,要是那城门吱呀一关,城里的人就出不来,城外的人也进不替,只得各自寻找安逸哩。”

文绉绉的,我没听懂。仰头望望天空,楚王山飞来一只苍鹰,时而俯冲,时而盘旋,自由自在的在天空翱翔。它可能是楚王山的画家,随心所欲在天上涂鸦,刚才还是晴空如洗,转眼已经满天云霞。

趸船上没了太阳,只余下水流浪响,二班船还没到点,过水船也不见踪影,舵把子爷还在说道,说得意犹未尽,说得煦色韶光,候船的人干着急。

舵把子爷不着急,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酒瓶底儿一般厚的眼镜,推出几道额头皱纹,大声对我说:“南门啊,你想找安逸吗?想找就对啰!时光呀,年轮呀,就像船上那舵盘子,骨碌碌几转几不转,就过替了好多年哩。”

舵把子爷说得对,骨碌碌几转几不转,千百十年就过去了。我的归州城呢?归州城安然若定,城在、城墙在、城门也在,即或不关城门,即或没有门扇,那户口不就是城门吗?别以为这是一“纸”城门,纸糊的城门高不可及,甚至可以说固若金汤,真乃“归州城门半天里”。如此一来,城外人就在城门洞做梦,城里人待在城里头安逸。

“城里、城外”好像都与我无关,“做梦、安逸”也没我的股子,没我股子那就走呗。说走就走,我望了舵把子爷一眼,他乜斜着眼睛,脑壳一点一点,嘴里叨叨有声,就像在哼小调,哼的龙船调吧?我悄悄离开趸船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舵把子爷呀,您们做梦、安逸吧,城里的人我管不着,城外的人我也管不着,城里城外我都管不着,因为我没有城里户口,我是归州城的“黑人”,非城、非农的“黑人”。

但我不是外国黑人,我肤色不黑,头发不鬈,嘴唇不厚,没有非裔黑人血统,也没有“火所熏之色也”。我属于官方无记录、户籍无登记这种人,这种人归州城里还有几个:小手、一只眼、死米子等。“这种人”好比丢了魂魄,太阳下不见自己的影子,走在街上你我都看不见,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因为那就是“见鬼”。有如梅尧臣所说:日中不见影,阳魂与鬼并。对,我就是这种“黑人”。

“黑人”说破天也是人,是人总要长大成人,长大成人总得有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城门洞。

归州城有好几个城门洞,北门、西门垮了,东门洞暂且不说,就专门说南门洞,因为我在南门洞出生,我在南门洞里长大,我的名字叫做南门。冬瓜说过,天上有南门星,地下有南门人。这话没说错,归州城户籍里虽说没有南门这个人,但你去南门洞里一打听,肯定有个名叫“南门”的小把戏,虎头虎脑?贼头贼脑?没头没脑?那个小把戏就是我。

白天,阳光和煦,鸟飞虫鸣,喧嚣尘上;入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波涛沉闷。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南门洞,蹲在南门洞里遐想,或许那也叫“做梦”,无数一遍数点那城墙砖,见证南门洞的日久天长,目睹流水而过的千姿百态,有陋习也有气派,有窘态更有精彩。

城门洞进进出出的那些过路子,形形色色,行色匆匆,匆匆而过,磨砺着那一摞摞石阶,磨平了一级又一级,浸润了苦楚和甘甜,他们何来何往呢?按舵把子爷说法,也是在寻找安逸吗?

背筐打杵不离身,满城游荡想挣钱的那些“背筐儿”(用背筐背运货物挣钱,有同重庆城里的棒棒儿),遇到有人喊“背筐儿”,怪叫着一窝蜂冲过去,就像苍蝇嗅到了腐肉。拿归州城话说,你做什子?拿宜昌话说,你干吗儿?拿武汉话说,你搞么事?抬八抬大轿吗?广场上拔河吗?比赛划龙船吗?没活儿干又像丢了魂,歪在城门洞里“做梦”,累了说荤素搭配的方言解乏,渴了去广场边找龙头喝水,饿了从背筐里掏个粑粑果腹,太阳落山时一个二个散去。

动辄抱着电线杆不去幼儿园的那些娃娃,大人们耐着性子好说歹劝,威逼利诱法子用尽,就只差喊祖宗先人了,万般无奈掰开臂膀强行搂走,留下一串响亮的哭声,哭得我的心升温融化。可那电线杆却无动于衷,冷冰冰地戳着一声不吭。你还是个人吗?哦,你不是人。电线杆呀电线杆,多少娃娃拥抱过你呀!晶莹的泪水、闪亮的鼻涕、诱人的体香、亲昵的手臂,无偿馈赠予你。倘若你是人,你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算不上幸福之人,既不能与娃娃为伍,也不能和电线杆媲美,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呢?我有抱电线杆的机会吗?就连幼儿园也是听说而已,听六指说位于北门转头,隔壁就是小招待所,大个个领导来了都住那里。我不关心大个个领导住哪里,我只想看看小娃娃的幼儿园。记得有一天,我跟着南无婆上街买菜,故意扯着她走向北门口,路过幼儿园时我就隔着门缝朝里看。那个门缝很小很小,小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听见有人喊“王园长”,王园长“哎”的应了声,原来园长是个女园长。南无婆问我看见了什子呀?问完这一句就不问了,好像这话触及了她的痛点,忙拉着我离开那里。我极不情愿地离开,我没机会上幼儿园,多看两眼难道不可以?

看过幼儿园再去看小学,拐拐头对面就是城关小学。一圈高高的院墙围着,校门是两扇高大的铁栅子,隔着铁栅子能看见里面,里面是娃娃们的天堂,天堂的娃娃都是疯子,笑语盈盈,书声琅琅,童言稚语,张口就来:我的书包、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教室、我的学校、我的归州城……

出校门就是三岔路口,路自屈原故里牌坊而来,左岔通向拐拐头,连着民主路,路边有线业社、织布厂,尽头有摞陡峭的石阶,梯子般竖在南门洞口。穿过南门洞就是前街,前街是归州城的“面子”街。

右岔是一摞石道,一边是屋檐,一边是水沟,弯弯拐拐,石阶错落,错落无致,通往东门洞。

出东门就是十字路口,路东有幢楼房,三层四层楼房,喊做“种子公司”。什么种子?包谷种子?黄豆种子?白菜种子?“种子”在哪哈?没看见种子,至今我还纳闷。

还有令人纳闷的,归州城的街道怪怪的,东门进却不能西门出,进东门上后街出北门;南门进也不能北门出,进南门走前街出西门,外地的过路子困惑不已。走在归州城的街上,拿什么辨认方向呢?几无规律可言,早晨面朝太阳,前东后西左北右南,倘若没有太阳呢?那就只能眺望楚王山,楚王山巅的“楚王”好威武,怀揣那把楚王宝剑,守望着咆哮东去的大河。

十字路口左拐通往广场,都喊做人民广场。稀饭告诉我们:人民广场就是人民的广场,就看你是不是人民,倘若你是人民的话,那广场就是你的广场。

直行步入后街,政府、公安所在地。街道要比前街宽一些,可以走汽车和拖拉机。街道两边建有人把高的院墙,院墙根摆着一溜地摊,叫卖蔬菜和柑橘水果。顺着院墙扯直走,街边有两个招待所——稀饭说好想去住一夜——招待所又分大小,大招待所在街右,正对着十字街;小招待所在街左,隔壁是幼儿园,对门是武装部,再往前走就是北门沟。

北门沟就是一道沟,沟上砌了一座石桥,桥这边是个十字路口,直行过桥通往胜利街,街边有座恋爱桥,前方有座龙王庙;右转上坡通往天灯堡,天灯堡住着城里的“移民”,没房住、住不下的“移民”;左转下坡抵达西门,西门没有城门,只有三岔路口,一岔连接前街,一岔通往河街。

回到东门十字路口,向右有段坡道,坡道中段分岔,往右通往筲箕洼,直是一摞长长的石阶。

拾级而上,视觉渐高,爬到后山腰,就是“我的学校”。只见:旗杆高耸,树荫环绕,左侧有个大操场,操场上有单杠、双杠、爬杆、篮球架……六指说那就是城关中学,但凡是归州城的娃娃,读完小学就去那哈读书,那哈读完再去读师范,师范就在城墙尽头。城墙上早晚有人吹笛子,笛声悠扬,如泣如诉,归州城的晨钟暮鼓。

我总算跨进了城关小学,多亏了街道主任帮忙。

街道主任就在小卖部上班,小卖部橱窗正对小学大门,她一边上班一边盯着校门,校长一出来就好话说尽,炒现饭一般絮絮叨叨。说南门这娃儿生在南门洞,南门洞又属于我们街道,我们街道上的娃儿不上学,我这个共产党员称职吗?我这个街道主任还当吗?又说不管南门他有没有归州城户口,他总归是在南门洞出生的娃儿,也就是我们居委会的娃儿,居委会的娃儿就是归州城的娃儿,归州城的娃儿就是党的娃儿,党的娃儿总得入学受教吧?总不能让他打小就当文盲吧?每回都说得校长点头称是。此外,还有江叔叔多方斡旋,一下船就去找熟人帮忙。尽管因为户口没能取得学籍,校长还是让我读完了小学,可我没有“就去那哈读书”。那哈的学校即或要我,我也不好意思去读。不过话说回来,也没人来通知我,我暗喜捡了个便宜。

我本就不想上学读书,我最担心老师“请家长”。因为我只有我妈一位家长,她一天到黑背筐不离肩、打杵不离手,即便请家长也不是那么撇脱,倘若让我带口信又怕有去无回,除非老师亲自上街去找,找到家长我兴许会跑掉,因为我非常惧怕老师,尤其怕老师和家长“双打”。在我的印象深处,我最怕丁老师和郝老师,因为他和她都请过家长,“双打”的日辰不好过。

丁老师似乎喜欢吼人。他右眼皮上有颗黑痣,我总觉得那是一只蚊子,上课老吸引我的注意力,担心蚊子会迷老师眼睛。我曾经恭敬地提醒过一次,可他好像不怕蚊子迷眼睛,也不在乎我的好心好意,照常冷不丁对我大吼一声,我的心随之而强烈悸动。

郝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头发长,不是“头发长见识短”那种“长”,即或是我也不敢说。她大多数时间长发飘飘,脸上就像装了两扇门帘,讲课时不停地扒拉门帘,也不嫌扒门帘麻烦,为啥不扎两根辫子呢?是没有橡皮筋吗?是没有红毛线吗?硬是没得您就说话。她平时说话声音并不大,吼我们时却尖锐无比,绝对称得上震耳欲聋,人民广场开大会为什么不让她去领呼口号呢?我甚至怀疑拐拐头的路灯不亮与她有关,她就是《假话国历险记》里那个超级大嗓门小茉莉,小茉莉站在舞台上一声吼,剧院里的电灯泡全被震碎。

我总算读完了小学,没有“就去那哈读书”,那哈的学校也没通知我,那哈的学校即或要我,我也没有脸面去读。因为,稀饭、卷毛他们总揭我老底子,半夜尿床就是我的“老底子”。一个小男人尿床不怎么光彩,也没有资格谈论夜生活,更不能去延续思维想象。其实,但凡尿床的人特别苦恼,最不想尿床的人就是尿床的人,越不想尿床他就越是尿床,因为它是一种病症,一种原发性尿床症。

事到如今说出来也不怕,我不想隐瞒儿时的糗事,因为归州城里每天都有糗事。在那懵里懵懂的岁月里,为了防止夜晚尿床,晚饭我拒绝吃稀饭,天一麻黑就不再喝水,睡觉把屁股搁在床边,甚至用截绦子绳捆住那不争气的东西,半夜尿急却因解不开绦子绳胀得怪喊,最后我妈不得不拿剪刀一点一点铰开。

令我一直奇怪的是,偏厦屋里发生的这些糗事,稀饭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一没来我家二没和我睡。想过来想过去,想得脑壳生疼,我怀疑六指就是甫志高。因为我家门外有道坎,坎边常常晒着我的被子,被子上尽是现实主义写生,多是南一块北一块的美国地图,全部出自我这个画家之手。六指家后门紧挨着这道坎,他不出门也能一览无遗,可六指总是装得若无其事,这个伙计打小城府就很深,他就是埋伏我身边的甫志高。

还有坐我后排的那个“将你军”,她的本名叫做“姜丽君”,冬瓜说是“美女姜”的“姜”,可“美女姜”却不像美女,头顶扎个“冲天炮儿”,说话走路像个儿娃子,读三年级时就有了胸,她自己还不禁觉得,一走路原形毕露,洪湖水呀浪打浪,一张嘴“我的归州城”。当着众多同学的面,她说我是南门洞生的,被人捡去当了抱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南门。呸!南门洞能生娃娃吗?她又说我是姜疯子生的,姜疯子老在归州城里转悠,几转几悠肚子就大了,叽咕一声把我生在南门洞里。呸、呸!姜疯子是不是你的家门?她还说我是雷鸣洞生的,大河涨水漂过趸船时被舵把子爷捡了,当个野猫儿养在趸船上,舔着“嗦丢儿”长大的……

好啦,不堪其辱,奇耻大辱!

我彷徨,我恼火。无话可说,说不出口,口呆目钝。不管啷个说,说破天,说到地,究其原因,还是归州城的户口作怪,我没有一纸归州城户口,名不正则言不顺。难怪我妈坚持当她的背筐儿哩,她发誓要挣钱给我转上归州城户口,让我有朝一日也成为城里人,长大后娶个归州城的姑娘做媳妇子,按政策生个“独一听”或“一枝花”,走在街上不用掖着手,也不用见人就脸上笑,更不用街上溜边走,只管大大方方甩着手上街,叉着腰站在人民广场上看热闹,拿着本本儿去大慈寺买米买油,看着“王一刀”一刀下去半斤肉,也像“将你军”那样,一开口“我的归州城”……

 

太阳藏在高高的云层间,好像做错事见不得人,既不见轮廓也不见光芒,偷偷将酷热撒满了石板街。

石板街上半灰半白。白,火辣辣的白,那是太阳隐约的光白;灰,懒洋洋的灰,却是楼房荫蔽的银灰。

我就走在银灰里面,怏怏地走进南门洞,背靠城墙根蹲下来。

洞口拂来一阵凉风,是大河里那种凉悠悠的风,只有归州城才能享受的风,无价宝、金不换,男女老幼都喜欢,吹在脸上特别舒服,汗毛都任由摆弄,我最喜欢这凉爽一刻,南门洞就是我的世界。

南门洞里空空荡荡,回归于“洞”的本质,既没有过路子,也没有背筐儿,更没有“无事干”,这种光景很少见。

这种光景,显得空寂,那只巴壁虎趴在空寂的壁顶上,炫耀它秀丽颀长的身材,偶尔摆动一下脑壳,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它穿着灰褐色的外套,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尾巴弯成一道美妙的弧线,南门洞也是它的世界。它快乐时俯瞰城门洞,帮人类甄别害虫,捕猎速度犹如射箭,没有蚊蝇能够脱逃。它也有悲恸的时刻,它的父亲或者母亲或者兄弟姐妹,曾经啪的一声掉下去,被过路子一脚踩烂,留下一摊不忍直视,风光一生戛然而止。不管是人还是巴壁虎,生命总归是脆弱的,毕竟只有一条命,据说猫才有九条命。

一只猫走进南门洞,是只三花猫,气闲若定,悠然自如,胡须像是散扎的钢针,圆睁猫眼看了我一眼,继续操练它的猫步,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它分明就是一只城里猫。

“猫儿——咪,猫儿——咪”,它的主人在城墙顶唤它,它立即回应一声“喵——”,声调婉转尾音悠长,转身向人民广场蹿去,原来它是画家的猫。

我认得出那个画家,他就住在文化馆楼上,个子很高头发很长,走路脊背挺得笔直,模样儿有点滑稽,我猜他不大会弯腰。他常去学校讲美术,最擅长画屈原画像。他画的屈原大夫,外貌英俊、器宇轩昂、丰神俊朗,原来屈原很帅。

画家其实也蛮帅,铺纸泼墨时更帅,过端阳祭屈原他最忙,夜以继日画屈原画像,平常看不到他的人影,只听见他的声音:“猫儿——咪,猫儿——咪”,他每天都在唤那只猫。

猫是金贵之身,号称老虎师傅,身怀爬树绝技,又能飞檐走壁,附带捕捉老鼠,待人爱理不理,只要不是叫春凄苦,即或翻墙越壁偷嘴,人们仍能宽容待它,何况它是画家的猫。

画家的猫就是归州城的猫,一只拥有归州城户口的城里猫,一只拥有归州城户口、寝食无忧的城里猫。名正言顺,正大光明,想进城就进,想出城就出,比南门我还自由。

相对我这样的“黑户”,一纸户口就是一座城门,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又看得见也摸得着。

这道无形屏障,并非是纸糊的,纸终归糊不住城门,也没人用纸去糊城门,只有我家窗户用纸糊,还有楼上的顶棚,糊的都是别人看过的《人民日报》。

小时候,我妈常教我在《人民日报》上认字,通过认字知道了毛爷爷、周爷爷、邓爷爷和胡耀邦总书记,还有李先念主席。江叔叔说李先念是湖北人,湖北有个红安县,红安是个将军县。又说毛爷爷是湖南人,湖南、湖北是邻居,都是出主席的地方。他说这话时口气很骄傲,好像主席都是他亲戚。

主席是不是他亲戚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房东,或者说是我们的房主人,因为我们借住着他的偏厦屋。

房主人是个谨言慎行的人,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多余的话一字不吐,说起话来一言九鼎,开船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我不知道,反正他见了谁都好像没话说,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是如此,包括邮电局贴《人民日报》的那个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中等身材,名号响亮叫做于建国,街道主任一直喊他“小国”。为什么不喊“小于”呢?可能怕别人误听成“小鱼”。由此我做了比较:“小国”再小也是国,终归比“小鱼”大。

“小国”天生一头鬈发,模样儿像个外国人,都以为他是外国人,其实他是沙市人。他的肤色和纸一样白,眼睫毛足有半寸长,上嘴唇蓄一溜小胡子,胡子颜色略微泛黄,修剪得长短适中,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胡髭。他说话嗓音有点哑,缸子老说成“柑子”。他一说“柑子”就咧嘴,一咧嘴就露出一口白牙,长一口白牙的人归州城不多,我就长一口黄板牙。

江叔叔也长一口黄板牙,且比我的牙还要“黄”,“黄”中泛“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四环素牙,他话少是不是因为黄板牙呢?显然不是,也的确不是。后来他当了我师父才知道,他还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之所以水牛尾巴光杆杆,并不是因为长有“黄板牙”,而是因为恋爱受到了干扰,主因是后街一个干部挖了他的墙脚,带着他的“对象”调到汉川,难怪他连“汉川”两个字都讨厌哩。

话说回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他讨厌不代表我们讨厌,又没有挖我们的墙脚,他讨厌汉川我们不说汉川好了,这就叫做避重就轻,或者叫做转移话题,单打单就说那黄板牙。稀饭说黄板牙是吃包谷的牙,农哥子才天天吃包谷,城里人应该长一口米牙,长一口黄板牙肯定自卑,自卑的人一般都会少说为佳。果真如此的话,他看见白牙肯定会条件反射,也就是书上说的顿生嫉妒。好比我看见别人数钱就想起自己囊空如洗,看见别人吃肉就想起食品的王一刀,王一刀铁面无私,一刀下去“一刀准”,“半斤肉”就是半斤肉,多一丁点也要割下来。所以,我断定江叔叔是顿生嫉妒,不然他为啥管于建国叫“白皮子”呢?

白皮子天生一张白皮,舵把子爷说那叫皮肤白皙。舵把子爷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喜好拽文。六指却说舵把子爷没拽文,白皙本身就是个成语,白皙就是洁白细嫩,就好比后街马婆婆打的豆花。六指说“豆花”时,我咕咚一声吞了口水,我好想喝一口豆花。

白皮子就是马婆婆的“豆花”,归州城的女孩子特喜欢那“豆花”。喜欢的方式不是动嘴品尝,而是找个借口亲眼观赏,就像男人观赏美女一样观赏美男,这就好事了归州城的女孩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外地女孩子譬如宜昌、兴山、巴东等地山水相隔,山水相隔却隔不开爱慕之心,乘车坐船远道而来者众。一进城门洞就打听邮电局在哪哈,说去寄封信显然是个幌子,你为啥不打电话、发电报?幌子掩护下她们好去看白皮子,女孩子总要表现得矜持一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说是看他也就是隔窗一瞥,谁也没胆子喊他一声,或是含情脉脉说两句话。尽管不属于惊鸿一瞥,隔窗一瞥美男风采足矣,回去后兴许打着哈哈笑,一边笑一边怂恿闺蜜们,说才叫白哟、果真帅呀——值得去一趟!

如此说来,白皮子当属归州城的美男子,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质疑过,也没听见有谁否认过此事,就连街道主任都默认我的看法。如果其他女同胞不反对的话,也就是表决时都不做声,就像单位表决内定的事项,于无声中听惊雷,领导恰到好处拍板,说都不做声那就是同意,白皮子就是归州城的美男子!

其实,美男子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不过是草丛里的一朵野花,却引来了无数的蜂蝶。招蜂惹蝶本属于女孩子,白皮子偏就要鹊巢鸠占,不过鹊巢主人乐意他占。他若上街堪称春风满度,总有女孩子痴痴地看着他,看着他风度翩翩走来,亮亮骚骚从眼前经过,直到消失在城门洞里。我想,他如果放个屁,屁肯定也是香的。

倘若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他露出一口白牙,冲哪个女孩子一笑,哪怕说一个“嗨”字,或者问:“你住水井沟吧?”再来一句:“你辫子好好长哟!”那女孩子十有八九当场晕厥。

还有,他一贴《人民日报》立马围满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归州城的女孩子,年轻貌美、情窦初开者居多,不知有没有我的九妹儿姐姐。过路子尤其外地过路子不知情,还以为这些人真热爱学习,说真不愧为屈原故里的后生,交口称赞归州城里学风纯正,大个个干部领导有方,各单位各部门工作扎实,刚开始“整党”就初见了效果。却不知女孩子聚之有因,明里是看报暗中为看人,看人也就是看白皮子,白皮子就是归州城的宋玉。

“宋玉”来过我们家多次,这是我们一家的荣幸,也可以说是我的骄傲。你想,像我们这种差天地、缺背景的“黑户”,邮电局里有个“叔叔”,叔叔又生就一表人才,该有多少同学羡慕?可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尤其不想让他们知道个中原因,“将你军”知道了会说出花样儿。

其实,个中原因就是我们寄住在江叔叔的偏厦里,我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江叔叔只身一人过生活,开船十天半月不回来,他家大门永远挂着猴儿,钥匙虽说挂在我家墙上,但不可以随意去开门,白皮子来找江叔叔只能先在我们家落脚。

他每次来都夹着一沓子旧报纸,也就是读过的《人民日报》。他说《人民日报》就是人民的报纸,都是党中央国务院声音,权威性毋容置疑。来就来吧,他荷包里总给我揣一颗两颗糖果,有一次还带来一包连环酥,这是我最喜欢的吃食。

他来时要经过前街副食商店,那哈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商店售货员都扎着白围腰,身后是一排高大的货柜,身前是一溜玻璃柜台,柜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罐,装着五颜六色的副食点心,有糖果有杂糖还有连环酥,无时不刻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但凡是个孩子都喜欢去那里,可我妈从不带我去那里,她越不带我去我越是想去。

白皮子表面蛮洋气,似乎有点莫测高深,其实他很随和,说话也不多,不像我的吹伯伯,吹起来不住嘴,口水四处飞。他一来就帮我做事,或是刮洋芋,或是糊报纸,还教我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他说“人民日报”几个字是毛爷爷写的,为此我认认真真看了半天,觉得毛爷爷字写得有点歪,“人民日报”四个字都没按格子写,这样写他的老师不罚站么?记得当时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写得有点歪”说出口,说出口那可不得了。果不其然,后来我背给六指听,六指说我是反革命。

白皮子好像知道我咋想,他很和蔼地问我:“是不是觉得毛爷爷字写得草呀?”

他眨巴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好漂亮的眼睛呀!

他说:“这是书法艺术哩,章法浑然一体,书作气贯长虹,龙蛇飞舞,气势磅礴,实乃领袖风采!哎,这样说你听不懂吧?”

我当然听不懂,傻傻地看着他。他真是一张白皮,连汗毛都是白的,太阳晒都晒不黑吗?我瞄一眼自己手臂,赶紧藏到了身后,难怪南无婆说一白遮三丑哩。一到夏天,少不得下大河整水,我呀、六指呀、稀饭呀、冬瓜呀、卷毛呀,除了屁股有点白,全身一张黑皮,一群黑牛角似的,都是郭铁匠的儿子。

白皮子并没有嫌我黑,还伸手摸一下我的脑壳,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头发恁长么样不理呢?改天你跟我去理发社,用我的理发票去理。”他和蔼地说。

他说的理发社我晓得,就在前街新华书店旁,外面两扇木格子玻璃门,里面有一排大铁椅子,椅子前后左右能转动。剃头匠,哦,要称理发师,理发师都穿着雪白的大褂,有点像鲁医生身上的大褂,我路过时很想进去看看,最终我没胆子进去,进去我怕被轰出来。

于是我回答说:“那好唦!”心里想:城门洞的剃头匠要少挣一毛钱了,在我妈手里拿到一毛钱也不容易。

他又摸一下我脑壳:“南门你嚇我哟!你头上么样两个旋呀?‘两个旋’娶得到媳妇子吗?”

后一句明显是在戏谑我,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和九妹儿姐姐身上的气味一样,是我为之迷醉且无法形容的一种气味,其实那就是一种少女的幽香。我至今还在纳闷,他一个大男人何来少女的幽香?

白皮子每次都来得恰到好处,因为江叔叔正好下船回城,好像事先和江叔叔约定好了。他似乎有能掐会算的本事,倘若算命肯定比黄大仙强,黄大仙边打草鞋边算命,给人算的都是草鞋命。

白皮子和江叔叔一碰面,先要各自敲打对方一拳,好像两个人原本有仇,然后拉开板凳坐着说话。说话又像台上说相声,白皮子绝对是逗哏,江叔叔只能做捧哏,老听见“逗哏”张嘴,说一口流利的沙市话,“捧哏”顶多嗯嗯两声作答。

白皮子每次都要说顺路搭船的事。他的休假也真多,上几天班就会有休假,每次休假总要搭江叔叔的船回沙市,每次搭船江叔叔必定满口答应,有几次还邀请我跟着船一路去玩。等白皮子一上船就拉“位子”(汽笛)起航,船一开白皮子就和江叔叔闲聊,一边闲聊一边上手开船,一双白手紧握着那舵盘子,左舵、右舵呼呼直转,那架势、那姿态让我眼热,我打小就想开船绝对起因于此。终于到了沙市,江叔叔就找位子靠船,亲手为白皮子戳跳板,目送他背着包包上岸,就好像送走亲人一般。

跟着船去过几次沙市,我特想领略一下沙市风光,又不好意思说跟白皮子走,就问江叔叔您不上岸吗?江叔叔善解人意,说正要去买东西哩,我俩一拍即合、相约上岸。

“岸”就是一道长长宽宽的堤坝,建于何年何月搞不清楚,我觉得没必要搞清楚,就问搞个堤坝做啥子用?江叔叔说堤坝是用来防洪水的,没有堤坝就没有沙市,翻过堤坝才是沙市,不像我的归州城,进出先钻城门洞。

沙市是一座秀美的城市,楼房比归州城要高,楼房间距足够宽敞,不像我的归州城,楼房密得像插筷子,筷笼子里密不透风。此外,街道也比归州城宽,笔直笔直一望无际,两边还留有人行道,人行道上绿树成荫,街上走路晒不到太阳,难怪白皮子一张白皮哩。

可是,沙市居然也有“可是”。走在沙市的大街上,一眼望见大河波涛滚滚,水平面居然高于街平面,心中立马泛起隐隐不安,暗自替沙市人民着急,也为那长长的堤坝操心,波涛滚滚会不会漫过堤坝?水漫金山不是在沙市吧?这水位、这堤坝、这城市,一下雨谁不是忧心忡忡?一涨水谁还敢呼呼大睡?由此我冒昧的妄下结论:沙市再好也不如归州城,归州城里睡死都不用操心。

谁都会认为,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个归州城的城外人,竟然操心别人的城市,操心水漫堤坝,操心水淹三军,好像我就是沙市人。真正的沙市人操心么?白皮子为啥不操心呢?他可是地道的沙市人,沙市有他的兄弟姊妹、父老乡亲。下雨、涨水他就不操心吗?这一问题没有答案,即或走遍沙市无从问起,我也不可能走遍沙市,它让我心有不甘。想当面问问白皮子,每次见面却忘记干净,我只顾吃他带来的糖果。

后来,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跑到趸船上去问舵把子爷,我觉得应该说出这件事,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

那是个马马子天,太阳躲在云旮旯里,米仓口刮来了大风,吹得大河波涛翻滚,浪得趸船吱呀呀摇晃。我跑上趸船时,舵把子爷正坐在摇晃中,戴着一副眼镜看书,眼睛翻过眼镜看我,额头上尽是褶子,样子有点儿滑稽。

“你替沙市啦?”他说,然后呵呵一笑:“我说南门啦,你这哪哈是操心,分明是瞎操心!”

他忽的合上书,顺手操起那个酒瓶,歪着嘴咬开酒瓶盖儿,对着酒瓶嘴咪一口,喝得很过瘾。咂一咂嘴说:“山高有峰,流水无情嘛!”又去咪一口,咂一咂嘴说:“水来则来,水涨船高;水退则退,淤沙成堤。自古以来,沙市人怕涨水,茅坪人怕打雷,新滩人怕崩岩,归州城怕失火,是人总有一怕,但怕有啥子用?该来的迟早要来,该替的总归要替……”

“嗨,不说哒!”他叹了口长气。他很少叹长气。南无婆老是叹长气。我一直以为只有南无婆才叹长气。

我也学他叹口长气,问道:“是不是住在大河边就怕涨水呀?”

“那也不一定,宜昌城就不怕,归州城也不怕,巴东城也不怕,地势高的都不怕。水要涨你就涨呗,水涨船高。比如趸船涨水就不怕,无非是抬高跳板、收紧缆绳,趸船真要流走你就流,撒尿包一夜下沙市,滞在尿窝里也是睡,漂到哪哈都是归宿!”舵把子爷说。

“什么是归宿呀?”我打断他您的话,显得有些不礼貌。

舵把子爷又咪口酒,长长哈口气,表情夸张地说:“我向世舵给你拽个文哈。蒲松龄有曰,‘日既暮,踟蹰旷野,无所归宿。’你问什么是归宿?归宿就是结局呀!人生长短,世事万千,凡事总有个结局,人一生就有结局,结局就是死,死了再去投胎。依我看来,有生必有死,有死固有生;死是生的结束,生是死的开始!

啊?我糊涂了,死是生的结束,生是死的开始?您说裹了吧?六指说,古人有云: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直巴说,生是生命的开始,死是生命的结束。有生,就有死,这样就构成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正因为此,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和“死”。

我木木然,两眼发呆,思来想去,我见过“生”和“死”

生娃儿是“生”吧?我曾跟着南无婆去接生,接完生就有荷包蛋吃。我看见了狼狈不堪的产妇,还有呱呱坠地的奶娃,刚出生的奶娃像个老头,红赤赤的皮,满脸是皱褶,难道刚出生就老了吗?或者说就开始“死”吗?

“死”我也曾见过。每年大河里发洪水,皂角树坎下就流来浮尸。有时还不止一具,或俯或仰,男女可辨,肿胀、腐烂、变形,他或她的“生”就此结束。

如果像舵把子爷所说,死人果真能够投胎的话,“死米子”就是死人投胎。因为那天南无婆给他接生时,皂角树坎下刚好漂来一具浮尸。他的第一声啼哭,就是“死”的开始吧?联想起来真还有点像。况且,“死米子”死不肯长,兴许投胎前水泡过,至今还没有打杵高,赵胡子说他吃了铁。

一只水鸟掠过趸船,嘴里叼着一条鱼,那条鱼生不如死。船篷边也挂着一条鱼,膛开肚破,鱼眼圆睁,死不瞑目。它是“死”的开始,还是“生”的结束呢?

舵把子爷啪地拍响桌子:“南门你啷个发呆呀?是不是听糊涂哒?”

他瞅了一眼船篷边那条鱼,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瓶酒,拿起酒瓶子晃一晃,酒在瓶子里荡响,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荡。他说:“听到起!你们年轻人不论这个,人年纪大了才讲结局,年轻人就喜欢做梦。话说回来,人可以无病,不可以无梦。掰着指头数一数,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我的结局也就快到了。不过我不后悔,我也曾年轻过,年轻时也爱做梦,开船栽瞌睡都做梦,如果不是这条拖人的腿……

他关闭沧桑的嗓门,推一推鼻梁上的酒瓶底儿,把右腿拍得啪啪作响,好像那条腿是别人的。

那条腿当然是他自己的,听江叔叔说那是条残腿,可我过去一直没注意,也没看见过他走路。其实,我每次从他眼皮下走过,少不得要和他打声招呼,每次他总是喊我过替,要我过替陪他咪口酒,咪完酒又说有话说,说他若不救何三凤,哪来我这个白日鬼!

刚开始他把我说糊涂了,糊涂时我就去问江叔叔,我怀疑舵把子爷吹脬(说大话)。

江叔叔说舵把子爷没吹脬,他的确在趸船边救起我妈。

他指着咆哮的波涛说:“你想一想看,拖着一条残腿,大河里救个人有多难?他自个都差点栽进水里哩。”

如此一说,舵把子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出于礼节我得向他作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嘴乱糟糟的胡须,有黑有黄有花白,就像事先分配好的,难怪他无事就捻胡须哩。

他刚刚读过书,眼镜滑在鼻梁上,书反扣在桌上,我瞄了一眼书名:《毛泽东选集》第五卷。

嗨,难怪他出口成章哩,原来他手不释卷,认真读毛主席书,不教一日闲过。

作家三毛说过:“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我的睡眠安恬。”可是我呢,就和稀饭一个货色,年纪轻轻不想读书,尽做些不可及的梦,无事总是前街后街疯跑,要么蹲在城门洞里听人吹脬,要么撅着屁股床上挺尸,要么坐在江边陪人舀鱼,要么跑到铁业社看人打铁,还有就是去西门口撩那黑驴,驴叫我们跟着一起叫……

我要有丁点儿舵把子爷精神就好了。我在心里想,手去抠脑壳。

于是我对他说:“舵把子爷呀,您家真爱学习,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这好像是谁说的话,说到这里我就笑了。

舵把子爷说:“笑、笑、笑,你笑个鬼!”一摆头胡子飘飞,两屉桌却纹丝不动,毛主席的书反扣着,酒瓶直挺挺立着,归州城的“双喜”酒,喝得只剩小半瓶。哈(下)酒的麻雀子蛋,冷冰冰地躺在碗里,那是有名的“嗦丢儿”,归州城一道天下无朋的硬菜。

“嗦丢儿”是啥玩意儿?还是归州城一道硬菜?除了船上恐怕没多少人知道,其实我原先也不知道,听江叔叔说是个典故。船上的人都好喝口酒,船行在外没有哈酒菜,荒滩野涂采买困难?扎雾时就捡些石子儿,也就是江边的鹅卵石,麻雀子蛋大小,炒成咸辣味儿,喝一口酒嗦一下,嗦一口丢在碗里,就称作为“嗦丢儿”。这是真事不是酒话,况且我也不会喝酒。

我不会喝酒舵把子爷会喝,而且他您还劝我喝。他笑眯眯地说:“南门你下头长鸡鸡没得?长了鸡鸡那就是男人!男人不喝酒那哪行?酒是人的福,可少不可无,我向世舵天天享福哩。来,你也咪一口享福!”说罢起身去取碗,一挪腿一个踉跄,右腿果真有残疾。

我本想舔一舔“嗦丢儿”,看是不是又咸又辣,看了看舵把子爷的嘴,又看了看麻雀子蛋,我打消了这一念头。

嫌人嘴残总归不好,为了掩饰尴尬,我端起酒咪了一小口,口腔里顿时火飘火辣。我赶紧捂着嘴跑开,一上拖轮哇的吐在水里,这个“福”真还不好享。

江叔叔问我啷个啦?伸手拍一拍我的背,见没事就扯我去下棋,先说好让我半边车。我端起缸子喝了口水,把口腔里的辣冲淡,然后陪江叔叔下棋。我是臭棋篓子水平,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心想您家大人大事的,让半边车好大个事,要让就让半边将老爷,抢先架起当头炮,一炮打了当头卒,他跳马吃了我的炮,他的马牙口真好,既吃草也能吃铁。丢了炮就乱了套,我动辄跳别腿马,还拿卒子当车用,下得江叔叔没了耐心,就叫我先回家,他独自守在船上。

停泊值守是硬性规定,新滩滑坡险区尚未通航,大小船只一律停泊待命。原本我要跟船去上海玩,头天船要加油做些准备,次日先到香溪拖带驳船,因而当晚就回归州城过夜,我妈还给我找了换洗衣服,没想到“过夜”中就发生了新滩滑坡。

滑坡也就一瞬间,山崩地塌,涌浪滔天,新滩古镇化为乌有,滑坡体壅塞成湖,新滩再添新的滩,名副其实成了“新滩”。

跨过船帮走上趸船,天空飘起了须须子雨,甲板上湿漉漉一片。

走过甲板一看,舵把子爷还坐那哈咪酒,半碗麻雀子蛋也还在。

我说:“您这‘嗦丢儿’啷个还不丢?我明儿给您端一碗洋芋丝儿来,炒时放点儿腌芋头秆儿,我妈炒的洋芋丝儿好吃哩!”

舵把子爷就笑:“我舍得丢吗?这道硬菜天下最硬,再好的菜未必有‘嗦丢儿’味长,莫说在这哈儿放几天,就是放它几年也不得坏,你洋芋丝儿过夜就要长毛哩。”

他停住口,后脖颈痒,伸手去抠,抠了坨垢痂,捻了捻弹飞。说:“南门,听说你一门心思要学开船,有没有这回事儿呀?照我说呀,学艺要学好,拜师先趁早,为什子不求江四七呢?桡夫子数他火色好,下跪你会不会?磕头你会不会?你就跪他面前,磕他三个响头,先拜了师父再说唦。”

“拜师父倒好说。”我赶紧扯垛子:“江叔叔倒是乐意,就船队领导不批哩,说我文化低、年龄小、又没户口,上船当学徒手续不好办。”

舵把子爷就沉默了,搔一搔鸟窝似的头发,抿一抿嘴然后说:“唉,是有些不好办!”

不好办就不好办,好大个不得了!我坐顺水船行唦?我跟着船玩行唦?我瞄学技术行唦?等我学会开船,也等我长大了,我自个打条船,自个船自个开,想去重庆去重庆,想去上海去上海!

舵把子爷懂我的心思,他一张嘴尽是安慰词。说:“南门莫急,南门莫急唦!你就跟着江四七的船跑,学开船也跟他学做人,那样总比待在屋头强。待在屋头就待在屋头,要帮你妈做一些家务事,是非之地不要替,也莫和那些混混儿裹,你和范曦裹你忘了?差点就裹出拐哩。”

“没和混混儿裹哩,也没和范曦一起裹,他正忙着跳霹雳舞,混混儿们都瞧不起我,他们骂我是龟儿子。我除了跟着江叔叔船跑,偶尔就去哈城门洞,其他哪哈都不去,给我活钱都不去,电影不要票也不看,油饼不要钱也不吃,就待在家里攮(吃)闲饭!” 我回答说。

我心里还有话说:其实我也想找事做,也想凭自个劳力挣钱,想帮我妈背货可她不让,说怕我背坏她的竹背筐,又说怕我摔坏人家的货,放牛子赔不起牯牛子,弄不好还砸了她的饭碗。什么饭碗怕我砸哒?一个背筐儿饭碗,一个女背筐儿饭碗,一个别人瞧不起的女背筐儿饭碗,无非就是在副食仓库背货,可我妈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过话说回来,挣钱的机会的确难得,起码天天儿有货背,我妈找了无数一次,街道主任也去说和,仓库主任才同意我妈去背货,照顾孤儿寡母嘛,该是多大的面子呀!唉,我妈不让背我就不背,免得砸了她的饭碗,免得放牛子赔牯牛子,免得她又去买新背筐,她已经换过几次了。再说当背筐儿又有好大油水?归州城里背筐儿又多,前街后街路路成行,城门洞里一坐一排,尖屁股都坐成了圆屁股,也没见谁天天有货背,无非就是守在城门洞里,或抠脚丫子或栽瞌睡,或是听吹吹儿吹脬。

提及吹吹儿吹脬,我浑身就来劲儿,我也喜欢听吹吹儿吹脬。

劲儿一来,口齿就清楚。我说:“舵把子爷呀,我要给您家说一哈,吹吹儿蛮有说头哩。这些日辰呀,吹吹儿一张嘴就吹,一天吹一个故事;城门洞里一来人,一天换一个节目,什么秦叔宝单枪匹马斩敌寇,什么程咬金三板斧定瓦岗……于是,背筐儿越聚越多,过路子舍不得动脚,就好像等着文工团,先打闹台后唱大戏,精彩都留在后头。您说吹吹儿啷个吹?前儿吹的归州刺史王茂元修建屈原庙,昨儿吹的知州张尚儒题写雷鸣洞,今儿要吹刘备屯兵伐吴筑下归州城哩。吹吹儿吹,归州城大有来头!”

舵把子爷一听也来了兴致,一提归州城我们都会来兴致。

舵把子爷兴致盎然地说:“他喜欢吹就让他吹呗,话到了他崔友谊嘴里,那还是那个味儿吗?不然他还叫吹吹儿?不过归州城也的确有来头,大大的有来头,千百年的来头。那是千百年,不是百十年,儿子大爷,懂吗你?”他好像很激动,鸟窝在头上摇晃。

他搔了搔鸟窝,又推了推鼻梁上的酒瓶底儿,晃一晃桌上的酒瓶子,把空瓶子塞到桌下,发出咣当一声响。说道:“公元二百二十年,关羽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被杀害,刘备雪恨兴兵伐吴,就筑下了这座归州城,不过那时叫做刘备城。一晃到了明朝嘉靖四十年,江南的楚王城迁过河,把刘备城变成了归州城。”

他拿手往对岸一指:“那不就是旧州河吗?楚王城就在旧州河,旧州河的举子多。又过了好多年,也就是明朝隆庆元年,归州城里大兴土木,将土城改成了砖城。到了明朝嘉庆九年,归州城里兴师动众,将砖城改成了石城,也就是我们说的石头城。石头城就是用石头垒砌的城,你知道用的什么石头?全是一米多长的大青石,糯米粉掺和石灰勾的缝,百十百年城墙坚固,千古万代人丁兴旺!

归州城还有如此来头,我当即听得目瞪口呆。

我问道:“您啷个知道恁多呢?恐怕大个个干部都不晓得哩,难怪江叔叔一直夸奖您,说您曾经无限风光在险峰,广场上开大会坐过主席台,归州城发文件提笔签过字,大小也算是归州城的舵把子哩!”

我终于会说奉承话了,没有辜负我妈和南无婆。我妈让我多跟六指学到些,南无婆也教我嘴放甜点儿,六指的嘴像抹了蜜一样甜,我嘴上也要抹些蜜,只是我没有六指灵光。

灵光的六指在我眼前浮现。这个伙计指头多心眼也多,手脚并举二十四根指头,也就有二十四个心眼。况且,他的“六指”并非赘生“抱儿”,而是伸伸展展多一指(趾)头,拿手在你眼前一晃,只觉满天都是指头,上算术课他从不带小棒。

兴许指头多的缘故,他最善于察言观色,而且见人说人话,遇鬼讲鬼语。谁教给他的呢?不是他的爹妈吧?我知道他是南无婆捡来的,捡来时还只有几个月,他的亲生父母肯定有难处。如果他不是天生“六指”,又没有先天性心脏病,也不会把他丢弃在南门洞里。

兴许,落难的人天生就有特殊本事,譬如博闻强识,譬如能说惯道,六指就是这种人。况且他眼睛毒,视觉记忆又好,看书过目不忘,见人一面就够,指头多故事也多,也不知从何而来,掰着指头一个一个说,听起来又是那么新鲜,就像刚从菜园摘来的瓜菜。

比如,他说赵胡子给街道主任磨刀从不要钱,街道主任提着明晃晃的菜刀离开,满脸都是甜蜜妩媚的微笑,转来时就给赵胡子带两个柑子。赵胡子假吧意思推让,一个柑子推落地上,骨碌碌的往前滚,滚出一道风尘,冲过屈原故里牌坊,一蹦二跳飞到石桥下。

又比如,他说稀饭三姊妹有三个妈,也就是前后“三个妈”。一个妈生了一个娃,就稀饭一个是儿子。生稀饭的是小妈,他老杆子的第三任老婆,都说稀饭老杆子是陈世美,我不知道陈世美干嘛的,陈世美儿子叫“范曦”吗?陈世美是范家山的人吗?

再比如,他说江叔叔之所以名叫江四七,是因为他老杆子姓江,还因为他四月初七生。江四七的老杆子原在合川轮当老轨(轮机长),四月初七那天触礁翻船,没想到“老轨”变作了“老鬼”,有孕在身的妻子却有幸得救,把江四七生在搭救她的渡船上。

还比如,他说他知道舵把子爷的底细。舵把子爷本名向世舵,新滩南岸仁村人,大河边拉纤出身,年轻时死了老婆,也没得一儿半女,水牛尾巴光杆杆,酒瓶子成了继任老婆,情愿做个光杆司令,也当过造反派司令,还是革委会的常委,算得上一方人物。

我问过六指:“‘常委’好大个个干部?”

他啐我一口:“你说‘好大个个’?打个比方说,船上谁最大?船长最大;第二大呢?大副呀!大副就是常委。还‘好大个个’?告诉你,抬桶大的个个!戴一顶戳戳帽儿,衬衣塞在裤腰里。当常委就要开会,开会就要进城,进城就要钻城门洞……”

 

“喂、喂?南门,你又在发哪门子呆呀!”舵把子爷再一次拍响桌子,“嗦丢儿”激动得跳起来。

发呆是大脑对外界事物进行调节的一种应激反应,也是正常人的一种心理调节,偶尔发呆无伤大雅,而且有利于健康。

我是正常人,我偶尔发呆。

我发现舵把子爷脸色泛红,是喝了“双喜”还是怎么啦?应该不是我发呆所致吧?我觉得他很是高兴的样子,也就是那种自鸣得意的高兴。

他那条好腿抖个不停,发出簌簌的声响,整个趸船都在响;右手屈指叩击桌面,几根指头鸡爪一般,叩击的声响节奏明快,好像是给他自己伴奏。

他说:“都说我喜欢拽文,那我向世舵就拽个文。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学到些,总要看到些,总要知道些不是?不然,我和吹吹儿就没区别。什么区别?我跌断一条腿,糊了一张嘴;他跑短两条腿,快活一张嘴唦!他吹的是见多识广,唱的是南腔北调,当采购员总算没白当,公家出钱走南闯北,五行八作多有交集,积攒了一脑壳的话。否则,他吹来吹替吹得出花样儿?没有花样儿还有人听他吹脬?不相信你这哈就替南门洞,保证他又在吹别的花样儿!你信不信?南门,信就快点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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