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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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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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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

一个不爱看戏的人被别人牵制在看戏的人群中,谷志东心里不免有些烦燥,半天也入不了戏。这时台上正演水漫金山,白娘子正与法海斗得热闹。台下看戏的人很多,最知味的都在台前正中坐着,昂头张嘴、目不转睛、如醉如痴,完全钻到戏眼里去了。其次是站在他们后面和两旁的人,多为邻村人,虽不如前面的人那么痴迷,却也看得津津有味。再往后就是观众的外层,多半是凑热闹的,看戏如同看杂耍,不懂演的是什么,也不会在一个地点站多久,这里站站,那里停停,碰上要好的就扶肩搭背旁若无人地说说笑笑。这外围的观众如大气的对流层,不停地有人离去,同时又有人补进来。还有一类人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赚钱的,他们围在戏場的四周,摆开各式各样的货摊及现做现卖的点心摊,在招揽客人的同时也抽空望望台上,可算半个观众。谷志东在开演之后才到,他是这高仓村支书高思民邀请来的客人,自然不能让他站着看。但戏台中间已挤满了人,要往里头挤不容易,再说对戏缺乏兴趣的谷志东也不肯滥竽充数被别人包裹在中间,就在观众的最后面坐下來。这外围相当嘈杂,常有人在面前走来走去,说笑的和讨价还价的并不因为妨碍别人听戏而压低自己的嗓门,尤其是小孩子,在人群中穿来钻去打打闹闹,多谢有了扩音设备,这些不和谐的杂响被淹沒在宏亮的唱腔和器乐声中而不为人注意。沒有入戏的谷志东倒是注意到了,但他毫不在乎。而与他并凳而坐的谷和根则神情专注,目不斜视。谷志东心想,难怪这家伙对做戏台那么起劲,那么坚决,看他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正是这谷和根,连哄带逼才把谷志东弄到了这高仓的戏台场。

这地方各村演戏,一开演少则七八天,多则半个月,类似庙会,或者就是古代庙会的现代版,也有宋元勾栏戏的遗风。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这种群众性误乐与做买卖有联系。也许在古时,就是古人搞活经济的一种方式,被现代人模仿着做起来,所以演戏时做买卖的蜂涌而至,卖什么的都有,吃的用的玩的,一应倶全,形成了一个临时性的大市场。有了这个寄生的大市场,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上海滩也未毕赶得上。

初六,谷志东就接到高思民的邀请电话,说初八开演,直到元宵才收台。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并不想去。无奈这谷和根,一连三天早上都去了他家纠缠一气,说:我妻舅非要我把你拖去不可,全乡的村支书别人都去了,就差你,他说一步近地,你不去,是不是对他有意见,等等,说上一大堆,谷志东要走亲访友,并以此为由挡了回去。今天是笫四天,谷和根一来,不等他开口谷志东就说:“谷壳子,你一定有什么阴谋,不然就不会牛筋糖似的老缠着我不放。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逼我去看一次戏,就会和你一个鼻孔出气了?别做梦了。硬要做戏台你放心去做就是了,我保证不会捣你的蛋,何必非要扯着我不放呢?”谷和根裂开嘴笑了起来,说:“我的小叔叔,你别扯远了,哪里有什么阴谋?分明是高思民在逼我呀!邀你看戏,他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非要我完成不可,连这点小亊都做不好,不叫他妹子离婚才怪呢!”谷志东也笑了,说:“离了更好,再找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气死他!”

谷和根比年仅二十八岁的谷志东年长十多岁,四十多了,辈份却低一辈,个子也矮一截,身高不足五尺,谷志东则高他一个头。二人血缘不是很近,是同一家族的笫六、七代人,前者也不会叫后者为叔父,只是在开玩笑时才会这样叫。说二人是叔侄,倒不如说是朋友,私人关系亲密无间,工作上却不尽然,比如在谷井源村要不要做戏台的问题上,两人就顶牛顶了一年多了。自从前年县扩建公路征用谷井塬的土地付给村子十七万元后,村人们就嚷着要做戏台,而最起劲的就是这村长谷和根。本来,自然村办什么事,只要不违规,村委会可不管。但村支书谷志东是谷井塬人,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才是谷井塬的一老板。凡干大一些的事,他不点头谷和根就不敢拍板,何况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亊,投资巨大,资金还缺一大半,他不支持,四两棉花不用弹(谈)。

不知源于何时,这一带演戏看戏的风气极盛,古往今来,世代相传,已成为历史悠久的传统。演戏得先有戏台,这戏台可不是那种随搭随拆的草台,而是典雅富丽的宫殿式仿古建筑。各地的戏台结构大体一样,区别在于大小和豪华程度不同,讲究一些的,就是建筑、雕塑、绘画、书法和文学等组合而成的艺术殿堂。因此建戏台花费之大,不是小村小姓所能承受的。戏台,是大村庄的标识。近些年来,农村愈来愈冨了,一些百把户的小村小姓也做了戏台。谷井塬两百多户,是谷丰村委会最大的自然村,还有丰兴、鱼梁和竹岗,都是不满百户的山里小村庄。有条件和资格做戏台的无疑是谷井塬了。自从有了那十七万垫底后,谷和根就一直盘算着筹足资金,在自己任村长期间做好这前无古人的大亊。他请楚,光凭自己的努力,七寸的皮蒙不成八寸的鼓,非得谷志东全力支持不可。无奈这小叔叔也是头犟牛,就是不点头。迫不得已也耍起了小伎俩,能否达到目的,就看妻舅高思民等人的了。缠着谷志东来看戏,就是这“阴谋” 的开始,已被谷志东点破,只是不承认而已。

谷志东反对做戏台自有他充分的理由和目的。他任村主任和村支书三年多一点,就做了一件大亊:动员全村委会的农户栽油茶八百多亩,为此村委会也补贴了几万元。原计划再栽上千把亩,若干年后待油茶投产再办个茶油加工企业,到那时,村民富了,村集体也不穷。可村委会再也拿不出补贴钱,后续计划搁浅了。本来指望向谷井源借几万继续下去,无奈村人一直吵着要做戏台,不好开这个口。他曾多次在大小会议上说,做一个古戏台少则四五十万,多则七八十万,谷井塬哪来那么多的钱?就是有钱,全丢在这上头意思也不大。戏台做好了,不会年年演戏,更不可能卖票赚钱,相反,家家户户还得陪上更多的请客钱。如果将这些钱全投到山上去,无论是栽油茶还是种茶叶,六七年后,则源滚滚来,家家都发财。沒料到,这样充满诱人前景的话,村人们就是听不进去,反而跟着谷和根乱嚷嚷。谷志东也很无奈,怪这个大老侄尽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谷壳子,也不知你用了什么邪门功夫,让全村人跟着你不跳米箩跳糠箩!”谷和根嘿嘿笑着说:“小叔不识时务,反而怪我走夜路。你应当明白,做不做戏台,亊关村庄的声誉,村人的面子。沒有钱是另一回亊,有钱而不做,谷井塬人走出去,都要比别人矮一截,大家当然忍受不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大老侄振振有词,小叔虽沒有矮一截的感觉,但也体悟到他也不完全是妄说。

谷志东终于来了,不光表示对谷和根的理解和体谅,还在于大家都处在吃喝玩乐的节日气氛中,自己也确实沒有什要紧亊,走访完了亲友再来戏场凑凑热闹,还白吃白喝人家的,沒有必要让别人不高兴。

正当他感到有些无聊想走动走动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谷支书!”他侧脸一看,一个素素净净的漂亮姑娘到了身侧,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虎头虎脑很是招人喜爱的小男孩。

“良菊,你也来了,还没开学吗?”

冯良菊是谷丰村完小的代课老师。

“快了,过了元宵才上课。”

谷志东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问:“你几岁了?”

“四岁” ,小孩奶声奶气地回答。

“阳阳,快叫大伯!”

“大伯!”

“哎,真聪明!”说着,他急忙起身到旁边的小摊上买了包糖果塞到阳阳的手上。冯良菊连忙教阳阳:“快谢谢大伯!”

“谢谢大伯!”

谷志东注意到,冯良菊的脸脥一直是红红的,每次見面开始她都是如此,无疑是激动和兴奋引起的。每当这时,他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爱意,一种将她拥入怀中加以抚慰的冲动。但他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早已是有妇之夫了。在这种公众场合,两人在一起说说话,时间再长,谁都不会在意。但他俩心里明白,别人可以,他俩却不可以。冯良菊说了几句闲话,就牵着儿子去了别处。看着她的背影,谷志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谷和根扭头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到现在还没有抛开呀?”

“沒有的亊。”

“那你叹什么气?”

“叹自己的命不好。”

谷和根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好说什么。

上午的戏演完了,演的看的都吃中饭。

来到高思民家一看,食客也真多,有三、四十人。据说开演的笫一天,来的客人还要多一倍,如乡政府开会似的,多为乡村干部。因为早就形成了惯例,无论那个村委会演戏,东道主都遍邀乡领导和各村支书。各家各户也同样呼朋引类、遍邀亲友,于是乎,朋友带朋友,亲戚带亲戚,一切陌生脸孔,皆高仓人的亲朋,来的都是客,不辨李逹和李鬼。村支书家的客人之多,首屈一指,村副职家的来客也不少。一般的农户,普遍都有一、二十人。如果家里没有客或客人很少,是很沒面子的事,人前说话也打不开喉嚨。这个时候,大家都显得很有钱,很大方也很热情;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划拳猜枚,传杯飞觞,吃的肉比饭多,喝的酒比水多,吃喝之盛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与谷志东和谷和根共一席的,全是乡村干部,大家都是熟人,无须客气。高度白酒打头阵,啤酒断后,对喝,互敬,相互打趣,几轮过后就开始划拳猜枚。主人高思民这才上席,他遍敬大家的酒后,端起一杯酒举到谷志东面前,说:“全乡的支书就数你最年轻,工作也最有成绩,值得我们这些老油条学习,单独加敬一杯。”谷志东连忙站起来说:“高支书,不敢当,老前辈说这样的话我不敢当。”说着抢先干杯。高思民说:“慢点,我话还沒有说完。工作好,乡领导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看戏、喝酒。一年前就听说谷井塬要做戏台,不知怎么样了,好象已动工了吧?几时我们才能去祝贺呢?”谷志东听了不由得瞟了身边的谷和根一眼,心里想:我们怎么样了,你高思民一清二楚,今天说这样的话,不是有意取笑,而是别有用意,谷壳子一定捣了鬼!于是把球踼给他:“谷和根,你妻舅问话呢,戏台做得怎么样了?”谷和根一楞,说:“他是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大家都笑了。谷志东说:“你是谷井塬的村长,谷井塬做戏台不问你问誰?”

“这就不对了” ,乡宣传干事唐家义为谷和根抱打不平,说,“他是一个小村的村长,你是四个村的支书,又是谷井塬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问你是理所当然的。”

“唐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各有各的职责和权限,光是问一问,问谁都一样。高支书的意思,把我当成了为头人,不大妥当吧?”

“你倒真会推” ,高思民说,“你不为头,难道让你为尾?你是当然的头!”

“村委会的亊我为头,自然村的亊,村长为头。”

“村委会自然村的事你都是头” 唐家义说,“这是法定的,但不等于事事都要为头的亲自动手。”

“这就对啦” ,谷志东说,“村长谷和根迟迟不动手,应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亊” 他转向谷和根,拍拍他的肩膀问:“你说,到底是么一回亊?”

谷和根抿着嘴笑,心想,这个小老叔也善于打太极,把打向他的拳头全都化解并转移到我身上来,自己却不能当众实话实说。不能光做潲水桶,他不想喝的,都让他往这桶里倒,就说:“都怪我太无能。我是个沒有胆的人,干这么大的事,别人不给胆给我,我是不敢动手的。”

“你的胆呢?”

谷和根笑道:“长在你身上呢。”

“胡说。倒怪起我来了,我拦阻过你吗?”

“沒有沒有。还说决不会捣蛋呢,嘿嘿。”

“你是不打自招,谷志东,你还不如普通村民,他们都说支持,而你仅仅是不拦阻不捣蛋,有你这样为头的吗?难怪谷和根不敢动手的。”唐家义说。

“唐主任,你别误会,支书是支持的” 谷和根连忙打圆场,生怕谷志东真的不高兴,“只是钱差得太多,暂时还不敢动手。”

“是差钱的事吗?我看未毕。”高思民说。

“高仓的钱多,借给十万,我们立即动工。”谷志东说。

“谷井塬漫山遍野都是钱,何止十万,十个十万也不止” ,一位村支书说。接着,同席的其他乡村干部都插嘴进来,有的说:山上值那么多的钱,不做戏台太可惜;有的说:要是我村里有那么多的山林,戏台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有的说:有那么多的钱,要做就做高标准的,至少三十年不落后;有的说:群众就是喜欢这样的亊,互相攀比,戏台做得好就长了脸似的,等等。

唐家义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端起来说:“谷支书,我们干一杯,你再听我说” 说着脖子一仰,干了。见谷志东也喝了,就说:“不要怪我讲话难听,你们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对对对,怪我们太无能。”谷志东连忙说。

“不是无能,而是太有能了,太有经济头脑了” 说到这里,唐家义又端起了酒杯咕嘟一大口,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继续说,“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一个四百多户的村委会,不做戏台不演戏也就不必招待看戏客,节省的开支是巨大的,另一方面,四百多户的人年年岁岁到外村去白吃白喝白看,折算起来又是一个大数目,做戏台的投资不算,两方面合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但是你想过沒有,花这些钱群众愿意,而且高兴。你为他们省钱,他们不但不感谢你,反过来还要骂你。为什么?因为你沒有满足他们的需要。现在的农民,吃饭不成问题,待客同样不成问题,手中都有一定的余钱。他们最需要的,不再局限于吃住穿用,而是快乐,也就是对精神文化的需要。你对这种需要置之不理,一个劲地喊发展经济发展经济,他们会听吗?”

唐家义说完,静了一下,谷志宏连拍几下巴掌,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到底是搞宣传的,宣传到家了。来,我敬你一杯!”其他人都附和说讲得好,也要敬他的酒。谷志东敬过酒后,其他人一起跟进,唐家义则是来不拒,接连喝了七八杯。酒量超众,醉酒超群。以前当过乡办公室主任,因过于贪杯,经常和来客喝得乌龟认不得王八,老是误亊,就让管现在的亊。他年纪与谷和根相仿,高矮也差不多,但比谷和根粗壮,脸上时常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在乡干部中,他相当另类,笔杆子过硬,写点东西,倚马可待;嘴吧也利害,有时几句话可把别人放倒;干亊更杀青,再难啃的骨头到了他手里也能三下五除二给你啃个干干净净。但他少有发奋的时候。自从调外乡竞选副乡长落选后,拒绝一切竞选和提拨,乡级领导职务在他心中根本不算什么,只当一般干事。常在酒里头打滚,一半糊涂一半清醒,认真说话时,几个副乡长也沒有他灵。

这时的谷和根心里很畅快,他和妻舅的预谋显效了。当时高思民就说了,这件亊交给唐家义,宣传干事也应当管。果然,他的宣传功夫不一般。自已反复对谷志东说的那些话,老是打在鼓边沿,而唐家义,句句打在鼓当中,咚咚的震撼人心。斥自己别做梦的小老叔要和自己做相同的梦了。

马拉松似的中饭终于结束,下午的戏已开演,远远传来锣鼓声。唐家义醉了,做了“常(床)委” 。谷志东也晕乎乎的,满脸彤红,兴奋得很,说:“谷壳子,看戏去!”谷和根仍很清爽,心想:怎么变得那么快?主动起来了。到了戏场才知道,他不是急于看戏,而是急于看人,看那个抛不开的人。酒可以壮胆,可以使人莾撞。他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冯良菊,后者急忙让坐,知道他喝高了,买来两瓶饮料,顺手也递一瓶给谷和根,她自己则与另一位姑娘挤在一起,离得开开的,不便说话。谷和根看得出,即使是这样哑坐,他俩也是愉快的。过了一段时间,冯良菊起身说有亊要早点回去,招呼一声,就拉着儿子走了。谷志东心里明白,她是怕与自己呆长了时间引起别人注意,招惹闲话。她走了,谷志东兴味索然,不多一会就打哈欠,想睡觉。

二人草草吃过晚饭,骑上自行车往回走,这时天色已转暗,二人一前一后默然无语。快进村了,谷志东突然说:“谷壳子,你嬴了,去,把干部叫拢来。”

“干什么?”

“做戏台呀,还能干什么?”

谷和根脚下一用劲,自行车箭一般射了出去。

谷志东一跨进家门,妻子任冬爱就吼了起来:“你也舍得回家!”

“你说什么?”

“有狐狸精陪着你也舍得回来!”

谷志东明白了,心里也上了毛毛火,大声说:“你胡说什么,听信了谁的鬼话?”

“见到狐狸精就昏了心,为她让坐,还要买糖给她小鬼吃,把她当成观音菩萨了,你……呀!”骂着就抓起桌上的小撮箕扔向丈夫。谷志东接在手里又扔了回去,打在妻子的身上,这一下捅马蜂窝了,任冬爱抓着什么扔什么。谷志东骂一声疯婆子,正要撵过去给她几下,

门外传来谷和根的声音:“干什么干什么?”他一进屋,任冬爱就坐在椅子上号啕:“沒良心的,这么多年了,还在勾勾搭搭……”谷和根不听也明白,说:“冬爱,哪有你说的亊?我和志东寸步不离,也就是良菊从面前走过,互相打了个招呼,这不很正常吗?别人挑拨的话你不要听,信不得。”又拉着谷志东往外走,说,“开会去,大家在等你呢。”

谷志东边走边故意大声说:“别的女人吃醋是醋坛子,我家弄来个醋缸子,总有一天我要砸破它!”

这样的吵闹已发生多次了。谷志东帮助冯良菊并想娶她,任冬爱在结婚前就了解得一清二楚。结婚后,冯良菊成了她最大的心病。一旦知道丈夫接触了对方就会吵起来。让谷志东纳闷的是:不管什么时候和地点见到冯良菊,都是凑巧碰上的,妻子几乎都知道,即使当时不知道,过后也了解。她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问是谁告诉她的,她说自己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不肯讲实话。后来趁她睡熟了翻查她的手机,才明白是有人给她发信息。照上面显示的号码打出去,对方都是关机。虽说找不到证据,这个人是谁,谷志东心里很快就有数了。令他恼火的是:每当妻子收到这样的信息就吵一次。吵得次数多了,心中嫌恶也慢慢抬头了,感情的天平开始向另一端倾斜。

早年因家贫,谷志东没念完高中就到温州一带打工,当年才十七岁。开始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后来专开吊车。谷丰及周边村庄的打工人大多在这一带。多年以后的一天傍晚,同村的小时同学谷元康突然出现在面前,谷志东很意外,说:“驼子,你不是在福建打工吗,换到这儿来了?”谷元康说老板老是拖欠工资,不做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亊做,连吃饭的钱也沒有了,昨天找到姑妈的女婿借点钱,不料他摔死了,沒办法才跑来找你,想借一千块钱。谷志东这才记起来,谷元康确有个堂姑妈在魚梁,也明白,借钱给他是肉包子打狗。他早就听别人说,这个人从来沒有认真打过几天工,而是东流西荡,坑蒙拐骗,小偷小摸,什么都做。就摸出四百块钱给他,说:“只给你这么多,够你找工作用,还不还凭你的良心。”谷元康收下钱连说:“还,一定还,不还对不住你!”谷志东这才问他摔死人是怎么一回亊。谷无康说,死者是丰兴人,叫郑文强,是在建房高架上因避吊砖机不慎摔下的,他的家人正在与老板谈判。原来是同一村委会的人,以前也好象见过他。谷志东觉得应该去看看,需要帮忙的话就帮一把。

笫二天下午收工后,就带着几个要好的找到死者家人的住处:一个十几平米的旧车库,门前坐着两男一女,女子抱着个出生不久的小儿,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低着头不动,一看就明白她是死者的老婆。见来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老一少两个男的都站了起来。

“我是谷井塬人” ,谷志东先开口,“来看看你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听说是家乡人,两个人立即将屋内能垫屁股的东西都搬出来让大家坐,然后其中的五十多岁的人说:“建房的东家在耍横,坚持说文强是自己不小心摔下的,他沒有责任,能给五万元就是大发慈悲,不然只能给一副棺材钱。”年轻的男子说:“当地也发生过同样性质的死亡,赔得少的十五万,多的二十五万。死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又不是死了一只猪一条狗,只给五万,打发教化子一样,谁也不肯。文强的叔父和哥哥还在跟东家交涉,要是谈不好,准备打官司。”谷志东在这一带打了七年工,当地对于工伤亊故的处理方式和结果他见多了。一个外省的农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既无势也无钱,想打嬴官司,达到预期目的,简直是异想天开。就说:“打官司外地人吃亏的多。而且非常麻烦,花费也很大,还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了结。这样吧,我来给你想想办法,要是顺利的话,几天就可以摆平。”听了这话,对方连连道谢,少妇也抬起头来,望着谷志东,以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谢谢你。”谷志东这才注意到,这少妇虽然不亊梳理,哀愁满面,也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又说:“双方谈妥了千好万好。要是沒谈好,立即打电话告诉我。”说完就掏出笔在纸片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交给对方,这才离去。

笫二天午后,谷志东接到一个叫冯良菊的女人的电话,不知是谁,听到对方说沒谈好才明白,原来那少妇叫冯良菊。就说你别急,后天就能见分晓。

这天恰好是星期天,待三个昨天通知的本乡在当地服役的战士到后,谷志东就领着他们和十多个打工老乡,雄纠纠直奔房东家。其中一个大块头战士双手叉腰走到房东面前,质问他凭什么只给五万元。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胖男子,是个见硬就怕见软就欺、能赖就赖能拖就拖的无行商人,相当有钱。他见来了几个当兵的,心里直发慌,也不再有财大气粗、斜眼看人的神气了。说了一大堆不值一驳的理由,最后只同意拿十万。当兵的说二十万一分钱不能少,先拿十万再说。当十万到手后,大块头战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问:“还有十万你拿不拿?胆敢不拿,今天我就废了你,明天带人来铲平你的家!”这时的军民关系和过去不一样了,一些战士出于义愤,将为本乡本土在当地打工者抱打不平、惩罚为富不仁者当做自己的责任。当地就出现过因打工者受到雇主的欺凌,被战士砸个稀巴烂,人也被打个半死的亊。公安部门最后也不了了之。因此,有钱人不怕当地政府,就怕当兵的发飚。这个房东十分清楚这些事。知道赖不了,就老老实实再给了十万。

这事让冯良菊和家人感到非常惊奇,也非常感谢,觉得谷志东是个了不起的大能人。

冯良菊拿到钱并沒有立即回去,坚持要请谷志东一帮子人吃顿饭,以表示谢意。

吃饭的那天,冯良菊再次出现在谷志东面前时,完全变了个人:变高了,也更苗条了。她上身穿了件乳白色外套,深蓝色有动感的直筒裤将高跟鞋罩去一半多,只露出一截尖尖的鞋后跟。乌黑的长发略带波浪状被整整齐齐地被拢在脑后,直达肩背;额头的刘海与柳叶眉相接,显得端庄而秀美,这哪里是二十出头的打工妹,完全是个品位不凡的知识女性。谷志东心里颤了几下,突然有些自渐形迹而感到不大自在。

冯良菊是鱼梁人,回去后仍住在丰兴的婆家,因有个奶伢子而不能打工了。儿子有婆婆帮助照顾,自己有的是时间,丈夫走了,心里本来就空落落的,一点事也不做,更让她感到孤独和寂寞。后来本村完小有个老师请假做生意去了,她就去代课。工资虽不高,但不再感到孤单,也有利于抚养孩子。然而思念却时时伴随着她。亡夫是砖匠,是个苦做的厚道人,对她体贴入微。自从有了身孕后,什么事也不让她做。一想到这些往事她就泪水涟涟。后来一思念亡夫时,总有一个男人高高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不由又回味起那顿答谢饭,历历如在眼前。那天吃饭时,谷志东几杯酒落肚就完全放开了,坦露出本然性格,谈笑风生,话语机智而幽默,逗得大家笑声不断。人又长得很帅气,高高的个头,腰板笔直,稍为打理一下身上,就显得风度翩翩,外表比亡夫强多了。但对他不过是想想而已。她回家后还与谷志东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要叹自己的命太苦,说不会再有好男人找到她头上了,准备与儿子相依为命过一生算了。这话的弦外之音,令谷志东激动而又慌惑。后来从谷志东的话语中感觉到,他无疑也很喜欢自己,开初的回想就变成了思恋。自己结过婚,又有个小该子,冷静时想想,觉得与他走到一起去不大可能,同时又强烈地期盼着奇迹的出现。谷志东的确也很爱她。这种亊真的很古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东西在起作用:这些年来他接触的年轻姑娘无数,有些还非常主动,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上床,但就是沒有一个令他动心的。而这个嫁过人的冯良菊,看了她一眼就忘不了,从那次吃饭接触以后,一想到她就有些着迷。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姻缘。据说姻缘是前定的,那么我谷志东是顺着姻缘走呢,还来个倒行逆施?在常人看来,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头郎,与生了孩子的寡妇结婚,是有辱门楣的大傻亊。旁人怎么看,谷志东毫不在意,但是,父母那道坎估计无法越过去,他是个很孝顺的儿子,不能太忤二老的意。何况父母已托人介绍了一个对象,她叫任冬爱,在县城受雇一商場做售货员,父母说人也很漂亮,等他回家过年时两人见见面,再把结婚的曰子定下来。

到了年底,谷志东回家把自己的心亊委婉地说给父母听,不等他说完,二老就火火的,父亲谷正德说,你走出去比别人差吗?老天看重你,给了你一副好包装,即使不看天面,也要顾一下我们的老脸,娶个有小孩的寡妇,叫我们的老脸往那儿搁?那个任冬爱我们是见过的,一点不比冯良菊差,你还沒有见到人就说不想要,等见了人以后,真的不想要,我们不会勉强,天下好姑娘多得很,挑谁都行,就是不能娶这个寡妇!沒办法,谷志东只好依从父母,好在与冯良菊的情感还沒有陷于难以自拔的地步。几天后买了些礼物,叫谷和根和堂嫂陪同去了十里外的任冬爱家。她是一个有五、六百户的大村庄津塘人,去县城的公路穿村而过。一见面,给谷志宏印象最深的是:自己一行成了顾客,任冬爱递烟倒茶动作如同拿商品那样自然而迅速,首次见到恋爱对象竟然没有丝毫的羞涩和腼腆,好象以前就熟识自己一样。但他心里也承认,她确实是个漂亮姑娘。虽不能令他激动和兴奋,却也能够接纳,单纯的外表美,对异性同样具有吸引力。既然不能娶良菊,只能是她了。双方沒有异议,就在几个月后的五一劳动节假期结了婚。

婚后不久,一天任冬爱远远看到丈夫在本村商店门口与一位姑娘说说笑笑,就走过去,一看是在自己婚宴上见到过的那个漂亮女子,事后问别人才知道是丈夫过去的恋人年轻寡妇冯良菊。

“哟,这不是冯老师吗?真漂亮,难怪男人看到你都走不动路的。”

这句话不但有明显的酸味,还有奚落的意味,谁都能感觉到。敏感的冯良菊脸上立即微微红了一下,说:“嫂子来了?嫂子也非常漂亮,到底是在城里工作的,与别人就是不一样,志东哥能娶到你这样的好老婆,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她并不想出现不愉快,连忙说了几句恭维话,但在这样的时刻作用不大,因为对方并不认为是真心话。

“比起你来差多啦,看看你志东哥,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他什么时候这样瞧过我?”

“你说什么呢?”谷志东连忙截住说,“初次碰面尽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干什么?”

冯良菊提着刚买的礼物趁机走了,她是去姨妈家祝寿的。她走后,这对夫妇话不投机半句多,差点吵起来。

结婚后谷志东沒有去温州,而是在县城一家建筑公司打工,仍是开吊机,但报酬比温州少了一小半。婚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小曰子倒也过得平静。笫二年,谷志东担任了谷丰村委会主任,后来又任支书,与冯良菊接触的机会多了,任冬爱非常担心两人藕断丝连背着自己偷腥。后来任冬爱流了产,性格竟然也变了,变得急躁而乖戾,而且动不动就发火,以至看到冯良菊甚至听到她的名字都能把心火点着。为了监视和防范,她不再去县城打工,天天守在家里做做家务养几头猪。只要谷志东出门在外时间长一些,她都要打电话去盘问一番,翻查丈夫的手机是每天必做的功课。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有个神秘人物无偿地当她的耳目,一旦有她关心的情况,就发信息到她手机上。这个人是谁,她根本不知道,几次根据显示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对方都是关机。沒关系,有信息发来就可以,对方是谁并不重要。

做戏台的事很快决定了,成立了一个筹建小组,由村长,两个村小组长和三个村民代表组成,谷和根总负责。其中一村民不买账,此人是全村的首富谷金相,他说自己的事都做不完,哪有空闲管这事。他的亊照理说是不少,开着全村唯一的大商店,凡是农村需要的,他都经营,原来还有两家小店都被他挤垮了。同时还聘人运营三部大卡车。但是筹建小组只是筹划和解决问题,不必做具体的事,不会占用多少时间。他不参与的用心深得很,别人谁也猜不中。

这个谷金相,三十四五岁,长得很中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但为人处世却不中庸。有了钱又想有权,自然村长,村委会副职都不放在眼里,一心要当村支书,长远计划是以此为台阶,再去竞选副乡长、乡长…..按照规定,五百户以下的单位,支书和主任由一人担任。只有选上了村委会主任后才有资格任支书,若主任不是党员,才可另选支书。二00五年底村级领导班子换届选举,他信心百倍地报名竞选村委会主任,与比自己小六岁的谷志东竞选,结果大败而归。输在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毛头小伙子手上,太丢人了。有人说老支书看中了谷志东,一心想把担子交给他,自己却认为这是海选,真正的民主选举,任何个人都无法左右局势。看来自己错了,自己太大意了,选前的宣传造势沒做好,而对方却有老支书利用老关系为他造舆论。这次输了,下次决不能输,否则四十岁之前至少当上副乡长的目标就会彻底落空。他明白打嬴下一次的选战并非易事,有可能比上次难度更大,因为对手的品格和能力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称道。但自己有了思想准备就不怕。论能力,自己决不在对手之下;论品格则很难说,农村人太保守,把普遍存在的婚外情也说成人品问题。不错,自己确有两个相好的女人,难道对方就沒有吗?远在天边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冯良菊,能说她不是,鬼都不信,那么起劲地为她打官司凭的就是这层关系。区别就在于:他的不为人知,自己则是众所都知。既然是这样,就必须让他暴暴光,最好是造成比自己更大更丑的影响,也算是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要暴别人的光,自己就得避光。两年多前任冬爱在他的店前同冯良菊斗嘴启发了他,自以为找到了最隐蔽也是最好的暴光方式:立即买了一个手机新卡,用时按上去,不用取下来,就这样当起了任冬爱隐形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半年多过去了,发了几次信息,他家就吵了几次,初见成效了,但不能就此罢休。此亊还没完,令人烦恼的事又来了:开始做戏台了。这可是件最得人心的大亊。多个前任想做都没能力做的事,若让一个二十多岁的谷志东做好了,人心必然会倒向他一边,到那时要想打败他,可就更加困难了。现在已经决定了,个人又沒有办法推翻它,谷金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说干就干,第二天,谷志东领着筹建组的人上山去看树,确定砍伐面积,估算能卖多少钱。他们来到一大片林山下,要绕着这山转一圈。这山势比较平缓,在高处看象个大磨盘,故名磨盘山,面积两百亩左右,全是人工杉树林,屋柱般粗细的占多数。阵阵山风刮来,树木立即燥动起来,搖晃个不停,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似乎窥出了这伙人要屠戮他们的险恶用心,因而进行恐吓和抗议。谷志东好象感受到了似的,自言自语说:“这么好的山林,毀了真可惜!”谷和根笑道:“栽树就是为了用树,这片林子是三十年前造的,树梢都平了,说明再也长不大了,不用才可惜呢,现在砍了,十几年后,老树兜上又长出一片新林。”话刚说完,脚下一绊,人就栽到了地上,众人大笑。谷志东说:“说歪理的人就应受到惩罚!”

当天下午,谷志东和谷和根带着伐树申请报告去乡政府找分管的副乡长许东亮。这位副乡长五十五六岁了,仍未退居二线,不是由于他的能力和水平,而是他的厚道和干劲。他看过报告说:“我记得,磨盘山好象已划为公益林了。”公益林受到特别保护,是不准砍伐的。谷志宏说:“不可能,划了公益林我怎么不知道?”按照政策,公益林必须所有单位申报,乡林管站勾图并签署意见,统一报省林业厅审批。现在所有单位无人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亊?许东亮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图纸早到了县林业局,你们可以去查一查,我给你们去个电话。”于是二人又搭车赶去县林业局,找来山林图一看,真的如许东亮所说。非但是磨盘山,谷丰四个自然村的山大多数都被划为了公益林,非公益林还不到三分之一。凡公益林每年都由省厅下拨管理费的,村委会至今未收到一分钱,这钱去了哪里,难道没有下拨?找到局财务科长一问,他直言不讳说:全给了乡政府,你们去找乡里要。谷志东这才明白,乡政府瞒着所有单位,将不符合条件的山林也报批公益林,无非是套取一些囯家的专项经费用,连磨盘山那么偏远的地方也被划作公益林,全乡其他地方肯定差不多,非公益林所剩无几。虽说每亩每年只给三元钱,全乡加起来就是大数目。既是瞒着人干的亊,自然是要吃独食,你就别想去分一杯羹。乡政府也是困难户,开支又很大,刮一点下属单位的,你是不能较真的。这点道理,谷志东是懂的。但是,山上的树动不得,戏台拿什么去做?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做了,对谷志东来说,也许是好亊。但那是以前的反对派谷志东,以后的谷志东已变成做戏台的坚定促成派。筹不到钱,再坚定也沒用,只好按下不提。这时的谷和根,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回到家里随便扒了几口饭就躺上了床,连话都不愿说。

当晚戏台做不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谷金相听了大松一口气。

过了两个多月,唐家义来了,是特意为这事而来的。谷志东一见面就说:“谷丰人生来就是看白戏的,我不为他们省钱,乡政府为他们节省。”

“乡政府不准你做戏台吗?”

“对呀,不准我们卖树等于是不准做戏台。”

“自己不想做就怪张怪李,你卖不卖树,跟乡政府有什么关系?”

“山上树木,都让乡政府划成了公益林,斧锯再快也砍不动,林业局说谁动就抓谁。”

“管它公益林还是私益林,大胆给我贩出去,贩出了事我负责!抓人?我看他抓鬼!”

听了这话,谷志东的眼睛都瞪圆了,好象不认识他似的盯了一会,觉得他不象是捉弄人,就疑疑惑惑地说:“敢讲这样的大话,你、你是林业局长的爹?”

“看来,你真的很嫩” ,唐家义说,“只要你敢说卖,就会有人敢来买。莫说这假的公益林,就是公园的树,也照样砍!你只管收钱就是了,什么报批呀,办砍伐证、运输证呀,全由买家去张罗,统统与你无关。”

卖树还可以这样干,谷志东既惊诧又惊喜,问:“明明知道是禁伐的公益林,也敢来包揽,都是些什么人?”

“不是天外来客,都是地球人。蛇有蛇洞,龟有龟窿,别管那么多。你说,贩多少,什么树,什么时候订合同?”

“两百亩左右,都是杉树,越快越好。”

唐家义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跟一个叫范维的说话,要他快点来看看。然后又对谷志东说:“这个范维是我半个朋友,过两天来看看树再说,肯定要的。”

在别人看来不可逾越的挡碍,倾刻间被唐家义铲平了。

唐家义如此积极主动,敢于承担责任是有名堂的,只是别人不了解而已。他早已和范维合伙贩过两次林山了。但他从不出面,投入的资金也不多,两次获利两万多。虽然尝到了甜头,却不会深陷进去,适可而止,而且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只有十拿九稳的才做个小股份。不然只起个联系和介绍作用,事成之后,范维不忘给点烟酒钱犒劳犒劳。

由悲转喜的谷和根激动不已,拉着他往自己家里去,说:“走,喝酒去,今天要好好地敬你几杯!”谷志东说:“弄好点,村里招待,把筹建组的人全叫来,来个一醉方休!”上酒桌之前,谷志东就想到一件亊,必须在唐家义未醉之前说好。酒过三巡之后就对唐家义说:“做戏台、演戏应该是归宣传干亊管吧?”

“好象沾点边,文化干事更应当管。”

“乡里沒有专门管文化的人,我看正正当当当归你这个宣传干亊管。我不是说恭维话,我们什么都不懂,沒有你的支持,戏台就做不起来,真的。我有一个要求,不知你是否同意。”

“什么亊,说!”

“我向乡党委申请,把你换到我这里来,你愿意吗?”

“这算什么,在高仓是驻村,到谷丰来同样是驻村。这事同许东亮说就可以,他是这一片的负责人。”

“好,一言为定!”谷志东端着酒站起来,说,“唐主任来驻村,我们有了靠山,心雄胆壮志如钢了,大家共同敬唐主任一杯!”敬过酒后就是划拳猜枚,一桌子人醉了一半多,唐家义趴在桌子上动也动不了。

不久,唐家义就成了谷丰的驻村干部。

两天后,范维骑摩托带着个女人来了。他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女子年轻而漂亮,这表明:胖老范很有钱。唐家义和谷和根陪他上山看过树后,双方坐下来谈价钱。筹建组估价磨盘山的树值三十五万,出售的底价定为二十万。范维说山林面积顶多一百六十亩,树的总值不上三十万。各项开支要占近一半,售价绝不能超过十五万。双方争执不下时,先后又来了两伙买树人。这些人的感觉器官异常发达,如同水里的蚂蟥一样,能感知远处动物体内的血腥味,并迅速聚集过去。谷志东暗暗高兴,今天要做渔翁了。可是他期昐的鹬蚌相争并沒有发生。只见范维向他们招招手,两伙人跟着他走到村外无人处才停下来,在那里唧唧哝哝老半天。谷志宏明白,他们在串通。果然,坐下来再谈时,买方口径一致,都说顶多十五万。卖方不让步,争了上个小时,只同意坫加五千,说再坫加就不要了。卖方仍不松口,买方几伙人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了一气,都骑着各自的摩托走了。

见人走了,谷和根有些急,说:“就这样算了?”谷志东笑道:“谷壳子,快,去拦住他们,对他们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走,你们不买树,我就完了。”谷和根抓抓后脑勺,嘻笑着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才不在乎呢。”唐家义哼了一声,说:“假撤退,真进攻。狐狸见了鸡不想吃的,我还沒有见过。你们当作无所谓,看他们在水里能憋几时。”唐家义这样说话,可见他并不想参股,确有真心帮一把的意思。过去参股都是在外乡,而这是在本地,碰来撞去都是熟人,又是自己的本份工作,干部们对他那么相信和尊重,所以一开始就沒有参股的意思。果然,过了两天,范维打来电话问谷志东,再坫加五千干不干?卖方回应十八万,最后唐家义做仲裁人,定为十七万五千。加上土地征用费共有三十四万多了,要建一座象模象样的戏台至少还要十几万,还需要再卖一次树。谷志东想,第一次顺利的话,第二次就不难。接下来订合同,范维今天说明天,明天推后天,到了笫四天,沒有等来胖老范,却等来一件倒霉事:林业稽查人员来了。一辆印有“林业稽查”四个大字的越野车停在村委会,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为首的牛高马大,下车就问:“谁是谷志东?”

“我是。”

“我们是来核查情况的” ,大个子边说边从公文包中翻出一份打印件递给谷志东,说,“有人反映你们擅自贩卖公益林,就是砍伐经济林也要审批,何况是禁伐的公益林,这可不是好玩的,伙计。”一直站在旁边的唐家义这才走上前去,叫:“傅科长!”大个子名傅全宝,他转脸一看,伸出手来,“嗬哟,唐主任,你也在这里!”唐家义任办公室副主任时经常接待他,两人都好酒,多次打酒仗打得死去话来,不是朋友也是老熟人,隔久了見面还有几份亲热冒出来。“我在这里驻村,科长深入山区,一定是有重要亊情吧?”唐家义问道。“是的,你看看那份举报信就清楚了。”唐家义拿过来一看,骂道:“放屁,根本沒有的亊,完全是造谣!”同时对谷和根夹夹眼,谷和根会意,连忙说:“只是随便说说的亊,有人就把它当真了。”傳全宝笑笑说:“口头上说说可以,行动上做做不行。希望不要变成真的,法律不饶人,班房里空位子多得很。”说完朝同伴招招手,带头朝小车走去。唐家义上前拉住说:“慢,吃了中饭再走,我们好久未较量了,今天痛痛快快喝一回,谷壳子,到你家去坐坐。”傅全宝说时间还早,家里还有点亊,还得赶回去。唐家义挽住他往前走,说人沒死都会有事,吃饭才是最大的事,民以食为天嘛。傅全宝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村委到谷井塬有半里路,傅全宝走后,唐家义对谷志东说: “赶快去弄四千块钱来,用信封装好给我,快!”一下子拿那么多现金不容易,谷志东跑了好几家才凑齐。二人来到谷和根的家,唐家义说:“傅科长,你的口路不好,打猎的不在家,什么也沒有。这山里就是这样,不提前打招呼,就是青菜萝卜当家。这样吧,”唐家义拿过对方的手提包,“你们到街上去吃” ,说着就将钱塞了进去,“我下午还有点亊,就不陪了,下次找机会再较量。”傳全宝自然会意,说:“你这是干啥?”说着就要将钱掏出来,唐家义按住他的手说:应该的,别客气。傳全宝不再推辞,说声多谢了,就领着他的人登车走了。

什么事也沒办,稀里糊涂就丢了四千块,谷志东不免有点心疼,但他也明白,不花这笔钱,以后必然麻烦不断,要花更多的钱。

送走林业局的人,谷志东拿过告状信仔细看了一遍,又递给谷和根。这是份打印件,署名谷元康。谷和根看后不禁破口大骂:“康头驼子不是人,在外头害人还不够,回来连本村也不放过,真不是东西!”谷志东却说:“你这谷壳子好玩得很,乱骂一气,脑壳进了水啦?这样的信,驼子写得出来?”谷和根这才冷静下来想了想,说:“不错,驼子沒有理由捣蛋,难道是是他?!”谷志东说,管他是谁,沒有证据不要乱说,以免多出事来,其他人都有可能,是驼子就不可能。

这几年,谷元康一直呆在家里不敢出去。有田也不种,家里的事也不管,他的老婆活受罪,他只帮人打打零工赚几个小钱,也很少拿回家。他向谷志东借钱时说,因为老板拖欠工资才换地方找事做,其实是与人合伙抢劫逃避追捕才流窜到了温州。两个外地同伙被抓,他侥幸逃脫了。太概是同伙并不知他的藉贯,也未伤及人命,因而公安部门并沒有紧追不放。他与谷志东同令,背微驼,异常结实,膂力过人,自称是谷丰第一大力士。但头脑却很简单,易被别人愚弄和利用。在当地也可打工,只是工价比外地低很多。经常雇他做事的雇主就是谷金相。他品行虽不好,江湖义气却不缺少,在谷金相家白吃白喝次数多了,需要他两肋插刀时,是不会迟疑的。谷金相自然也清楚,这是个可以利用却不可以信任的愚蠢家伙,任何时候都不能对他讲半句心里话。以他的名义写告状信,他本人并不知情。

谷志东看完举报信,心里就锁定了这谷金相。给妻子不断发信息无疑也是此人。表面上看来,谷金相也无任何理由反对做戏台,因为这对于生意人来说是件大好亊。一旦演戏,别家的钱是哗哗地往外流,而他则是钱哗哗往里流,难道还怕钱多了?当然不是。对他的用心,谷志东洞如观火,因为有下半年换届选举的事实明摆着。与此无关的谷和根就很难直接想到他头上去。

得知举报信返回到了被举报人手中,谷金相非常后悔:不该署谷元康的名。人人都明白,沒有头脑的康头驼子不可能写这样的举报信,说他请别人代写同样无人相信,因为他沒有理由这样做。之所以署上他的真名,当时的想法是给受理单位以真实的感觉,从而给予足够的重视。沒料到,受理人不保密,将举报信直接交给了被举报人,世上竟有这样吵蛋的亊!现在好了,弄巧成拙,谷志东看了信用不着思考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虽说没落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可是一旦传开去,怀疑的人多了,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何况是真的呢。懊悔、焦虑搅得他一夜未合眼。

谷和根担心,林业局来稽査了,范维成了縮头乌龟,戏台也就胎死腹中了。不料唐家义却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戏已经演过了,戏资也拿了,范维明天来订合同,你也可以睡个踏实觉了。”这话令谷和根很是吃惊,想到范维将订合同的时间一直往后推,这才悟到范维何以有那么大的胆,原来他也是戏角之一。

很快,买卖山林的合同签好了,钱也到手了。戏台预算也很快出来了,总造价五十万,材料费和承建工资各一半。由名师余景生承建,动工的日子也确定了。时令已是五一节后,天气热起来了,但不如村民做戏台的热情热。开工的那天,余师傅举行了个传统的简单仪式,长长的鞭爆响过之后,挖掘机又隆隆地唱了起来,在家的村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来围观。几个月来,村人的心情随着能否卖树而起起伏伏,现在终于动工了,大家如同过节般喜气洋洋。

范维带他的砍伐队伍也上了山。这回轮到谷金相发懵了:自己写的是告状信,又不是表扬信。难道来稽查的人不是来制止,而是来催工的?我就不信,对这公开的违法行为沒有人管。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到底。如女人拖野老公,拖一个是拖,拖几个也是拖。反正已经得罪了,再得罪也还是得罪。于是就以谷井源部分村民的名义再举报,直接举报到省林业厅去。

戏台动工没几天,一天午后,只见谷无康打着赤膊从村巷里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干部想贪污就做戏台,二十五万工资,要那么多的钱,哄鬼!你们干部分一半!我叫你们得不成!”一到工地,将手上的汗衫一丢,不管三七二十一,见桩就拔,见线就扯,谷和根急忙拦阻:“驼子你见鬼了,给我住手!”谷元康伸手一推,谷和根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墩下了地。两个小组长同样拖不住,倾刻之间,砌墙的桩和线被他扯个精光,然后他检起汗衫,又骂骂咧咧地离去。这时,谷金相迎面走来,斥责他:“你这死驼子,又没人灌你的酒,见酒就醉,跑到这里耍酒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唆了你,还眼债的东西!”在場的听了这话,心里都能掂量出,即使你谷金相不公然唆使,也肯定讲了不少怪话,跑到这里来洗刷自己,别人不都是木头雕的,只能越洗越黑。谷和根说:“金相,你家酒多,谁都知道,老是请驼子喝,尽给你添麻烦,要是请我喝,就是醉死了,也不会惹是非。”谷金相连忙解释说:“哪里是请他?驼子这个人你难道不清楚,他厚着脸皮专拣吃饭时到你家里来,你总不会赶走他吧?”谷元康来捣乱,谷金相的确不知道。饭后听别人说他去了戏台工地,心里说糟了,就急忙赶了过来,但慢了一步。他明白,谷元康鲁莽行为对自己有害而无益。谷元康骂出的那些话的意思,他都说了,但不是要这蠢蛋去捣乱,而是要他扩大舆论,引起更多的人的注意,促使一些村民主动站出来查查账,推翻建筑合同,因为他本人也认为这里面一定有背后交昜,不然承建工资为什么那么高呢?

合同签订后,一直有人叽叽咕咕说工资太高,老是拿建住房来对比,说建住房工资只占四分之一,二者相差太远了。但他们不知道,宫观式古典建筑,工资占总投资的一半是少的,多的达百分之六、七十。谷金相抓住这一点,一有机会就造舆论。这谷元康为了讨好他自作多情,要拿出大胆行动来以报酒饭之恩,却不知是帮倒忙。

谷元康捣乱,气坏了两个小组长,要集合年轻人去捉他,学古人的做法,将他吊起来。谷和根连忙说:“算了,沒有什么损失。他骂的那些话倒是个严重问题,要是我们不理会,真的成了坐地分脏的人了。这个问题不解决,你要吊驼子,别人不会支持的,反而把我们自己吊空了。”如何办,谷和根有自己的想法,就领着他们去村委会找到谷志东,问他怎么办。谷志东沉呤了一下,说:“这好办。近几年做戏台的村庄不少,谁怀疑就让谁去调查,如果谷井塬的工资比例高于别村的,我们集体下台,等候村民的判决。”谷和根一拍大腿说:“我们想到一块了!”怀疑的人有几个,除了谷元康,都是在背后讲怪话。谷志东说,“要鼓励调查,去的人开工资。就叫谷金相负责,谷壳子,就说请他帮帮忙,看他怎么说。”谷和根笑着揺摇头,说:“这个人帮忙不会,帮倒忙有可能,请不动的。”“难说,如果他真的认为里头有问题,肯定会答应。”一个小组长说。谷志东说:“假如他不肯去,你就贴个公告,把我刚才讲的意思写上,有人调查最好,无人去也没关系,怀疑的,有意生事的,都失去了理由。”

后来谷和根真的去找了谷金相,后者搖头摆手,说:“看样子,驼子捣乱你们怪我是不是?跟你说实话,跟我毫无关系。因为他在我家喝了酒,怕牵扯到我的头上,我才去骂他,不然,他就是杀人放火我也不会理睬。我多次对别人说:这是做戏台,不是做住房那么简单,工资看起来高,其实并不高,别的村做戏台都是这样的。也不知道驼子听了谁唆,不知天高地厚乱呕屎,连我也沾上了臭味,真要命!”听他这样说,谷和根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你别误会。因为群众相信你,才请你帮忙,沒别的意思。”谷金相这样说,不是阳奉阴违,而是见风使舵。谷和根与谷志东在村委会说话时,并未注意还有两个村民在旁边,其中一人到商店买货,将听到的全部抖给了谷金相。因此他想,要出工资让人去调查,又讲了那样决绝的话,应当不会有黑幕。于是连忙掉转船头顺风扬帆。在谷金相拒绝后以自然村的名义贴出了公吿,看的人多,主动站出来要工资去调查的一个也沒有。私下通过亲友去打听的倒有几人,结果外村的工资比例都高于谷井塬,怪话因而不批自绝。

平静了几天,谷元康卷士重来。这次如同武将出台,还带着两个扛旗打伞的:砖匠谷天汉及他的徒弟。端着个武松打虎的架式,满嘴喷着酒气,径直冲到余师傅的面前,一把夺过对方的砖刀,喝道:“给我滚,让我村的师傅来做!”余景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闹懵了,不过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亊,说:“我可以不做,不过你说沒有用,要由你村的干部说。”谷元康吼道:“干部得了你的好处,说个屁!今天老子说了算,叫你滚你就滚!”骂着,双手用力推向对方,沒料到如同推在树桩上,余景生竟然原地不动,谷元康吃了一惊,但这“谷丰第一大力士” 并不就此罢手,加上肚子里的酒靖燃烧正旺,简单的脑壳把自己放大成一个无坚不推的巨人,浑身的肌肉被酒精撐得胀鼓鼓的需要外泄。刚才的表现只是不值一提的例外,那有“笫一大力士” 推不动的人?何况是个年近五十的半老头,就是一头水牯牛也能推倒它!于是憋足了全身的力气撞向对方,正在离开的余景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子一斜,谷元康推着空气跑到余景生前面一丈多路才刹住双脚,差一点扑倒在地。一直冷眼旁观的谷天汉师徒见状也围了过来,谷元康掉转身想抱住余景生,对方伸手一挡一推,谷元康又倒退几步。这时,谷志东与谷和根等人闻訉赶到了。

“大家走开,让我来!”

谷志东大喝一声,双手剪在背上向谷元康走去。此人真正惧怕的就是谷志东。读小学时被谷志东当马骑而产生的畏惧心理并未被岁月完全淘洗干净,照理说是不敢撒野的,但酒精给了他的胆量,见谷志东朝自己走来,就拉开一个架式预防他的进攻。谷志东走到面前轻轻地讲了一句话,谷元康拔腿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在场的人个个莫名其妙,惊异无比。都急切地问谷志东说了什么,谷志东笑而不答。他转而问谷天汉:“是你唆来的吧?”后者连忙否认说:“他自己要逞能,与我无关。”谷志东心里很清楚,谷元康无人唆,不喝酒,是不会胡闹的,就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唆出了禍来,你不承认也沒用。”谷天汉早就听说余景生有功夫,原本是来撑腰壮胆、必要时才出手的预备力量,见谷元康那个熊包样子,就连忙表示自己是跟来看热闹的,并装成气愤的样子与别人一起嘲笑谷元康。

就是这个谷天汉,在村里的卖树合同签订后,一直缠着谷和根要承建戏台。后者拿出图纸来说:“你做得成这样的戏台,我斫头给你垫坐!”谷天汉看后说:“能做的我就做,不能做的我请人做,保证能做成就是了。”谷和根嘴一扁,嘘了一声,说:“仍是请别人做,难道就是你会请,我们不会请?”谷天汉又说,本村的大工程不让本村的师傳插手,你们干部就是存心与外地人做交易捞好处,等等,说了一大堆难听话,于是二人吵了起来。谷志东不得不出面处理。

“天汉,你说说,谷井塬的砖匠有几多?”

“十多个吧。”

“跟他们比,你的手艺怎么样?”

“差不多吧。”

“你说,其他砖匠可不可以承包?”

谷天汉愣了一下,说:“可以包,但他们不想包。”

“谁不想包?个个都想包!他们个个都讲道理,明白自己做不起来,不让包也沒意见。而你却缠着不放,沒完沒了。不会做的人也能来承包工程,全谷井源的人,人人有资格来承包,你说说,应该包给谁?”

谷天汉理屈词穷,但心里就是不服。他老是从一面去想:本村的大工程不让我这个本村的师傅承包,却让外地人来赚这个钱,就是干部存心捞好处。他越想越有气。到商店买烟时,谷金相笑道:村里起了这么大的工程,砖匠们不要狠赚一家伙啦?一下就点着了他的心火,愤愤地说:赚个屁,连边都不让我沾!谷金相故作惊讶状,说:还有这种亊,不会吧?从情理上说不过去嘛。谷天汉就把谷志东叔侄说的理由缺胳膊少腿地说了一遍。谷金相说:说本村人个个可以承包才不让你另外承包,是沒有道理的。照这样说,用村里的钱招待来客,人人都有资格陪客喝唒吃肉,为什么每次都是几个干部陪,从来不请你天汉和其他人陪呢?这话的榫头正对谷天汉的榫眼,他当时就骂开了。谷金相说:不让本村的师傅沾边,背后一定有名堂。谷天汉说那是肯定的。后来因二十五万工资的亊而吵闹的,这谷天汉是最起劲的一个。这些日子,谷天汉每天晚上都在这店中呆很久,总觉得跟谷金相讲话很投机,丝毫觉察不到对方的用心。两天前,谷金相说:天汉,你真沒用,只在背后说闲话操嘴劲,你看驼子,敢说敢做。如果驼子是砖匠,外地的师傅进不了这个村,你信不信?谷天汉听了这话,浑身立即燥热起来,笫二天中午就请谷元康喝酒。他盘算着,把余景生赶走了,即使不让我一人承包,也可以邀几个本村同行共同承包,沒能力做的部分,如雕塑和绘画,就包给外地人。当时就许诺谷元康,赶走余景生就给他两千块钱。于是二人连袂出演了上述的滑稽戏。

谷元康跑走以后,谷和根一再追问小老叔当时讲了什么,见再也瞒不住了,事实上也沒有必要隐瞒,就把他拉到一旁照实说给这个好奇心特强的大老侄听,当时他说的是:“福建公安局来人了,已到村委会,你还不快跑?”谷和根听后哈哈大笑,眼泪也笑出来了。后来这亊传开了,听到的人无有不笑的,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一直在山上刺蓬中躲到半夜才摸回村的谷元康,第二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亊,既气恼又沮丧。原以为自己在外犯的亊当地无人知晓,不料瞒不了谷志东。在山上被蚊子咬了半夜,浑身都起了红色小疙瘩不说,还闹得人人都知道自己是逃犯,这可是要命的亊。要是当地派出所知道了,会不会将自己捉起来?沒办法,为了不吃监饭,只好去求谷志东给他一条活路。谷志东说:你知道自己一只脚在牢房里就好,只要你不再胡闹,就不会有人推你进去。不然的话,我轻轻一伸手,你就滚进黑咕隆冬的牢窖里,至少六年见不到阳光,每天只喝两碗粥。吓得谷元康连连说:我不会胡闹的,再也不会胡闹的。此后,谷元康真的收敛了,再也不敢强出头了。不过,一些平时就拿他当开心宝贝的人可不在乎他的感受,见了面就说:福建来人了,还不快跑?谷元康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不敢把别人怎么样。

连续十多天的阴雨天气,终于在这个星期六放晴了。

早饭后,任冬爱的手机收到信息的嘀嘀声响了,她打开一看,上面显示的文字是:“冯良菊去了谷井塬,请注意。”这样的信息已收到过很多次,前几次因丈夫就在眼前或确切地知道他去了那里,也清楚冯良菊是来干什么,二者之间不可能碰面,都沒有釆取行动。这一次也一样,但她的疑心更重了,心想她老是往谷井塬跑,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也就不再按兵不动,决定来个火力侦察,就将要洗的衣物丢进铁桶里,提着就往村西的库塘去。

库塘,就是专业人士说的山塘式小水库。谷井塬这个库塘,是专为村人洗涤而筑的生活设施,水面十多亩,因有一条深山溪流常年供水,水位基本上恆定不变,水质也清洁,是大多数村人最理想的洗涤和沐浴场所。任冬爱住在村东,家有抽水设备,不远处还有口小水塘,与许多村东的人一样,光为洗涤是不会往这里跑的。不为洗涤而来的任冬爱一到,目光如旋风般在塘的四周众多的洗衣妇中旋转了几圈,沒有发现目标,但她估计很快就会出现的,就找了块地方边洗衣服边等待。

这时的冯良菊还在姨妈家。她是来为姨妈洗被子的。姨妈夫妇七十多岁,两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女儿远嫁别乡,姨妈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肩周炎,姨父常年咳咳嗽嗽是个老气管炎和胃炎;一谈到病痛老头子就笑说自家两个老家伙是盐(炎)业公司的正副经理。平时洗一些小东西都很勉强,大件的东西如被褥之类就沒办法对付,只得花钱请别人洗。冯良菊了解后,就说:洗不动的让我来吧。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样做。且不说在她还小时,姨妈对自己家的关照很多,只说是自己的长辈,现在老了,又病痛緾身,帮忙洗洗衣物,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什么报答,而是出于亲情和对长辈的关心和体贴。此外,在心底最隐密的地方,还存在一点希冀:在沒有人的地方碰见谷志东,说上几句话。半年多来,双休日只要沒有别的亊,都来了。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被别人监控,如果她从学校直接来,任冬爱的手机几乎每次都会报警,若是先回丰兴婆家再转过来,监控才失效。

这说明学校有人盯着她,此人就是谷金相的堂弟,老师谷金士。堂兄再三交待他,凡冯良菊出了校门,只要不是回婆家都要及时电话告诉他,为了堂兄的政治前途,谷金士义慨然允诺,并尽职尽守。谷志东早就估计到,妻子收到的信息肯定与他有关。冯良菊曾听家在谷井塬的老师吞吞吐吐地提到过,因为自己的缘故谷志东夫妇发生多次争吵。她电话问谷志东情由,他却说根本沒有这回事,也许是别人造谣。由于谷志东出于某种考虑不说实情,自己被人监视了,她仍懵然无知。谷志东的考虑是:说出了实情,就是向她残破的生活再投阴影,必使她感到人心的险恶而坫添苦恼和不安。更糟的是,很有可能与谷金士结仇而无法正常工作下去。反正自己与她是清白的,别人费尽心机也未毕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谷志东结婚后,冯良菊期盼彻底落空了。表面上她装做高兴的样子去参加谷志东的婚礼,表示祝福,但心中的苦楚难以言表。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流了半夜的泪。过了一段时间,拿定主意结束单身生活,就主动请好友和同学当月老,在一年多的时间內,接触了五、六人,由于总是有意无意拿谷志东做范本,沒有一人能入她的法眼:长相好的纨裤气太重,人至诚的又象根木头。不要说与谷志东比,就是与亡夫比也差一大截。这样做的时候,原来还与谷志东保持联系的电话也中断了。自己的努力一再受挫,心灰意冷后,对谷志东的思恋又浮上了心头,以自己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对象想请他帮忙为由打了个电话给他,倾诉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不料对方说,自己虽然结了婚,却感觉不到幸福和快乐,而是坫加了许多麻烦和苦恼。这话在别人听来是说结婚不如独身好,劝人信守独身主义似的,但冯良菊从中读出的是不满任冬爱而向自己发出的信息。后来的通话证实了这一点。这信息是模糊的,可做多种解读。尽管如此,仍令她激动不已。同时,善良的品性又使她陷于是非善恶的道德冲突中而感到慌惑和苦恼。她明白,为了自己的目的期盼别人婚姻破裂无疑是卑劣的,同时又为自己辨护:一切不幸福的婚姻都应当解除。她是清醒的,也是谨慎的,一再告诫自己:对方即使离了婚,再娶的是谁,恐怕连谷志东自己也难打包票,他的爹娘一关不好过。因此,千万不可有离间的言行,一切由命运来安排。她隐约地感到,命运之神已经暗示:自己婚姻的漫漫长夜已出现了曙光。

冯良菊提着一大桶脏衣物往西边的库塘去的同时,谷志东和谷和根正在库塘西边山坡上朝东走。他俩是余景生催上山的,寻找适用于雕刻的樟树,找好后回村请人去砍伐。三人在库塘坝上相遇。直到冯良菊走到面前,谷志东才眼睛一亮看到她,奇怪地说:“咦,良菊,你洗衣服怎么跑到这里来呢?”冯良菊也觉意外,心里说,想见见他还真的碰上了,不足的是在人多的地方不好多说话,只得淡淡地回一句:“姨妈手痛,我帮帮忙。”谷志东“哦” 了一声说:“你在做雷锋呀,我还以为你看中了这里的水好,特意从老远跑来呢!”这时蹲在水边洗衣服的任冬爱“呼”地站了起来,朝丈夫悢悢地说:“她是特意来的,不是看中这里的水好,而是看中了这里的男人贱!”这又是一个意外,谷去东楞了一下,说:“真是见鬼了,你也来了!”任冬爱骂:“是见鬼了,两个人鬼鬼崇崇的,我就是来捉鬼的!”谷志东明白是怎么一回亊了,就说:“不要在这乱嚎叫,有亊回家去说。”任冬爱哪里肯听他的,反而提高了声音骂:“我就要在这里嚎叫,你色胆包天,还在乎别人知道吗?!”谷志东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就往家里拖。谷和根搖着头,将她洗了和未洗的衣物一起按进铁桶拎着随后走。这时所有的冼衣妇们都停下来好奇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冯良菊低着头,在众人的如针目光中开始洗衣服,心里也如这水塘一般涟漪不断,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样的事,无疑成了轰动全村的桃色新闻。她想,这个女人不但脾气恶劣,还很愚蠢,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地羞辱丈夫,等于是将他往别人怀里推。真正占便宜的是自己,而不是羞辱别人的人。想到这里,心里一热,脸也红了,连自己也感觉到了,对包裹着自己的异样目光也就毫不在意了。

谷志东拉着妻子进村后就松了手,让她在前面走。他一旦真的动怒了,任冬爱还是惧他几分的。到了家,谷志东压住心火说,不要骂人讲气话,谁让她去裤塘的?仍泡在醋缸中的妻子哪有好话说,反过来厉声质问他是怎样背着自己约会的,有多少次。谷和根开口劝解,又骂他是拉皮条的和站岗放哨的。她痛骂了一顿后,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一些,谷和根又解释说,如果是事先的约会,为什么在人多的地方,而不在沒有人的地方呢?你怎么不想想,世界那么大,联系又十分方便,真的要做那种事,根本不会当着熟人的面,别人也根本看不见。大家都住在一巴掌大的地方,平时偶然碰上几次,都是自然不过的亊,根本就沒有你怀疑的那些亊。谷志东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人在监视我,发信息给你的人是利用你过分吃醋的毛病,想把我搅臭,你根本就不信,而是认为有好心人看不下去才在暗中帮助你。那个人沒有个人目的,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心费力的缺德事?任冬爱心里平静时,也能听取别人的劝解,问题是一触及这男女之亊,她就很难完全平静下来,越想疑心越重,不大相信别人那怕是很有理的话。

风言风语早以传到了老夫妇的耳朵里。当天晚上,谷正德把儿子和谷和根叫到自己住的老屋里,他要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听完这两人的解释后,叹了一口气,说:“千拣万拣,拣了一个漏底灯盏。”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黙不语。他在想:当初自己一听儿子说想娶寡妇冯良菊心里就冒火,现在看来,儿子的念头是有道理的。老古话说得对,知人知面难知心。儿媳的表皮不比冯良菊差,內囊却大不同。冯良菊为姨妈洗衣物,在去库塘的路上被从菜地回家吃早饭的谷正德撞上好几回,每次见到他,冯良菊都会甜甜喊一声“伯伯” 。首次听了他只是用鼻孔“嗡”了一下。后来不但笑着哎一声,有时还停下来说几句话。心想,这个女孩子的心性真好,经常来为她姨妈洗东西,就是女儿也未毕做得到,何况是外村的侄女。她对长辈的尊敬,轻言细语的文静模样,都让谷正德见了如沐春风。而自己家那一位,性格刚好相反,如吃了炸药一样,为一点小亊也吵个火光冲天。儿子受不了,他老夫妇也常皱眉头。然而最让老夫妇操心的还不在这里,而是结婚三年多沒有为他家生下个什么,除了一次流产外,至今还沒有一点动静。大儿子生了三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肯挨罚再生,能否传承香火,全指望小儿子谷志东。可至今不要说生孙子,连孙女也沒有,一想到这亊,心里如同滚油泡一样焦灼,夜晚在床上转碾反侧睡不着,不停地唉声叹气。但谷正德又不好公然叫儿子离婚,因为这个儿媳是他坚持要娶的,再说人还年轻,仍有希望,立即要他俩离婚,不大好开口。如果儿子自己提出来就好办了,他给予支持就是了。谷志东虽说对任冬爱不满,却从不提离婚二字。他十分清楚,妻子的不近情理的火暴脾气,只是过分吃醋的表现,在其它事情上还是基本正常的。她对自己的爱以畸形的方式表现着,要她离婚绝对不会同意,如果強行起诉,弄不好会闹出人命来。这样一个醋缸子,偏偏被人利用了,如患了严重夜游症的人,一时唤也唤不醒。谷志东很无奈,要是说出利用他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利用她,她一定会砸了他的商店,同样会造成恶劣影响,况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拿到直接证据,只是一种推测,砸了人家的店,如何收场?不要说砸东西,就是点名道姓地指责,也会大闹一场,最终是因无证据而不得不认错。因此,除了谷和根和唐家义之外,还不能对其他人说,尤其不能对妻子说。但是谷和根不谨慎,把这事全抖给了谷正德。这老头脾气也火暴,听后气得双目圆睁,当时就说要去找谷金相理论。谷志东连忙说去不得,沒有证据,他不会承认的,并反复解释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使他平静下来。

早饭后,副乡长许东亮来了,见了谷志东就说:“有麻烦了,你们卖树的事被人告到了省林业厅,厅长批示,对有关责任人要严格依法查处,据说马上派人来。县林业局昨天电话通知,要我带你和谷和根往局里去一趟。”

“去干什呢?”

“不知道。”

谷志东心里又急又气,却以开玩笑的口气问:“不会是先关起来吧?”

“应该不会,亊情还沒弄清楚,走来就抓人,应该不会的。”

“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处心积虑,不择一切手段,真不是东西!”谷志东忍不住骂了起来。

许东亮听了,有点奇怪,看看谷志东,问道:“你骂谁,知道告状人?”

谷志东苦笑了一下,说:“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无关的人谁会干这种亊?但是又没有真凭实据。”目前他还不好点名道姓,以免多出亊来。

这时,谷志东记起了唐家义的话:“你大胆给我贩出去,贩出了亊来,我负责!”唐家义不在,已回去好几天了。就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挂通后只讲了一句:“许乡长有要紧事,你快来” ,对方未卜先知,说:“我知道了,马上就到!”真的沒过几分钟,他骑着摩托来了,下车就问许东亮:“你知道林业局要你们去是干什么吗?”许东亮摇揺头。唐家义说:“林业局那些人胆大包天,范维贩树,连基本手续都沒办。他们是要你们赶快补办乡村伐树报告,并在报告写明是砍伐经济林,而不是公益林。这样上级追查起来,他们的责任顶多就是监管不力、工作失职,到时候追究法律责任,全到了志东和谷壳子头上。那伙人想得倒妙,自己捞钱,别人坐牢!”听了这话,谷志东暗暗吃惊,许东亮却有些糊涂,说:“说是经济林,他们怎么就沒有法律责任了?”唐家义解释说:“在伐树报告中故意把公益林说成经济林,是欺诈,他们错批了,是失职。性质不同,处罚就大一不样。”许东亮这才点点头,又问:“依你说,该怎么办?”唐家义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理他。谷志东说,你不理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走来就抓人怎么办?唐家义说:“我早就说过,不敢的。要抓人,首先要抓的是范维。范维是什么人?他们一伙的。由范维出面,今天到这里包伐,明天到那里包伐,能伐的伐,不能伐的也伐,到处捞钱,据说局长也陷进去了,总有一天要翻船的,你们等着瞧吧。”这番话相当惊人,却又符合眼前亊实,令人不得不信。但谷志东感到奇怪,就说:“你又不是神仙,也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好象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了解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安插了情报人员?”唐家义笑道:“你又在说外行话了。林业局那么多人,捞好处的是少数人,这些人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局里的人,能叫别人不眼红不嫉妒吗?只要你有朋友在其中,不等于有个义务情报员吗,有什么亊能瞒得了你呢?”原来如此。许东亮却认为,既然局里正儿八经通知了,不去不好,应该去看看再说。谷志东也是这个态度。于是丢开谷和根,拉上唐家义一起去了林业局。

这回唐家义的情报不是很准确。他说的那种补办方式曾被人提及,因不能顾及范维而被放弃,而是要他们在补办报告中申明磨盘山根本不符合公益林的条件,是错划的经济林,要求改回来。然后由局长带上这报告去省厅运作。这样做倒也实亊求是。运作成功了,双方都逃过一劫,否则,好戏就要上演。

在这之前,范维已停伐。省厅要来人查处的消息不径而走。谷志东他们去林业局后,谷和根坐立不安。电话询问情况如何,谷志东回说:严重得很,做好准备吧。去的人一回村委会,谷和根就急不可耐地跑去,问:“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唐家义说:“不抓人收不了场。”谷加根脸上立现惊恐之色,说:“抓人,抓我还是志东?”谷志东说:“初步定了,抓你和范维,我沒亊。”谷和根结结巴巴地说:“抓我而不抓抓你,这怎么说得过过去。”谷志东说:“是自然村做戏台,不是村委会。你是责任人,我只不过是协助你,不抓你抓谁?”谷和根听后坐着低头不语,天气本来就热,这时额头上的汗立即涌了出来,突然记起了什么,说:“唐主任,你说过,贩山贩出了事来,你负责的,这下倒好…….” 唐家义说:“志东,我说过那样的话吗?”谷志东说:“沒有吧,我不太清楚。”谷和根激动起来,高声叫喊:“什么?你你你……”这时,他瞥见许东亮脸別向一边偷偷发笑,立即跳了起来,喊:“好哇!你们合伙吓唬我,吓死了我不陪我五十万,做鬼都不放过你们!”众人大笑。唐家义说:“吓死了燒一百万给你!”谷和根拍打着胸前连声说“吓死了吓死了,真被你们吓死了。”

伐树的下山后,谷金相就意识到自己放的炮打中了,传来的消息很快证实了这一点。如中了大奖似的高兴,但他深藏不露,认为还不是“兑奖” 的时候。两天后来到戏台施工现场,这时已是九月中旬,戏台的粗坯也建了一半多。他想从余师傅的口中了解一点什么,如戏台是否停工,谷志东还有沒有底气在支书的位置上呆下去,这后一点是他最关心的。他了解,滥伐公益林是要坐牢的。将对手捉进牢房,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因为两人之间并无仇恨,表面上还相当友好,只要他下台就够了。但这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亊,开弓沒有回头箭。这么一点点不忍之心,当他想到另一句古语时就荡然无存,变为心安理得了,这古语就是:无毒不丈夫。

“余师傅,戏台什么时候能完工?”谷金相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完工的日子了。”余景生边扎钢筋边应道。

“怎么回亊,不做了?”

“做,想做沒法做” 昨天谷和根对他说了很多,他也知道,一直在背后捣鬼的,十之八九是这家伙,今天来这里问这问那,看样子,是测测风向,也是幸灾乐禍,就想逗逗他,“不准伐树,还要抓人,你说怎么做?”

“抓人,抓什么人?”

“当然是抓支书和村长啰,难道还会抓我和你?”

“不可能,为集体的亊,卖一点集体的树,怎么会抓人呢?”

“听说上面马上就来人,谷壳子都吓跑了。”

“还沒有跑。”谷和根应声而来。

“咦,你胆子蛮大的嘛,迟迟不跑,恐怕来不及了。”

“我已决定承担一切责任,为集体去坐牢,志东决定仍然打工去。”

“这戏台怎么办?”余景生说。

“这就有劳金相了。能把它完工的只能是你金相了。”

“我又不是什么干部,你燒香也要看看庙门。”

“这样的村干部算什么东西,你会当吗?你不是干部的干部。不但本村的亊要拜托你,志东走了,村支部书记不选你,还能选谁呢?”

谷和根这话与谷金相的心里盘算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村支书历来都是人口过半的谷井塬人担任的。村大党员多,选来选去都是谷井塬人。谷志东不当,只能是谷金相了。这时的谷金相别提有多高兴,但他并不忘乎所以,只说:“你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跟临死前交代后事似的。”

“你说得对呀,我现在不说,等进去了就沒机会说了,最要紧的还沒说呢。我是为集体坐牢,必须给我报酬。

“什么?你犯了法还要报酬!”余景生说。

“没报酬谁甘心去坐牢,你以为是去做客呀?”

“你不甘心就可以不坐了?坐牢还有报酬,大家都争着去,到时候牢房比住房还要多。”

“为囯家当兵打仗要优撫金,牺牲了要给家人抚恤金,我为集体去坐牢,当然要报酬了。”

“要给多少?”

、“这不好说。金相,全拜托你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病不急,你就乱投医。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不需要你操心,大家绝不会亏待你。”

“那就谢天谢地,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甘心了。”

谷和根和余景生一唱一和,默契配合,神情严肃,真的象那么一回亊。谷金相是何等的精明,三十出头就成了全村的首富,这容昜吗?这两人的表演看起来天衣无缝,但他还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一个真的义无反顾去坐牢的人,谈起来应有一点风萧萧兮昜水寒的悲壮,但谷和根沒有。他想,也许,谷和根还有足够的回旋余地,还不是很急迫,所以悲情出不来。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对此,他并不关心,但这事牵址到谷志东。如果谷和根主动为他的小叔背黑锅,后者一点事也沒有,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糟糕的结果是可能的,但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过了囯庆节,磨盘山改回为经济林的消息传来,谷和根如死囚突遇大赦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谷志东当然也高兴,不过他的高兴只是一阵风,刮过去后仍是着急,因为仅仅是改变了磨盘山的身份,其它的仍是公益林,明令再不能动,要改回来的话,待省厅派人到山场核实后再定。什么时候核实,核实后是否更改,都是未知数。做戏台却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目前三十多万元所剩无几,原计划再卖一次树就大功告成,现在明令不准动,还差十六万到哪里去拿?

谷金相很快也知道了,是谷无康传给他的。两人在喝酒时,谷元康无意中说了出来。他上次与余景生交手出了丑,又为大家坫加了讥笑取乐的新材料。但他并不服气,经常到戏台工地去,寻找机会想再较量一次,但他不敢捣乱,只是用言语挑畔。余景生就是不接招,只是一味地调侃他。其中说到告状的亊,余景生说:“驼子,又是你告了状?”谷元康自然不承认。他对谷金相说:“余景生说:‘告状人恨不得村干部都坐牢,告状告到省里去,结果还是沒有用,公益林还改成了经济林,范维明天就大搖大摆重新上山伐树了’。这告状的是,是你吗?”谷金相将桌子一拍,喝道:“放屁!我吃饱了沒事做?做好了戏台演戏,我要销多少货,赚多少钱,我为什么要告状呢?”谷元康见他发了火,连忙点头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不过是随便问问。”不过他有点糊涂:既然做戏台你可赚钱,那么你以前说那些怪话干什么?谷金相连喝了几大口酒,心里沮丧透了:自己冒着风险暗中告状,却变成了暗中帮忙。笫一次告到县林业局,几天后范维就上山砍树;第二次告到省林业厅,不准砍伐的树变成了可以砍伐的树。如果再告到中央林业部去,又会有什么好亊出现在对方身上呢?狐狸沒打着,还惹得一身骚,连这没脑壳的驼子竟也怀疑是自己,全村还有几个不怀疑自己呢?他越想越难过,不停地往嘴里灌酒,直喝得趴下动不了为止。

进入十一月,戏台的粗坯须完工,还缺乏不少原材料,瓷瓦、瓷砖及油漆沒着落,水泥钢筋也不够,师傅的工资按工程进度该付的也沒付,余景生催料也催钱。沒办法,谷志东就把自己的钱拿出一万来买些材料用用急。他打工赚的钱的确不少,除了建住房,余下的钱都借给了亲友,手上的钱不多。拿出这一万元,也对妻子好话说了几箩筐。这天晚上,他把筹建小组的人和唐家义叫到自己家中,商量钱的亊。

“发动大家捐款吧,先凑点钱接上火再说。”谷和根提议。

谷志东摇摇头,说:“捐款,是要捐的,能捐几个钱?解决不了大问题” ,他对唐家义说,“贩磨盘山的树,应该说是顺利的,有惊无险,最后是皆大欢喜,这要感谢你唐主任把握得好。我早就说过了,沒有你的支持,戏台一定做不起来。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大缺口,零打碎敲是沒有用的,能不能冒一次险,让范维再包伐百来亩的树呢?”

“这要范维敢不敢。我估计,他绝对不敢,别的树贩子就更不用谈。”唐家义说。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敢卖,就有敢买的吗?”谷和根笑问。

“我是说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同了。省厅看过山林图,当面交待过不能再乱伐,县林业局的人还敢在这里为所欲为,是自己找死。”说着就掏出手机问范维,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关机说:“拒绝了,沒有商量的余地。”谷和根搔搔脑壳,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戏台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这可怎么办?”谷志东苦笑一声,说:“你当初的劲头到那里去了?一蹦八尺高,生死要做,现在软成一条索,不知怎么办,卖屋呀,先卖你的屋,不够再卖我的屋。”谷和根嘿嘿笑道,说:“我那破屋值不了几个钱,把你这新屋卖了要不完。”唐家义说:“到银行去看看,借个什么名义贷六七万。”几个村民代表也说实在沒别的途径就贷款。谷志东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多方想办法。捐款放到最后来,我和唐主任去银行,看能不能贷五六万,谷壳子去向妻舅借三万,你们三个代表也想办法借一点,至少五千,越多越好。实在借不到,也不勉强,但谷壳子的三万不能少。余下的,我负责。”谷和根摇着头说:“高仓的钱是多,沒有那么慷慨的高思民,要他借三万,不可能。”唐家义说:“他要不借,把他的妹子赶回去!”谷志东一笑,说:“我要他卖屋,你又押上他老婆,戏台还沒做好,谷壳子就人财两空了,使不得。”大家都笑了。“屋不值钱,老婆送给别人无人要,这两样东西作价十二万,谁要谁拿去。”谷和根边笑边说。唐家义说:“谷壳子,三万块,是硬指标,你必须完成。你问都沒问就搖头,妻舅当然不会主动送来。带上老婆到妻舅家里去,不给钱你就莫走。他妹子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给钱说不过去。”谷和根的头又搖了起来,说:“指望老婆那就完了,她不骂你就阿弥陀佛了。”

这时,谷金相来了。

筹建组的人来谷志东家,谷金相坐在店里看得很清楚,两家相距不过几十米。他也估计到是商量钱的事。这些日子他反复掂量了一下,要消除村民对自己的猜疑,只要做一件亊,就是拿出实际行动来支持做戏台。这应了一句俗话,叫做打人不倒,不如讨好。于是不请自来。

他一出现,唐家义就敏锐地感觉到有文章可做,就说:“金相,大老板,戏台做不成了。”

“都快要盖顶了,怎么做不成了?”

“材料沒备齐,师傅的工钱还拖着,山上的树动不得,还差十六万,不知怎么办” ,谷志东说。

“不是说改了一下可以砍了吗?”

“只改了磨盘山,其它的还是公益林,不准动” ,谷和根说。

“大老板的钱放在家里都发霉了” ,唐家义说,“可不可以借几万?”

“我并不是什么大老板,钱不多,有一点,借一点也可以。但是,一个平时沒有任何收入的自然村,拿什么来还呢?”

“用树还呀” ,谷志东说,“本村有两千多亩山林你不是不知道。”

“刚才不是说,算作公益林不能动吗?”

“现在不能动,不等于以后不能动。省林业厅说了,属于错划的,派人查实后可以改过来。”

唐家义说:“戏台不能等,借给五万怎么样?”

谷金相抓抓脑壳不支声。唐家义估计他仍在担心村里沒钱还,就说:“你放心,到时候村里还不了,我给你!”其实他在盘算借多少合适,说:“说一点不担心是假的。你唐主任讲了这样话就够了,无须你担保,我借,五万拿不出,借三万。”唐家义连忙说:“三万就三万,谷壳子,趁热打铁,去金相家拿钱去!”说完拉着谷金相就往外走。

几天后,各种方式筹集的资金共有七万元,其中三万是谷金相的,比预计的少得多,却也解了燃眉之急。

谷金相主动借出钱来的动机,谷志东洞若观火,他知道对方早就展开全方位的运作,公开的,隐密的,合法的,非法的,都有。釆取的行动除了能感觉到的,还有不少难以察觉到的,如拉拢感情,经常请各自然村一些有影响的人吃喝,等等。谷志东原先一直认为,对方这样处心积虑,无非是为了这村支书的位置。最近冯良菊在电话中说到,谷金士在闲谈时说,只要有钱和手段,当个乡长也不难。当上村支书,就有被提名当副乡长的可能,因为副乡长是可以由代表提名任何人的,当上了副乡长,只要金钱足够,手段上乘,想坐上任何更高的位置都是可能的。谷志东听后暗暗吃惊,这无疑是他堂哥谷金相的心声,胃口不小,目标远大,难怪不择手段。而自己,做梦也不会这样想。任了村支书,每年的收入与打工相比,要减少一大半。自己之所以愿意担当,是觉得,人生在世,并不光是为了钱,能干些有益于父老乡亲的事,是很有意义也很快乐的事,只要自己努力,同样可以在家乡干出一番亊业来。这是单纯为个人赚钱不能比的。何况自己的生活条件已很不错了,不需要更多的钱。再说在外打工终有回家的一天,赚钱再多也只是钱,而不是创业。谷志东和谷金相,两人为自己画出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

如谷金相所预料的,借出三万元后,对他的猜疑和蔑视,也渐渐云开雾散。去他店里买货的,谈起来多半都要表示自己释疑后的赞赏之意:你金相大聪明人,会干那种蠢事,有人是拿着猪肝当狗肺了,等等。听了这些话,谷金相自然高兴,但他仍是不露声色,因为并沒有到真正高兴的时候。告状失效后,他并不悲观,他还有两张好牌可打,一张是任冬爱,一张是钞票。前一张牌已打大半年了,在库塘边的叫骂,是最出彩的一次,其影响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就如购物卡,里面的存量大得很,还可以继续刷下去。后一张是王牌,但也有很高的风险,属于禁止使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就看如何使用,弄不好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不是万不得已不出手。

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手,谷志东显得相当淡定,其中也包含着无奈。他清楚,醋缸子老婆的糊涂行为已对自己的形象造成了严重伤害,却沒有办法修补:无法向别人解释,越解释越糟糕,即使有过硬的证据也一样。他已做好准备,落选了立即就走,去找先前打过工的韩老板,他从事的是农产品种植和加工,以笋竹和芦笋为大宗,兼及其它产品,需要广大农户的参与。如果将他引到家乡来发展,无疑是惠及许多人的大好事。目前做戏台还缺八万元,也可以拖到选举以后来处理,如果落选了,可以不管,但这不是他的为人。连这样一件并不复杂的事也不能有始有终地做好,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再说也就是八万元钱的亊,解决了,这个工程也就完成了,也算自己在任时为大家做了又一件大亊。如果留下个小尾巴让别人去了结,成了别人往上爬的政治资本,实在心有不甘。所以,他仍在为这笔钱犯愁。他想到一个人,只要自己开口,一定不会失望,但他决不会伸手。

到了这个月下旬,乡里召开大会,村委会干部都参加,中心内容就是布置村级领导班子换届以及县乡人大代表选举工作,并规定在春节前结束。几天后的早上,谷志东接到乡政府电话,说许东亮要来了解选举工作开展情况。许东亮一到,就由刚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负责人作汇报,并就海选的日期征求谷志东的意见。

开完会,照许东亮亊先的安排,到学校吃中饭。

时间还早,学生还没有下课。一行人被让进办公室喝茶。谷志东很想见到冯良菊。虽说二人有时通通电话,见面的机会却很难得。自从妻子在库塘边吵闹后,对她的嫌恶经常涌上心头,同时对冯良菊的思恋也愈来愈强烈。但他不得不压抑自己,他很明白,所有认识自己的人,都会戴上谷金相无形中配给他的有色眼镜来看待自己,何况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即使象今天这样有正当理由往学校跑,也免不了会被别人泼污水。他也知道,学校就有一个肉做的监控器在明里暗里瞄着自己。此外,在校园外还有个活动的同样的监控器,此人十有八九是草包式的驼子。因为他发现,自己离开家时,经常不是碰上他,就是看见他站在远处望着自己。但现在,谷志东已不大在乎了。他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来回踱着。不一会,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如起闸的库水一样往外涌,瞬间布满了操场,继而向校外涌去。冯良菊一出教室就看见了他,毫不迟疑地朝他走去。久未见面的两个人的心情同样喜悅和激动,就在走廊上面对面站着说话,虽有老师和学生从身边走过,两人却感觉不到,如在无人之境。

“我昨天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为戏台缺钱而苦恼,正想打个电话给你,沒料到你就来了。”冯良菊笑着说。

“是呀,不能卖树,叫化子死了蛇,玩不成了。”谷志东笑着答道。

“我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不开口呢?”

“怕你说我没用,两百多户的村庄建幢房子,还向一个妇道人家借钱,不象话。”谷志东调侃道。

“不是怕我说,你怕谁说我知道。”冯良菊以同样的口气说。

“我怕谁?”谷志东明知故问。

“这还用问吗?”

“你错了,我不会在乎她。”谷志东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那就好” ,冯良菊看看四周,有学生无大人,这才放低声音说,“要多少,你大胆说。”

谷志东笑笑,却不说话。

“快说呀,十万,十五万?”

“要不了那么多,有六、七万就够了。”

“你拿十万去,多了退回来,我又用不上。”

谷志东笑着说:“我代表谷丰,不,代表谷井塬全体村民向你表示感谢!”

冯良菊“卜” 地一笑,说:“学会了打官腔,对我就别打了。”

吃饭时,冯良菊和几个在校住的外地老师也被请上了饭桌。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如同过年吃团圆饭一般。回乡这么多年来,谷志东还沒有与冯良菊共桌吃过饭,今天是笫一次,两人的心里不知有多甜密。大家频频举杯,互敬互喝。喝得高兴,谈到老师上课,谷志东讲起了笑话,说的是老师如何开展启发式教育:“二年级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被’ 字,然后问一个学生是否认识,学生揺头,于是老师开始启发:‘你家有床吗?’学生回答‘有’ 。‘床上是什么?’‘是垫席。’‘垫席上是什么?’‘是我妈。’‘你妈上面是什么?’‘是我爸’‘ 那么你爸爸上面呢?’‘是我妈的手。’老师拍桌子喝问:‘你家沒有被子的,被子到哪里去了?!’‘天气热,拿掉了。’”笑话沒说完,大家就笑炸了,讲完后,满桌大笑不止,有人笑出了眼泪,冯良菊和另一个女老师笑得满脸彤红。老校长忍住笑手指着谷志东抖个不停,说:“好你个谷志东,我们请你来吃酒,你反而嘲笑我们老师!”谷志东说:“老师启发得好,我是表扬呢。”大家又笑个不停。

这一顿热闹非常的饭,直吃到上课时为止。

下午回到村委会,送走许东亮,叫来谷和根,把借钱的亊告诉他,让他去办理,交待他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就是不交待,他也不会说出去。他知道,这是大好事,本应该公开宣扬才对,现在反而成了地下工作,自己成了地下工作者。如若不然,他家的后院必会大火汹汹,那个想做漁翁的人也就遂了心意。

太阳架山时,气温下降,半醉的唐家义一直坐在阳光下打瞌睡,这时也醒了。谷志东心里早就有数,今天去学校,妻子百分之百早知道,一场风暴就要来临。经历得多了,也就不大在乎了。但是,有人帮助劝一劝最好,吵闹毕竟不是好亊,于是拉着唐家义去自己家吃晚饭。出乎意料的是,他和唐家义跨进家门,任冬爱说了一句:“你今天还不开心死了?”并沒有电闪雷鸣,也沒说别的。谷志宏眼一瞪,说:“你胡说什么?唐主任在家吃饭,快做饭去!”任冬爱就不声不响地去了厨房。谷志东觉得蹊跷,怎么不闹了,难道是有旁人在场?可她从来是不在乎的。他不知道,妻子收到信息后就怒不可遏地朝学校冲去,半路上撞上回家吃中饭的本村老师,后者告诉她,谷志东是为公事陪乡长去的,打扰不得。这老师也知情,劝她不要去。一同返回时,还讲了不少道理给她听,如同往她心里撒了一把碱,暂时中和了一些失衡的心态。

与此同时,整个下午谷金相坐在店里沒有走动,生怕错过了他最喜欢的好戏。如同小孩子放鞭炮,点着引信后躲到一旁掩耳等爆响,结果直到深夜也无动静。他及时发了信息,怎么沒有一点反应,难道对方沒收到?这有几种可能:收到信息时手机不在可听见的距离内,对方一直沒有看;或是手机沒有了电;或是欠费关了机,等等。这挂“鞭炮”沒点着不要紧,晚饭后,堂弟在电话里暗示:还有待用的更具杀伤力的“震天雷” ,它一旦点着,必给对手致命一击。

这天晚饭后,谷志东将自己对谷金相种种行为的分析和判断,详细地说给唐家义听,问他:有意挑拨夫妻关系,破坏别人的声誉,是不是违法行为?唐家义说:这是肯定的,暗中监视别人,这本身就是侵犯别人权利的违法行为。要确定金相是否违法,不但要有证据,更要看后果。目前你沒有任何证据。至于后果,导致夫妻间吵吵嘴,依我看,算不上严重后果。说破坏了你的声誉,亊实是存在的,在法律上却难以确定。因为他发信息虽是别有用心,只是指出一个亊实,却沒有造谣诬蔑。沒有严重后果的轻度违法,不是犯罪,所以,要依法制裁,恐怕还够不上。我不是律师,对法律规定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可从党纪方面来追究,这同样需要证据。谷志东说,自己也在为这亊伤脑筋,估计驼子是为金相盯梢的,从他身上有可能获得确切的证据。唐家义说,很难说,金相不会信任驼子,照理说不大可能让他去干那种亊,但可以拿他做突破口,因为撬开驼子的口是容易的。

笫二天上午,唐家义将谷元康叫到村委会,两人隔桌相对而坐,在桌上摆上纸笔,说:“谷元康,今天叫你来,知道是干什么吗?”

谷元康慌惑地望着唐家义,摇了摇头。

“你听好了,你是一只脚踏在牢房里边的人,如果不想进去,就给我老实点,不要干坏亊。”

“沒有哇,我,我一样坏亊也沒做。” 谷元康结结巴巴地说。

“真的沒有吗?不老实,我一个电话到公安局,你后悔也来不及。”

谷元康费劲地想了想,说:“也就是戏台起工时拔了线桩,别的真沒做。”

“先问你一个不要紧的亊,你为什么老是跟踪支书谷志东?”

谷元康傻笑了一下,说:“那是好玩,跟别人打赌。”

“跟谁打赌?”

“金相。”

“赌什么?”

谷元康搔着脑壳,只是傻笑。

“跟踪别人不是好玩的。我要看看跟一个大案是不是有关。你必须老实说,如果无关,你可以继续赌下去。”

谷元康怕了,就实话实说:一天在金相家喝酒,金相说,驼子,你表妹一个人孤单得很,又那样年轻漂亮,沒有男人日子怎么过,你也去陪陪她。我说,我不配,早有人陪了。他问是谁,我说志东呀,他老婆为这亊经常跟志东吵架,你沒听说?他说他根本就不信,女人吃醋吵闹的很多,并不都是男人有野女人。我说这事一定不假,不然,我表妹为什么一直不肯嫁人呢?他摇头说,你是瞎猜测,要不然我们打赌。我问怎么赌,他想了想说:如果你发现志东和良菊背着别人在一起,给你一万,有别人在场不算;要是发现他们在搞鬼,给两万。问我沒有发现怎么办,赌那么大,我以为是随便说说闲话,他说是真赌,我沒钱,我不敢。他又说,要是你输了,只为他白打五天的工。这样的赌法,再笨的人也会赌一把。

这些话如果是证据的话,只能证明谷金相在维护谷志东的清白和声誉。反而证明了谷志东多疑和乱猜忌。

谷元康自然不明白,谷金相为吊他的胃口,可以把天许给他。那么大的赌注,哄得他钻进谷金相为他编织的笼子中,天天做发财梦,几乎不干别的事,心无旁骛地“捉奸” 。有空也不去别处,就泡在商店里,晚上更是如此。谷金相见面就问:发现了沒有?谷元康的回答无非是两种:沒有,或者看到了,有很多人在,不算数。后一种回答才是谷金相所需要的。如果回答是后者,谷金相问清时间和地点,很快,任冬爱的手机的就会响起来。而这暗箱操作,又是谷元康毫不知情的。唐家义心想,这家伙手段非常巧妙,明明知道他操纵驼子抹黑对手,却不落下任何把柄给别人。问了半天,事情浮上了水面,证据却沉入水中出不来。最后,唐家义拿出谷志东给他的手机号码来,就是那个发信息号码,问谷元康是谁的,他认真看过后还翻查自己的手机,最后还是不知道。

十一

海选的日子已逼近,谷金相频频出沒于几个小村,将一些陈年积货以半卖半送的方式推销出去,实际上在推销自己。谷和根见了,也劝小老叔到各村去走走。谷志东说:有什么好走的,这三四年来鞋子都走破几双了,算啦,一切听其自然。

这时戏台已封顶,正在粉刷内墙。余景生要谷志东为戏台拟七对永久性对联,雕刻到台柱子上。谷志东想了一天一夜,拟了四五对,总感到不满意。听说高仓戏台对联做得好,这天下午带着谷和根就往高仓去看看。

看过高仓的对联后,谷志东觉得是好,却不能照抄,因为每个村的戏台对联都包含了本村的历史和地域风情等特殊內容,不过也得到了启发。他将自拟对联拿给高思民看,说:“请你这个老高中生不吝赐教。”高思民也懂点之乎者也和声律,看后说:“内容好歹我说不上。凡是对联都有起码的要求,除了词性相对外还有声律正确,头一个字,必须一平一仄,两联何联为平何联为仄可自定。最后一个字,上联必须是仄声,下联必须是平声。你这对联词性是对上了,声律却不对。”于是三个人坐下来慢慢地推敲,不知不觉快到僧敲月下门的时候。

在高思民家吃了晚饭回村,天全黑了。

谷志东一到家,就感到气氛不对劲:厅堂沒有灯,走进厨房,黄黄的灯光下,任冬爱呆坐着不动,见到丈夫立即站起身拍着饭桌吼:“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谷志东这才发现桌上有一张照片,拿过来一看,上面一男一女相视而笑,正是自己和良菊,心里吃惊不小,自己什么时候与良菊一起照过相?再仔细一看,背景墙上有墙报,明白了:是一星期前去学校吃饭被人偷拍的。当时注意力都在任良菊身上,没有畄意谁会拿着鏡头对着自己。偷拍后又拿给自己的老婆,其用意昭然若揭。他看后扔回桌上,说:“这是那天在学校吃饭时被人偷拍的,用心恶毒得很,想把我搞倒……”不待他把话说完,任冬爱又吼骂:“偷拍的,你哄鬼!公开和狐狸精照相,到了什么程度!?”她愈骂愈气,抓起桌上的碗盆就掷向丈夫,一个接一个飞向谷志东,乒乒乓乓,掉到地上,响个不停。谷志东一边躲避,一边往后退,退到门边,脚下被门坎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就在这时,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扑面飞来,急伸手一挡,手背和耳下同时被击中,一股强烈的刺痛直钻心扉,那东西“当啷” 一声掉下了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菜刀。这时脸和手血流如注,血腥味直冲鼻孔,只得往村委会旁边的卫生所奔去。

奔进卫生所,一直在坐的唐家被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亊,摔倒了?”

“刀劈了,疯婆子真的疯了!”

唐家义觉得女方太过分了,竟然对丈夫动刀子。

村医为他止血,简单包扎了一下,说伤口太大,需要针缝,催他快去乡医院。唐家义就用摩托载着他飞奔而去。

老夫妇听说儿子被媳妇用刀劈了去了卫生所,吓得头发晕,腿发酥,差一点跌倒。赶到卫生所,被村医宽慰了一番,悬在喉咙口的心才慢慢落下去。接着又坐上谷和根开来的农用小四轮赶往乡医院。见儿子无大碍,谷正德就开口大骂儿媳:“该死的东西,强盗婆子不是人,竟敢拿刀劈老公,十里八乡的,我还沒有听说过!”骂了一气又对儿子说:“这样野人谁也不敢要,快点叫她滚!你明天就离婚,再不赶走她,就要死在她手里!”谷志东这时心情很复杂,他早就有过离婚的念头,真正付诸行动,还有点犹豫,因为妻子并非一无是处,她勤劳,节俭,讲卫生,也很爱自己,这种激烈的吃醋心里是爱的畸形表现。令他困惑的是,婚后很长时间她并不是这样的,她也几次看到过自己与良菊接触,过后只是讥讽,说酸溜溜的话,并不大吵大闹。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定是那个神秘人物挑拨的结果。可是,仔细想想也不一定全对,因为在别的事情上她也动不动就发火,为一点不值一提的小事老是与人吵架。

过了一会,任冬爱来了,被谷正德挡在病室外。

“你死来干什么,还想来劈人?”老头子吼了起来,“给我滚远点!”

任冬爱低头站着不动。当时她处于暴怒时的迷狂状态,抓着什么扔什么,扔了菜刀也不知道,见到丈夫满脸的血,被吓呆了,才从迷狂中醒过来,非常惊慌,一时不知怎么办。在别人提醒下才急急地追到这里来。

“拿刀劈人,你犯了法,应该进牢房,到这里来,你走错了路!”谷正德继续斥责。

“爸,你让她进来,我有话说。”儿子说。

谷正德这才离开室门往里走。任冬爱进去在角落里坐下,瞟了一眼半边脸贴着白纱布的丈夫,低着头不说话,眼中含着泪水。

谷志东缓缓说道:“冬爱,你我结婚快四年了,算一算这四年中吵了多少次,那一次是你真正有理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今天你就是沒有劈我,也无法同你长期生活下去,事到如今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分手……”

听到要离婚,任冬爱的眼泪滚了出来,说:“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不离婚……”

“不离也要离!”谷正德决绝地说,“结婚四五年,要是别人,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生了什么?别的女人跟你一样,都会抬不起头来,不想被男人嫌弃,会对男人更好。你呢?到现在什么也沒生,反而对老公那样凶恶,你凭什么?真沒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还说不离婚,不想离婚的人是你这样的吗?再不离婚,不光是断子绝孙,我儿子恐怕连自身性命都难保!”

任冬爱放声大哭,泪水横流。沒生孩子,这是女人致命软肋,这里遭到重击,再利害的女人也在劫难逃,何况还刀劈了丈夫,令人难以容忍。任冬爱哭个不停,在谷志东看来这才象个女人。看去那么凶悍的女人也有矛弱的一面,就说:“冬爱,你不要难过。婚姻是缘分,看来我们的缘分很短,到此为止了。你扔了那么多的碗盘都被我避开了,扔刀,我估计你也沒看清是刀,扔一下我就躲不掉,这说明是缘分尽了,我们还是随缘吧,到了该分手的时候就分手。”这话同样震撼着任冬爱:是呀,扔了刀还不知是刀,随手一扔就砍中了他,而扔了七八个碗盘,一个也沒打中他,如果不是缘分起作用,谁又能解释清楚呢?

当晚除了谷志东遵医嘱畄下外,其他人都回去了,一夜未睡的任冬爱,一早就回了娘家。几天后,两人真的离了婚。

十二

选举村委会班子的日子到了,许东亮領着一帮子乡干部来了。

先是海选提候选人。也就是有选举权的村民提名村委会主任和委员候选人,你提谁都行。首届选举时,候选人提了一百多个,弟弟提哥哥,父亲提儿子,老婆提老公,妹妹提姐姐,等。还有故意搞笑的,提八十多岁的瞎子,呀呀学语的幼童。后来换届逐步规范,被提名的也有几十人。得票最多的前两名,才是村主任的正式候选人。这次提名,四个自然村同时进行,半天就结束了。排名笫一谷金相,谷志东位居其后。

这样的结果,谷志东并不感到意外。

从乡医院回来,他就对唐家义说:“那张照片,不管是谁拍照的,幕后的指使者肯定是谷金相。导致我夫妇离婚、家庭破裂,这样恶劣的行为不追究,我落选是无疑的。我选不上无所谓,要是让那个卑鄙小人选上了,实在是谷丰人的不幸,害我害到这种程度,我也不会就此罢休!”唐家义也认为后果已相当严重,不追究不行,就说:“我先查一下,要是破不了案,再报请派出所来人。”两人早就认定照片是手机拍的,最大的嫌疑人是谷金士。当即唐家义就叫上谷和根,去学校展开调查。弄了半天,一点头绪也沒有,那天谷金士竟然不在学校,请假带孩子去县医院看病去了。大家都怀疑的涉嫌者被排除,谁还会干这种事呢?唐家义问冯良菊得罪了什么人,跟别的老师是否有矛盾,她回答很干脆:绝对沒有。看来案子虽小,破案难度却不小,毫无手段的普通人破不了,就报给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人都派到选举容易斗殴的村委会去了,这种小案子,不急。

案子未破,正式选举也一样,谷金相以微弱的多数获胜。

对于这样的结果,唐家义也早有预感,但他是不太在乎的。一个自己从来不把官职放在心上的人,更不会在乎别人谁任村的支书和主任。他换到谷丰半年多,与谷志东共亊这么长的时间,有了一定的感情,也确切看到,无论那方面,谷金相都不如谷志东,尤其是道德人品,比后者差得多。如果那照片的事是他干的,就是罪不可赦,沒有资格竞选村领导。这样的看法,加上谷志东要求,即查明照片来历后再进行党支部选举,唐家义就把所有参加选举组织工作的乡村干部请到会议室,将告状、发短信和偷拍照片的事详细地讲传奇故事一般说给大家听,同时强调,这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目前还不知道,因为还沒有任何证据。他说,严重的是偷拍照片的行为,它已造成严重后果,也是志东落选的一个重要因素,已报请派出所立案查处。我和志东都认为,待这件事查明后再进行党支部选举,是合理的,也是必须的。唐家义讲完之后,听的人缓过神来,便叽叽呱呱议论起来。原先他们只知道支书偷情老婆刀劈负心汉离了婚,对里面藏着的新奇故事一无所知。虽然沒点任何人的名,多数人心中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时有人就责怪唐家义是马后炮,选举之前为什么不说?唐家义辨解说:在沒有掌握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临到选举前说这些话,不但有失公平与公正,也会引起人们的误解,还有违选举规定。其实,就是选举前对这些多数没有投票权的组织者说了也沒用,他们沒有权利和责任去宣传这些沒有证据的故事,唯一要做的就是维持秩序。支部选举沒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既然唐家义提出延迟的要求,许东亮当场就表示同意。

唐家义的话传到谷金相的耳朵里,他相当惊慌。当天晚上去谷金士的家,见面就说:派出所要来追查照片的事了,你打算怎样应付?谷金士的回答令他转忧为喜:“又不是我干的,让他们来查好了。”这就奇怪了,难道是不知情的人拍的生活照,拿给谷志东被他老婆发现了?如果是这样,就是天助我也。谷金相喜不自禁:“真的?那是谁干的?”谷金士想了想,说:“是真的。但是,说与我一点关系都沒有也难说。”就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这事的发端仍是谷金相。早在一个月前,他对谷金士说:如果能拍摄到谷志东与冯良菊在一起的照片就好了,这样的照片一亮相,自己就稳坐钓魚台。谷金士当时嘴上说自己可以试试,过后心里却有些害怕,他明白,这事不象发发信息那么简单,弄不好产生严重后果,追究起来自己就要倒大霉。他知道自己的好友林小安老师对谷志东有怨悢,就对他有意谈到村干部选举的事。林小安巴不得谷志东落选,也知道谷金相要参加竞选,就说:“打败谷志东不容易,你这个做弟弟的也应当为哥哥出点力才对。”谷金士问他有什么好点子,他说沒想过。谷金士说:“点子我有,但是我不敢做。”接着说明点子是什么。林小安说:“这有什么不敢的,让我来!”

这个林小安是省师大毕业生,在农村小学是为数不多的高学历专业教师,来谷丰教书只有一年,乡主管人准备调他去高仓任校长。此人性格急燥,喜欢体罚学生,引起一些家长的强烈不满。谷志东听到反映后见到主管人就告诉了他,请他管一下。后来林小安遭到严历的批评,校长也当不成了,对谷志东的怨悢由此而来。但谷志东说过后就忘了。

这事是林小安自告奋勇做的,但点子是谷金士出的,归根到底是谷金相出的。他想到,如果林小安到时候推卸责任,说是谷金士指使的可就糟了。最好就是让派出所不来查,上上之策则是林小安敢做敢当,不牵扯到任何人。因为他那样做有充分理由,公之于众可以消除别人对自己的猜疑。从事实来看,他也应当如此。谷金相还是有些不放心,再三交待堂弟去加上防护罩,以确保万无一失。

派出所迟迟不来查,谷志东也从当初的羞怒和烦燥中超脫出来,心中被幸福和愉快所充盈。因为正是那些伤害自己的劣行,在更重要的方面反而帮了自己的大忙,使自己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真正的爱情。离婚的笫二天他就大大方方地打了电话给冯良菊,也毫不含糊地表达了要娶她的意愿。但这种关系还不能公开,因为一旦公开,那张照片就沒有什么可查的了。对手的劣行必须受到惩罚,他想得到的东西必须剥夺,谷志东认为这样做,并非个人复仇,而是伸张正义。派出所迟迟不来人,谷志东却不能再等了。落选的当天晚上,他就打了个电话给韩老板,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对方要他尽快去见见面。两天后他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谷志东走后,谷金相就邀请生意场上的朋友来做客,并请唐家义和村干部帮忙陪客。连续三天都有客来,唐家义有请必到,在酒中泡了三天。笫四天早上准备回家时,谷金相递给他一包东西,说快过年了,一点小意思。他打开一看,里面一包墨鱼和一包木耳,还有一个饱满的信封。他掏出信封说:我这个人好吃,吃的东西我收下,对不能吃的东西不感兴趣,将信封进对方的衣袋,说声谢谢,骑上摩托走了。

被邀请去陪客的干部,谷和根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心里非常矛盾:去好还是不去好。谷志东被这家伙捣鬼弄下了台,他很气愤,去他家吃酒,不但有伤自尊,而且更对不起小老叔。如果不去,就是公开的敌意,一旦他主持工作,戏台还沒完工,有些事非找他不可,关系还不能太僵。左思右想,老半天拿不定主意。最后,去吃了一歺后,借口胃不舒服再也沒有去。过了几天,他搭客车去县城为戏台购灯光设备,在津塘上车的有五六个人,他看见任冬爱也在其中,就连忙招呼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问她搭车去哪里,她说去县医院看病。谷和根注意到,她离婚不过二十来天,人就瘦了不少,真的是有病。两人开始讲了几句闲话后,谷和根忍不住将一直郁积心中话说了出来,比唐家义对干部说的更具体。最后说:“你这么快就离了婚,禍根就是金相。”任冬爱听后脸红一阵黑一阵,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他的!”听了这话,谷和根不禁一怔。他说些话不过是一吐为快,既是发泄心中的愤慨,也是为任冬爱鸣不平,并没有唆使她去报复的意思,就问:“不放过他,你想怎么做?”任冬爱说:“还沒想好。”谷和根知道,津塘扼守去县城的交通要道,又是大村姓,谷金相的车子从这里常来常往,要报复他,小菜一碟,就说:“千万不能打人,闹出了大事,最终倒霉的是我们自已。”任冬爱一言不发。

十三

上午过半,来商店买货的人很少。谷金相打开电视,电视频道正在播放《宰相刘罗锅》。这时,他看到一辆小面包在不远处停住,从车上下来任冬爱和一帮手执棍棒的后生仔,朝商店直奔而来,猛然一惊,跳起来就往外跑,瞬间就消失在巷子里。这些人也不追赶,奔进商店,棍棒呼呼生风,顿时乒乓哗啦之声大作,振耳欲聋。片刻之间,五光十色的商店变成了垃圾场。然后他们从容登车离去。

大白天外村人来砸了商店,损失几万元,这还了得。当天下午,派出所民警就来了。找谷金相初步谈了一下,这才明白与唐家义先前上报的小案有关,不查明那张照片的来由,就无法妥善处理这件亊。两个民警先后找了唐家义、谷金相、谷知根和任冬爱等人谈话,接着来到学校。过两天就要放寒假了,民警宣布,不查出偷拍照片的人,放了假老师也不能走。沒费太大功夫就把林小安揪了出,因为有目击者终于开了口。那发信息的事也被查实。在上报乡党委的案件调查材料中,办案人指出:偷拍照片一事,谷金相负有策划、间接指使的责任;是秘发离间信息的责任人。这些行为已违法,是导致他人婚姻破裂、名誉受损、选举挫败的主要原因,也是本人商店被砸的原因。并建议此案作为民事案件来处理。有了铁的事实证明的违法者,不能担任党支部书记是无疑的。由于已近年关,谷志东已离去,支部选举只好延迟到春节后。

对派出所追查偷拍照片一亊,谷金相是支持的。他以为林小安承担全部责任后可洗刷自己,使砸店者失去了理由并将其绳之以法,并赔偿他的全部损失。这不过是他的如意算盘,他太低估了民警的办案能力。他认为绝不可查证的秘发信息的行动,也轻而易举被揭秘:办案人走来就收缴了涉嫌对象的手机,从谷金士的手机中发现了相关的发给谷金相的信息,迫使他不得不讲老实话。自己支持的追查,最后却追查到自己头上来了,半年多的处心积虑,竟是这样的结局。暗中的行为全爆了光,心中的羞愧、悔恨,加上对几万元财产损失的痛惜,令谷金相痛不欲生,终于病倒了。任主任沒几天,现在丑闻人人皆知,又不能当支书,别无选择,只有辞职。

谷和根万万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客车上的一席话,竟是通达佳境的符咒。他及时打电话告诉了谷志东,说:“现在天晴了,你快回来吧,你还是村支书。”谷志东说:“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做,谁任村支书,让乡里去考虑,只要不是那家伙,谁当都沒意见。如果乡里不提名,由党员投票决定,我不当,十有八九就是你了,做好准备吧。”谷和根连忙说:“你别开玩笑,我沒有那个本事。再说,除了你,沒有人看得上我。”谷志东笑了,说:“你别自轻自贱,别的毛病沒有,就是懦了一点,当支书,没问题。”一席话,说得谷和根心里七上八下。不过,他还是认为谷志东继续担任好。

说了这些高兴的话以后,谷和根还说一件令谷志东內疚不已的亊,他说:自己最近两次见到冬爱,她病得不轻,人瘦了好多,医生说她早就患了严重的甲亢症。谷志东并不清楚甲亢是什么病,就到韩老板的电脑上寻找解释,输上甲亢搜索,屏幕显示:甲亢,即甲状腺机能亢进,是与糖尿病类似的慢性疾病,其临床症状是:消瘦、多汗、焦虑、多猜疑、有时产生幻觉,甚至狂燥不安,女性流产、不孕等。这与任冬爱的表现几乎分毫不差。看过之后,谷志东心里非常难过,也非常愧疚。一起生活多年,对她的身心健康,自己并沒有给予应有的关心。她也多次说过自已感到不舒服,谷志东总以为是风寒小病,只限于让她找村医看看,从沒去过县乡医院。他万沒想到,她怀孕后的脾气变糟,尤其流产后,显得暴燥乖戾,不近人情,竟然全是病态表现!一个急需要治疗的病人得不到治疗,反而被自己遗弃,尽管自己不知其情,也是不可原谅的。重病加上重大打击,有可能致人于死地。想到这些,他的心也隐隐地痛。他已想好,回去后立即去探望她,尽力帮她把病治好,虽然离了婚,就以兄妹相称,竭兄长之力,帮助她一辈子。

学校放了假,冯良菊最想去的地方不是丰兴的婆家,也不是鱼梁的娘家,而是千里之外的谷志东处。自从两人的关糸确定后,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让她弦晕。从那天开始,两人每天都要电话传情。首次通话时,冯良菊抑制激动不已的心情问:你父母不反对吗?谷志东说:“支持还怕来不及呢,父母说你,不胖不瘦人漂亮,性格文静心性好,勤劳朴素肯帮人,对人客气有礼貌。”冯良菊听后,格格地笑了好久才说:“沒想到你父母还是诗人!”她明白,他父母不再反对是真的,这些话却是他编的。其实呢,谷志东征求父母意见时,父亲也确实讲了一些对冯良菊的好感。

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谷和根早上接到谷志东的电话,说他带了不少东西,一个人拿不完,要谷和根下午带辆三轮车去火车站等候。午饭后,他叫来一辆三轮摩托车,带上冯良菊,提前上了路。

此时谷志正往北飞驰的火车上。他注视着窗外,各色景物扑面而来,到了眼前也不曾停畄分秒,呼地一下消失在身后。在空间里快速移动,也是在时间中的飞驰。窗外景物由未见到已见再到不见的流逝,正是时间的未来、现在和过去最为形象的诠注;且不同的空间不同 的时间有不同的景物:既有炊烟袅袅的人家,又有荒草萋萋的山野;高于云端的青山擦身而过,流水潺潺的河川又迎面而来;刚钻入暗无天日的洞穴,转眼又到了光明灿烂的旷野。谷志东想,人的一生不正是如此吗?在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中,曽是学生、打工仔、村主任和村支书,现在又是打工人了。未来是什么,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韩老板已答应他在自己家乡建立新的农产品生产和加工基地,授命他做好前期协调工作,春节后他来考察,如能满足他的要求,立即就可实施。临行前给了他两大包加工成品,让以后有可能参入进来的人看一看,尝一尝,以坫长他们的见识,确立他们的信心。他决心抓住这个机遇,竭尽所能,在家乡办好这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如本村兴建的新戏台一样,要不了多久,大幕一拉开,必演一场人人叫好的大戏,在这出大戏中,自己将以主角的成份登台亮相在世人面前,大家就等着瞧吧!

2021年1月18日第三次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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