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照例在星期三下午去看望大爷,大爷家离平坳南村有五公里,所以对于年近八十的祖父来说,去五公里外的大爷家是一件头等大事。早上八点,祖父就把南屋的门打开,颤颤巍巍地推出“老式二八”自行车。再打一盆水,把毛巾浸湿,然后就像他每天晚上跪拜菩萨似的匍匐在“二八自行车”的轮下。庄重但又掩盖不住眼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慈爱,像抚摸孩子般的把自行车的脚蹬、曲柄、链轮,然后是鞍座、前叉合件一一擦拭干净。
祖父有五个儿子,重男轻女的现象在平坳南村邹家是不存在的。我们邹家是以做咸菜为生。父亲说,我们家咸菜的香味隔十里都能闻得到,北海龙王,南海观音,天宫的织女,还有那个香火不断的土地公,他们都经常循着香味来我们家宴饮祈福,所以我们家的咸菜就叫十香菜。而大爷又对我说,一片白萝卜腌制后咂在嘴里,会有十种味道在味蕾之间缠绕。但我尝过之后,除了口感脆脆的比较欣喜之外,那感觉就像拿了一块盐巴呛住了喉咙。
擦拭完的自行车,在阳光的照耀下亮铮铮的。凝重的黑颜色与车把的磨损,只让人瞟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历史厚重感。祖父佝偻着腰,耸着肩,像一只干瘪的虾。脸上也不知是水还是汗,蜿蜒曲折地流经脸颊,又透过阳光,便在褶皱不平的脸上形成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干痕。他从屋里拿出一碟儿白萝卜干,倒在塑料袋里,然后缠绕在车把上。又回屋搬起一箱点心放在后座上。祖父是一路推着自行车走到大爷家的,五公里的路,他走了三小时。父亲说,早该把这辆自行车卖给收废品的,他老了,腿也不能跨过车的前杠了,那个时候爷爷怒目圆睁,父亲一阵胆寒,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说:“这怎么能舍得呢?”
三点钟的阳光有些温和了,大爷在大娘的搀扶下一步一停地来到东墙边的长椅上,大爷哼哧一下,倒在椅子上,随后椅子吱吱悠悠地晃了几下。
“好了,歇着吧,也别哭了,一会儿爹该来了。”大娘拽下掖在衣领里的毛巾,胡乱地在他的脸上抹着。大爷抬着头看见大娘铁青的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决堤了,像一个饿极了的婴儿。
“怎么又哭了?祖父推着自行车走进来。”
“这不一阵一阵的嘛,唉,真没办法。”
祖父解开栓在车把上的白萝卜,然后径直走到屋里拿了个碗,放在椅子前的石桌上。
“把那面包拿进去给娃儿吃,我俩唠会儿嗑,你婆之前也是这个病,我明白。”
祖父从来不信佛,也不懂佛,可是在祖母65岁,得了脑血栓后就开始认认真真地参起佛来。早晚焚香礼佛,甚至自己花钱把村里的庙翻修了一遍。祖父常常把大爷接过来,在关帝庙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老大,你别老是哭嘛,一哭就让我想起你娘了,唉,这同一种病,怎么传两代人啊?”
“人活着总要有希望的,你看这白萝卜没有它我能活到今天吗?”祖父把假牙往里推了推,用筷子加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萝卜,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大爷含糊不清地啊啊了几下,祖父笑着也拿起了一片放在他的嘴里,然后才慢慢地停止了呜咽声。
“咱家的咸菜为什么叫十香菜啊,还不是这普普通通的白萝卜能品尝出十种味道吗?想当年啊,抗战的时候你才13岁,你左手牵着老二,老二牵着老三,我怀里抱着老四,我们一家人就躲在那小屋子里,每天都是玉米碴子,就着盐水泡过的白萝卜……”
大爷嘴斜的厉害,眼泪和鼻涕又糊了一脸。他们说得脑血栓的人会意识模糊记忆力下降。但这时大爷似乎记起来什么,猛地抓住了祖父的手。祖父笑了起来,一个被针管扎的肿胀的手反被枯瘦干瘪的手握住。
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白菜洗净然后一层层剥开,辣椒也要完整,葱、香菜去根,大蒜整头也不需要剥皮,准备齐当一股脑儿地倒进四五尺高的大翁里,放上清水,等清水漫过了菜后再放上五六大勺盐,最后腌制一年半载。然后我们就开始卖自家腌制的咸菜为生。祖父买了这辆凤凰牌自行车,车后座横绑着两根木棍,木棍两边挂着盛咸菜的桶。再后来五个儿子也开始出门卖咸菜,他们走街串巷,早去晚归。祖父告诫他们,什么是旺季,大年初五六的时候,等家家户户吃腻了大鱼大肉,他们就知道咱家的咸菜是多么清脆可口了。
可好景不长,1998年之后,各种小吃充斥着往日寂寥的街道,咸菜的种类花样也连续翻新,二爷首当其冲地撂下了担子开起了超市,随后五叔做了卡车司机,父亲去了砖厂烧砖,三爷进城做了保洁员,最后只剩下大爷和祖父。后来大爷在外省开了家小店,但因不满合伙人在菜里放添加剂发生了冲突。合伙人一气之下砸了菜坛,大爷瞒着祖父说菜的销量非常好,一直没有回家。一向不喝酒的他从那以后便终日酗酒,等我们再见到他时就已经生病了。“人总是有希望的”这句话渐渐地成为了祖父的口头禅,这个希望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就好比他根本不懂佛,不信佛也很清楚脑血栓是治不好的,但还是依旧虔诚地跪在菩萨前。
“咱爷儿俩其实挺相似的,老五非要把缸砸了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是咱爷俩拼死护着的。还是那句话一年三百五十六天,一天过完一个字,最后剩个啥?还不是那个“香”啊,生活嘛,总是有希望的。”
最后一抹残阳隐没在远处的墙头,祖父仍旧断断续续地说着,而大爷却早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