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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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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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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进小院的时光

萧 忆

时令已到惊蛰。一场晚来的厚雪,在短时间内遮天覆地。

下雪的那个晚上,我把目光附着在小区院落。白茫茫一片,晶莹剔透,闪着灼眼的亮光。有身披银白色大氅落单的孤猫,倚着墙角缓缓移动,若是没有瞳孔散发出的绿色光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我关上窗,很快便进入了悠远而深邃的梦乡。梦里也在下雪,有一串不慌不忙的脚印,沿着老槐树斑驳的影子,踽踽而行。整个冬天都没有落雪,不曾想这个时候突然撕云而跌,多少有些讶异。想必是出于对雪的惜爱,我那晚,都在梦里和白雪尽享着时光的荏苒。

翌日一大早,简单洗漱后,我便像是赴一场应下来的约定,推门钻入晨雪之中。雪,已不知何时止了步伐。巷道里,雪花如同孩童般的肌肤,令人心疼。踩着新雪,心情是愉悦的。路旁的老槐树,也似乎是精心梳妆的淑女,显得雅致极了。

文人喜雪,曾为雪撰写了无数佳句。似乎雪景天生就是悦动在文字上的精灵,说它美,就美得极致,说它感伤,就感伤得潸然泪下。多少送别,在雪中进行。而我,既是赏雪,也是在和雪进行着告别。我深知,这个时候,雪是无论如何,也存放不住的。它似乎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似乎来得有些稍显突兀。而我显然是不管这些的,这个时候能与一场中雪艳遇,是惬意的。

天地豁达,立于雪中的我,犹如沧海之一粟。有阳光从楼宇间喷射而出,正端端地贴在我的身上。

我不由得想起了小院,想起了那剪小院时光。

漫长的日子,在高原萦绕出圈圈的烟岚,如丝如缕。

偶有参差不齐的鸡鸣犬吠从烟岚中漂浮出来,然后又迅疾隐匿于高原的莽莽苍苍之中。高原在冬日,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暴突,仿若灯火阑珊处踽踽而行的老者,双鬓斑驳,一路蹒跚。

和煦的暖阳弱弱地越过斑驳的土墙,柔软地洒在窑洞小院里。躲在窝里的黑狼狗,也晃悠悠地从蜷缩一团的状态中走出来,任阳光轻抚它落满密密匝匝谷子秸秆的躯体。与狼狗历来不和的鸡们,一只只围拢过来,瞠目结舌的欲挑战狼狗的权威。

院落里,一些无名氏小草也撑破大地的包裹,擎举着小脑袋随风摇曳。父亲也不打算将他们赶尽杀绝,反而任由其茁长。清理一新的小院内,突然多出来十来株茂腾腾的植被,也是一件很舒悦的事。它们不需特殊关照,只待岁月静流,某一日便能腾生出朵朵素雅的小花儿。小花儿又将远方的蜜蜂吸引而来,不大的小院顿时有了花园的氛围。掀开栅门,那淳朴的香气便在不经意间灌入肺腑,使得人浑身舒爽。

阳光,一年四季总是如约而至。它们争先恐后地把所有的光芒赐予给大地的万事万物,只待它们有一天修成正果结出沉甸甸的果实,才咧着嘴轻悠地笑一笑。

小院的墙,算不上规整。凹凸不平的墙体,其实是用石头“随意”码放起来的。在陕北,起先的时候,住的都是土窑洞。改革开放后,随着生活水平渐长,土窑洞被改革成石窑洞。石窑洞更为结实,但工序复杂。我家箍三孔窑洞的时候,用的石头是父亲从五六里外的邻村用骡车拉来的。

在陕北的沟谷里,林木掩映下总有裸露的石头计算着亘古的时间。拂开表面的陈杂,石头便用他坚硬的面孔与你对视。这一等,似乎等了千年万年。它终于可以被人们熟知,然后用錾錾成纹路清晰的面石,去装饰高原清癯的面庞。选定了石头,父亲叫来邻里邻舍,开始打石头。石头在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破声中,翻腾出最原始的面貌,滚落在一涧小溪边,它们似乎还没有如此真切而又清晰地看过自己的容貌,又惊又喜地对着溪流抒情。这个时候,我想所有的事物,都是一行行极具诗意的诗行,它们共同组成了一章章大自然的散文诗,在苍天和大地之间流淌。

石头经过铁锤和錾刀的修正后,借着父亲被岁月锤炼得铜墙铁壁般的脊背,一块块装上骡车,开始了他们全新的使命之路。凌晨,太阳还在睡梦里酣甜,父亲就从骡圈里牵出骡子,套上木车,在咯吱咯吱声的伴随下,去迎接石头。石头早已列队整齐,等待着父亲的检阅和起运。父亲只一袋旱烟的工夫,就将石头装满车子。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声中,父亲朝着干冷的空气中甩虚甩了一鞭子。鞭子鞭打出的声音既是对石场的短暂告别,又是骡车启程的号角。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一个感叹号,跟在骡车的后面,只留下嘴角闪烁的烟草的光点,影影绰绰在漆黑的沟谷间。

两行弯弯扭扭的车辙,在蜿蜒的土路上,随着父亲偶起的咳嗽缓慢延伸。我时常在我的脑海中一遍遍虚拟着父亲赶骡子时的场景,却无论怎么努力,画面总是像一场老电影一样,带着厚厚的古拙感和沧桑感。

石头在巧匠的雕琢之下,很快变成了一方方齐整的面子石。在父亲汗流浃背的身影出现在窑基两个月后,三孔修葺一新的窑洞凛冽地矗立在新舍沟那抹苍黄的峁梁上。父亲面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笑靥像夏日绽放在向日葵地里深黄色的花儿一样。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宛似终于得到了高原的尊敬一般。

用不完的石头,被父亲一块块挪放在院落,形成了半堵参差不齐的石墙。父亲本是还想砌一院砖墙的,无奈生活所迫,最终他深深地将这个计划藏匿在心底。静待岁月有一日花开,重新将他的梦想照进现实。只是,他再没能等到那一天。

崖窑峁,是老家一座山的名字。它袒胸露腹地屹立在村庄的西边,像一只探出头的神鳌向着前方爬行。龟背上缠绕着的梯田,一环一环紧紧扣在崖窑峁的脊背上。有丛生的甘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耕耘着那片贫瘠的土地。当我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就拿着雪亮的䦆头,深一下浅一下地在地里给我挖过甘草根。甘草根通体暗红,糖分肥腴,咀嚼起来非常甜美。那年,我十七岁。父亲在我备战高考的紧张时刻,悄然闭上双眼,带着折磨了半年之久的癌细胞,永远地离开了他为之呕心沥血建筑的石窑洞。当我的脚步再次踏上崖窑峁的时,我正举着花红柳绿的引魂幡,在曲调悲怆的唢呐声中一步一步走上崖窑峁。父亲静静躺在暗黄色的灌木中,等待着与那片炽热的大地合二为一。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操劳半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然。

站在崖窑峁的最顶端,回望着送葬队伍一路走来的轨迹,我的泪水再一次婆娑了视线。曾和父亲生活过的乡里乡亲依然站在院落,在一堆即将熄灭的黄豆茬柴火边,寂静无语。我把引魂幡深深地插在一堆新土上,瞬间感觉天地阒然无声。在阴阳先生一系列冗杂的程序之下,一座小小的坟茔很快便新立在崖窑峁的枣树林中。

父亲,就这样永远守护着黄土高原的苍凉和雄浑,化作一阵清风,掠过曾经穿梭过的每一片或是瘠薄或是腴沃的土地。他将和崖畔蓬勃舒展着枝蔓的酸枣树获得永生。

父亲走了,曾经祥和的小院顿时陷入了无垠的凄苦之中。生存问题像一座嵯峨的巨山重重地倾轧压在母亲孱弱的身上。小院,自此如同进入了彻骨的寒冬,似乎所有的喜庆都瞬间远离,与它无关。母亲权衡再三,只得让上初中的二妹和上小学五年级的三妹辍学。而她,在安顿好家里的事后背着被褥远离小院,开启她迄今为止依然在继续的打工之路。

小院,像一个被遗弃的地方,风栉雨沐,在岁月的长河里怅然若失地彷徨着,悲戚着。

而我对于那一方最熟稔的地方,却因了年龄的渐长,愈发思念。我和妹妹们相继成家,生活逐渐稳定。母亲却干出了一件对于我们家来说惊天动地的事。这在农人看来,显然不是一个妇道人家所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那天,母亲一回到小院,便拿起落满尘埃的竹篾,清理一番后,在里面铺了一张白纸,然后依次小心翼翼地放入苹果、方便面、烟、香、冥币、鞭炮、白纸、黄纸等物什,然后提溜上竹篾,朝着崖窑峁踽踽而行。她的背影在庄稼地里若隐若现,有从北边来的风吹乱了她掺杂着银丝的头发。

顺着当年送葬队伍走开的小道,母亲轻飘飘地走向那片荒草萋萋的坟茔地。还未来得及下跪,母亲便嚎啕大哭起来。偌大的崖窑峁,只有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在空阔的天地间蔓延,母亲的哭诉,一半是对父亲的怀念,一半是对命运多舛的无能为力。她既是在向父亲哀叹,又是对自己的悲悯。哭完后,她把竹篾放在砖头垒砌的简易小桌上,点燃香和纸。先把黄纸烧给山神,祈求山神庇护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那方庭院。然后把白纸烧给父亲。借着火光,她点燃噙着的香烟,在几声单薄的咳嗽里,插在坟前。香烟的火光在清风的吹拂下,一明一暗,宛似跟在驮石头的骡子身后的父亲在抽烟。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她哽咽着把竹篾里面所有的祭品全都掰碎,洒在地上。又特意在祭品和纸烬周围画了一个圈。

母亲利用省吃俭用攒下来几万块钱,请来了匠人,拉来了砖,买来了水泥。她一个人把砖和水泥从坡底背在小院,随着匠人忙先忙后开始筑墙。只十几天的时间,母亲就把一面平整崭新的墙体建了起来。小院被砖墙围了一圈,变得极富韵味。母亲又在父亲生前整修了一半的地基上,盖了两间小房。小房坐北朝南,与砖墙连成一片。对于母亲的这番举动,当初我们极不理解。

我们似乎早就忘了父亲生前的愿望。而母亲记得,而且还实现了。

母亲乐呵呵地坐在小院,看着修葺得四方四正的小院,脸颊绽开的笑容宛似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般神采奕奕,那般恣意盎然。柔婉的阳光软软地洒在母亲的身上,她似乎又陷入了久远的往事之中,有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母亲看着砖墙预留给铁门的豁口,咬着牙关,第二天便踏上了去城里的班车,随后找了一家饭店,洗碗洗筷,这样又持续了半年。

雪花,在天空肆意地舞蹈着。已近年关,村庄迎来了短暂的热闹。母亲回到了小院,拂去积雪,挥着锄镐,将小院杂生的蒿草全都砍去,又把七孔八眼的窗户纸全都换成新的。在我们还未回来之前,她前往圩市,挑了一副结实的朱红色大铁门。

大门似乎是院墙的眼睛。有了眼睛,世界便会变得丰腴且多彩。堵住院墙的豁口后,整个小院顿时变得清亮了许多。母亲将花生、瓜子、糖、酒枣早早就摆放在茶几上,似乎这些东西一摆,人就会马上到来。村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无不为母亲的所作所为感到钦佩。鞭炮声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奏响,村庄,也在一袅袅弥漫的炊烟中恢复了元气。走在道路上,芬香四散,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准备年饭。

循着父亲走过的道路,我的每一步,都变得如此深沉。记忆中的许多地方已经变了模样,我第一次对这个盈满童年无尽趣味的村庄感到陌生。碾道的石碾不见了,碾道旁的老枣树也不见了,碾道周围的院落皆已荒芜,颓靡不堪。

生我的那孔土窑洞还在,尚未坍塌,似乎依然等着曾经热炕上嚎叫的我。站在生满黑色苔藓的墙外,往事像喷涌的潮水向我涌来。顾不得停留,我便朝前方走去。母亲早已站在小院外等候,凛冽的寒风中,母亲瘦成了一张陈年的纸张。她围着绛红色的围裙,春天般温婉的笑容浮漾在脸庞。

母亲急忙把我们让进小院,多年不回,在小院眼里,我倒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居然有一些拘谨。一片忙碌中,我和母亲过完了年。吃了妈妈牌的胡萝卜肉馅水饺,吃了妈妈牌的小炒猪肉,那浮游在记忆中的味道,又一次将我的味蕾俘获。

雪后,在声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和妻子坐在我小时候坐过的木凳上谈笑风生。木凳很小,曾被父亲涂抹上的绿漆已掉落得七零八落。

远处连绵不绝的寂寥山峁之上,白茫茫的一片。它们像是从画家笔下摘出来一样,处处溢满纯朴的诗意。

阳光铺天盖地,远远望去,会生出一种极其耀眼的光芒。我从未发现,高原可以美得如此让人疼爱。阳光漫过新修的围墙,直直地射向曾经的骡圈,还有父亲那套落满尘埃的车架。

不知何时,母亲也搬出一个木凳坐在我的身旁。阳光柔婉地洒向她的脸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孙女跑来跑去。

突然,母亲扭头对我淡淡地说,给你大的那套车架子扔掉吧。

车架子明明还可以劈柴烧火的,我心里泛着嘀咕。

阳光变得更加温暖了起来,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慢慢消融。母亲接到妹妹们的电话,像个孩童一样,倚在窗前唠着家长里短。妻子看护着小女,在院落里书写着小女的童年。

砌进小院的时光,是希望,是怀念,更是对生活持之以的敬畏。

春天,就要到来了。

不,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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