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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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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藏在针线盒的密码

母亲藏在针线盒的密码

每当我入梦,母亲的影子便浮现在我的梦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母亲依旧坐在老屋的那个土炕上,小心翼翼地从她的包袱里,颤巍巍地拿出一个被她当做针线盒的小铁盒来,取出针线,戴上顶针,针尖在头发上擦抹几下,便开始千针万线地为我缝补过冬的棉袄;或者纳鞋底,做鞋绑,忙着给我做棉鞋……每个严寒的冬天,我都能穿上母亲亲手缝补的棉袄和棉鞋,和同年伙伴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奔跑在上学的路上,虽然天寒地冻,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我曾记得,有年冬天从沙雅县城来了一个照相师傅,张罗着给村民们照相。那时候照张相不容易,也很麻烦。一般情况下,年轻人结婚了,条件好些的,也许要到城里去照个结婚照。其他的村民,也没有照相留影的奢望。那时候,照相设备也很落后,照张相还要等着洗胶卷。我记得那位照相师傅,先给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又给我父母留下一张合影,主要想寄给老家的姐姐。可惜,我们家唯一一次照的这两张照片,一张也没保留下来,现在一张也找不到了。所以,我的父母也就没有给我留下一张照片。

母亲一生颠簸流离,一贫如洗,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家产,现在家里只有她用过的一个黑黢黢的小铁盒。这个小铁盒不知她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是怎么得到的,这个现在我已无从知晓了。现在只能看到这个小铁盒上还依稀泛着一层铜锈,说明它已经有些年头了。盒盖和盒底已经凸凹不平,这说明它已经跟着主人颠簸流离的岁月沧桑。盒盖上仍依稀可见曾有过的红色花卉图案,还有模糊不清的外国文字,这说明此物乃外来物种,因为我不懂外文,所以至今我也搞不懂这是哪国文字,也搞不懂这个盒子当年是做什么用途的。因此,我每当看到母亲用过的这个小铁盒,就如同看到母亲一样,她的历历往事和她的音容笑貌,立刻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生于宣统二年,出生在一个贫穷而虔诚的基督徒家庭。她们兄弟姊妹六个,一男五女,她是老大。母亲那个时代的少女普遍逼迫裹脚,听说不裹脚的姑娘嫁不出去。因为她是世袭的基督徒家庭,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比较开明,虽然家境贫寒,她还是没有被严格地裹脚,躲过了对肢体的残害这一劫。这对她后来的生产劳动和生活提供了健全的体魄。

母亲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但是,她家离凉州松树庄天主堂近,她每天早晚都可以进堂参与弥撒和祈祷活动。圣经中的故事,像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啦,洪水灭世啦,传说中的巴比塔什么的,她几乎都能耳熟能详,讲得头头是道。玫瑰经也能像装在她针线盒里的密码一样,她似乎能用针线把玫瑰经串起来,边做针线活,边将她生活中的喜乐忧苦,全献给祭台上烛光中的圣母妈妈,以增加她的种种恩宠,并起到“光”和“盐”的作用。

她说,她曾有过两个活蹦乱跳的娃子,被突如其来的病魔夺走了。因此,她抱怨过主,咀咒过主。她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死过去。在恍惚之中,她好像路过一片坟地,突然感觉天转地晕,从坟地冲出一群手持短枪长矛的人来,将她摁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圣母妈妈踩着祥云,显现在她头顶,轻盈地落在她眼前,拍去她身上的泥土,将她裹在氅衣下,说,别怕,我送你回家去。在圣母送她回去的路上,圣母对她说,我会赏给你两个孩子……她说,她的两个娃子是主收走了。她也相信,她的两个娃子会成为小天使,在她临终时,他俩会来接迎她的。

母亲四十一岁那年才生的我,因此她特别疼爱我,生怕我也早早死去。因此,我的乳名就起了“望德”。她说,我是她在祭台前祈求来的。因此,她给我起这个名字,也是求主格外眷顾我的意思。尽管如此,她还是因为失去了两个娃子,伤心过度,尤其眼睛哭得都快瞎了,患上了顽固的眼疾,后来变成了严重的沙眼,眼眨毛倒长着,直刺瞳仁。等我长到八九岁时,她就经常叫我帮她翻开眼睛,拔掉倒长的眼眨毛。就这样,维持不了几天,就又长出来了,她又得叫我去帮她拔掉……尽管这样,她还是没耽误为我缝衣做饭,做鞋织袜……现在我才知道,这种眼疾,手术可以治愈,可在那个时候,哪有这个条件,这种眼疾,一直陪伴着她老人家离开人世。

听父亲说,母亲年轻时心灵手巧,针线茶饭样样能行。青稞饱了她会给我磨麦索子,拌油泼辣子吃;新麦子下来了,她会给我行醒面、做臊子面吃;山药(洋芋)挖了,她会给我做搅团吃。她进凉州城了,就给我捎个镶边烙锅盔来,或者捎碗面皮子来,这可是凉州城百吃不厌的好吃头啊。她说,小时候我口细,也就是现在说的小儿厌食症,她就让我父亲从山里搞来“獭拉”(凉州土语:旱獭)油炼开,把面条捞到碗里,再浇上些“獭拉油”(旱獭油)让我吃,说是这样吃可以开胃。

老家过年,又是炉炉盔子,又是炸油果子。过年了,来人去客都有现成的吃头。有一年过春节,湟城滩来了一家父亲在那里放羊时结识的藏民,老家人叫“西番”(凉州土语:藏族人)。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吧。这家藏民赶着牦牛,住在我家院子,每天都能吃上我家的炉盔子和油果子,还能喝上酥油茶,还能吃上醒面、臊子面,他们高兴的不得了。他们回到湟城滩了,还一直在我父亲跟前念叨着,说我母亲真是个贤妻良母,待客人热情,尤其她的茶饭更让他们垂涎欲滴。

六十年代初,我家所在的农场,没有学校,在村民的强烈请求下,办起了一所小学,有了这所小学,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在那个年代,像我一样的儿童,因为没有学校可上学,最终成了文盲。我母亲比起别的农家妇女来,她更操心我念书。在我上学的问题上,她从不含糊,只要有可能,就是砸锅卖铁,她也在所不惜,一定会让我去上学,这也许是她的一生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吧。

在我们当年的“马厩”学校里,有一位老师,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对象,(因为那个年代,来新疆的汉族人里面,女人很少。)因为没钱,结不成婚。我母亲看到他整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拿出她多年积攒的20元钱,送给老师结了婚。20元钱,搁在现在,连一包像样的烟也买不了。可在那个时代,还真是起了大作用。她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让这位老师好好教我念书。因为在那个时代,摊上了天灾人祸,耽误了我上学的年龄。有了这个“马厩”学校,有了这样一位民办老师,我就可以一边打草喂猪,一边读书,学会了几个字,幸免成为一个“睁眼瞎”。当时和我同龄的好多孩子,有的没捞到学上,现在都成了文盲。

母亲过惯了清贫的日子,她从不愁肠刮肚。她有自己的处世态度和生活方式,她的信条是过好每一天。她常说,明天的事主自有安排,连天上的飞鸟、地上的野花都不为吃穿发愁,何况我们有灵性的人哩?因此,我外婆常常抱怨她不会过日子。她从不恼恨别人,从不咀咒别人,从不毁谤别人。

母亲希望我长大了当个医生或者当个老师,好为众人服务,做个有用的人,可我什么也没当成,她的愿望一样也没实现。因为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遇上了三年大饥荒,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遇上了十年“文革”大动乱,城里的孩子可以下乡接受“再教育”,几年后可以返城安排工作,可我们农民的孩子先天注定当一辈子农民。好在我在关键的当口,遇到了义人的相助,上了沙雅县一中双语师资高中班,还没有毕业又是党和政府保送我进入自治区党校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实为翻译班)学习,在党的培养下,我学到了一门专业技能。学成回来后,正好赶上阿克苏军分区征十个翻译兵,我便应征入伍,当了兵,提了干,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和饭碗,这真是人生不幸中的万幸啊。

当兵的人就是吃皇粮的人,吃皇粮的人就要做出奉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父母双亲的晚年,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守候在他们身边,不能伺候他们,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尤其在母亲患老年肺气肿晚期,在她病危的时候,我请了假,回来伺候她十来天。正在这时,“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全军一级战备,一份加急电报,催我归队。命令如山倒,我不得不舍弃生命垂危的母亲归队了。

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我被奉命调乌什人武部工作。报到还不到三天,就传来母亲逝世的噩耗。当时交通条件极差,从乌什到沙雅才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竟走了三天时间。因为当时路况很差,没有泊油路,三月份又是泛碱的季节,乘坐公共汽车,从乌什一天赶到阿克苏。第二天再换乘公共汽车赶到沙雅,第三天才赶到农场。就在前一天,我的母亲已被埋葬了。我悲痛欲绝,脑子一片空白,亲友陪着我,在母亲坟上加了几锨土,也算是入土为安吧。南疆每年春天都是刮沙尘暴的季节,在归队的路上,我的心情也和沙尘暴一样昏天黑地……

母亲走了,悲痛过后,反倒觉得豁然开朗,轻松了许多。我想她与其在这个尘世上受苦受罪,还不如到她的天国里去。不过,她常对我说的“忏悔自己,宽恕别人”的话语,倒是对我日后的为人处事有相当大的影响。

每当我孤独的时候,偶尔也把心连接到她的针线盒来过滤心窗,这个针线盒上织瞒她的目光,织瞒她淡淡的花香,织瞒她对我殷殷的期待……虽然我们相隔阴阳之间,那丝丝温情仿佛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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