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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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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或者水的故事

茶应该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在我以及小村偏执的认识里,茶便是水,从杯盘碗盏到沟渠荷塘野溪荒壑,所有一切水。水便是茶,所有一切茶,不就是水的存在么!甚至我以为潢污行潦之水,野溪深涧之流,皆为茶!

从未想过,有天茶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认识里!如丝如缕、如舞姬掌中罗扇、如幽幽绽放的素朵,在淡金色微漾里氤氲着,热气蒸腾,一双粗拙或小巧的手、优雅或豪放的姿势端起那只杯子……

……便是茶吗?

我或者臆断以为,在世人所指称的茶出现以前,古人所饮无非就是水罢了。这种猜测想来不至武断浅薄,据说直到神农氏尝百草遇毒不得解,遇荼而解。此荼据云即茶的古称,唐人陆羽化荼为茶,又据陆羽《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

陆羽的茶,和我以及小村认识里的茶,分道扬镳了!

 

一、或者水

匆匆吃过,汗水粘结着尘埃在身上流淌,舌尖上还带着盐拌豌豆咸涩的苦味。扔下手里的土瓷碗和苗竹筷,三二步奔到厨房门根的大水缸边,操起长柄葫芦瓢,掀开水缸盖,舀起一瓢水,仰脖咕嘟灌将下去。喉头象干涸的泥土,痛苦而欢悦地蠕动,水从半边嘴角溢出,顺着腮帮子滚落胸口,沿着腹部一路滑落,酣畅淋漓!

或者,屋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围坐在火塘那只炖菜钵边,匆忙吃过滚烫炖白菜,抬起被塘火烤得通红的脸,炖菜的苦涩与塘火交织的燥烈在喉口里就要窜起浓烟。

慌忙火急搁下手里碗筷,顾不上抖掉衣襟上的灰尘,拔腿出火塘门。

门外漫天雪紧,冷风裹着雪“嗖”地翻滚过来,顺着脖梗子钻进背心,禁不住一个激灵,浑身起着哆嗦。横竖不管!低头扎进那厢的厨房里,水缸就在门角,顺手操起长柄葫芦瓢,“咕咚”从缸里兜起一瓢水,仰起脖子。

刺骨顺着胸口一路向下。彻骨的寒冷瞬间将喉口里涌起的那团烟火熄灭。畅快!

才三二岁样子的孩子,抱在母亲怀里,焦躁不安的闹着,决不肯将勺子里的玉米菜羹咽下。

母亲生气地喝斥!

他是要喝茶!祖母小声提醒。

母亲于是撩起衣襟。

孩子愈是大吵大闹起来,绝不肯吃奶。

女人嘴里斥责着,转身去从墙根木壶水瓶里倒一瓷缸开水,小心吹着气,又小心用勺子喂孩子喝,孩子尝过一口。继续大吵大闹。

他这是要喝缸里的冷茶!还是祖母的声音。

女人生气的将孩子作势要推下膝:“给你奶你不吃,开水也不喝,偏偏要喝缸里冷茶,这大冬天,肚子疼死你!”

祖母拿着一只摔掉瓷的缸子,底上还补着锡眼,从厨房角水缸里舀小半缸水,伸到孩子唇边,那个孩子于是安静了,腾出两只脏且黑的手,紧紧抱着缸子,伸起脖子,滋滋地喝着。

这或者是我认识里的茶,盛放那只瓷缸里,如此而已!

 

二、水以外的味道

来客了!

赶紧招呼客人坐下,堂屋正中那张松木桌上围坐着,彼此寒暄,嘴里呼出着白雾,门外天色象陈旧的塑料布,模糊透亮着,突然就有一阵冷风从大门外刀子般刺进来,所有人起着寒颤。

主人赶紧起身:“我们也别在这说话了,堂屋冷,去后屋火塘里吧!”

年老的姑妈、祖父急忙一叠声附和:“好好好!”

逼仄破旧的火塘屋里,女人正将一只糊满烟尘的矮胖铁皮炊挂在火围子的铁钩子上。添柴压火,火焰升腾起来。热气和滚水从铁皮炊嘴里喷出,水开了!

女人开始张罗,青花粗瓷茶杯摆放在凳子上。厨房碗柜里,那只平时珍藏的釉瓷坛也捧过来,每个杯子里舀一勺蔗糖放进去,提起铁皮炊逐一倒满水。

边上男主人还要客套说再放一勺子再放一勺子!姑妈和祖父急忙起身,够了够了!

冒着滚烫热气的糖茶捧在手里,喝着糖茶的人嘴角脸上洋溢着笑。屋子里暖融融,弥漫着蔗糖茶的甜香味道。

认识里的另一种茶,白水加糖,曾经弥漫在那个时代里的味道。

 

三、清漾之水

阳光从雨后的云隙里洒下,穿透森林树梢。在带着雨渍的叶片上闪射出五彩光芒。

细腻的风在山中轻漾着花香,溪畔岩石上,落满野蔷薇花瓣。

树林里走出一个扎着丫角发辫的女孩子,手里握着镰刀,背着竹篓,走着,回过头冲着身后树林。

“来了么?人呢?”

树林里响起窸窣声,脚踏在枝叶上的沙沙,避开空中枝蔓的“嗤啦”声,一个男孩手里同样握着镰刀,背着竹篓,头上身上落满树叶,衣衫上挂着枯枝和月亮红刺藤上的尖刺,额上冒着汗,匆匆从树丛里钻出来,大口喘着粗气,不停用袖口擦着汗水。

女孩放下镰刀背篓,男孩放下镰刀背篓。

女孩立在远处,静静的看着溪边那块落满蔷薇花瓣的岩石,静静的走过去。小心在那一片花瓣上迈步。

石头上的女孩子蹲下身,悄悄看着镜子般水面漾动的天空、云朵、树影……,那云朵树影里一张羞怯粉嫩的脸彼此对视着发呆。这边的脸红了,那边的脸也红了,匆忙撩起水,水在指缝间漾开,天空、云朵、树影还有那水中娇羞的脸于是揉皱了……。那是风拂过一池春水呀,轻轻掬起水,轻轻捧向唇边……

身后静默的男孩好奇的看着女孩的背影。

女孩轻盈扭过身,向着男孩招手:“你过来喝水呀!”

男孩匆匆奔到岩石上,捋起袖管,迫不及待拢着两个手掌,从溪子里捧起水,仰着脖子大口吞咽着。

云朵树影女孩的倒影在水里滉漾,男孩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影子悄悄的从此就进在他的身体里了!男孩同样不知道,水中自己的影子悄悄的从此就进在女孩的身体里了!

茶,或者清漾的水!

 

四、三匹罐

三匹罐是什么?

从背篓里拈出几片青叶,这就是三匹罐!

茶叶摊开在后院塑料布上,晒几个太阳,青涩褪尽,叶片焦黄,手指夹起一片干叶子,轻轻一折,断了!用指头捏着慢捻,粉末和焦香随风弥散。

三匹罐茶装进那只圆肚竹篓子收起来,放到明年,甚至到后年也不会生虫。

翻出屋角那只矮胖黄泥陶壶,陶壶结着垢和蛛网,细心洗净。边屋那只矮胖铁皮炊里的水开始沸腾翻滚。

三根手指,从灯笼竹篓子捏出几片茶叶,三片,四片,至多就五片,小心放进陶壶。

开水倒进陶壶,水沸涌着就变了色,浅茶色、淡黄色,最后,壶里的水漾动着透亮的灿黄。

光着膀子,从窗台取下那只扁口碗,热腾腾三匹罐在碗心泛着丝泡,浓郁的青叶味道,从碗里,从茶壶里向着窗棂子、门缝子,向着脖子眼睛嘴巴、发丝里蒸腾着散逸着。

喝过一碗三匹罐,大汗淋漓,却感觉畅快,起身踱到后院,那时风从四野袭来,从屋脊上的竹梢和橡树枝隙漫过小院……

第二天,壶里的三匹罐变成凉茶了。揭盖,阵阵凉气涌出,壶边人微闭着眼,心里的躁动静静平息。突然想起那《神仙传》中悬壶济世老者,有种想跳进那壶中冰凉茶水里的冲动。

第三天,壶里的茶水还是清凉的,还带着青涩的香味。

一直到茶喝完,重新又泡上一壶……

为什么说隔夜茶不能喝呢?

三匹罐随便泡多少天,随便喝吧!

窗外下着小雨,雨打在屋外芭蕉叶上噼啪响着,门前溪子就又涨了。耳际里天地混沌一片,主人端起桌上的那个青花粗盅,又续上茶递给对面的客人:“闲着也是闲着,喝杯茶吧!”

主客对饮着三匹罐,说着家长里短,说着年成,说着这场雨,也说到杯中茶……

茶,只是传说中的茶!但似乎,三匹罐比起传说中的茶,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据老苏的体会,从来佳人似佳茗。有洗遍香肌粉未匀之感。但是三匹罐,不过就是深山老林里一个野丫头,却素净而清澈,那双清纯的眸子里,让人几乎遗忘了这个充满浊气的世间!

是的,比起老苏眼里的茶,确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金钱的匪气与铜臭味,少了脂粉的庸俗与做作味!

 

五、另一种茶

那个城市正在下着雨。

“这场雨你知道下了多久吗?”她看着窗外,“你来的时候已经下了快半个月了。”

窗外的天空起着白色雨雾,风挟裹着雨撩起粉色窗帘。

她在茶桌前坐下,突然转过头:“你坐过来!”说着话,开始打开茶盘上那只玲珑剔透的小茶叶罐,“你为什么不愿意喝茶呢?你应该学会喝茶!你知道吗?品茶是一种有内涵的生活态度!它的苦涩正如它的深刻!”

他不以为然:“你说的这种生活态度是悠闲吧!在成都的茶楼里,喝着茶听着故事的人,的确很闲适!”

她就笑起来:“你说的那是什么茶?那也是茶吗?我说的不是那种茶!”

但他还是很向往,那茶楼里,那些眯着眼睛细细品茶的人,象品味着世上的山珍海味和龙肝凤髓,滋溜一口,一小口,然后夹起两粒瓜子,又捏起茶杯……。侍应生提着长嘴茶壶在桌缝里穿梭……

她就起身离开茶桌,走到客厅的酒柜里拿出一瓶干红,往玻璃杯里倒下小半杯,又拿起一罐可乐倒进去:“看见了吗?那种茶楼中的消遣,就象往红酒里掺可乐一样!”

她很耐心的给他讲解各种茶的产地特成份特点口感味觉,告诉他如何辨识这些茶。

一直对茶认知平常的他,现在才意识到在她面前,自己竟一无所知,比如红茶黑茶白茶绿茶普洱茶,比如肉桂小种大红袍云尖芽云雾……如此繁琐!

那一整套泡茶的流程讲究闻所未闻,他甚至不认识那套茶具。她于是逐样指点茶具用途来历,给他演示一整套泡茶的流程。

“你象这样,温壶展香,就可以以息品香,然后赏叶,你看这茶水中的叶片是不是在盛放?然后洗盅,这个是公平杯,然后分茶……”她端起一杯茶递给他,“你现在可以静心品尝一下了!”

他是很认真的品着茶,但是……那种沿舌尖渗透的苦涩味道开始让他耐心涣散。

她于是笑起来,给他讲茶艺场的那些逸事:老茶鬼们在一杯好茶面前如此陶醉,似乎品尝着浓香与甘美,正如富人脖子上的项链、富婆匣子里的高级香水和高档脂粉、那些旧时官场里显摆的官腔和手里的文明棍以及夹在腑下的公文包,而老茶鬼们炫耀的是一撮包在塑料袋里的好茶,不知从哪里弄来,就那么一点,一丁点,就那么一个破袋子包着,命根子样,轻易不肯示人……”

有酒鬼、烟鬼、赌鬼、贪吃鬼……却竟然还有茶鬼,还是老茶鬼!

想着,禁不住笑,最后竟笑不可仰!

“你尝尝白茶。”

什么味?他摇头。

“你尝尝黑茶。”

什么味?他摇头。

……

他想起山里的溪子,想起小村的荷塘,想起老屋那只黄泥陶壶里的三匹罐,那个蹲在落满蔷薇花瓣石头上花一样的女孩子……

 

六、悟

茶是什么味道?

原谅我!我实在无法走近世人嘴里这种叫茶的东西。我突然觉得,我还是愿意喝一杯白水,加点糖或者几叶三匹罐。

茶的苦涩是一种深刻?实在想不明白,那些锦衣玉食不事稼穑者,整天无所事事企图用茶的苦涩来感悟人生,果真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体会深刻吗?

茶有时似乎还很威风,带着隐隐威仪,象那旧衙门内挺胸腆肚的官僚,听着汇报,不耐烦了,端起茶杯,揭开盖在杯沿装腔作势划拉,来人读懂端茶送客,知趣告退!

远方朋友送我新茶,“不羡黄金垒,不羡白玉杯,不羡朝人省,不羡暮人台”,这种感觉断乎没有!于我而言,在茶和舌之间,彼此悖离,茶之于舌尖,舌尖之于茶,似乎无法调和的矛盾体。

或许单纯的茶,被世俗造作出许多繁文缛节,让茶这种质朴简单的东西变得庸俗而雍肿!让我的舌尖敏感抗拒?

古笑话里苏东坡为那位老道写出的联子中的一句:茶,敬茶,敬香茶!人性在茶水里彰显淋漓露骨!红茶、绿茶、白茶……,倒茶叩指、端茶送客、三茶六礼……,茶的繁琐似乎是人性深处的矫柔造作!

茶竟然成了某些人自我粉饰标榜身份的道具!这是人性的虚伪!

我只是觉得,茶是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君子之交淡如水,水正是茶的本性,偏离了本性的茶,趋于流俗!

或许,人性的污秽让茶蒙上污垢?茶成了人性藏污纳垢的画皮!

我现在明白了,我并非不爱茶,我只是不爱那浑浊的世俗之茶,我所爱的是那一泓清澈之水!灵魂绝不肯被拘禁在世俗里,宁愿徜徉在那自由的水中,做一尾任性的鱼。

努力想过自己喝茶的样子,丝竹环绕,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的闻香、赏叶、品味……

但我知道,我已无法褪掉身上深入骨髓的山林野气,那种野气包容着江湖气息与唐突本性,不受约束也不绝不肯俯首在拘禁之下,绕开所有世俗规矩,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目空一切大摇大摆走向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野孩子,大步奔到后厨角,从水缸中兜起一瓢冷水,仰脖灌下去;或者给白开水偷偷加点糖,或者从那只矮胖黄泥陶壶里倒一满碗三匹罐……

人们嘴里的茶和我认知里的茶有何不同呢?

突然明白,我认识里的茶,原来偷偷藏着时光的味道,那是一种离别的愁绪,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寂寞孤独,一种黯然惆怅的味道!

也就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已将太多时间深陷在对茶的想象和纠结里,我已离开清澈如水的过去太远,忘记了火塘里的铁皮炊、后窗口的黄泥陶壶;忘记了溪边那个水边的影子、溪边石上的花瓣……

 

七、茶或者雨季的故事

还是那个城市的雨季。

“这场雨你知道下了多久吗?”她看着窗外,“你来的时候已经下了快半个月了。”

窗外的天空起着白色雨雾,风挟裹着雨撩起粉色窗帘。

她在茶桌前坐下,突然转过头:“你坐过来!”说着话,开始打开茶盘上的那只玲珑剔透的小茶叶罐,“你应该学会喝茶!你知道吗?品茶是一种有内涵的生活态度!它的苦涩正如它的深刻!”

坐在对面的她,感觉那是一杯茶,一杯毛尖或大红袍或是肉桂。

茶泡三过,味越来越淡,最后成为一杯无味无色的水。

他感觉它正从世俗深处走来,它想努力回归到过去,但是这虽已褪尽世俗味道的茶,却永远回不去曾经水的本色了!

他就又想起山里的雨季。

雨带着风带着青叶泥土的味道,带着山林深处的花香气息,从门檐下,从窗隙里,从所有可以自由流动的地方吹进来。

方桌上一把陶壶,两只青花小瓷杯。

要不要放几叶三匹罐?她征询他的意见。

他摇摇头。风雨、花香、白水,静静的黄昏,如此,甚好!

他想起山林溪边落满蔷薇花瓣的石头上,那个悄悄蹲下身,悄悄看着镜子般水面漾动的天空、云朵,云朵里一张羞怯粉嫩的脸,悄悄撩起水,水于是揉皱了,轻轻掬起水,轻轻捧向唇边的那个女孩子……

一杯清澈明亮的白水,这是那年三月的春水,里面漾着春色与觳纹,那细细轻浪里,突然就有明丽而青葱逼人的气息。

十年了,这种味道仍是一成不变。十年了,还是春天的味道,带着青叶泥土、带着淡淡花香的纯净的味道。十年了,坐在对面的她,仍是一如从前。

你怎么不说话?她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他宁愿沉默着,因为最好的故事已经在那杯白水里了,在彼此相对,喝茶人的心里了。

……只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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