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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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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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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其野

落过一阵秋雨,阳光开始变得浅黄绵软,仿佛高挂枝头的成熟,随时一阵风,随时坠落。风中“噼啪”声响,栗子、橡子掉在屋脊子、草棵子、山窝子。

穿着皱缩发白外套的中年人,嘴叉子里衔着烟杆,肩上套着绳索,拉一辆板车,车把上挂一面铜锣。胶皮轮在石子路上咔喇响着,车上挤着竹篓、麻袋、散乱杂物,麻袋破洞里钻出五味子和菖蒲根根,身后的空气里弥散着仿佛干菜香味,又夹杂着草药呛人的味道。

“当!”铜锣声震颤着在山湾里漾开!

“收五倍子桔梗酸果子!山李子石菖蒲决明子了!橡子板栗白果白合了!乌龟底板团鱼壳獾子皮羊子皮兔子皮黄鼠狼皮了!——葛根不收!”

锣声、吆喝声象一阵风,沿着山路、田埂、湾子从家家禾场前穿过去,喂猪食的、切菜的、纳鞋底嗑闲的主妇们,头往门边伸出来,看一眼,停下手里的活计,若有所思。

家里好象还有一背篓橡子要卖的。

我家柜子里的两袋五倍子,不知长虫没有!

走村串巷收山货的来了,村里小卖部也张贴出收购山货的消息。

囊中羞涩!山货是一年上头获得收入的唯一来源,换了钱,就去买两斤盐,一瓶酱油,一斤点灯煤油,小卖部柜台里那面镜子,想了好久……

脸上突然绽开幸福的花!

锣声象是好日子的集结号!

收山货的来了!

 

第一季 山衣草屐染莓苔

1、往北山走,对,就是北山罗家窝子那个地方。

那里可能采些什么山货?并不确定。

换上那件破衣服。一个人,或是邀约几个做伴,大家背着竹篓,走到大门前向着门里吆喝一声:走摘钩娃去!

门里于是走出背篓女人,几个影子晃悠在小路上。

钩娃是什么呢?野葡萄!并不清楚小村关于“钩娃”这个发音的历史渊源,好象大家并不知道这是野葡萄,却偏偏叫成“钩娃”!即便知道这就是野葡萄,但“钩娃”是什么东西?或者形象一点想,野葡萄多攀缘枝头,采摘时用工具钩下藤蔓,这可以理解,而“娃”……

北山幽谧,背篓的身影一头扎进树林,在树棵子的阴翳里穿行,世界仿佛被隔离在森林之外。

林子里的女人们头发蓬乱,低着头一丛丛刺藤或是低矮灌丛钻过去,头上衣服上沾满蛛网。捋干净,就又被一蓬香藤刺堵住,横竖是不顾了,蛛网就蛛网吧,刺藤就刺藤吧!前面就有人叫起来。

“好大一蓬钩娃!快过来!”

瞳孔放亮!不及走近那野葡萄,兴奋一迭连声传过来。

“这里……这么厚,还有这里,又大又厚实!”野葡萄敷着一层白粉,轻轻擦拭,指间便闪着玛瑙的幽光。迫不及待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开,汁液溢满嘴角,“甜!”

几个女人就不说话了,背篓放在脚边,各据一方,在自己领地里埋头摘葡萄。

野葡萄已经装下了小半背篓,其实这也够了,如果走村收山货的不要,明天一大早就要早早赶到集上去,从以往赶集的情形来看,野葡萄似乎不太被城里人青睐,收山货的又说不好,今天收明天不收,摘多了卖不出去。自己吃?哪吃得了!熟透的葡萄禁不住放,一放就烂,多可惜?

山上葡萄多,但山也是村人的依靠,得细水长流!小半背篓,够了!

时间还早,大家向着森林另一边穿过去。

前面就又有人惊叫:“看!又一蓬!更大!”

脚步围拢过去。野葡萄高悬在一棵老楸树上,必须锯断树才能摘到果。

“多好的一棵楸树!”有人惋息。

大家就附和:“树锯了多可惜?再说……,背篓里的葡萄赶集都够了!”

心有不舍,但……脚步终就走远。

或者,有一天,低头穿行在林子里穿行。

额角被什么东西磕碰一下,吓一跳!

八月瓜!狭路相逢!

吊挂在藤上的八月瓜,象灰褐的香蕉,从小到大也没见过香蕉,村里老叟老妪说这是猪腰子瓜,猪腰子?嗯,象!

八月瓜在藤上笑咧咧的,露出奶白果肉。绵甜软糯的香味从那只笑吟吟唇口里,一阵一阵穿透着距离间的空气!

意外收获!掩饰不住一阵兴奋。八月瓜很难得,偶有所遇,多为鸟啄。

路也不走了,也忘了去哪里做什么了,脱下外套铺在地上,人裹在藤缝子里。

这里一只,哦,那里好大一只,那边几个表皮变红,肯定更香更甜……

衣衫上堆满了……

仰头看树藤上,那些未及成熟的多可惜?摘回去埋在米糠里不过几天便催熟了!

摘?不摘?纠结着!看看手里一大包,够了够了!转身走开。

就算留给那些鸟儿吧!人要吃,鸟也是要吃的!

偶尔,那背着竹篓打猪草的人,从溪子边走过,耳边“蓬”一声噪响,一阵鸟从树棵子里惊起。那时夕阳下,树梢在风里低低的压向河面,眼睛跟着风叶的姿势,瞬间被点亮!

贴近河面的青藤上,一串串紫红水葡萄在那一丝儿掠过的阳光尖尖里,象那遒颈螓首美人脸上晶亮的瞳孔,闪着撩人心魂的绚丽。

水葡萄比起山上的野葡萄要酸涩,发现的人并不吃,只是随手摘一粒摊在手心把玩。这个走在水边打猪草的人,此刻面对这满眼繁华,突然就有了感慨,水葡萄不为口腹之虞,似乎只为这世上一种叫眸光的东西而活,如此说来,怎可轻易辜负了自己眼睛?

收山货的没来,而集上呢?葡萄没有卖出去,八月瓜似乎也无几人问津,那背着竹篓的女人们并不沮丧,还是谈笑风生走在路上,还在那样的一个午后,背着竹篓从禾场里过,走到大门前向着门里吆喝一声:走摘钩娃去。

 

2、从夕阳下的小路晃悠过来,很随意的,路边就有一大丛莓旺子树。

指尖大的莓旺子仿佛一蓬碧绿翡翠,这树不象凡间该有的,倒该长在王母的瑶池边,带着仙气的味道,生在野地,却让人从骨子里不敢小觑。

青绿的莓旺子酸涩到让人不敢染指!甚至说起这几个字,舌根下便泛起酸水!

凡间的阳光和莓旺果上的翠色,一寸一寸争夺着最后的领地:浅黄、浅红、半红半青、全红、深红……

背着猪草篓子的、放牛的、打柴的,在山脚下、河滩地、田梗头,走着,一抬头就和满树艳红的莓旺子遭遇了。放下背篓、柴刀和放牛棍,围着莓旺子,从左边吃到右边,前边转到后边,挑大的红的入口,酸甜在齿颊和舌根间回溢,吃到耽误了扯猪草打柴放牛,那就回家吧,恰赶上晚饭,端起一碗玉米糊,“嗤溜”!匆忙捂紧腮帮子。牙齿早已酸倒了!

那人莫名还悟到一个理,这莓旺子的酸潜藏在绵甜里,让人疏于防范。但莓旺子本来该是酸还是甜呢?他可不知道了。

酸或者甜,无暇纠结。又碰见一丛莓旺子,照样兴奋不已,吃着吃着就停住,应该拿到集上!或许还能换点小钱贴补家用?

莓旺子果肉细嫩,不小心就破了。万分小心采摘,细细地挑选,家里四面搜罗一堆废纸,将莓旺子包成小包。城里人吃瓜子就这样手握着瓜子包,莓旺子也是可以这样吃的。

趁个早匆匆赶到集上。

这个是什么果子?

莓旺子!

莓旺子是什么?

您尝一下。

莓旺子扔进嘴里,那人眼睛斜向天空,嘴唇动着,脸上表情平淡,一言不发,走了。

这个是什么果子?

莓旺子!

莓旺子是什么?

您尝一下。

下一个摇摇头,走了。

……

一个女人牵着孩子过来。

冉冉,要不要吃?

小孩点点头。

两包!

快一上午没卖出一包的人有点猝不及防,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情竟无比激动,你是要莓旺子么?

女人笑着说,我们这里叫二月红三月红!

看着母子走远,站着的人嘴里喃喃,二月红三月红!

多美的名字呀!可是山里为什么叫莓旺子?

终于卖掉两包,这趟赶集的收获微不足道,但还是高兴,莓旺子居然有人买,而且莓旺子有一个美好的名字:二月红或者三月红!

 

3、莓旺子,哦不,二月红三月红城里是不吃的,就换点别的什么采摘,穷其所想,钱,能挣一个是一个!

采什么呢?野葡萄八月瓜也不好卖。

从春到夏到秋,得想办法趁几个钱。转眼就到春节根了,人情礼得随吧?客人来了得小心款待吧?油没有了、醋没有了、盐没有了……这一堆让人心烦意乱!

很失落的走在山路上。

夕阳在山的这边,牧铃在山的那边。人呢?人就躺在牧铃和夕阳中间那片山林下的溪岩上,跷着腿,嘴角衔着一枚草叶,眼神空洞向上,看着幽谧的树林、树林缝隙里透过的阳光、阳光向上的天空……

天地很深,突然感觉自己是天地深处的一尾鱼,密林是深处的水草,风是漾动的浪纹,那尾鱼沉在无垠水底的尽头……

余光里青红斑驳的一树从溪岸低低垂下,朦胧里那是一个翠襦红裙女子,袅袅立在水边。

凝神看,一树糯米果。懒得去管!复仰躺着,嗯?糯米果,哦这正好,肚子还饿着呢!

翻身坐起,漫不经心走过去够着树枝,看着满树艳红透亮指头般长圆果实,吃了一会,放开,想想,就又够下树枝,又采一把来吃。

糯米果不甜,吃多了嘴角似乎还泛酸水。村医馆六月雪的谢郎中说这其实是山茱萸,可以做药,谢郎中还对村里刚娶媳妇的润官开玩笑,多吃糯米果!这句玩笑懂的人便懂了,不懂的人依旧不懂,但不管怎样,郎中说是药,大约是不会错。

甚至,吃着糯米果的人突然觉得,即便是药,甚至抵不过路边随处可见的枕头果,甜腻的枕头果象一只只挂在树上的微缩枕头,那只小枕头中间恰有一个枕窝,想象着这只枕头在那顶红绡帐里,红绡帐里那一对夜半无人私语的影子,东方既白颠倒衣裳……

想起枕头果,竟莫名有了这许多浮念,这浮念让心莫名砰砰跳动……

不去想了!肚子还是饿,又从树上摘下满把糯米果,闭上眼胡乱塞进嘴里,酸涩在舌根齿颊里翻涌,深深皱着眉,任深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漫出。

山茱萸只不过就是闲极无聊吃两口。没有人收,即便收,摘着麻烦且不压秤,不划算!

夕晕西斜,风已微凉,成团细蠓裹成一团,烦不胜烦,低头要从这包围圈里突围出去,眼角发丝就又碰上空中的蛛丝,伸手扯断,匆匆走出那处树林,外面就空旷许多。

牛铃在西边那片坡子上沉闷响起。

沿着坡上砂石路,从那一片低矮的火棘林穿行,那时节,一树树火棘恰象一蓬蓬汹涌的烈焰引着了整个山坡,艳红的火棘,艳红的山坡!

坐在任意一蓬火棘树下,身子被一蓬艳红围裹着,感觉象旧时踏着上马石的探花郎,乌纱帽翅、大红锦袍,脚蹬皂靴,偏身上马,万人仰慕声里,春风得意……

火棘果细密如扁珠缀满枝头,无聊吃过糯米果,想想,还是无聊,索性将火棘果一把一把从枝上捋下来,匆匆扒拉出碎叶,塞进嘴里。又东张西望,又捋下一把。

未及经霜的火棘果还带着涩,吃着,嘴唇就麻木了。

肚子不知是饱是饥,吃得无聊了,懒懒起身,走路!

突然就看见火棘林里一丛刺藤,刺藤上结满刺果!

顺着火棘林那边,刺果几乎爬满整条山沟!

为意外发现激动不已!

刺果也叫金樱子,八月生花九月结实,十月果熟,未熟时青涩刺喉,但经初霜,颜色始青而红,终变橙红。走村收山货的、村小卖部都要,收去干什么?说是泡酒,村里郎中说金樱子可以固崩止带,涩肠止泻。

浑身覆满尖刺的果实,象桀傲不顺的烈女子,极力抗拒着所有企图。手在刺缝里小心的探进去,谨慎接近,很怕一不小心触怒那女子,判断出刺果上尖刺稀疏的藤茎部位,轻轻折下来。

成熟的刺果散发着浓郁甜香,迫不及待就想尝一个,匆匆捋掉尖刺,去除子实,手指被刺伤也无暇细顾。入口的瞬间,那颗被现实纠结得支离破碎的灵魂瞬间坠入甜蜜漩涡,四肢百骸无以言表的美好凝固在山风中!

满山沟的刺果子能卖一个好价钱!

 

第二季 采药兮深林

1、《淮南子》称:“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可见神农尝百草初始不过就为果腹,而药的发现大概意外和偶然的成份居多,无毒者可就,有毒者当避。也可见得食或药本皆自然!

韩愈《进学解》云: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村人无比相信是草药就该有用,就象摇着拔浪鼓从禾场走过的货郎担子,似乎总有那句重复的话:乌龟底板团鱼壳了!

草药是被走山货的认可的,不象村小卖部,终年就只限定几种草药,别的一概不要。走山货的不一样,差不多只要是草药就出价收购。

金银花开了,田梗、墙缝边、小河旁,所有山里的角角落落,有花的地方有香,有香的地方有花,并不刻意逐香寻花。放着牛、挖着猪草,与一蓬金银花不期而遇,人和花面对着面,这个邂逅的时刻象前世就种下的因果,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花什么时候开的?那是悄悄的不知不觉间就开了。花又是什么时间败的?这个过程没人去深究,看着藤上的花从花蕾到白朵,到悄悄的不知不觉就败了。

从花边走过的人突然就很感慨,金银花的一生似乎就象人的一世,从青葱到衰老,从生到死,从幻到灭。

花蕾凉干是上品,花朵晾干又次之,待到叶落花黄就不值钱了。人不也一样吗?金银花的一生几乎高度吻合和诠释了“明日黄花”这一颠扑不灭的自然规律。

拈起一朵干花,在指间揉搓,松开,皱成一团的花便伸展筋骨企图努力复原,没有明显多余水分,差不多了晾晒好了。未晾透的花,小卖部不肯收,收山货的比较好说话,但会扣秤。看着装在小塑料袋里的干花,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一个月的收获,一竹篓就晾成一小堆,突然有种失落心酸!

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实在不甘心,这就是一个月的收获?顺手捡几粒小石子放在干花里,这样压秤了吧!

干花倒进秤盘里,店主细心拣着花里的杂物,小石子在秤盘里叮当,心一阵紧缩,突然万般羞愧,不义之财不可取!感觉这是鸡鸣狗盗呀!眼睁睁看货主将小石子从花里捡出来扔地上,看着小石子在脚边蹦跳着跑远,心里舒出一口气。

卖过金银花,山上的野李和五味子应该也长成了。

野李还没到开秤收购的时候,放牛遇见了,大个的摘在随身篓子里,回家埋进柴灰或糠壳里一闷,十天半月扒出来,一个个绵软透黄,油光里散发着淡淡青香,囫囵滚进嘴,囫囵吐出一粒核,咂嘴犹在回味。

可以闷熟的野李,个较大,再小的任如何闷也苦涩难耐,却是一味清热败火利尿解毒的良药。采下的野李,上甑蒸熟晾成果干,收储入柜,坐等收山货的到来。

也不贪多,一竹筐?够了,山上再多也不去采!这不是懒惰,山里人并不懂自然平衡法则,但却知晓欲念适可而止的道理!

趁着野李晾干,山上的倍角也长成形了,路遇一颗五倍子树,上去寻一圈,一个也没有。继续走路,又见到一棵五倍子树,只有鸡蛋大小几个倍角,但……还是摘下来吧。

倍角是五倍子的果实,野生五倍子,结实极少,倍角不过就是偶尔遇见,顺手采了,今天遇见两个小的,明天突然象天上掉元宝,一蓬树上,枝枝丫丫生满倍角。但也说不上高兴,一天一天偶遇,一天一天积少成多。

收山货的来了,野李干搬出来,倍子角也搬出来,几双手在山货里扒拉着,按质论价。

收山货的平板车嚓啦颠簸着走远,背后禾场里那个形容枯槁发如乱韭的人,低下头将一叠毛票格外小心地装进衣服里子上的口袋里。

 

2、枝头果,地上草。

地上药草实不胜数,按村里谢郎中的说法,凡草皆有药用,甚至碗里的玉米糊竟有利尿健胃之验,药无处不在。

想来药的确无处不在,但能卖钱的药草却寥寥。走山货的收,但仅限于几种,小卖部收得更其少。

那片新翻耠的地块,斑鸠喜鹊在觅食着地里的草籽和植物根茎。

地头未开垦的荒芜里,突然就有一朵淡蓝色小花,带着淡雅神致,感觉就是冬天擦身而过的女人,风里遗落一路脂粉香。这就是桔梗花。

走过去才发现,地头上,这里那里,到处开满蓝朵儿。

随身带着小铲提蓝,走到那一朵蓝色花儿面前,手里举着铁铲,突然就不忍心下铲。清雅的蓝色花朵,轮廓分明,在阳光下,在那片荒草里无比认真的绽放着。那个女孩子在风中微微偏着头,稚嫩的眼睛毫不做作的看着面前这个人。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握铲人此时恰似那采萧人的心,和面前那蓝朵儿似曾相识。

那地上的蓝朵儿仰着头,眉里眼里,象那以身相许的节妇,无怨无悔。

想想囊中羞涩,握铲的人便收回那臆念。怀着愧疚之心挖掘着桔梗。

许我此生衣食,还卿来世欢颜!灵魂深处,他是这样的诺言!

只是,那来世……他在哪里?它又在哪里?

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他和它在不经意间,种下了来世之因!

小村河边,山涧石隙里多生石菖蒲,桔梗外,走山货的有时也收石菖蒲,这就意味着有时不收。

收或不收,但遇见就采挖一些晾干存放着,即便不收,石菖蒲辛温行散,苦温除湿,适于痰浊闭窍及湿阻中焦症。这味药村人皆知,凡咳嗽痰多煎服一剂即可。自用也不错。不象桔梗,须得配配齐君臣佐使,缺一不可,极繁琐!且石草蒲还有辟邪祛晦之用,家里存放着菖蒲,山魈鬼魅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就不敢进屋!石菖蒲象拥有无限灵力的圣物,在那间土屋的角落里,背光庄严浩然正气。

采石菖蒲似乎并不为钱,只为获得一份心灵的平静!

赶在夏末秋初,易老太总会去南山洼子里挖山果子。什么是山果子呢?一直就没个正当名目,只知道那是一味药,村里通晓药理如谢郎中者,也只叫山果子,山果子状如葱头,有滋阴补血之功效,村里女人凡气血虚痨者,以面裹之蒸食,其味清芬,其效佳。

山果子遭遇一如石菖蒲,收便卖,没人收便做成桌上一碗菜,面蒸山果子!

收草药的季节短暂,走山货的身影稍纵即逝,草药再无人问津了。

叹口气想,挣一分钱不易啊!

那时野地里的决明子成熟了,一个人默默去剥决明子,阳光下晶亮的种子在手心闪光,回去炒一盘决明子,再泡一壶决明子茶,一个人喝着,茶味清芬苦涩,但这个人并不觉得苦。

村里老军医路过,也来喝一杯,小声说:这味道象我好多年前喝过的咖啡!

默默喝茶的人淡淡一笑,哦,是吗?

 

4、《淮南子》云∶ 蛇游雾而殆于能制蛇。见大蛇,便缘上啖其脑。 关于古籍中这种记载听过许多,蜈蚣对付蛇便是吸食脑髓,在蛇和蜈蚣的较量中,蛇稳居下风。村里老叟更是言之凿凿亲眼所见,细审之,疑心是杜撰。更疑心的是,蛇那么大,蜈蚣那么小,两相争斗,蜈蚣倒赢了,确很奇怪。或许蛇笨拙,而蜈蚣更为犀利凶猛?

春末夏初,万物生长,正是捕捉蜈蚣时节。但凡出门,口袋里便顺带着收拾蜈蚣的蔑签,蔑签两头尖,长与蜈蚣相当,这是通用型,万一遇到小的怎么办?当然也准备了短一些的蔑签。

禾场里走着的人,彼此招呼:“走,翻蜈蚣去!”

不说捉蜈蚣而说翻蜈蚣,表达很实在,蜈蚣长在石头瓦砾和烂草堆下,翻开石头瓦砾烂草堆,这便是翻蜈蚣了。

说翻蜈蚣,其实肩上扛着锄头,背着竹篓,赶着牛,捕蜈蚣的蔑签装在随身口袋,翻蜈蚣其实只是农活之外的小副业罢了。

扛着耙从小路上走过,路边几块石头,抬脚踢开,几只蜘蛛和蚰蜒慌张四散逃窜。

拿着放牛棍从河湾子走,边走边用脚将一些石头、瓦砾掀开,看看有没有蜈蚣。

喘着粗气坐在树下的磨盘子上歇息,突然就起身将脚边半截石猪槽掀翻,一只蜥蜴向草丛里逃走……

随便走到哪里,都带着时刻的机敏,四处观察着石头、瓦砾、烂草堆、从前老房子的残垣断壁,凡可能藏蜈蚣的地方,统统翻开。

小路旁、河湾边、草垛下,掀开的石头、瓦砾,被翻上来的烂草还没有来得及被阳光晒干水分。甚至就连自家那间堆放杂物的小草屋也被翻寻一遍。

但却一无所获。

屋檐下准备捕捉蜈蚣的蔑签子准备了一大堆,但蜈蚣却没有捕获半条。感觉灰心丧气,看着别人三三两两手里拎着插成排的蜈蚣往小卖部赶,羡慕而叹息。

比起卖野果草药,蜈蚣更诱人,更让人兴味浓郁。似乎蜈蚣能卖更多的钱,又似乎这不止关乎钱,好象还关乎某种成就感。在人和蜈蚣之间,好比捕快和山匪,山匪四处藏匿,捕快满山追逐……

手里拎着插成排的蜈蚣赶往小卖部,换了钱,或者可以靠在小卖部那节木柜台上再要一筒甜饼子,自己吃两个,余下带回家,很满足啊!

有天从村小卖部过,看见几个卖蜈蚣的和小卖部掌柜讨论还价,掌柜坚持只收大的,小的不要,卖蜈蚣的只好将小蜈蚣扔掉。

卖蜈蚣的前脚走,掌柜后脚神偷鬼摸从门里出来,四面看看,匆忙将扔在地上的小蜈蚣悉数捡起。

想这夜半偷偷往酒里兑水的掌柜,竟又干出这等诓骗勾当,很可笑!但蜈蚣实在珍贵!自己怎么就翻不到一条呢?

一个春天,一整个夏初,沉浸在翻蜈蚣的梦想里,想着手里拎着插成排的蜈蚣,想着匆匆赶往村小卖部,靠在那张磨得油光滑亮的木柜台边,吃着甜饼子……

终于没能捕捉到一条蜈蚣,那一堆蔑签子最后被扔进灶口。

 

第三季 草木尽欲言

1、从夏末开始,就割荆条了。

荆条是大宗货,收山货的不要。村小卖部却大量收购。

比起满山苍松翠柏青枫绿柳,外皮灰黄的荆条就是长不大的树,若说是灌木,却不肯委身卑微,若说是树木,却终究难攀高枝。在村人眼里,荆条就是不成器的人,不成器的人就是荆条。不成器的人低人一等,不成材的荆条当然就被低看一眼。

但荆条可以卖钱,这意外收获倒让村人如料不及!等明白了这不入眼的荆条价值,从此对荆条刮目相看!

足见世俗功利!人性势利!

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所以,有,有有的用途;无,有无的用途!这世上人他又怎知这个理?树有树的用途,草有草的用途,而况荆条呢?

割荆条是有讲究的,春天生发的枝条,到夏末长成,有了韧性和硬度,选直而长,粗细适中者为上品,小卖部收购要逐捆按质论价,不符合要求的剔除。

比起野果、药草之类,荆条似乎更容易获得,而且小卖部需求量大。每年小卖部门前,收购的荆条堆成一座小山,掌柜便在那座小山上走来走去。

荆条到底做什么?一直就没人知道,人们所知道的用途就是卖钱。但据小卖部掌柜说,这是要运到很远的地方去编织筐子。筐子?什么地方要这么多筐子呢?筐子做什么用呢?好奇心和疑问一样多。这个就连掌柜的也不知道了!

割荆条的季节,穿过禾场的,走过村巷的,人们手里拿着镰刀,扛着冲担,大家铆足精神准备捋起袖子大干一场!

荆条哪里都是,河边,地头,山沟,甚至就田梗上。

一边放着牛,一边在树棵子里东钻西钻,头上身上落叶蛛网,密深处的荆条,努力要伸向阳光,因为缺少光的缘故,枝条直爽翠绿,全不似地头沟畔表皮灰黄的荆条,很养眼。

青绿的荆条混杂在别的树枝里,竟难以分辨,钻进树棵子里的人睁大眼睛,目光格外仔细在林子里一寸一寸逡巡。

枫树枝丫里,一根枝干青绿拇指粗细的荆条!

这么长这么直的一根,心情无比激动!眼睛继续搜寻,就又发现一根……

从树林里走出来,肩上扛着一小捆青绿荆条,突然看见树林外田边地头那些荆条,矮且无姿,很有些睥睨,昂首走过。

林子里的荆条品相更受小卖部青睐,基本无一剔除。不止如此,林子里的荆条称起来更显重量,更压秤,无疑更划算。但去林子里寻荆条,所获得寥寥,甚至劳而无功。

别无选择,退而求其次,还是到田边地头和山沟里挑选那平庸的荆条,不如林中荆条品相,但也能矮子里头拔将军,大不了去小卖部被解开捆,多费些功夫被掌柜的挑选一番。好歹还能换几个钱的!

割荆条的人,游移在河滩上,山沟子里,田梗上,割一根,拿在手里看看,够不够直?够不够长?粗细呢?将就吧!捋掉枝叶,一根一根摆成捆。

山路上,扛着的,挑着的,颤悠走着。

鸡鸣出门,腰间别着镰刀,暮色很深了,山弯路上一头老牛,脖上的铃子在夜风里沉闷响起,后面的人努力扛着一捆荆条,捆子在肩上忽闪着,那人从左肩换到右肩,眼睛盯着黑沉沉路面,脚下咯嚓咯嚓,向着河对岸那个亮起灯火的方向走。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时的心里满怀着希望,这一捆荆条,又可以卖钱了,母亲下个月的中药钱大概有着落了!

 

2、黑果木只是灌木,但却是有故事的。

粗硬黝黑的树皮,象与世隔绝山沟里的农夫,枯瘦木讷而愚钝笨拙,又仿佛才出生便尝遍世间艰辛苦楚,过早衰老的模样。斑驳叶缝里,生满着米粒大小黑果子。不起眼的黑果子,初生时由青绿而晕红,到黑油发亮便熟了。象才嫁入夫家的新娘,带着初过门的羞涩,三日入厨下,三月入田下,从此寒来暑往井臼纺织,终变成那陋巷中为生计煎熬的忧怨妇人。

成熟的黑果子入口糯甜,糯甜的黑果子成就了充满回忆的故事。曾经山中连年大旱,野田枯焦,有人采摘黑果子晾干磨面,和着野菜树叶蒸制,未曾想竟香甜软糯甘美异常,人们蜂拥上山采摘,村里紧急限采,规定每天每人只允许采摘若干,细水长流。那一季黑果子让村民熬过数个灾年。

陪伴村民度过灾年的黑果子从此再无人问津,偶尔上山的人,从灌丛边路过,闲极无聊,顺手捋下几粒黑果子,扔在口里咀嚼一番,皱着眉又吐出来。

此时的滋味犹是彼时的滋味,此时的人犹是彼时的人,只是世界那么大,人心那么乱,那么乱的人心早已失去彼时对黑果子的渴望,此时的那颗心再不是彼时那颗心了!

瘦小的黑果木满身倔强,象大冬天从门里跨出来的铁匠,面色冰冷暗沉,走路带着森森之风,硬梆梆直撞撞,那气势就是决不肯向谁低头,头脑里一根筋,被谁惹着了就要豁出性命拚!

小村山上有两个“硬骨头”家喻户晓,北山的黄檀,之外便是灌丛里的黑果木。黄檀生生崩坏斧刃,黑果木呢?一刀下去,一道浅痕,再一刀下去,刃口卷了,举起刀的人实在没有勇气再往下落……

如此硬骨头的黑果木能做什么?夹篱笆,牢实,一直到树皮剥落,一直到篱笆歪倒,主人要换新篱笆了,旧的拆了做柴烧,用手一折,风吹日晒雨淋的黑果木倏地弹跳而起,还那么硬!

村小卖部收过几次黑果木,比起荆条,黑果木沉实得多,路上扛着黑果木的男人,喘着粗气身子趔趄着往小卖部那里紧赶。

黑果木价贱,一大捆黑果木,所获大概可以称得二两散盐。但为生计,人们还是起早贪黑乐此不疲。

让人失望的是,收过几次黑果木后,几乎从此再未见小卖部收购了。

黑果木还有什么用呢?烧火太硬,似乎将火的牙也要崩掉,而且上山砍黑果木费时劳神。夹篱笆?似乎也不见得好,太笨拙,还不如用竹子来得轻巧。

黑果木差不多被村人遗忘。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木柄加工的生意人,自己带着加工设备,到山里寻合适的木料做铲柄、锹柄,总之一切木柄。

就看上了黑果子。实在太好了,用机器一刨,溜光滑亮,结实耐用!

几个师傅在村头摆下机器,专收黑果木。

村民似乎并不热心。

师傅们急了,提高收购价格,但来卖黑果木的却寥寥。

早已不需要起早贪黑出力流汗挣微薄花销的村民,心里也早已忘了这救人饥馑、可资衣食用度的黑果木了。

他们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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