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蝶书生的头像

梦蝶书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5/02
分享

山谷里的回想

小村在我脑子里最先烙下的印记,有三样:老村长后屋昏暗角落的火盆、留我们吃饭的桌上有一碗很香的辣萝卜干、村长老伴嘴里无意冒出来的“苦李子树沟”这地名。

关于火盆和辣萝卜干,让您见笑了,不足挂齿!而苦李子树沟……

苦李子树沟?什么是苦李子树沟呢?那确切应该是一个地名。苦李子树沟这个文字符号背后,该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走遍村巷,苦李子树沟老弱妇孺,莫不知者!甚至感觉这名目更象村人须臾不离嘴角的口头禅,成为人们口头表达的某种附属习惯,更其形象确切说,“苦李子树沟”倒象是《诗》六义中“赋比兴”之“兴起”。离了“苦李子树沟”这几个字,很多话便不知何从表达。

比如易太婆的口中。

——太阳过苦李子树沟了!哎许婶子,你昨日不说把鞋样借给我用下的么?

——刚从苦树子树沟回来,嗯,桂根的媳妇生了?我去村集捡一箩油馃子回来,赶个人情!

——苦李子树沟那边……谁把我的海碗打破了谁?啊?谁?砍脑壳的!

苦李子是什么?不过就是小村山中野李!其味极苦,村人呼之“苦李子”。苦李子枝叶形态同家李无异,对比起来,感觉山中苦李是“逾淮北之枳”,弃在深野,为造化弄人,自此形消骨立落魄江湖,再无颜相见列祖列宗!无家可归在山野流浪。

《世说新语》载: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书中梅子,带着鼓舞与激励,催发梦想与憧憬,让精神在虚幻中获得暗示与补偿。但是小村山中的苦李……唉,只要一想到苦李子,禁不住齿颊苦楚酸涩,那种前所未有、极涩极酸的味觉体验里,充斥着险峻峭厉,混杂着东西南北稀奇古怪,在生死缠绵的煎熬里刺痛着舌尖、咽喉和身上的每一寸肌肉神经,刻骨蚀魂!

多年后,我疑心小村山中的苦李,极大可能便是《世说新语》中王戎哂而不顾的路边李,这路边李在王戎眼里“必苦李”,而这路边苦李让这位王戎自此声名大噪!声名大噪的王戎竟成“卖李钻核”的刁钻奸诈之徒!不禁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苦李子树沟,在想象里,充斥着无比苦涩的味道!

为什么叫苦李子树沟?山上有很多苦李子,所以沟以树名?但偏偏,整条苦李子树沟,竟无一棵野李树!

还有一种可能,从前某个年代,那时苦李树沿沟壑漫山遍野,雀鸟在林间聒噪,走兽在树下溜达,雨弄轻草,风摇苍绿,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苦李子树沟葳蕤繁华,只不过后来某天,无从知晓的某种原因,整条山沟的苦李子树消失得一棵不剩了。

没有李苦李树的苦李子树沟,似乎就是一个传说!每问及,村里耄耋如易太婆、掌故如郭木匠者均茫然摇头。

这有什么重要呢?苦李子树沟在小村人人耳熟能详早已大名鼎鼎!这个类似口头禅的名目,同时又成为村人嘴里一个具有参照意义的表达符号。

比如,往苦李子树沟那边去了。比如,太阳都过苦李子树沟了。比如,我是在苦李子树沟那边看见他的。再比如,他什么时候走的?差不多已走到苦李子树沟那么远了。

带上苦李子树沟这个符号做参照,用想象去延续最终的结果,已成为村人一种思维惯性。

既久,母亲的话语里,南瓜茄子葫芦辣椒随季节频繁迭代,但苦李子树沟一词却在唇齿间愈加痕迹鲜明:苦李子树沟那边挖猪草了。苦李子树沟放牛去了。苦李子树沟去捋一背篓构树叶喂猪……

其实挖猪草是经过苦李子树沟最后到村北的罗家祠堂了。放牛是从苦李子树沟赶到村头的罗家窝子。而那一背篓构树叶,一小半是从苦李子树沟捋的,另外一多半在村子西余家冲捋的。所以说苦李子树沟,感觉这样似乎更其顺口,苦李子树沟是灵魂深处的另一种意义上的“乡音”,于村人来说,或将伴随一生。

小村里如余家冲、罗家冲,其实是冲坳深处的小山谷。但苦李子树沟,村人呼为沟而不是冲。在沟与冲的认知上,村人似乎更愿意苦李子树沟为沟。这并非埋没了苦李子树沟作为冲的潜质,实则是称为沟,更拉近了人和沟之间的距离。

在禾场边核桃树下,左叟磕掉水烟壶最后一管烟灰,远远看着隔河斜对岸苦李子树沟的方向。

那里,他指着被树林遮没的苦李子树沟,就是苦李子树沟的拐角里,天擦黑的时候,我爷爷那头弯角黄牯正在回屋的路上,被一只从苦李子树沟里窜出来的金钱豹咬断脖子,最后吸净血……豹子怎样吸血?那畜牲跳起来扑上牛脊背,一口咬断颈项……

苦李子树沟曾有豹子出没?听故事的人禁不住心悸觳觫!

某天昏黑,易老太端着油灯盏从边门往厨房走,进一步佐证左叟的说法:怎么没有?那年子苦李子树沟不象现在,林棵子里刺条葛藤缠成砣!大白天野猪就跑来拱禾场里晾晒的苞谷!村里有两口子,五六十的年纪了夫妻俩才才老来得子,看得珍宝般,生怕有半点闪失,一天夜晚,一家三口在厨房吃完饭回正屋,女人端着油灯走前边,男人跟在后面,孩子夹在两人中间,才走出厨房,突然一阵风吹熄了油灯,慌急忙火点着灯,孩子不见了!夫妻俩追到苦李子树沟,追到一只鞋,还有几滴血!

易老太的故事更其惊悚,让人其名对苦李子树沟心生畏怯。这畏怯里对苦李子树沟愈充满着好奇。这着实普通的山沟竟有如此惊险火红迭宕起伏的过去!

现在的苦李子树沟……,左叟摇摇头,没有下文。这无声摇头里,是否意味着在村人眼里曾煊赫一时的苦李子树沟的没落?

或者,苦李子树沟确已今不如昔。正如左叟易老太眼里世上的人,一代不如一代?在我看来,苦李子树沟犹在努力焕发着昔日荣光:那苍绿山野,深谷摇曳的树影……

走在村路上的人们彼此招呼,走捡柴去,往苦李子树沟去了。剜猪草去,苦李子树沟去了。摘三月红去,往苦李子树沟去了。捡橡子、橡碗子,还是奔苦李子树沟去了。即便不去苦李子树沟,但村南往村北,村北向村南,苦李子树沟是必经之处。

苦李子树沟成为小村日常生活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去苦李子沟应该这样走:换上那件洗得发白、衣襟上带着补丁的粗布衣,门角墙上摘下那顶发霉的草帽,从檐下风车背后扯出那把沾满泥巴的羊角锄,反身掮在肩上,裤腿挽得高高,走到牛屋门前,顺手从墙根拎起那根乌黑油亮的放牛棍……。跟在沉闷的牛铃子后面,走下禾场,越过溪子,匆匆便到隔河对岸了,沿着那条小路,向着苦子树沟的方向……

村北山桠子,村路在这里折弯,脚步停在这个拐点上,细心寻觅,在山脚边林棵子里藏着一条极隐秘小路,顺着这条小路,走进苦李子树沟。

很多时候,感觉这隐秘小径,竟就是陶渊明笔下那条通往世外的神秘洞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穿过树林深处的小路,走进翠色环绕的沟壑,静静沐浴在山风里。

那时山坡边葱绿的葛藤叶,在午后阳光的返照下,刺目耀眼,成串的葛花若紫色流苏,那是女子闺中洗淡的唇彩。谷底山麓,被山水濡湿的一小片泥沼,蔓生着芨芨草、菟丝子,遮过人头顶的芦丛,荻絮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片开垦的荒地边,淡蓝的桔梗花、粉黄的射干花、体态妖娆的半夏花,在地埂子上错落开放艳冶柔媚……

如何不经意就走进山谷中那条野溪?一直向前!不要让思绪里的方向感束缚地上的脚步,你象一个无比自由的人在这条山谷任意西东。细腻轻音,如蜂蝇风中鼓动的翼翅,在贴近耳根的距离,象唇齿间绽吐的绵软呼吸。肌肤正触碰着水,水开始没过脚踝,脚趾踩在水底的砂砾上,砂石硌着脚心,有种痛的快感!

站在谷底的溪子里,带着好奇,一遍遍打量着村人嘴里泛涌着苦涩味道的“苦李子树沟”,突然感觉,这种“苦”在苦李子树沟被演绎成为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一个悠闲的人,一头发呆的老牛,荒地上的犁耙,犁耙上那只东张西望的山雀,悠悠过谷底的风、那片随风而去的栎树叶子……

很悠闲的从檐阶下拿起一根放牛棍,或是一把沾满泥巴锈迹斑驳的镰刀,脚踢着石子,嘴里吹着唿哨,向着隔河对岸,向着并不确定的某个的方向,走过那片河边灌丛,走过那一棵乌桕树,又走过一棵棠棣树,就走到了那个拐角,前后左右看看,去哪里呢?去苦李子树沟吧!放牛,打一捆柴草,割一捆青蒿,也许就什么也不干,光是在谷里四下转转。

看看地埂子上的桔梗花,那么幽蓝,看看射干花,好象开败了,看看泥沼边的芦丛,荻絮被风刮乱了,芦丛下的石菖蒲还幽绿着,风中散发着药香……

下过一场雨,三月红熟了吗?一个人悄无声息走近那蓬三月红。水珠子在叶果上颤悠闪亮,摘一颗在手心,那敷粉红颜是三月红垂首羞怯的笑。就着沟畔的风,吃着三月红,哦,或者四月红或者五月红,每一次,风从谷底袭来,每一次,那个吃着果实的人在风里被酸涩刺痛着神经。

灶口没有引火的松针叶了?背着竹篓直奔苦李子树沟,在谷沟北坡树林里,顺手搂满竹篓,捆扎紧实,竹篓甩上肩,那背着竹篓松针的人影,踽踽消失在谷畔的路口。

谷底那块荒地上,催牛执鞭,人占据着犁耙,顺着牛蹄迹,在地头里高低起伏。在地埂子边上小憩,有那头从前的老牛相伴。牛静静吃草,人呆看一阵斑鸠在新翻耠的泥土里觅食,风吹干了汗水。

后来那片地种满了玉米、豆角和芝麻,有一年,风调雨顺,豆角疯长,一竹篓一竹篓背回家,父亲坐在堂屋正中那张缺角的方桌上,锅子里炖豆角,瓷杯里苞谷烧,空气中氤氲着酒菜醇绵的味道。

豆角轰轰烈烈散场,种下秋黄瓜。秋黄瓜竟生得蓊葱碧郁,黄瓜爬满地头,细嫩的秋黄瓜,手捋掉刺,清脆爽口,人们走过苦李子树沟,便去摘一个,随便吧,想摘多少就摘多少!只要不糟践就行!

那年的丰收景象,至今难忘啊!

黄昏夕阳里,沿着谷沟走,风中有碎落的牧铃。那头黑毛牛那个女孩子就在不远的山那边,牧铃清细缭绕,在渐黑的风里象盛放的火棘花,鲜明耀眼。站在山脊那片沙岩,眸光向着暮色里的村庄,点点灯火,是点点漂浮在暗色里的萤火!

秋天了,母亲每天背着竹篓去苦李子树沟,掰苞谷、捡绿豆、挖桔梗……在坡根刺棵子里捋葛花,这是预备储存冬菜的。粉蓝的葛花在竹篓里堆得冒尖,一路走,一路葛花香,肥胖的黄蜂和粉蝶一路追逐……

站在苦李子树沟那片构树林里捋构叶的母亲,树缝里掂着脚尖努力够着树枝,构汁沾满手上身上,红绒球似的构树果从枝头滚落下来……

鸟雀在地上啄食着果实,那个捋着树叶的瘦弱影子,一个人自说自话:那只黑猪豌豆叶吃多了昏头……构树叶还是好唉多少年没有回老屋了……地里的黄瓜生虫了……又是哪个缺德的把园门打开了又不关,菜被鸡刨了唉!

长叹一声,又长叹一声。构树叶一把把捋下来。

那一年苦李子树沟的樱花开得多么早啊!山中积雪未融,从远方省亲归来的我,独自沿着苦李子树沟走着,突然就在谷底那条溪边,春寒料峭中一树樱花如火如荼!面对苦李子树沟送给一个远方游子的暄暖问候,那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至今想来,仍似梦中。

我确定,苦李树沟没有苦李子!但有八月香,有三月红,有一片泥沼、泥沼边的芦荻,荻花下的菖蒲、那片山枣林、沟畔的葛藤花,有地埂上的桔梗和射干花、半夏花,一个悠闲的人,一头呆呆的老牛……

这条极普通却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山谷,几乎就包容着小村人所有生命的认知,理性而隐约有小小的浪漫,比如那夕阳风中的铃子,泥沼边纷飞的荻花,水边的菖蒲、地埂上的桔梗、射干和半夏,在想象里悄悄绽放着绿野风情。

那片或者早已撂荒的地,你看见它更深的内涵了吗?元陶宗仪耕作之余,顺手够着地头树枝,以叶为纸,以地为案,写就《南村辍耕录》。倘在苦李子树沟那块地头,那地梗子上的桔梗花、射干花和半夏花里,这位陶宗仪,那该是有着万千淋漓无限感怀的!

我一直以为,苦李子树沟是丈量人生光阴的一把尺子!人世还能去几回苦李子树沟?能看几回那谷底芦荻花飞?能遇见几次那片山枣林的枣子成熟?还能再听一次那风中细腻缭绕的牧铃吗?还能再有那头从前的老牛相伴吗?还能坐在那满生着桔梗花、射干花和半夏花的地埂子上吗?

母亲是爱苦李子树沟的,苦李子树沟带给母亲的影响根深蒂固。这条山谷寄托着母亲最后的梦想: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苦李子树沟吧!

苦李子沟长眠着我的母亲。劳碌一生的母亲,把自己的最后托付给了这条山谷,从此这条村野寻常的山谷在我心里便有万均之重!

许多时候,我从谷口走过,隐约就象听见母亲还在谷沟上面那边的山坡地里,一个人捋着葛藤花,一个人自说自话。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