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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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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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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光

1、我们全村人都认为,赵二爷子的回光一直返照着,就象一支吹熄火却还在冒浓烟的松子,余烬不熄!说不好什么时候突然平地里刮来一阵风,“呼”又哔剥着起来。

这是一件令人如鲠在喉的古怪事。

麻二婶说人死如灯灭,但赵二爷这盏飘摇的昏灯就是不肯灭,在幽暗角落里散发着诡谲的昏光,象一点凄冷幽绿的鬼火。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全村笼罩在死亡可怖的气氛里。

赵二爷前后已经死过二回了,但每一次,赵二爷都不辞艰辛从另一边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2、夏天的夜里。

昏黄的油灯从赵家土屋前的木格窗子里透出来,象一片带着妖气的刍灵,在禾场里翻卷飘摇。一大堆长脚蚊子嗡嗡营营,在昏黄透亮的窗纸上嘈杂纷攘,黑压压潮水般涌来,让人头皮发麻。

几只硕大的棉蛾杂在长脚蚊子堆里,黑夜里面目狰狞,突出的复眼在昏蒙蒙光影里闪着绿幽幽的光,象漆黑里鬼魅眼瞳,时刻准备着噬人骨血。张牙舞爪疯狂撞击着窗户塑料纸,发出沉闷的“啪嗵啪嗵”。

此时窗内,狭窄的房间里,一张四脚歪斜床身乌黑的木床旁,围着一家男女老少。油灯昏蒙的光映着人影在斑驳的土壁上飘忽,所有人的眼神充满着焦急与煎熬。

床上乌黑厚重的粗布棉被下,赵二爷那颗仰躺在枕上的枯瘦头颇,头顶稀疏花白,深陷的眼窝象死鱼的眼睑,僵硬闭合着,面颊上隐约有了紫疳斑痕,在灯下泛着瘆人的灰白色。

大人们赶紧将捂住孩子惊恐的眼睛,往身后推。

“……你们不要看,赶紧出去……”

床边赵二爷长子次子三子,长媳次媳三媳看着床上那具僵直的身体,表情凝重。

“爸走了!”长子红着眼角转过头,看着一屋子人,膝盖一弯,顺势跪在床头,身后跟着就跪倒一片。房间施展不开,孩子们就沿房门一直跪到堂屋里去。

“老二老幺你们准备家伙事,烧水摆桌燃香放化纸盆寿衣丧对鞭炮……,我去湾子里报丧!”老大抹着眼角,林林总总的吩咐。

一堆人炸锅般纷攘着,有要准备桌椅板凳的,有要预备备纸盆香火的……

有人现时就开始收拾赵二爷屋里的衣衫鞋袜,这是预备跟着要烧给赵二爷带到那边去用度的,不然到了那边缺衣少鞋,说不好隔三岔五要回来闹腾一番,那可如何是好?

大家神色张皇稀乱地分工。老大已经不知由哪翻出孝帽孝套穿戴上预备出门。

“咯——咯——!……咕……咕……”

象艰难的吞咽,带着腐朽而艰涩的声音,猛不丁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爷爷……”一个孩子指着床上的赵二爷。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床上。

死过去的赵二爷满脸灰白,脖子歪向一边,喉咙里“呼噜呼噜”正在大喘气。跟着头一歪,赵二爷脖颈鲠直,眼珠子暴突。又没声了。

空气无比凝滞,屋里众人大气不敢出。

灯影猛地摇晃了一下。

“咯——咯——!……咕……咕……”

床上赵二爷鲠直的脖颈青筋暴跳,喉咙里风箱般发出长串的呼哧声,那双紧闭的死鱼般眼窝子里,憋出血红的斑痕。

“咯——咯——!……咕……咕……”

声音愈加剧烈,尖厉嘶哑让人心里象无数千足虫在翻涌。

老大突然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大吼:“快快!拿热茶拿热茶……”

热茶灌进喉咙,赵二爷象一条掩埋在淤泥里亡命的泥鳅,突然遇见水,便奋力蠕动起来。

“呼——”赵二爷头猛地一歪,咯出一口血痰,喉间呼吸骤然变得顺畅,脸上的灰白,象老树桩上冒出的芽,呈现出一星半点绿色。只是眼睛还死死紧闭着。

老大移开茶杯,万分小心靠近赵二爷的头颅,声音抖嗦试探着叫:“爸!你是回来了么?”

赵二爷喉咙里又发出一长串呼哧,象漂浮空气中的哀叹,带着凄凉和怨恨,良久,那干瘪紧闭的唇缓缓翕开一道缝,声音似从幽暗的地底飘散出来,带着沉闷腐朽的味道。

“我又活了……我还不会死,不会死……刘老四那个王八蛋不死,我就……不……死……”

 

3、赵二爷死头回的消息被家人隐匿下来,村里没人知道那一夜。这事就烂在赵家子孙的肚子里了。

赵二爷死第二次的时候,时节差不多是深秋了。那一天的天气怪异到让人刻骨铭心,空气中几乎没有一丝风,整个村子,甚至远近的山峁冲沟都沉浸在一洼死水里。更其怪异的是,所有人的鼻息里,似乎弥散着一股送葬时燃放鞭炮的呛人味儿。

这一次,赵二爷的情形远不是头一次了。躺在床上的赵二爷如此安静,除了间隔很长的鼻腔呼吸外,整个人便出气多而进气少了。

赵二爷的子孙们无比确信,这一次,赵二爷真的会死了!

易家婆、唐家婆、左老爹、郭姨婆……这些村里七老八十的,带着沉重与紧张不安聚集在禾场里。

一大早,赵二爷小儿子便从村小卖部出来,胳肢窝里夹着白纸墨汁还有一大捆冥纸,神色沮丧往回走,说是老爷子不行了,得赶紧预备着。村里张裁缝也被提前请过去做寿衣了,这是时刻准备送赵二爷上路的架势。

易家婆、唐家婆、左老爹、郭姨婆……大家心里并不好受,感觉村里的人,除开意外死亡,就象是走向生命终点的队列,按着年龄长幼顺序,一个接一个,死亡象一个贪婪的无底洞,不断吞噬着生命,却永不会满足。人活在世上似乎就为着成为死亡的盘中餐。队列后面的人当初离得远,所以浑不怕死,愈迫近队列前端,那当初意气风发气势,忽象冷冬凋零的草叶,枯败光秃,縠觫颤抖着向那看不见的关口畏缩磨蹭过去。死亡的刀锋闪着寒气,他们是待宰的羔羊!

毫无疑问,赵二爷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他们几个,赵二爷将死之讯,让他们感觉自已就是前赴后继的第二梯队,内心充满着矛盾、绝望与哀伤,绝望之余有莫名悲壮,与其说悲壮,倒不如说是硬下一条心,破罐破摔,横竖一死,去他娘的!

左老爹无数次抽着水烟,悠然地站在案板前,看那待宰的年猪,人眼睛对猪眼睛,笑呵呵:“你要被杀了吧哈哈……”看着猪绝望的眼神,左老爹就得意的抽着水烟。而终于,左老爹觉得,自己这一伙人转眼就也变成阎王案板上的猪了,阎王在那里磨刀嚯嚯,两个无常,一个在烧水,一个在准备大盆小盆,时刻准备开宰。

赵二爷已经四肢八叉在阎王爷案板上了,下一个……

大家焦躁不安地坐在核桃树下,易太婆抽着水烟,唐家婆抽着水烟,左老爹抽着水烟,最后就连郭姨婆也熬不住那种等待的折磨,和唐家婆打个商量,借过水烟壶抽了一锅子。

似乎他们在等赵二爷快点断气,竟等得心急如焚!就象一个将死之人,明知一死,偏偏死神的镰刀迟迟不肯落下。让那将死之人,让那胆颤心惊的围观者,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着无常索命勾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那就死得稀里糊涂了!

死一般沉寂的山坳子里,突然平地里刮起狂风,一只碗口粗细的旋涡风沿核桃树下的禾场翻卷着,又嗤溜溜向着禾场下的野地里奔去了。

旋涡风是鬼风,这是出窍的亡魂漫无目的逛荡!

树下这一堆老头老太太身上起着冷颤。

毫无疑问,赵二爷的鬼魂出窍了,或者说,无须赵家人报丧,大家就已经知道赵二爷归西了。

尽管如此,用一块灰色粗布帕子裹着头的郭姨娘,站在核桃树下的青石板上,踮着小脚,多此一举的拿手遮在眼眶上,向着其实根本看不见的下湾望过去。

易家婆唐家婆这一伙人满面忧色问:“看见了不?赵二爷家门前挂白幡子了不?”

郭姨娘向着那其实根本看不见的地方,煞有介事点点头。手挪下来,突然,手又搭在眉眶上,眼睛眯成一道缝。

远处的坡路上匆匆走来一个人。

“谁?”

郭姨娘还在眯着眼,左老爹等不及,跳上一块青石磨盘,手同样遮在眼眶上。

“象是麻二婶!”

麻二婶从下湾子上来,这时恐怕就带来了关于赵家的消息。

“赵二爷他……”人堆里有人抢先出声,所有人的眼睛紧盯麻二婶。

“活了!”麻二婶面色凝重。

大家没有明白麻二婶的意思:“什么活了?那到底是死没死?”

麻二婶万分紧张压低声:“本来是过去了的,怎么就犟死犟活硬是又过来了,赵二爷他!”

“啊!”一堆老头老太愕然张着嘴,惊得眼珠子要滚落地上。

“我并没有亲见,”麻二婶卷了颗烟叉在嘴角,“赵家屋里屋外哪里不是人?我们就等在禾场根里,大家各头都做着准备,烧火的、做寿衣的、打锣鼓家伙事的、抬杠子的……哪晓得呀,赵二爷都过去了就又回来了!”

人们倒吸着冷气。

坡路上人群象散场的队伍,男人们扎堆走,神色凝重彼此压低着声音说话,女人们神色恐慌,紧张嘀咕。

这情形彻底佐证了麻二婶的消息:赵二爷活过来了!

“这不是炸尸吧?”郭姨娘的话让树下的一群人惊了一跳。

麻二婶急忙摆手:“您老小声,这话让赵家听见……”

左老爹突然脸上露了一抹诡异的笑,长长吸一口水烟,又悠悠喷出来。

赵二爷没走成!对村里这一伙老头老太太来说倒象一个好消息。他们跟在赵二爷身后排着队,赵二爷还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先顶着,赵二爷无疑就是这个高个子!所以死亡一时半会还轮不上他们。

赵二爷在阎王那里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4、易太婆每次都满脸嫌弃地说起她那只馋嘴好吃猫。

“我那只猫,好吃猫!”易太婆比划着很恼火,“每一次用板车拖着,还蒙着眼,一直走,一直走到山那边的八叉坡扔掉,鬼晓得,半夜里,它自己就又寻回来了!”突然压低声:“你们说,赵二爷是不是和我那只好吃猫一样?被阎王带到那边去了,走了好远一截路,一转眼,他又转回来了?”

村里读书人梁先生,戴着他的那副据说是民国时在县城铺子里买的老花镜子,还提着他那只绣着两只鸳鸯却是破了好几个窟窿的烟袋——他坚持不抽盒装烟,坚持说这个袋子是他在县学堂那位师妹送的——悠然走到禾场核桃树下,又磨磨蹭蹭摸纸片、裹烟丝卷起一支喇叭筒。

“这样最不好!”梁先生喷出一口浓烟,煞有介事道,“死不过去,活不转来,这不是半人半鬼了吗?要么一口气断尽,要么决不断气,这样阴阳不接,弄不好成孤魂野鬼,而且……”梁先生压低声,“赵二爷似乎怨气极重,这样很容易成恶鬼!这样对后人也不好!”

为何对后人不好?梁先生也含糊其辞。在梁先生看来,赵二爷一下没死透,象一条干涸塘子里的鱼,拚死挣扎着就又蹦到另一个水窝子是去了,但那不过是水窝子,迟早要干,所以赵二爷不过就是那条在水窝子里苟延残喘的鱼!终究难逃一死。说白了,赵二爷就象冬天火塘里的一只烤萝卜,估摸着到火候了,灰堆里扒出来一看,半熟!那种夹生的味道糟糕透顶,吃不得,丢不得!

梁先生说赵二爷一口气没咽过去不好,没死透的人,就象一块被烤坏掉的夹生萝卜!烤萝卜要熟透,人死当然就要死透,这一切皆是天命!熟不透,死不透,悖天逆命,让活着的人膈应!

风水先生王伯元也叹口气:“那冤魂里还有一口未咽下的气,多成了孤魂野鬼,决不肯入轮回!所以这带着怨气的鬼魂便成了厉鬼,且这厉鬼一旦了却冤仇,就要入轮回,偏偏又没人引过奈何桥,于是就害人,找个替身……但奇怪了,什么仇恨让赵二爷一口气咽不下去?”

王伯元一番话让村人惊悚无比。

厉鬼,前世得有多大的仇怨不得解释?

赵二爷呢?

人们仔细排查着赵二爷的死敌,前尘往事追根溯源,心里放电影般一张张过着拷贝,结果发现,全村,似乎并无和赵二爷有血海深仇者!

循草蛇灰线追蛛丝马迹,只剩下赵二爷嘴里那个“王八蛋刘老四”!

 

5、留着一撮山羊胡须的刘老爹,住在湾子顶北头的山坳子里。

一年里难得见到这个老头两回。佝偻着脊背,长年累月戴着那顶灰布帽,胡乱扣在乱蓬蓬头发上,尖削的下巴颏低垂在帽檐下,很安分。

刘老爹早年家道殷实,曾在省城求学。饱读诗书的刘老爹给人的形象多拘谨迂阔,木讷寡言,碰到熟人,嘴里匆匆“哎哎”,或者可怜的咳嗽几声,就算是打过招呼,继续埋头走路。

不止拘谨迂阔木讷寡言,甚至就老实巴交到逆来顺受。有人去刘老爹菜园地里摘根黄瓜砍只葫芦或是拔颗萝卜,发现了,便走过去,看着菜地,抽一下鼻子,满脸悲哀地看看天空,回身将园门关好,背着手走了。

确乎说,村里人实在不知道一个吵架的刘老爹是什么样子。

“确实是一个老实人!”梁先生这样说,后面还加重语气,“老好人!”

赵二爷嘴里的“王八蛋刘老四”怎么会是刘老爹呢?而且让赵二爷阴魂不散,这是不共戴天啊!

王八蛋刘老四是不是刘老爹呢?赵刘两人素不来往,有可能是!

郭木匠分析,赵二爷骨子里忌恨刘老爹,从前的刘家家大业大,相较豪绅刘家,赵二爷家不过就是下等人!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远时?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盼着时来运转的赵家,哪曾想刘老爹一子一女十分争气,读书全留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而赵二爷那几个不肖子,有书不读有田不耕,成了只知饱食终日的废柴!赵二爷心头对刘老爹的忌恨可想而知!

郭木匠的分析实在太不靠谱!寻常人际,谁私下里没有点忌妒心?至于成血海深仇?

而梁先生的看法则不然。梁先生认为,人性这东西实在不好说,有人看起来木讷寡言,就是闷头驴子会吃草,阴险狡诈。而有的表面浮夸张扬,骨子里却古板畏缩。不要看现在的刘老爹一副闷葫芦瓢,那闷葫芦里天知道卖的什么药?刘老爹从前对赵二爷干过什么缺德事,这只有天知地知他们知了。

但让村人感兴趣的,还是赵二爷与刘老爹年轻时曾为一女人争风吃醋的传闻,这传闻由来已久,却不知真假。赵二爷刘老爹各有家室,子女均长大成人,且赵刘二人老伴早已不在人世。人们实在想象不出当年赵二爷刘老爹曾经的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模样,但对那个传闻中的女人,却好奇,那该是怎样一个怎样的女子?眉如远山,目似秋水,红绣襦,绮罗裙,紫绸扇,风满袖。燕语莺声香艳浓丽!

此等尤物,古今男人梦想,若果真为这般女子争风吃醋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情有可囿。人们猜测,这场争香夺艳的厮杀中,无疑,赵二爷最终落败!不然何以恨之深?

那个女人是谁?赵二爷老伴?不可能!刘老爹老伴?不可能!赵家老伴刘家老伴,村里谁没见过?荆钗布裙鹤发鸡皮的村巷陋妇!

世上刻骨仇恨莫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但赵二爷父亲二十年前手捧着半碗苞谷糊,溘然西驾,很安详!村里莫不知者。杀父之仇不可能!

如此便是夺妻之恨?

 

6、屋子里很安静。静得只有墙缝里“嗤嗤”尖细的风声。象一根根绵软细腻手指蘸点在面颊上。

赵二爷柱着那根酸枣木手杖,披上衣服,佝偻着脊背,走到房门边,迟疑了一下,又缩回屋内。在房间来回踱着步,又有气无力的坐回床上。

想去村巷里转转,吹吹核桃树下的风,晒一下禾场里的太阳,走到易家婆、唐家婆、左老爹、郭姨婆……这一伙老头老太太堆里,抽一锅烟或是扯几句那年土匪下山……

但赵二爷感觉自己象一个光秃着身子的怪物,从村巷招摇过市,被满村人目瞪口呆的看着……

要么就死了,死就死透!死又不死,又回来了,胸口那一团怨气让赵二爷死了一回又一回。这实在晦气!

赵二爷狠狠磨着牙,发出“格格”声。刘老四不死,自己就决不死!决不!

赵二爷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便出现那个秋天。

那间四面透风的草棚子外,停着一架板车,套着板车的驴正自顾拉着空车沿路边啃青草。

透过草棚的墙板缝,棚内那张铺着麦草的简易铺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贴近着身体,男人正是刘老四,女人是邻村的红玉。刘老四正眉飞色舞讲着村里的笑话,红玉坐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门板外的赵二爷两眼喷火……

红玉正是媒婆说给赵二爷的女人,两人还没来得及见面。约定好两天后赵老二爷亲自去邻村接红玉来家里,先彼此了解一下各自家底。未料恰逢赵老爷子病危,赵二爷兄弟送父亲前往镇上看郎中,想起和红玉的约定,便委托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去帮忙接红玉。这个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刘老四。

让赵二爷始料未及的是,刘老四倒是替赵二爷把红玉接过来了,但不是送进赵家的门,而是神偷鬼摸带着红玉回了自己家。

更让赵二爷切齿的是,刘老四竟是冒充着赵二爷身份,甜言密语将红玉哄骗得满心欢喜。

红玉被刘老四悄悄送走,赵二爷也回村了。

纸包不住火,赵二爷赶到刘老四家砸了水缸,挖了锅灶,卸了半边大门,并将刘老四那只羊羔子也一并牵走……,总之怒火滔天的赵二爷对刘老四给予极大污辱式复仇。刘老四逃往后山整整躲了三天才敢回屋。

没人知道赵二爷为何砸了刘老四家水缸,挖了锅灶,卸了半边大门,牵走羊羔子……。村人对赵二爷的行径极度惊愕!而对赵二爷,这种有辱门楣的丑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面对村人谴责,忍恨吞声,归还了半边大门和羊羔子。

最好的朋友,转眼从此死敌!

令赵二爷不解的是,刘老四竟未和红玉走到一起。

但赵二爷却对红玉念念不忘。红玉进了刘老四的门,是刘老四冒充自己。红玉离了刘老四的门,是红玉发现了真相!如果不是刘老四,红玉最终选择的一定会是自己!

仇恨的种子在赵二爷身体里发芽,一茬茬收割,又一茬茬疯长……

刘老四家的鸡飞进赵二爷家的后院,便再不见鸡的踪影;刘老四家的猪崽闯进赵二爷家禾场,再发现时被乱棍打死扔在水沟里;刘老四家忘在路边的挖锄,莫名在村里老寡妇家的廊檐下,说是赵二爷送的……

刘老四不死,赵二爷怎么能死?只要刘老四还活着,赵二爷要死磕到底!

柱着酸枣杖的赵二爷,一个人悄悄走到檐下,眼睛直直瞪着一个方向。

村北那棵榔树下,刘老爹闷着头正抱起一捆柴准备回屋。

某个方向,阴森的目光正带着彻骨寒意,刘老爹浑身抽紧,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7、全村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赵家子孙们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赵二爷恹沉沉又一次倒下。

同前几次一样,子孙们延请过村郎中,郎中依葫芦画瓢浮皮缭草了一张药方子,抓了几味中药。吃不吃药有什么用?横竖是要死了!

熬到第五天傍黑时分,赵家长子喂进赵二爷嘴里的药汤,顺着赵二爷胡子拉茬的下巴颏四溢出来。赵二爷形容枯槁的面孔上,看得见的微末生命迹象,象盛放在竹筛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流逝。

空气中蚊潮汹涌,窗外不知什么虫子向着那透光的窗纸飞撞,发出“砰嗵”沉闷声,几只面目狰狞的土灰蛾围着桌上的灯焰扑腾,从门外黑暗深处窜过来的风,将满墙人影吹得东倒西歪。

所有人屏住呼吸,如此静默看着床上同样静默的赵二爷。

大家在等候赵二爷突然发出的“咯——咯——!……咕……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内人心头悬着沉重的煎熬。

床上的赵二爷死气沉沉,没有折腾也没有往生的纠缠,那张枯槁的脸,灯影里再无半点生气。

赵二爷长子手里还端着药碗,走近床边。

“爸!爸!你听得见么?”手悄悄探近赵二爷鼻息,象滚火烫着般猛地缩回。

“爸还是活着的么?”二儿子紧张的问。

谁也不敢确定赵二爷是不是真的走了。谁也不敢确定真的走了的赵二爷会不会又兜兜转转回来了。

“快叫郎中!”

郎中背着药箱一路昏天黑地跌跌撞撞,进门未及喘口气,先探鼻息再把脉搏最后翻开眼皮。

“老爷子过世了!”

所有人似乎心里有一块石头坠地。大家暗自庆幸,老爷子这一次确定无疑是死去了,甚至大家表情轻松,忘记了一个人离去原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

 

8、一大清早,帮忙操办丧事的村人陆续到齐。

赵家屋里屋外忙成一片。

麻二婶被张裁缝扯到缝纫机旁。

“二婶,我看您和赵二爷身材高矮相仿,帮我试下寿衣长短合适不?”

替赵二爷试寿衣?麻二婶很不高兴!张裁缝祈求的眼神,麻二婶无奈穿上那件黑白相间的寿衣。

几个女人正忙着将赵二爷的衣服鞋袜铺盖蒲扇烟袋这一拢统逝者生前用过的什物,连同床草寻个地方打算烧给赵二爷好带走。

风水先生王伯元在一张白纸上计算赵二爷子的回魂日。

郭木匠叼着烟嘴,等死者入棺,然后锤下盖棺钉。

王伯元嘴里念念有词:“今日癸亥,魂入地九尺,日升一尺,空亡子丑,老爷子当于二七第二日子时归来,丑时离去!”转身招呼那预备给赵二爷烧衣服鞋袜床草的:“床草烧在屋北角,衣服鞋袜这些烧在屋东北角!赵二爷回魂日于北向来,踩上草灰,留下脚印,由东北向去,顺便带走他的衣服鞋袜!”

王伯元对自己这番计算安排无比满意。易家婆、唐家婆、郭姨婆、左老爹也围拢来听热闹。王伯元笑道:“你们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我也会给你们算好的!”

老叟老妪们十分生气:“你怎么不说给你自己算呢?也快轮到你了!”

赵二爷的死,让他们又一次感到死亡已迫在眉睫!

晌午时分,赵家厨房里的硬米饭出笼了。

“死人是硬的,米饭也是硬的!赵老爷子这回算是死透了!”梁先生放下替赵爷子写好的灵牌,无奈的摇摇头,不知道该说好还是说不好。

人们吃过硬米饭,表达对赵二爷子去世的哀痛后,请来的铙钹家什在禾场里摆开,单等死者入棺,木匠钉棺,鞭炮响起,便锣鼓一路铿锵热烈隆重送老爷子上山。

此刻的赵二爷,换上张裁缝赶制的寿衣,神态安详被摆放进棺内。有人瞥见赵二爷那支酸枣杖:“一起放进去让老爷子带走吧,到了那边腿脚不利索还有个稳当!”

一切准备就绪。

“开光大吉!”梁先生抬高嗓门。

屋里屋外瞬时安静。赵家子孙亲戚围在棺材前跪成一片,赵家长子手托一只陶盆,盛着后屋打来的泉水,捏一团细棉花,放到盆中蘸湿。

梁先生跟随赵家长子手里的节奏。

“开开眼光看得远,开开鼻光闻得香,开开嘴光吃四方,开开……”

“砰嗵!”

屋内安静的空气起了一阵骚动。

“什么响声?”

“嗯,好象是有什么响动!”

梁先生看看棺材里的赵二爷子,四平八稳,摇摇手:“嘘!安静!”嘴里继续跟随赵家长子手里的节奏:“开开胸光亮堂堂,开开腿光走四方,开开脚光……”

赵家长子出了一头汗,梁先生也出了一头汗,一围子人也都手心泛潮。开过光,所有人也都舒出一口气。

“闭棺!”随着梁先生的吆喝,厚重的棺盖合上。郭木匠把钉持斧。

梁先生一本正经唱到:“注意脚,躲钉!……”

人群齐声调侃:“二爷子,脑壳!脑壳!躲钉……”

气氛变得轻松。

“手,躲钉!肩,躲……”

砰嗵!砰嗵!

屋内安静的空气起了一阵骚动。

“什么响声?”

人们安静下来,支楞起耳朵。

梁先生扫视一眼人群:“什么声音?你是大白天见鬼了!别瞎说!”嘴里继续:“肩,躲钉!脑壳,躲……”

砰嗵!砰嗵!

“你们听,确实是有响声呀!”

梁先生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声音他也听见了,不过没在意,天知道是哪里的挖锄倒了?或是碎土块掉在柜子上?或是猫在屋脊上撩翻了瓦片?但问题是,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感觉就近在咫尺。

砰嗵!砰嗵!

“这是哪里响声?”梁先生终于不淡定了。

砰嗵!砰嗵!砰嗵!砰嗵……

“棺材里棺材里!”

梁先生嘴角叼着的烟卷“叭”落在棺盖上,握着斧子的郭木匠瞪着棺材,浑身汗毛倒竖,撒腿倒退!

“诈尸了!”人群里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

满屋子人,“哄”一声四散。

王伯元扔了他的法器,郭木匠丢了斧子,器乐手们提着铙钹……人们争先恐后从大门里逃出来,逃到禾场上,逃到禾场下的小路上,象被狂风吹散的沙子。

 

9、真是见鬼了!

赵家笼罩在恐惧里!全村笼罩在恐惧里!

人们无法想象赵二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模样,这种情形人们只在电视电影里见过,僵尸!

“这样最不好!”梁先生忘记了抽烟,不停叹气重复着老一套,“死不过去,活不转来,这不是半人半鬼了吗?要么一口气断尽,要么决不断气,这样阴阳不接,这样很容易成恶鬼!这样对后人也不好!真不好!”

王伯元表情凝重:“这种怪事,百年,不自古以来,怕是没见过!”他的桃木剑上次逃跑时,被混乱的人群踩折了,必得再寻一棵百年老桃树打造一支。

“什么百年老桃树!”梁先生还不忘讥讽王伯元两句:“蒙鬼!”

王伯元的职责使命就是蒙鬼!但赵二爷……半人半鬼!

躺在床上的赵二爷面色乌青卡白,气若游丝,陷入半昏迷状态。屋里弥漫着腐朽的味道,死气阴森。赵家没人敢靠近那扇门。除了赵家几个儿子轮流送点食物茶水。

夏历中元后的第几天,村北突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鞭炮,顺着山湾子飘散过来,带着呛人的火药味儿。

湾子里的人这些日子被赵二爷还魂折腾得神经错乱!

这又是谁家?人们谛听着声音的方向,村北头,象是刘家?刘老爹?

刘家报丧人已奔走在村巷。

确定的是,刘老爹死了!远在省城的刘家子孙匆匆赶回扶灵,刘老爹按着日程顺利下葬。

赵二爷家人聚在一起谈论着刘家的丧事。赵刘两家不睦由来已久,赵家报丧不去刘家,刘家报丧自然也不会来赵家。

床上半死不活的赵二爷,昏睡中听着窗外隐约的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用尽所有神识辨别着声音的来源和方向,脸上突然起了微不可察的情绪。

第多少天,赵二爷从沉迷中变得清醒。

“根儿!”赵二爷声音微弱对着门外呼唤。

“根儿!”赵二爷支撑着胳膊肘从床上抬起头,用了更大的气力。

赵二爷长子匆匆奔进门。

“爸!刘老爹死了!”长子不等赵二爷开口,抢先说。

赵二爷眼神死死盯着长子的面孔,象锋利的锥子。

“刘老四……死了!”赵二爷乌青卡白的脸上泛起捉摸不定的神色,突然整个人象打了鸡血般,“腾”地从床上直起身!吓了长子一大跳。

“刘老四,死了!”赵二爷不知由哪里来的气力,竟披上衣服,抬头向长子,“你!扶我起来!”

长子吓得惊惶失措,现在就连他都不知道眼前的赵二爷到底是人是鬼。哆嗦着双手,磨磨蹭蹭战战兢兢作势扶着赵二爷。

赵二爷披着衣服,柱着他那支酸枣木杖,在长子搀扶下,一步一挪,走出大门,立在自家屋檐下。

“刘老四!你到底是死了!哈哈!”赵二爷魔症般仰天长笑,“我就是要亲眼看着你死!看你死在我面前!”转身向着目瞪口呆的长子:“葬在哪?”

长子被赵二爷的举动吓得不轻,赵二爷这是要去掘墓鞭尸?呆了半天说:“雷公洼子。”

赵二爷突然柱着酸枣杖迈下台阶。

“爸!你这是要去哪?”

赵二爷头也不回,那一刻竟精神百倍,柱着杖撂下一句话:“我一会自己回来!”

 

10、刘老爹的新坟。

一个老妇人正忙着在香炉前摆放馒头、果子、两根卷烟和一杯酒。茔前的陶盆里,纸钱还冒着青烟。

赵二爷柱着杖在不远处停下,老妇听到声音,转过头,那一刹那,两人目光对视着。

“你是……”老妇人疑惑地招呼。

赵二爷看着老妇人,突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你是红玉?”

“红玉?”老妇人奇怪的看着赵二爷。

“我是赵正元呀!”赵二爷很激动。

“赵正元?”老妇人摇摇头,“我们好象不认识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老妇人接着说:“不过我确实认识一个叫红玉的人,只不知道你怎么认识红玉的?”

“我……”赵二爷不知从何说起。

“哦,我想起来了。”老妇人拍拍花白的头发,“这一说好多年前的事了,红玉是我堂姐,从前有人打算将我堂姐介绍给你们这村里一个人,对,就是——”老妇人指指坟头。

赵二爷牙齿咬出“格格”响。

老妇人继续说:“不过我堂姐没有来,她哪会来?她早就和我们村里的桂娃子私订终身了,只是瞒着家里人,所以那一次,我就替我堂姐来了……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你和刘老四……”赵二爷早已目瞪口呆。

老妇人好笑:“那时就是年轻好玩,刘老四人不错,我认他当了干哥,做夫妻?我们不合适!”神情轻描淡写的看着赵二爷:“你说的是这档子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要不是你提起,我连我堂姐都忘了!”

“那你堂姐……”赵二爷神情错愕,犹不甘心的追问。

“我堂姐,唉,几年前就走了!”老妇人叹口气,“人生无常,真无常,现在我这个干哥也说走就走了,快轮到我们了哦!”

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干哥和红玉这档子事的?”

赵二爷吱吱唔唔,猛然咳嗽起来,好久才说:“我和刘老四也算……老朋友了!”这句话,赵二爷心虚无比。

老妇人关切的看着赵二爷:“您老也上岁数了,当心身体呀!”

赵二爷乌青卡白的脸很难看,脚步踉跄着走过去,往陶盆里扔了几张纸钱。匆匆告辞老妇人。

长子一脸焦急等在檐下。一见赵二爷,赶紧上前搀扶。

赵二爷甩开长子伸过来的手,径直向房间挪着步子,身后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替我去给刘老爹坟头放一挂鞭吧!”

房门沉闷地关上。

赵二爷从箱子里重又翻出那件张裁缝做好的寿衣换上,神态安详地躺到床上……

“走吧!”赵二爷闭上眼睛,嘴里含混不清的吐出两个字,意识象浸水的泥塑,开始涣散垮塌……

 

11、赵二爷走了,连同最后的回光。

乙亥年癸巳月戊申日卯时,生。乙酉年已卯月庚子日子时,殁。

梁先生在堂屋里用黄裱纸郑重写下赵二爷的生卒,又郑重贴在香案前的墙壁上。

退后一步,看看。赵二爷的子孙们立在不远处,看着那张黄裱纸,大家一致觉得很端正。

梁先生很满意。回到桌前,继续写灵牌:

故显考,赵正元之灵位。

万古流芳,永垂不朽。

写毕,交给郭木匠,郭木匠打算用他那把最锋快的凿子刻出来,然后用朱砂填色。

赵二爷这次确定是永远走了。按梁先生的话说,死透了!这就好这就好!

人们心里并没感觉太多悲哀,赵家子孙们办完赵二爷丧事,这对他们来说,就象一件久拖不决的棘手事情,终于得到解决。

所有人都觉得,赵二爷确实该走了。

风水师王伯元甚至忘记给赵二爷算好回魂时间,其实也没必要,这一遭来来去去,想来赵二爷自己也很疲惫。

唯一感觉悲哀的还是易家婆、唐家婆、左老爹、郭姨婆……这些人,赵二爷走了,算下来,就该一个一个轮到他们了,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刘老爹突然去世,人生无常彻底打乱了他们心里自以为是的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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