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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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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大雪

一、

湾子里陈老叟去世的那一日,朔风怒号,大朵大朵的雪象漫天凋落的花瓣儿,密密匝匝拥挤在虚空,争先恐后向着旷野倾泻。

天地白茫茫一片,村人送别的队列在暴雪中一路迤逦,锣鼓企图挣扎的嘶鸣被风雪扼往喉咙,尖叫几声便放弃了。山林旷野白了,人们的头发衣衫白了,就连那走着的人心里似乎也白了。雪纷纷扬扬,我立以禾场口,眼睛里看到那天地间所有一切渐渐消逝了形迹,村庄、房屋、远野、溪流,一只刚还在岸边喝水的牛,山路上一路蜿蜒的队列,甚至所有生命气息,那时正化作虚无,平空逝去踪影,似乎从来未曾出现过。天地间只有安静的白,以及雪落下的沙沙声!

在那场大雪里,在漫天大朵大朵的雪花里,那些悲伤的情绪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无足轻重,象天地间一粒尘埃,最后被悄无声息淹没,你看不见悲伤,你只能看见一阵紧一阵的雪落下,你听不见幽咽,耳际里只有细腻的雪落下的沙沙声。

漫天的风雪,无垠的旷野,那是一个无法穷极的虚无。送走陈老叟的人们,似乎走进虚无又从那虚无中走出来,他们沿着去时的线路返回,象完成了一桩终极使命。只不过在他们身后,雪掩埋了所有形迹。他们抖落身上头上的雪花,转回头向远处山路那边看看,白茫茫一片!在他们的身后,似乎根本未曾发生过什么,他们忘了他们去过那场大雪里,忘了他们才从那场大雪里走出来,忘了他们送走过一位乡邻,适才经历的事在他们的身后已被这场大雪遮蔽掩没。他们在檐下跺着脚,搓着冻得麻木的双手,看着漫天纷飞的雪,有人很放松,有人皱着眉头发愁。

清理过身上落雪的人们走进火塘堂屋,大家围火而坐,主妇从火塘上摘下铁皮炊泡茶,人们喝茶抽烟,象往常一样信口聊天。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有人这样说。身边立马就有人表示反对,几年前的那场雪也不比这小,村河都埋了半截。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喋喋不休争论开来。突然有人说,现在的雪哪里算雪呢?听老陈说,四几年那场雪,山脚的树埋到了腰身,山坡地里捡到冻死的麂子……那场雪多大!

说的人突然停下话茬若有所思。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他们想起这话原是陈老叟说的,陈老叟不止一次向大家讲述那场大雪,从某种意义上说,陈老叟故事里的那场雪,在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身后,如影随形,不经意扭过头,身后正山川凛冽朔风漫卷,风裹着雪片灌进脖颈口。那场雪在人们记忆深处,似乎一直定格在那年的那个冬天里,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纷纷扬扬未曾停歇。

而就在眼前这场大雪中,他们才送走这位村里的老叟。突然想起这些,人们的心绪象从那场大雪深处惊醒的冬眠,透过门窗,看着屋外一阵紧一阵的雪落下,看着天地封冻山川裹素,起着寒颤。人们在心里凭借想象比较陈老叟故事里的那场大雪和眼前的大雪,大概是一样的漫天雪朵,一样的寒风凛冽,雪一成不变的姿势淹没了村庄、房屋、远野、溪流,一只刚还在岸边喝水的牛……,淹没了世间所有形迹。

人们围火而坐喝茶,感受着这两场雪的氛围,以至于他们最终分不出这漫天的雪是故事里的雪?故事里的雪其实就是眼前漫天的雪?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坐在四几年的那场暴雪里,还是在眼下的这场大雪里围火喝茶。

想起雪,想起陈老叟关于那场大雪的传说,人们就想起这个才在大雪中被送走的老陈,自然而然就想起老陈的生平。人们摇头无比叹息,感慨老陈是个好人,比如老陈还有一双儿女在外地,两个儿女和陈老叟都不亲近,老陈很孤独的一生。走在村巷的老陈总是和善的和每一个乡邻打招呼。老陈偶尔会将他钓到的鱼送两条给村头的瞎子老太婆。更多的时候,人们看见老陈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闷头抽烟很孤苦的样子。

在这个大雪天里,人们同样也想起老陈的一些阴暗与龌龊。比如留下的那处老宅子怎么办?前不久似乎还为宅基和邻居大吵了一架!甚至老陈还计划要给那个屡次惹恼自己的春发一点厉害!比如将春发的那只落单的鸭偷吃了——老陈不止一次和村人闲聊时表达这种想法,比如将春发那只猪赶到废弃的窑洞让春发从此找不到,这也是老陈闲聊时的愤怒情绪。对了,老陈还储存了好几桶桑椹酒准备年后涨价了倒卖出去!关于老陈留下的酒,人们就又有了新讨论。老陈的酒是从他之前做事的部门截流的,老陈做过那个小部门的负责人,给自己弄点小私利,这大概是人之常情。人们可惜的是老陈处心积虑谋私利,到底了不过竹蓝打水一场空,自己终于享受不到。比如鳏居多年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老陈,被人发现用不怀好意的眼睛觊觎村头的左家遗孀……

屋外的雪纷扬密集,在凛冽风中交织起舞。似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掩没这世间的所有形迹:快乐的、悲伤的、阴暗龌龊的、浩然坦荡的……。那些早先还有着轮廓的村屋、溪流、山野,在雪的覆盖下,渐渐消弥形象,甚至就坐在火塘屋喝茶的人们,才在雪中送走一位老叟的事,也在这场雪中被掩没。

 

二、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猜想施耐庵笔下,那位从风雪山神庙最终毅然出走的林教头,当时是何种心情,无奈的?伤感的?还是横下一条心的决然?我甚至在想象当年施耐庵提笔时的心绪,他应该是长叹过后,和笔下那位教头一样,将那场雪扔在身后,陪同林教头带着赴死的决心向前!

意象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欮风野大,一个身形单薄的人,背负行囊,风吹乱衣衫发丝,脚下泥泞坎坷,那个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向着前方走去,身后狂风暴雪,但他却绝不回头,那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就是身后事,看不到,听不见,他能看到的能听见的只有远方。我后来弄清了这个问题,不是他看不到听不见身后,而是不堪回首,也并非他眼里只有远方,只不过那身后的凛冽让他无路可走,只能一路向前奔波。

我心里总装着这个记忆。那个风雪的下午,我那个同事一身风尘匆匆赶到他上司的办公室,站在上司办公桌前,他甚至不敢抖落头上的雪花,任凭雪融化的水滴顺着眼镜片和面颊淌落。因为连日加班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疲惫无神,他时不时扶正眼镜,听着桌后上司的呵斥,显得惶恐不安。上司毫不留情的训斥过后,要求他加班加点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赶在第二天下班前将方案交上来。我很明白这要求不止是苛刻甚至就是故意刁难,因为同事所在部门正面临减员重组,上司自然想尽种种方法让员工知难而退。

那一瞬间,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表情,低垂着头,费力地吞咽着喉结,面上的胡茬子随着喉结的起伏艰难地蠕动。对于上司的故意刁难,有那么一刹那,同事抬起眼镜想要据理力争,仅仅一秒钟的功夫,他再次垂下头,紧闭嘴唇,选择隐忍。

这位同事平日里和我关系较融洽,他的苦衷我是知道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为此我和部门主管进行沟通,希望对这位同事适当通融。那位仁兄不以为意,抛给我一句这个世上谁又容易?是的,谁都不容易,那为何不容易的人要彼此倾轧相互为难?难道果真如鲁迅说的:强者怯懦,挥刀向更强者,弱者怯懦,却挥刀向更弱者?

结局是早经预料的,在上司变相刁难施压下,那个冬天,同事最终选择了离职。临走来到我办公室向我告别,同事说,我知道你背后替我说了许多话。我很歉意向他表达惋惜。同事动情的说,你能为我做这些,已经足够我铭记在心了!

那个冬天的雪很大。我站在窗前,看同事顶风冒雪走过楼下那片小广场,一直到院门外看不见了。那一刻我心里蓦地涌起莫名伤感。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这些背井离乡忙碌打拼的身影,曾经他们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经他们是妻子或丈夫的挚爱,曾经他们在在父母面前撒过娇,曾经他们在另一半面前任过性,曾经他们怀着美好梦想,曾经他们也豪情万丈。但当现实的无情惊醒沉睡的梦,面对生活,他们学会隐忍。而对这种隐忍,有人给他们的定义却是所谓美好之“成熟”!那时我才明白,人生的“成熟”,滋味是万般苦涩!

我不知道那个冬天的下午,我那位同事是怎样走过那片风雪的。我不知道,在时隔多年后,他是不是真正走出那片风雪,将寒冷遗忘在身后了?

直到很多年后,我在一处街道独行,竟意外与这位同事重逢。那时他正在店前张贴海报招贴,他神色从容告诉我,后来又去外地打过几年工,现如今夫妻俩开了一家小吃店,生意还过得去。我没有说话,静静的听他讲述,那时在我们身后,阳光正向着更远的地方洒落。

我想起《列子》有这样一段对白。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 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柰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柰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世间之富贵贫贱悲欢离合想来是命之主宰亦不能济。命运的主宰亦只是顺乎命运!既然这样,人又何必在乎天道施舍的命运呢?命运主宰自己也说“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由此说来,世间所谓命,实在是人自己的造化。

那年冬天的那场雪,早已遗落在身后了!

 

三、

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窗外风雪交加。

雪如此大,几乎遮蔽了视线,目光艰难挤过雪花交织的缝隙,但徒劳!眼前是无尽的雪野,无论朝着哪个方向,看不到身后,看不见远方,雪围裹着人的身体和灵魂,在这无边的风雪旷野,带着孤独和绝望东奔西突。

这样的时候,雪的美感荡然无存,透过车窗的尖厉呼啸,似森寒的刀锋,带着无边杀伐之气在旷野疯狂屠戮,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刀光闪过的凛冽令人不寒而栗,那萦绕耳际的呜咽,是无尽的伤痛与悲哀!

天地静默,生命停摆,眼前一望无际白雪茫茫,那分明是无尽之永夜,这样的时候,白和黑又有何两样?你感觉整个世间正在时间里堕入轮回。生命在消散,时光在凋落,器之界正化为虚无……

所有一切归于时光,所有时光被漫天暴雪封冻。感受着这个世界,仿佛是造物主在沙滩上的随手涂鸦,他累了疲乏了,轻描淡写将亲手落下的痕迹抹去,毫无怜悯之心。

我们在漫天风雪下的这辆小小车身里,带着惶恐的心情穿梭在漫天风雪深处,似乎挣扎着要从那场大雪深处走出去,逃脱命运轮回的桎梏。

车内所有的人看着窗外的风雪,紧闭着嘴不出声。古乐府里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似乎一语成。每一个前方的位置,天地一色,白雪茫茫,愈来愈深的雪正掩去世间的形象,看不见山川河流,辨不出村庄人家,无尽的雪正重复着史上的另一场“洪荒”。以这样一种形式淹没了大地、村庄、世间所有的生命气息。

期待看见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一片已枯萎的叶子,这些至少能证实这个世界的存在。

闭着眼睛的人们,正进入时空的荒漠,他们看似假寐,但我知道,他们的神魂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飞快流失着。最终他们的形迹象阳光下消融的雪块,在视线里坍塌,留下一缕湿痕化作看不见的空气。

天地间只有风雪,世界里只有我。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人,所有一切在我眼里成为荒漠,时间、大地、思想这些人类自以为是的东西,连微尘都算不上,不过是空洞眼神里的一缕轻烟,又仿佛坠入无尽深渊的绝望……

突然,那漫天淹没的白色里,我看见一束光,象一粒燃烧的火焰,鲜红夺目,在雪风里摇曳生姿,这夺目的火焰,似一滴原始生命母体的血,散发着太始之初的无限生机,照彻白的虚无,点亮白的渊薮,是创世的种子在虚无尘埃里萌发的第一缕生命?是混沌初开的第一缕曙光?那一刻我感觉到这无尽的雪似乎有了温度,象一片枯萎的叶子,现出回黄转青的迹象。

那其实是一个过路女子,一身艳红衣裳走在风雪旷野里。贴着车窗一直看她走过,手里挽着蓝子,那火焰似的身形从车窗边掠过的刹那,我心里瞬间失重。

之前车内消逝的影子,象从一场虚无中醒来,有了轮廓,他们象干涸池塘里的石头,木然看着前方。那一次,没人看到过那火红颜色的女子,只有我!

远在南方某城的朋友惊奇的告诉我,她们那里居然下雪了!我感觉这有点大惊小怪,她没见过雪。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她会否如我般感觉到身后飘落着雪花?哦,她不会有!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身后一直有一个雪天,寒风凛冽,雪大朵大朵的飘向脑后。我疑心那个感慨“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人,大概和我一样得了臆想症,他是把雪当成花了。《庄子》里的长梧子谓瞿鹊子说“方其梦也,不知是梦”,关于那个雪天,我是从那场雪里走出来的?或者那场雪是我遗落下的?雪天是我的一个梦?我是逃离那场雪的一个梦?

不止我,我观察过许久,我身边的人其实和我一样,只是他们并无自觉,他们从冬天过来,象惊蛰的虫,不久之后,又被冬天埋进雪里去了。如此往复着岁月直到死亡。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最后应该去向哪里,他们是走出了一场雪,还是走进了一场雪,天知道!

我终于明白,那大雪深处,是这些人背井离乡寻找了一生的地方,那其实就是他们一生颠沛流离的故乡。身后的一场雪,似时光重置的道具,象一个狡黠的老叟,在身后轻轻抹去人们的行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重复着他的把戏。让人误以为那场雪与已无干,但他们怎会知道,他们和那场雪之间,或者最终就象老庄那个吊诡的梦:既知来者,何必当初!既知此间美好,何必当初畏怯?

我总感觉我身后是一场大雪,象一个梦,象一个影子,我向前走,身后寒风凛冽,雪大朵大朵的飘向脑后,扎进脖子。

我看见许多人,他们其实也感觉到了。不然他们也会时不时回过头?但看到雪的人只有我。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场大雪,象小食店里的店小二,随时准备在客人离开后清场,对那些拖拉的客人没有好脸色。

原来如此!这场雪在我面前终于露出马脚。发现这样一个秘密,并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这很让人苦恼!我想过几种办法:当它不存在,但时而感觉彻骨的心让我根本不敢藐视它的存在,我想过转过身去,彼此握手和解,但它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我,让人不寒而栗。

有一天,我毅然要转过身,那场雪果然就在身后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等待,向着雪,我象一只扑火的飞蛾……

那个佝偻着腰扫地的婆婆,那个坐在街边树下小凳子上跷着腿无所事事的汉子,还有那个自鸣得意摇头晃脑曲不成腔让人笑破肚子吹着萨克斯的老头——他唯一值钱的就是这把价值不菲的萨克斯,正在街边溜达的戴眼镜的小吃店老板,还有一对带孩子的中年夫妻,他们张着嘴,目瞪口呆看着我象一个梦游者,先是穿过人堆,跟着穿过那条小窄街,沿着一条倾斜的线路,直直的向前走去……

许多年了,他们不知道我去过身后的那场大雪里!其实……我去过那场大雪后,雪停了,天晴了!那里其实是温暖的!这只是我和它之间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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