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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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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鹜伏

风从苇荡那边吹过来,苇丛猎猎作响。夕阳似落叶飘落河面,瞬被风吹向天色暗下来。

寻鸭的人在埂上深一脚浅一脚,额角的汗被风吹干,起了一层壳,让人很不舒服。苇荡静悄悄,寻鸭的人焦急地摘下草帽,又戴上。“鸭,鸭——”那人蜷起手心遮嘴角,向河边丛草缝呼唤,后来干脆卷起裤腿,跨进苇丛,河水圈圈漾起,一只鸭游出岸墙,惊起苇叶上的蜻蜓,几只蝙蝠从水皮子上掠过,静寂的村河在黄昏起着喧嚣。

每天寻鸭,颇不胜其烦。但是养了鸭,就得防鸭丢失。村人养鸭,只为鸭蛋。鸭丢了,鸭蛋的梦遂破灭。村人眼里,鸭蛋之珍稀,不啻年夜饭桌上的鱼肉,人们艳羡的口吻是某某人家桌上又有咸鸭蛋,咸鸭蛋于村人是奢侈之物。有鸭,就有鸭蛋,有鸭蛋就有咸鸭蛋。

村里酒鬼刘老叟感慨:咸鸭蛋,苞谷酒,盐水豌豆细米粥,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人生的幸福如此简单,如此质朴。很多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坐在屋前吃饭,隔着禾场,我看见邻家老太太敲开一枚鸭蛋,嘴里惋惜说都长丝了,应该是坏了。坐在门前的我,看着桌上的野芹和灰灰菜,为邻家的坏鸭蛋暗道可惜

临渊羡渔,不如退而结网,村里人家多会养几只鸭。村里人家养鸭,不过在鸡之外,略点缀几只,给人的印象似乎家里鸡鸭成群六畜兴旺,实则鸭不过寥寥数只,且非家家都养。较之鸡,鸭蛋来源少且乏。鸭生蛋便攒着,积少成多腌成咸鸭蛋。有客来,出咸鸭蛋款待,主人脸上有光。

吾村有父子素不和,虽分家,但在同一屋里住,父居天井右厢房,子居天井左厢房,为便区分,父亲养了一阵鸭,儿子则喂了一群鸡。父亲的腌鸭蛋,隔三岔五总是少。疑被其子偷食,苦无证据。终有一日,父亲将偷窃鸭蛋的儿子当场擒拿,那儿子身上褯兜鼓囊着还在狡辩,推搡中,那窃贼儿子兜里下蛋似滚落一地稀碎,父心痛且忿,二人隔着天井大吵大闹。父质问子为何屡屡偷自己的咸鸭蛋,子初抵赖,但满地鸭蛋物证凿凿人赃俱获,遂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反驳:“你的鸭吃了我的鸡食,所以它下的蛋也有我一份!”父亲质问:“我喂我的鸭,你喂你的鸡,凭什么说我的鸭吃了你的鸡食?”子傲然答:“你的鸭每次偷吃我的鸡食!”父反驳:“你的鸡不同样偷吃我的鸭食么?”子答曰:“你的鸭嘴比鸡嘴宽大许多,鸭吃一口是鸡的好几倍,难道不是你的鸭占了大便宜?”父气结!

这笑话在村里流传许多年,后数年,我从这父子老屋过,远处禾场,仅有萧疏几只鸡,鸭已不见踪影,想来是不再养鸭了。

三二只鸭,就放养在天井里,若再多几只,天井未免湫隘拥挤,只能放到河里。大人们忙着上山下地,孩子便负责放鸭。那个孩子拿根长竹竿,上面扎块塑料片子,在风中猎猎响,跟着一阵鸭后面,很招摇的样子。

鸭自浮游,水自漂流,放鸭的孩子在河岸踟蹰,随那一阵乌桕叶落下,也便离去。

没人看着鸭怎么行呢?小红的鸭子飞进二叔天井,去寻时竟影踪皆无,二叔一本正经坐在天井的秧马上喝茶,腿缝里还搁着他的水烟壶,好似一切从未发生,小红甚至怀疑,那只鸭飞进二叔天井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二叔指天对日坚称绝没看到小红的鸭子。怎么可能呢?二叔说,你怕是见鬼了吧?我坐在天井,根本没看到鸭。关于小红家这只倒霉的鸭,在二叔的天井,恍如人间蒸发几天后,村里寡妇秀珍很兴奋说去二叔家吃了鸭子火锅,味道真不错。二叔不养鸭,连鸡都不养,无疑,小红家那只自投罗网的鸭,成了二叔讨好秀珍的盘中餐

寻鸭子回家是不容易的,总有那么一只鸭,它不记得回家的路,也不认得家在哪里了。它躲在芦荡里,茭白丛里,水边石缝子里,寻鸭的人满面焦躁,这里那里大声唤着,但那只鸭蜷缩在阴暗里充耳不闻,寻鸭人烦躁不堪,挥着长竹竿,向着那不知深浅处搅过去,听见鸭惊慌躁动。终于找到,如释重负!

很多年后,我读《随园食单》,袁子才在那食单里列了一味菜:鸭糊涂!这名目果然是有来历的,鸭这家伙,有时是极糊涂,糊涂到不知来自何处又去往何处!

除了防鸭丢失,还得防鸭蛋丢失。鸡蛋下在鸡窝,而鸭下蛋,似乎就是兴之所至,想下在河滩便下在河滩,想下在苇丛便下在苇丛。跟着鸭子捡鸭蛋,放鸭人重任在肩。浅滩上、芦苇丛看到便捡,谁家的鸭蛋就不管了,谁捡到算谁的,这成了大家默认的惯例。甚至家里没养鸭的人捡到鸭蛋,大家也无话可说。

吾村俗语:夜饭夜饭,吃到鸭子生蛋!不止说夜饭吃到很晚,而且说鸭子也是趁黑生蛋。鸭子回家的时候,天就擦黑,寻鸭的人还在河湾,苇荡、河滩这里那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遗落的鸭蛋。

四元时常摇晃他半吊子脑袋,装模作样吸着水烟壶顺村河一路往下走。四元不止偷窃他父亲的咸鸭蛋,甚至还蓄谋偷窃其父的鸭,就在四元扭着鸭脖子预备逃回屋时,被其父带着一众家人当场擒拿,人赃俱获,四元无从抵赖,那只险遭暗算的鸭得以死里逃生!

偷窃之路既断,四元遂指望在河滩上寻几枚鸭蛋以自慰。远远看见有人捡鸭蛋,四元便上前索要,这是我家鸭子下的,我家的!捡鸭蛋的人嗤笑,你的?你有鸭吗?四元争辩到,我父亲的鸭就是我的鸭,我明明看到他的鸭在这一片的!那人嗤笑着扬起手中鸭蛋,来给你,你来拿呀!面对挑衅,四元不敢上前,遂满面溅朱恨恨离去。

所以这桌上偶尔出现的炒鸭蛋不定是谁家的。谢家桌上的鸭蛋可能是张家李家的,而张家李家桌上偶尔出现的鸭蛋可能是周家左家的,大家混着吃!

鸭蛋在村里是稀罕物。村人养鸭少,鸭生蛋少,鸭蛋便成难得之货。攒了一个夏天,有了一篓子,便腌起来。看着盐水坛子里漂浮着的鸭蛋,主人心里满怀憧憬,这陶坛里,似乎装满着那人余生所有的幸福时光。

紧盯着咸水鸭蛋坛子,无数次,悄悄溜进后屋,手伸进坛子里,摸摸这颗鸭蛋捏捏那颗鸭蛋,沉入水下的,那是腌制好的,手握起来,沉甸甸,到末了,终究又万分不舍地重又放回坛子里。

若干年后,忽读柳子厚《种树郭橐驼传》: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树如此,鸭蛋亦如此。间或偷偷看鸭蛋,惟恐腌制过慢,便人为给鸭蛋敲破放进盐水,未已,鸭蛋坏了;或是索性等不到鸭蛋腌好便吃了,腌到半生不熟的鸭蛋,其实很无味。

爱树的人,最终害了树;爱鸭蛋的我们,最终吃了无味的鸭蛋。柳子厚说,做官若种树,种树“宜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我在想,这做人做事,似乎也类吾村腌鸭蛋的道理吧?宜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不然,现实中那太多诱惑,令多少人见小利而忘大义,又令多少人误入歧途舍本逐末而失其本心?

酒鬼刘老叟嗜酒如命,凡有酒,或一碟盐拌黄豆,或一碗盐水豌豆,若有一只咸鸭蛋,那可是无比惊喜的事!蛋头敲一小洞,筷子伸进去蘸一点放进嘴里,一杯酒下肚,筷子伸进去再一蘸,又一杯酒,喝了两个月酒,那只咸鸭蛋还在盘子里摆着。

刘老叟的小气让人们很笑话!村里木匠不屑,不就一个咸鸭蛋么?二粒黄豆的营养都抵得上一个鸡蛋!刘老叟反驳,那是鸡蛋,我这是鸭蛋,而且是咸鸭蛋!

想来那个一饮一斛五斗解酲的醉鬼刘伶,若遇上咸鸭蛋下酒,也值得惊喜莫名!

家里有鸭蛋上桌的,那必定能算得上村里殷实人家。来客了,大盘小碗杂七杂八上桌,末了,特别在桌正中摆一盘鸭蛋,这鸭蛋似皇冠上的明珠,让主人脸上分外光。客人吃一块鸭蛋,赞不绝口,主客相劝,融融泄泄。末了主人还拿将未吃完的鸭蛋起来,让客人务必带回去让大孙子小侄女一并尝尝。下次客人又来,一定带了那边的山货感谢,比如一只麂腿,这是主人上山猎获的,半个腊猪头,这是年前攒下来没舍得吃的,主人分外感激,再次以咸鸭蛋待客。

尝读汪曾祺《故乡的食物》,内有端午鸭蛋一节。他家是高邮,据说那里出产名闻天下的双黄鸭蛋,逢端午便煮一堆鸭蛋,孩子们将鸭蛋用线络子挂着做玩物,什么时候想吃便吃了。每念及此,艳羡之余不觉向往,老汪家实在是奢侈!在我们村,即便富裕的村长家里,不见得时常有咸鸭蛋,普通人家,一年大约能吃上几回,更其普通人家,只能看别人家吃鸭蛋了。

袁子才《随园食单》里,鸡鸭鱼肉飞禽走兽燕窝鱼翅张筵列宴,实在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鸾刀缕切空纷纶,穷奢极侈!光鸭的做法就不下十种,就连一碗粥的用料也极考究。目遍食单,竟无鸭蛋踪影,甚无趣。想来在他眼里,鸭蛋这东西极轻贱,不配上食单。他不知道,在村人眼里,咸鸭蛋简直堪比山珍。村人幸不知袁子才谁,不然以他奢侈,是要挨村人骂的!

村里金九自小脑子迷糊,在学校好多课程都吃了“鸭蛋”,早早掇学回家,家里的鸭便交给金九。金九从此专事牧鸭,额外附带割猪草。我们总看到金九举着那根扎着塑料片子的竹篙,放养他家的二十多只鸭,这在村里算得养鸭大户。

有一次金九弄丢了鸭,被其父在禾场用小碗口粗细竹棍追打,金九疼得跳起来,抱头逃到河边不敢回家,嘴里还在不停的叫着“鸭、鸭”,很可怜!

金九丢失的鸭,被村里长生偷去吃了,这是事后知道的。金九父亲心知肚明,但无证据,若贸然声讨,长生不止不承认,只怕剩下的鸭也将遭遇威胁。

令人意外的是,若干年后,金九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鸭大户,那时的金九老板手下已雇佣数人,金九鸭场固定在东边河湾的坡地上。腆胸挺肚的金九老板,逢人便伸出他那只因发福而肥胖的手同人握,手指上套着几枚硕大的金戒指。没人再敢蔑视财大气粗的金九老板。

想起《笑林广记》中一则笑话。一人偷食了邻家的鸭,结果嘴上长出鸭毛,越拔越长,且日渐茂盛,这人慌了,问卜卦的,告知必须让事主狠狠骂他一顿鸭毛才会掉落,这人于是整天上主人门讨骂,但主人极有涵养,从不骂人。这人急了,承认是自己偷了鸭,可是主人说一只鸭吃就吃了,何必骂人?这人便央求,如果主人不骂,嘴上鸭毛不掉,主人这才笑着骂了一句。自此偷鸭人嘴乃痊愈,从此改邪归正。

这笑话想来是要警醒那些作奸犯科的梁上君子者流的。

小红那位二叔,不止偷了小红的鸭,还偷别家的鸭,顺手牵羊甚至连锄头和柴灰耙子都偷,为的是送给寡妇秀珍,令人不齿。秀珍并不愿搭讪这二叔,二叔更是百般讨好。

二叔会些溜门撬锁爬墙钻窗功夫,偷鸭起先是江湖路子,就是扛着钓鱼竿,实则就是去钓鸭和鸡,鸡在禾场,禾场人来人往不易下手,于是改钓鸭,鸭在河湾里,二叔潜伏水边装作钓鱼,将一团面捏在钩上,往那戏水的鸭子一抛,鸭吞下去,钓扯过来,拎起鸭脖子反手一扭,往腰上一别,扛起钓竿扬长而去,第二天这鸭便出现在秀珍餐桌上。后来二叔钓鸭被人当场擒获,众人要扭送派出所,几个老人看二叔伶仃一人可怜,出面说情,事主悻悻放了二叔,二叔从此兔子不吃窝边草,改去别村偷,又一次被擒获在鸡鸭笼里。这一次可没那么幸运!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看见头上缠着绷带的二叔,可怜兮兮走在村街上。

失了偷鸡鸭生路的二叔,从此走上偷豆子的路,黄豆出来偷黄豆绿豆出来偷绿豆,只要是豆,二叔就偷,自此专事祸害豆类,与鸭无干,这是后话。

不知何时,有外地人来村河放鸭。养鸭人和养蜂人一样,四处迁徙,蜂追着季节来,春夏有花蜜。鸭也追着季节来,夏秋河里食物丰富,小鱼小水螺足够这些鸭从夏饱食到秋,到秋鸭膘肥,然后离去。次年再来。

余老叟在村里养了许多年鸭,他是外地来村河放鸭的,每年夏秋两季在村河对面那片河滩上落脚,那里搭起一座鸭寮,人在鸭寮住,临河围起竹篱,鸭在村河吃饱,便游回竹围子。

寻常但见老叟独坐鸭寮里发呆,来往的人遇见就打个招呼。闲暇时,余老叟干脆将河滩空地开垦出来种了甜瓜和西瓜,偶尔有人去摘个瓜,也不计较。一次,村里的长生闯进瓜园,摘一个,不甜,扔了,再摘一个不甜,扔了!余老叟心疼,责备几句,那长生怀恨在心。晚上喝过两杯酒的余老叟正自沉睡,长生竟带人将老叟连人带床抬到村河中央。

夜半翻身醒来的余老叟,趁着朦胧月光,但见床边水浪翻滚,老叟以为见鬼了,魂飞魄散狂叫一声逃上岸,加之年老体弱,余老叟竟一病沉疴,未及秋末,赶着鸭子回去了。

第二年,余老叟没来,第三年还不来,人们从河边走过,看着鸭寮若有所失。到又一年的时候,村人才知道,余老叟早已不在人世了。有人说是因为那次被长生抬到河里吓出精神病,加之年纪又大,一病不起竟走了。人们骂长生缺德无良,一边叹息。人们一致认为余老叟的死长生脱不了干系,弄不好长生会去坐牢。好长一段时间,长生在村里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终又没事。长生就又干起东家撬锁西家偷鸡的勾当。依旧是黄豆熟了偷黄豆,绿豆熟了偷绿豆。

余老叟当年的鸭寮还在,年年岁岁,风朝雨夕,终渐渐垮塌了,但人们还记得从前那个放鸭的和蔼老汉。

酒鬼刘老叟常念叨两句歌诀:仔鸡子,炖板栗。据说这是道赫赫有名的菜,刘老叟认为,仔鸡子能炖板栗,那么鸭一样能炖板栗,鸡与鸭二者异曲同工。所以有这种认识,只为老叟媳妇准备将两只不生蛋的鸭给杀了。

刘老叟兴冲冲在后园草丛捡拾栗子刺球,又一只只扒开,挑出里面还可食用的栗子,他那个孙子也在一边帮忙。人们好奇,刘老叟得意地说家里准备杀两只鸭。仔鸡子炖板栗?刘老叟不屑到,能炖鸡就能炖鸭!

不几天,刘老叟和他媳妇在禾场大动干戈,媳妇持丈二竹篙,率领二子将刘老叟驱到禾场下的树沟里。

刘老叟家杀了鸭子,媳妇一家人坐在后屋吃,我们看到刘老叟坐在屋檐下,落寞地抽旱烟。

我家的鸭也丢了,我放丢的,它们不知去了哪里。黄昏的时候我在河边寻找,月亮上来了,我还在河边寻找,站在河边皂角下,风吹干了汗吹干了泪,我不敢回家。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月光下,心绪茫然,突然就想起鲁迅《白光》里那两句:左弯右弯,前走后走。看着村河里粼粼月光,我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我快走进河心了。我听见身后岸边的躁动,鸭子们藏在苇丛里!

很多时候,我们被眼前的现实牵引着,失去了自已的方向,就象那北宋守端和尚的最终感悟: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穷尽一生,才知那面前的光明,原只是蒙蔽眼睛的虚幻一场,而我们以为的失落绝望,却让我们不期然柳暗花明。

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冬天清晨,县城街道的某处角落,我们正围火取暖,不远处一个流浪老者犹豫着,见我们善意的招呼,也过来取暖。我们和老者聊着,问他之前做什么,家在哪里。老者叹息着含混不清地说家崩溃了,瓦解了,后来去放鸭,鸭呢?……鸭全飞走了。他打着盹儿,还发着梦呓,嘴里含糊说着我的鸭子我的鸭子……

我母亲常说起外公。“你外公,不知去了哪里,杳无音信,”母亲眼角湿润,默默抽烟,“有人发现他在千里之外的地方给人放鸭……也不知他吃得饱饭不,冬天冷不冷……”

这世间有太多不幸,我们却无从拯救。面对生活的苦难,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救赎自己痛楚的灵魂。

好多年了,我家不再养鸭。母亲去世后的一年,父亲突然说想吃腌鸭蛋,他说,我要养几只鸭。

等我们回去探望时,父亲的鸭长到一柞长的样子,想来再过月余,会全长成大鸭。不多,只养了四只,但四只鸭下蛋,足够他一人了。

后数月,再回去时,已不见鸭。父亲苦笑,山里起了秋洪,鸭出去觅食,随洪水不知漂向哪里去了。

“算了,”他无奈摊开手,“丢就丢了吧,这是命,命里该着我养大,吃不到鸭蛋!”

所有一切在父亲眼里,皆是命,命如浮萍,每个人莫不如此,浮萍在水里扎根再深,终随波逐流,人在这尘世扎根再深,亦终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人生如浮萍,怎能抗拒命运的播弄!就连那些自称来人间大闹一场的人,终不就草草收场么?

曾经那无数黄昏,那村河边寻鸭的人,在那时月光的河滩彳亍独行,仰头向月,嘴里轻轻念叨那首童谣:月亮哥,跟我走,走到河里卖辣酒……。头顶的月亮果然就跟着那人的脚步。人到哪,月亮到哪。以至很多年后,那个河里寻鸭的孩子,他忘了回家的方向,走到了陌生的远方,有天在异乡的街头,抬头一看,那夜的那弯月还紧随在身后。

多少年了,月光下的那些鸭子,它们一定还在远方村庄的河里,月光照着他,也照着远方那条河。

想坐在河埂的青草地上,想让那一阵一阵细雨般的风落在身上……,从村河走过,就象那年,扛着竹竿,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唱着那不知何时的歌谣。

——我们赶着鸭,我们走在夕阳下,这人世的江湖,不知何处是家。我们赶着鸭,我们走在夕阳下,看风吹落花,看雨后青藤爬上篱笆。我们赶着鸭,我们走在夕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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