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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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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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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最后的器物

这年最后一阵秋风里,我又一次从禾场口的乌桕树下走过。

看着檐下柴垛上的那只破了半边的长柄木瓢,随意歪倒在檐口的风车,风车斗口早已枯瘦的芦苇刷……趁着夕阳的影子还在山边,我在心里默默的说,老伙伴们,我不会忘记你们。

是的,在屋墙山根下,在碗柜的耳扇里,在堂屋角那只被鼠患啃得千疮百孔的破麻袋里,在厨顶乌黑昏蒙吊满烟垢的檀条上,还有那片被积尘蒙蔽的明瓦边,墙边青蔑蓝子里,甚至那领残破棕毛蓑衣的篷边,你们的影子无处不在,让我想起过去,想起旧日时光中与你们相守的屐痕。

 

1、升子

一个小小的敞口盒子,大约是用栎树或老楸树做的,至今想不起来了。

想起斗就会想起升子,就象车载斗量,斗似乎要大气且显富足。而量一升粟子,或借二升小豌豆,升子就贫弱得多了。

许多时候,母亲会拿着升子从那只木立柜里装满玉米粒,玉米须挂在升子的角上飘动着。缺粮的时候,吃了大半月的野菜和南瓜,餐桌上满面愁云的父亲于是说,要不要去易家婆那里借两升米?等秋天新米下来再还?

母亲看着面前碗里清汤寡水毫无生气的那一碗野菜羹,叹口气,咽下最后一筷子野苋菜,回到厨间,手在锅子里洗着碗,眼睛望着屋顶的那片明瓦想着什么。

终于,将洗好的碗放进厨柜,转身从边上空荡荡的米坛里抓起升子,踅过门槛往易家去了。回来时,母新手里就托着那只升子,尖尖的堆起,很沉的样子。

母亲说,才借来的一升子米,上个月才借了两回了,不好多借,等新米出来快还人家。

看着母亲手里堆起尖角的升子,白灿灿的大米每一粒都显得那么沉甸厚重,仿佛看见正升腾着热气和香甜味道的米饭,饥饿犹如皲裂泥土里探出的芽苞,渴望在心底蓬勃燃起。

——放多少米?

——一满升!

——做多少玉米糊?

——哦,昨晚还剩得有南瓜粥,放半升玉米糊吧。

我常想,人们嘴里说的量入为出,假使要将这个器具具体化,那么这个器具应该就是升子才对。

一箪食,一瓢饮,圣贤们的这些器具于我来说遥远且抽象模糊。而一升子米,一升子黄豆,一升子玉米面,甚至,有时候就是一升子麦麸面,多么熟悉和亲切!

那年山洪,村上头山冲里烧石灰的外乡人老陆那一堆人断粮了,提着那只打补丁的布袋挨家借米,轮到我家,母亲把米缸里仅有的两升米掏出来,却生满米牛虫。

看老陆背着米袋走下台阶,米牛虫顺着布袋惊惶失措四下里乱爬着。我的心思只在那袋子里的米在锅里蒸出白花花的米饭,而对米牛虫视而不见。

洪水消歇,老陆还米,升子量入米缸后,许久,我感受着升子上残留的米香,心中刹那升起某种无法言喻的渴望。

这些年,村里随便哪家,都不会再看见升子了,甚至有人就不知道升子是种什么东西。而我,在若干年后回老屋,看着昏暗门角蛛网下的那只松木升,覆满着灰尘,上面还沾连着不知哪年遗落下的糠皮,感慨似水流年。

——放一平升苞谷面,粥熬稠一点。这是那年母亲的声音。

——哦,要不要加点米?这是那年我的声音。

升子,盛过米、装过麦麸、紫的干菜和灿黄的玉米碴子,还有那年,那个男孩心中对生活的渴盼与梦想!

 

2、沙撮子

筛子、簸箕、撮箕这些东西,今人虽未知其详,但略有耳闻,说不上生僻。但沙撮子,这样一个名目就实在怪僻了。

沙撮子这东西倒象一个缩小版的撮箕或是去掉了把手的箢箕,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发明,村里别家似乎并不见用,也许是父亲用村里老蔑匠剩下的青蔑随手织就,本想学着老蔑匠编成一个小撮箕凑合着用,不想画虎不成反类犬,模样介于箢箕和撮箕之间,形容枯槁瘦小。

父亲失望之极,随手要扔在旮旯里任其自生自灭,母亲却突然发现了这小东西的新用途。

比箢箕和撮箕小,但灵巧,一只手握住就可以,掏粮食极方便,抓起来随手往玉米堆里扎下去,满满盛起来,实在得心应手。

没有名目,母亲就随口叫成“沙撮子”,大概有相较撮箕小且灵巧的含意在里面。外人听不懂,看我们随口叫着,大家也跟着叫“沙撮子”,这东西便正式成为我家常用什物。

院子里,母亲突然就想起来,这几天下雨,鸡没处觅食,去滔一沙撮子米糠喂鸡。或者说,屋里碗柜子里还有半沙撮子葵花子的!没有了?怎么会呢?我明明用沙撮子装了放进去的!哦,上前天来客拿出来吃了!

有天黄昏,天刮着大风,放牛回家,饥肠辘辘的我,迫不及待冲进厨房找食物,厨间冷冷清清毫无烟火气息,转身走进客厅,母亲咳嗽的声音从房间传出,这才发现母亲生病卧床。

听到响动,房间母亲声音虚弱的冲着客厅:“回来了?牛栓好了不?……还没吃饭吧?后面房间的柜子上,沙撮子里有炒米,快去吃!……我这病怕一时起不了床,你自己吃饱……”

饥饿困乏的我,顾不得多想,匆匆奔到后面房间,果然在柜子上,那只沙撮子里装着炒米,手抓起来狼吞虎咽,感觉这炒米好象是才炒出来的。

吃着吃着,我禁不住停下,一道冰凉顺着腮帮子滑进嘴角,咸的!

隔墙母亲还用微弱的声音问:“炒米还脆不脆了?怕你没吃饭,赶着炒的,我不能起床做饭……”

泪水又从嘴角溢落在沙撮子里……

多年后,我突然问弟妹:“屋里那只沙撮子呢?”

“沙撮子?什么是沙撮子?”

我无言以对,小村里唯一的沙撮子也是最后的沙撮子,正悄无声息淹没在记忆的深处,随风洇灭了,一个被母亲无意创造的小器物,成为时间和记忆里不经意的一个点,又被岁月之河轻轻抚平,了无痕迹。

 

3、冲担

火毒的日头下,赤足踩在田里禾茬子上的男人,晒得通红的脊背上汗流如注,时而挽起脖子上的烂毛巾抹一把脸,走向田中间的稻捆。双手紧握一根两头镶着生铁尖角,扁担一样的器具,咬紧牙关,对准稻捆正中,一声轻喝,尖角带着锐气掼将下去,横肘下担,又一使劲,太阳穴青筋暴跳,稻捆拔地,顺势举过头顶。男人扎紧双脚,一步一顿,负重走向另一个稻捆,翻转另一边尖头,重复刚才的动作。

终于男人晃悠着身子,沉重的稻捆在肩头颤悠着,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小路。

男人肩上扁担一样两头尖的便是小村里的冲担了。说起扁担,有谁会陌生?但不知道冲担的就实在太多了。

略象扁担,只是两头镶着生铁尖角,双手紧握,两臂铆足劲,衣襟带着锐气,凝聚在尖角上,向着目标迅雷不及掩耳冲刺,感觉仿佛手握神兵利器,邈视天下,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极平常的人在使冲担的时候,骨子里的凌厉瞬间就被激发出来了,冲担这种乡野器物,竟无意间升华着人性。担角锐气凛冽,村人称之为“冲担”,实在形象。

和扁担一样,冲担是负重的器物,才从锯刨下脱出胎子的冲担,还透着崭新的木香,一个夏天过去,便只剩下咸涩的气息,那是整个夏天的汗水渗透凝结的味道。

许多时候,看见门角的冲担,仿佛就看见一个衣衫褴缕的背影,蓬首垢面,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那个人影艰难的迈步向前,风中飘来咸涩的汗水味道……

村人用了几十年的冲担不知去了哪里,甚至不会再有人记起这曾经艰辛为伴的器物了。想起冲担,不为别的,只为那曾经苦难的岁月,在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

 

4、连盖

这只是一种形象的叫法,多亏了村人的想象力。

一根竹竿,顶头是一扇用竹片卯榫在一起的竹排,拃多宽,用一根转轴和竹竿顶端联结在一起。举着竹竿的人不停的挥舞着,顶上竹排于是顺着转轴接二连三的往铺在禾场上的豆子、麦子、稻子上拍打过去,一下接着一下,接连不断,村人形象呼之为连盖,望文生意就是接连不断的盖打上去。

没有机器,村人们便发明了这种连贯动力的器具。

躺在禾场口的乌桕树下,手里还托着半碗冷玉米粥,看着稻场中间头戴旧草帽,被日头烤得满面通红的人,手里不断挥舞着连盖,禾场上于是传来“噼啪噼啪”的声音,青绿的豆子从乌黑的豆荚里蹦出来,在石磙子边上四散飞溅着,远处的香椿树在不知哪个方向的风里摇曳,眼睛转向禾场下的田梗,一个赤足的孩子,扛着蛛网兜走过……

打连盖多是女人们的事,相较肩挑背扛,连盖无论如何算得上是轻巧的。

村里秀兰的连盖打得最好,远远的头上包着浅蓝碎花头巾的女人,双手挥舞,连盖在半空中旋风般翻转,头顶漫天翩飞的晴蜓,黑蝴蝶在曲米草的紫色花衣上颤动着翅膀……女人的身子在阳光下的风里摇曳生姿,丰美动人……

那个夏天,在石磙上玩打苍蝇游戏的我们,突然听见从秀兰禾场里传来的痛叫,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双手遮头向溪边匆遽逃走,走近才发现原来是村里游手好闲的混子得元,后面挥舞连盖还在追赶的女人正是秀兰。

原来混子得明闲逛到秀兰禾场,正逢秀兰打豌豆,那得元立在禾场边竟看得痴了,情不自禁支手舞脚调笑秀兰,不意竟让秀兰挥舞连盖一阵劈头盖脸,得元鬼哭狼嚎逃之夭夭。

连盖的故事很平淡,连盖本身也很平淡。连盖彻底淡出人们的视线和生活是什么时候?无人知晓!因为,根本不会再有人还会想起这种叫“连盖”的东西!

连盖是什么呢?是呀,什么叫连盖?我每每问着自己,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不不,我永远不会忘记,只不过我会把它深埋在记忆深处。

 

    5、饭甑子

见过蒸笼的人多,见过甑子的倒未必了。

留心查过资料,甑子,中国民间炊具。流行于南方各地。一般是用木条箍成。

这么说来,甑子这种东西是算不上正统炊具的。

小村山林有一种楸树,还有一种野泡桐,都是做甑子的绝佳材料。做成的甑子轻巧结实,经久耐用,不翘不裂。

甑子下细而上略粗,桶状,中间用竹篾捆住,甑身两耳方便提握。两头中空,坐放在锅中竹格子上,覆以纱布,洗净的米铺好,上面盖上木锅盖,原理倒有些象蒸笼,只不过蒸笼一格一格可以分门别类,甑子却做不到,要么蒸米饭,要么就蒸芋头什么的,无暇二用。

为什么不索性就用蒸笼呢?额外弄个甑子不嫌费事么?我想不明白,只能想象这可能是前人企图在炊具和食物制作上花样翻新。

吃过甑子的米饭,显然比柴火灶捞饭逊色得多。或者,人们觉得吃够了捞饭,换种口味吗?

其实,甑子即便在小村,使用频率也并不高,除却婚丧嫁娶这等大事,家里来客多,主家并不轻易用上甑子。

这样看来,甑子用起来似乎并不方便多少。不过比起做柴火捞饭,一次做的量要大,可以同时供满屋子客人食用。与其说省事,倒不如说索性费劲一次。

那个秋天的黄昏,邻居伯元老头过世,全村人赶来送行,众人拥挤在仄逼的天井院里,易太婆和侄女抬上那只大饭甑,人们围在饭甑边上盛饭。易老太还拿着她那只青花瓷碗,一双筷子在碗上敲着给亡灵叫饭。

饭很硬,吃着,我突然感受到从碗中蒸腾的热气里涌出来的凄凉味道,终于吃不下去了。

那种味道仿佛带着生涩和枯槁,放下筷子,我回望嘈杂喧闹的天井屋,人们埋头吃饭,空气中飘浮着清冷气息。

再未见过甑子这种东西了,我也并不想甑子蒸出的米饭,偶尔想起甑子,便连带想起某个黄昏。

 

    6、吹火筒

    你们知道吗?杨门女将扬排凤一出马,只见她举起手中独门兵器,——你们猜,是什么?身材瘦小的继祥老头正双手叉腰,立在自家禾场核桃树下那块青石板上绘声绘色。

一群人坐在青石板边的檐阶下听得聚精会神。

吹火筒!继祥老头亮起嗓子,抖出段子包袱。

人们啧啧称羡,吹火筒,成为女人手中的兵器,竟在战场上神威勇猛,杀得对手丢盔卸甲人仰马翻,多么神奇!这是什么吹火筒?

就是吹火筒,一样就是我们灶口下竹筒子做的!那年的那个下午,立在自家禾场核桃树下青石板上的继祥老头信誓旦旦的证实。

吹火筒是每家常备的厨间小器具,做工也简单,随便去后屋竹园里,寻一根小碗口粗细竹子,估计一下大概长短,三下五除二锯下一截,在底部竹节处扎开一个小眼,其余竹节打通,就成了。所以,这器具算极平常的,不值钱。

饭点时候,走进厨间,灶下坐着的人手握吹火筒,鼓着腮帮子,满屋子烟火飞扬,吹的人眼睛被烟熏得泪水横流,脸上同样被烟灰蹭得花一块白一块……

灶间的火旺起来,锅子里熬着的玉米糊于是咕嘟冒着气泡,渐渐就又消歇,锅头的人于是说:“火小了,赶紧拿吹火筒吹一下!”于是就又蹲在灶口,嘴对吹火筒奋力鼓足腮帮子。

看着吹火筒,突发奇想,这乐器中的箫笛是否源于吹火筒的灵感?或者还算攀附得上近亲关系?转头细想,一是乡野鄙陋之物,一为雍容清雅之器,或者毫不相干!

但在昔年小村,若没有一杆吹火筒,那一顿饭估计也吃不痛快。吹火筒在村人眼中虽俗却拙朴实用。

至于华元两口子因琐事口角,床头母夜叉竟冲进厨房顺手抄起吹火筒,华元见势撒腿狂奔,村人们立在自家禾场,远远看见在田梗上亡命逃窜的华元,而华元女人在禾场边的柳树下,手仗吹火筒,长发风中飘扬,那影像酷似一代惩恶扬善的大侠。

新做的吹火筒竹汗临火渗透,竹香满厨,闻之欲醉,摩挲日久,筒身滑如凝脂,这样的吹火筒有时也会让人惦记。

王老太家里断粮,趁昏黑偷了村里一竹蓝红薯,路过易家婆屋后阴沟,将易家婆落在厨外的吹火筒也顺手牵羊了。

那个下午,被村长带人活捉的王老太,胸口挂着用鞋底线穿成的红薯串,额外拴着从易家偷来的吹火筒,手里提着破锣,在众人押送下游街……

我家最后一杆吹火筒在一个冬天被当柴烧掉。没人去注意这原本是一个吹火筒,因为,没人再需要它了。

想起吹火筒,仅仅是因为想起!

 

7、马叉

马叉和马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半点关系扯不上!三根木头组合,三足互为支撑立在地上,上面的角丫子象两只直竖的耳朵。如果叫作三脚架,倒合适,却乏生动形象,想来村人称作马叉,也是有道理的。

马叉的用途就是锯柴。摆起马叉,整棵树一头架在马叉角丫子上,伸出一截,一人在后面树身上骑着,努力压住树身不晃动,一人在伸出的一端开锯,锯掉一截,后面的人于是抱起树再向前伸出一截……一截一截柴便堆满地上。

这个骑在树身上的人似乎有点象在骑马?所以称之马叉?但似乎又不确,因为大多时候锯柴,多是一个人将树架上马叉自己锯,鲜有一人骑树一人锯的,那样太浪费人力。

马叉是那个年代小村家家不可或缺的生活器具。没有马叉,锯柴该有多麻烦!树平放地上锯,低头弯腰,累得晕头耷脑;将树搁在别的东西上锯,左右翻滚,无法下锯。甚至有人家马叉突然断了,情急下先去邻家借来敷用,待柴火接上趟,赶紧修理自家马叉。

马叉普通到甚至平庸,走进禾场里,无论哪家,一个石磙,还有一样东西,几乎不用想就脱口而出,那就是马叉。

禾场里如果没有马叉,那可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传说从前村里有人去世,主家请来风水先生,问逝者何时下葬吉。风水先生答见“马骑人,鱼上树”时下葬最吉。主人一家莫解其意,马骑人,这怎么可能?而鱼上树,犹缘木求鱼!权当诳语。

时近午,主人家门前突然走来一闲汉看热闹,闲汉手提才从集上买来的鱼,站着嫌累,索性将手里的鱼挂在门前树上,自己蹲在树下看。风水先生低声到:“鱼已上树,且等马骑人来!”不一会,又一人扛着马叉从禾场过,风水先生赶紧说:“马骑人已至,赶紧下葬!”

这个故事不知民间何人杜撰,让平庸的马叉突然就有了不同凡响的寓意!

几年前回家,年迈的父亲还在用马叉锯柴,再回去时,马叉却已不知去向。问起马叉,父亲淡淡说:“没用,当柴烧了!”

村里人家多改用煤和燃气,禾场里早已不见马叉身影。马叉这个若干年前家家耳熟能详触手可及的小器物,或许早已被人们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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