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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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天，你会感觉到生命老去的疲惫，命运的结界正失去禁锢之力，时间开始挣脱指缝，如烟如缕，散逸在无垠旷野，剩下暮色里的沧桑。那双沉重失望的瞳孔背后，目送生命的远方。
然而，有一天，在那缕茶烟里，在午后寂静屋檐破旧的小板凳上，视线开始向着空间延伸……那时燕子归来，清溪林花照水，耳际匆匆脚步，苍老门轴声断，草垛旁的一阵鸡，对面田梗上的一只花眼狗……视线开始模糊了……
往事如河，思绪下沉。只身走过记忆的深巷。
一路走着，一路辨认，一路回想，一路轻叹。
指兴翻阅那本叫记忆的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错综铺陈的文字里，竟埋藏着如此绮丽绚美的故事呀！
1、秋夜。浔阳江头。枫叶荻花，一尾孤舟。
那个不知名的女子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复沉吟插拔，整顿衣裳，向正襟危坐的江州司马倾诉。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曾经青春作伴放舞纵歌，曾经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然红颜轻逝，沦落商妇，独守寒水空船，那凄切之声后的繁华往事又有谁知？
同是天涯沦落人，大概只有那位江州司马了吧！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霄红纱帐底卧鸳鸯……
对唱完跛脚道人《好了歌》的那个甄士隐，飘然出世不知所踪。
场景从眼前消失了！
2、二十年前。
暮春。低矮的屋檐。檐边石墙。
爬满青藤的石墙边小径，清晨的阳光照在何首乌藤上，男孩在小径上扑蝴蝶。
迎面走来邻家小姐姐。
邻家小姐姐穿着白底蓝花碎花的短袄子，扎着一支乌黑油亮辫子，面如敷粉，手插在短袄荷包里，带着春天般醉人的香味，擦肩而过。
目送小姐姐消逝在路的尽头，许久男孩才回过神。
那时，在男孩心里，邻家小姐姐其实是神仙姐姐般的存在呀！
二十年后。
外地回村的男孩，有天突然走过村集。在那条候车的马路边，小摊上的妇人正往摊上摆放新出锅的豆腐。
男孩突然就想买一点新鲜豆腐。
走近摊位，正要开口。
“你不认识我了吧？”妇人抢先开口。
男孩愣住，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是你邻家姐姐呀！”
男孩瞬间呆住，尴尬许久，终于他看出了当年她的影子。
满脸褶皱摆摊卖豆腐的妇人就是……就是那个当年芳香袭人令他心醉神迷的邻家小姐姐吗？
关于这个卖豆腐女人的所有美好，早已沉没在记忆深处了。
3、清明。雨纷纷。
沿上山的小路，穿过那片矮松林，那边是姑父的墓地。
给姑父插过青，沿路返回，突然，我留心到边上一座墓碑上铭刻的小像。
端庄静雅的女人，穿着细方格春衫，两条乌黑的发辫，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骄傲。那双如此深情的眸子，带着笑，带着醉人的味道，带着世间所有的激情与梦想。
我们都呆住了。
“这位老奶奶真的好年轻！”
“这或许是老人家年轻时的照片？”
我静听大家的猜测。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阴郁而沉重的墓碑下泥土里，埋藏的其实是一个原本多么年轻的心呢？在那颗曾经年轻的心里，骄傲过、梦想过、热烈的爱过，也曾被无数颗心追逐过、梦想过、爱过……
是的，你能想象，这泥土深处，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这一年一年的草枯草荣里，掩埋着如此风情和绮丽动人的过去吗？
4、有一天，打树下过。
一位老太太坐在树下摆书摊。
说是书摊，却只有几本旧书，细看，竟似乎是民国时期的老课本。
这种书怎会有人问津？老太太每天来树下摆摊，每天就是这几本书，风雨无阻。老太太是精神不正常吗？
老太太的确有些神志不清了。边人有人认识。
据说这老太老家是湖南的，很早的时候就来这座城市了，男人去世后，儿子儿媳便抛下她不管了，老太太一个人住在男人留下的破屋子里，形影相吊，孤孤单单。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上去翻看着那几本旧书。
——您这是民国时期的旧课本吧？
老太太点点头。
——您上过学？
老太太突然眼睛放光，上过，我是湖南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我样那时唱的歌我还会……
老太太两手挥舞着节拍。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怎能想象，这个坐在树下旧书摊上的老太太，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这个食不果腹的老太太，这个儿女嫌弃的老太太，曾经，曾经走过如此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5、曾经，你想念过……每次走过那条小路，你想象着在不经意间邂逅；每次走过那扇窗前，你想象着会有那个深处的影子；每次一个人走，你想象着身后会有一声轻轻的呼唤……
终有一天，你们相遇，还是那条熟悉的路，还是那样一个秋天落叶漫天的树下，只不过，这是十年，二十年后，只不过，你却认不出心中那个影子了。
时光流逝，你打量着眼前苍老的容颜，你寻不出当年的半点影子，你失望而失落，终于彼此擦肩而过。
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们，你和她，时间消磨着彼此的原始激情，你们走进万千人流中，如恒河中两粒尘埃。
但你知道吗？你和她突然就会想起那个阳光的下午！那个十年或者二十年前的春天！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那个美好的影子，沉没在你记忆深处，有一天，不经意打开记忆的阀门，会否，往日重现？
而那个深巷寂寞独行的女人，回首那一刻，容颜憔悴，靥如花谢！
岁月已非当年。所有物是人非。
她从那片池塘过。那年曾在水边听风看雨，燕子双飞。
不经意走过，扭头淡淡的看一眼，不再停留也无须停留。
那年的那片池塘春草，此刻已成萧萧芦荻。
春池春水满，春来春草生，柳岸长堤，莺飞草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水一方之伊人呢？那寻露而来，在水之湄的伊人呢？那晨露消歇，在水之涘的伊人呢？
带着笑带着嗔带着最美年华，深埋在时光深处了。
6、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在那个初冬的夜里死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乌桕树隙落下，照在老牛冰冷的身体上，我看它闭眼安祥的样子，知道它是带着梦走的！
我见过它垂垂老去的模样。夏天的禾场，火毒的日头下，背着石磙子，大口喘息着，浑身汗水淋漓。在那一地的黄豆梗子上，走一阵便停下来喘息一阵，嘴角吐出的白沫子顺着胡须向下淌落。主人不停的挥舞着棍棒，但老牛实在太老了，无论主人怎样幺喝怒骂，它实在挪不动步子了。
勉强碾完那个下午的禾场，这头老牛倒卧在场边的乌桕树下，终于奄奄一息。
老牛当年还是一头牛犊的时候。骄傲的奔走在溪边青草地上，奔走在草垛和母牛之间撒欢。成年后，老牛就是一头壮实的水牛了，体格壮硕力气大得仿佛使不完，主人非常爱惜，从不过度使唤，未已主人缺钱，老牛被卖，来到眼下这个男人手里。老牛在新主人家里度过了自己的壮年，渐渐就老了，体力日衰，老且多病，套不动车，也犁不动地，就连碾场也无法胜任，新主人从不吝惜，稍有不满便痛加鞭打。老牛已看到了终点，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是老牛死前最后的回想。
7、一只猫死了。老死的。
这只猫是你亲手喂大的，但这小东西到了生命的尽头。
猫的前世是和尚！母亲说的。
把猫放在树丫上吧，愿这前世的和尚今世的猫能飞升天界，去向那美好极乐！是的！
回想起和猫一起的时光，从断奶到它的青壮年，那只毛色油亮，体态妖饶的家伙，冬天打着细腻的呼噜钻进被窝，夏天偎在黄昏的凉床上，春天，你们是不是还在那处黄瓜花下捉过迷藏？是不是蹭着你的膝盖和面颊？那寂静无声的午后，是不是自由的从那个厨门洞里进出？有时会抓来一只老鼠，有时紧张的瞪圆眼睛在树下扑蝴蝶蜻蜒？
你还沉浸在猫的过去，但它已老态龙钟，不爱动了，不爱叫了，只是偶尔蹲在你的身边，看着远方，思考着什么！那么孤独！
思考什么呢？或许是猫曾经无忧无虑而年轻的过去吧！
但它永远不会再来这个世界了，它是不是带着回想走的？
8、那一对燕子是哪一年开始在檐下恐巢的呢？
一对伴侣不离不弃，年年生养着小燕子。
一窝一窝的小燕子，从那里出生、长大，飞走。
而这一对燕子就坚守着这间土屋下的巢窠。
冬去春归，年年岁岁。
屋檐低小，燕子双双绕。正值当年的它们，精力旺盛，激情澎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怡然自乐。
屋下小主人离开的那年，它们比别家燕子提前整整一个月早早来到，这是要给檐下的小主人送行的吧？
它们是一对无比勤奋的鸟儿呀！
终有一年，没有看到它们的身影。
第二年，也没有来。
我相信，它们绝不会背弃这屋檐下的主人的！
它们去了哪里？客死异乡了？
它们再也没有来。或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它们那冰冷的身体如今又在哪里呢？它们可曾记得那个屋檐？那屋檐下的小主人？
确定的是，它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永远！
我只能把那些不能忘却的，关于它们的过去，深埋记忆。
9、问世间，何为永恒？所有一切，人或物，都将从时光里流走。
如果有，如果有……那就是世间生命的梦想！
世人都晓神仙好，神仙不过与天老！谁能长盛不衰？何处绿水长流？总有一天，花残月缺！总有一天，山无陵，江水为竭！总有一天，地老天荒！
有一天，你的腰不再挺直，有一天，你的头上生出银丝，有一天，你的面容深刻着岁月的沧桑……，那就静静的坐在屋檐下，静静的陪伴那棵和你一起长大的老椿树，静静的看落日，看那风起的河岸，看河边的芦荻在秋风里猎猎作响……
那过去时光如轻砂飞坠，死寂的湖面，就漾起波纹，很柔，很轻……
人生，总有不如意落魄之时。
总有一天，我们将会老去。
有一天，老了，还会想起曾经的青春与雍容？
有一天，落魄了，还会想起曾经的激情与梦想？
山不老，水长流，这些不曾熄灭的时光，成为生命中记忆的风景，回首须沉醉！
在他年的草庐前，陌路上，花树下，秋风里，脸上心坎，还会漾着一如那年幸福和骄傲的浪花。
在那无人的山边，溪头，在那空寂的风里，会自语，曾经我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