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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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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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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雨蓑烟笠油伞

这是一个雨季。

雨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如织的雨丝纷纷扬扬,覆在村庄上,屋脊,巷路,树木,在雨水里折射着冰凉潮湿的光晕。人家檐下的青苔沿着石缝向上攀爬,禾场下那边的村溪里,水面漾起嘈杂的涟漪,雨风断断,从巷口里轻轻挤过,雨脚歪斜的向着风的方向,纷乱跌落。

天色深青幽沉,远处雨色人家,摇摇晃晃的炊烟,在屋顶迎风柔弱升起。

水湿的青石板,订着胶掌的厚底布鞋,走在巷路上的啪达声,脚步匆匆,雨水四溅。幽长的巷道里,穿灰色长袍戴眼镜的男人,脖子上围着黑方格围巾,腋下夹着书,一只手举着油布伞,雨水沿着伞边角如断线的珠子纷坠……

不远的弄堂口,青花旗袍女子,手举一把绣花折伞,风中发丝凌乱,头探出朝巷子这端张望……

那匆忙行走的目光,在青青一色的雨中,在轻幽的深巷,有轻轻的温暖。这幅时时浮现眼前的民国风情,留给我恒久隽永的遐想。

我家堂屋靠大门角落里,是有一把油布伞的,从哪里来?不知道,似乎很早就存在。

黑果木伞柄,竹质撑骨和伞架,就连伞柄上的卡簧也是蔑片制作。大概因为使用过太久,伞布表面布满一道道裂痕,裂痕深处,伞布的折缝里已破出洞眼。伞布上的顶盖,是一圈灰褐色布,黑果木从伞尖上裸露出来。

整个伞漆着很厚的桐油。抖开油伞,一股呛人的桐油味道混合着老屋子的烟尘散发出来。撑开伞,已不太灵活的伞架,散漫无力的张开。

这把已用过若干年的旧伞,上山放牛举着,去田里看水也撑着,风吹雨淋,愈破敝,终有一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走在田梗上巡水的我,撑着伞死死抵挡狂风,从田梗上拐个弯,风沿着伞面的裂隙将伞面撕开。

裂开的伞面无法缝合,风来雨去就这么凑合着用,终于伞面破如败絮,那面千疮百孔的伞面,被枯瘦的伞骨撑起,满目疮痍一片凄色。

试着用碎布头缝合了几次,又裂开,又缝合,最终用不成。

留下的伞架不舍丢弃,想着有天可以换一面伞布,那样就又可以正常使用了。

自此,那把伞象衣衫褴褛落泊的人,立在后门角。直到很多年后,那个同样阴暗的雨天,从后门角旮旯里收拾出一大堆无用杂物。那把当年的油伞架,蒙着厚厚的灰尘,主人似乎遗忘了当年内心的承诺,伞架随同那一堆无用什物,被送往它们最后的终点。

长衫布履,绿简长巾,炊烟草树,风微凉,雨轻斜,撑着油布伞,走在幽长的村巷,期待遇见,一个五月般明媚的女子……

破敝的油伞,仿佛从民国风情匆匆走来的长衫过客,倏忽消逝在视线尽头。

油布伞破敝后,我家再未用过同样的伞了。

好在有斗笠,还有一件棕毛编织的粗重蓑衣,挂在前门角。即便没有伞,也足以应对风雨。

宽大的斗笠,竹蔑经络下的箬笠叶看起来很厚实,早上出门看天,铅灰色的天际里,一抹朝霞象慵懒女子的淡妆,参差半唇。云隙仿佛被女子撩开的帐幔,隐隐有熹微跳动。

那是来自昊天深处的闪电,如睡醒的暴兽,正在挣脱云的枷锁。又若孕育的婴儿,在母体腹中踢腾,随时要分娩出来!

这是要下雨的天!

匆匆吃过两碗玉米糊,怀里揣上几个蒸红薯,屋檐下捡起那根青竹杖,睡眼惺忪的牛,懒散的起身,嘴角咀嚼着涎沫子跨出圈门。

牧铃叮咚,渐渐就响在溪子那端,那孩子背后的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身子,一牛一人,影子渐小渐杳,溪对过的核桃树下,那适才背斗笠孩子走过的印痕,被时间涂抹,留几叶寂寞飞坠着,落满着荒老的时光。

雨淅淅沥沥,忽又洋洋洒洒,终于变得急躁起来,倾泻在远野,那低低的雨脚腾起细腻白烟,天地笼罩在雨雾深处,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等母亲回家。

顶着一面破塑料布,头戴草帽浑身湿漉漉的身影,从隔河对面的小路出现,檐下的孩子戴着斗笠,手里抓起另一个斗笠,赤着脚冲进檐下的雨中……

没有斗笠,如果有一块塑料布,那就裹着塑料布避雨,头脸深埋在那面塑料布里,看远野狂风暴雨,内心也会有稍稍的安稳,从山路下来,走上那条回家的小路,走着,前面转弯树丛处露出一个黑点,一个头戴斗笠的小小身影,送斗笠来了!

有时候,烈日艳阳倏忽湫隘阴暗,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人猝不及防,没有伞,没有塑料布,落汤鸡的人荷锄背篓,被雨淋瘦的身影在四面风声的山路上踽踽独行。

不期而至的暴雨,让那棵本已寂寥的心失望透彻,丢掉所有幻想和希望,在一望无际的雨中慢行!

迎着风,冒着雨,横下心,走过高粱地,走过豆角梗,走过半截收割的禾子地,走着走着,耳际里突然有雨打青荷的密集声,抬头看,是走到村北荷塘口了。

漫天骤雨倾泻荷塘,密集的雨珠在碧荷上四散飞溅翻滚,绿叶深处,一池芙蓉在雨中摇曳生姿。

不及遐想,奔向荷塘,匆匆摘下几片巨大荷叶,从身后篓子里折下几丝蔑,将荷叶别在一起,成了一顶大盖头,戴在头上,雨在荷叶顶盖上噼啪响,走在风雨里的人浑身还被雨淋着,那走顶着荷叶的人,似乎真有遮着雨一样,心里觉得慰藉。

——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芙蓉花未摘,倒摘了芙蓉叶!

雨连着下了一周,地里水漫了,村河里水涨了,绿苔从檐角的墙沿爬上来,无法出门,一家人面色凝重的坐在堂屋发呆。

园子里的菜又坏了好多,雨水大,小虫子作梗,去看看!屋主人提议。

檐溜的水象一道悬挂的瀑布,遮住视线。透过檐溜的雨瀑,屋外雨犹倾盆不息。

女主人扎起斗笠,孩子也扎起斗笠,一头扎进后檐的雨瀑,象一条蛟龙游进无边汪洋!漫天暴雨,嘈杂摔打在斗笠上,噼啪声振聋发聩!

女主人说什么孩子听不见,孩子说什么女主人听不见,路上遇见戴斗笠披雨布的人,彼此打招呼也听不见,彼此的嘴唇在动着,大家心照不宣,笑一笑,走过。

戴着斗笠的人,来到菜园,满地的鲜蔬,叶子被雨水濯洗发亮,风吹歪了菜棵子,但还生长得旺盛,摘和个辣椒,几个茄子,几支豆角,再挖几颗土豆,竹蓝子就满了!

屋外风声雨声,屋内围坐的餐桌上有采摘的鲜蔬,突然就感觉很温馨!

如果,连荷叶也没有,如果连荷叶也没有,那就脱下外衣遮蔽着身体向前逃。那是失望里的最后希望和梦想!狐死首丘,雨中的人有着最后的执念,向着家的方向!

门角的蓑衣,也拿下来,这样的雨,光靠斗笠不行,扎上斗笠,披上厚重的蓑衣,扛上门角那柄直锹,光着脚板,沿着田梗巡水,雨倾泻在斗笠蓑衣上,走着的人一点不在意,一阵狂风漫卷着雨水涌来,还是不在意,斗笠蓑衣足够抵挡!

风吹着斗笠,雨淋湿着蓑衣,那个走在田梗上的人,笨拙象一只古老的猿,用最原始的方式抗衡着自然。

河湾洗菜的孩子,斗笠被风刮走,茫然无助的立在风雨里,呆呆的任雨水淋湿衣裳。突然身体被厚重的蓑衣裹紧了,仰头看时,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河沿接自己回家。

紧裹在蓑衣里的孩子,看着远处人家在雨中升起的潮湿炊烟,在这个季节的狂风暴雨里感受到了片刻安宁与温馨。

世事如雨落心头!

有一天,走在城市的街头,那时雨穿透万千灯火和繁华建筑,从容落在你高擎的绸伞上,雨滴顺着伞珠滴落,你象一个表情冷峻满脸陌生的人,目不斜视,从一堆斗笠、蓑衣和油布伞的影子里昂首走过,走过很远,终于忍不住回头,蓦然间你发现那个被遗弃在旧日时光里的你,带着凄惶神情呆立在路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的心里陡然涌起莫名伤痛!

是的,你其实就是走在田梗上那个戴斗笠的孩子,是裹在蓑衣里的孩子,是撑着那把破油布伞的孩子,是匆遽遭遇狂风暴雨顶着荷叶和破旧衣服的孩子……你其实一直被那年的风雨淋湿着,从未晴天,也从未走出过那个雨季!

甚至多年后,恰好你身边有她,恰好在野外,恰好有那个季节的一阵雨。那细密急促的雨幕里,你们相拥着裹紧衣服在雨中奔跑的影子,在无边的苍茫里,沿着风的方向,共同寻找着家的方向,并不孤独。多少年后,这剪影还存活在你的脑海,只是那曾经的当年,早已物是人非!

在那个杨柳纷飞烟雨濛濛的铁索桥边,目送那朵花伞走过香樟树下,消逝在街道转角。

眼前恍忽出现那年披蓑戴笠的身影,走过那年五月天底的那场雨下。而那时,雨正从远空坠落,透过斗笠,透过蓑衣的缝边和丝缕,透过发际和脖颈,象记忆里圆润的指尖,滑过胸口和肚腹,滑过所有期待和梦想。

潺潺雨下,那年沿着屋前田梗走过的,穿过犬牙差互的村路的,又从山角那片高粱地拐过的,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成为绵长记忆深处的海市蜃楼,映照着风月的前世今生,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光里,历几世几劫了?

有一天,你想象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那个雨季,纷飞的雨水穿透朦胧的灯火,路面在光影里闪亮,小路幽静,风中柳絮飞坠,隔河的艄公立在蓬船上,披蓑戴笠,象画布上涂抹的黯淡水墨。

你们,你和她,撑着一把小花伞,从小路走过,背后是悠远参差的灯火。

斗笠、蓑衣、油布伞、绸伞,顶着那片荷叶,头上遮挡的衣服,雨中匆促行走的影子,从屋檐下的禾场,沿着田梗,越过村河,走上村头小路,倏忽又走在霓虹下的灯火里……

身后,泥泞的脚印一串串……

往事如画中。岁月带着慌张表情,那些遗落的画痕,匆忙的就被擦拭掉了,生命如残存的墨楮,早已看不出它本来面目,那个立在空白前的人,象失忆的流浪者,颤抖着双手,摩挲着努力在无尽黑暗中探寻记忆的远方……

——举着油布伞走在村巷的长衫男子……

——戴着斗笠头发蓬乱的孩子……

——披着蓑衣扛着铁锹的男人……

——头顶荷叶奔跑的那个影子……

——衣服遮挡骤雨的惶恐的身形……

——雨疏风狂,带着莫名惆怅擎伞走在霓虹下的人……

夜深如墨。闪电似蛇,在黑暗渊薮里狰狞吞噬咆哮着,又象一柄锋刃,要将无边深渊撕裂,看不见的四野,淹没在狂风暴雨里。

透过窗口的灯火,那个头戴斗笠,披着厚重蓑衣的人影,走过,突然停下,默立,仿佛在听,听雨打芭蕉的噼啪,听风过屋檐的吼声,那个人影举起右手或者左手,遮挡着眼睫毛,又悄悄侧过半边耳朵,听着,听着……。突然想起,这是多少年前曾经路过的地方?

那个人影,象一个沉重的叹息,转身走过窗口,消逝在漆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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