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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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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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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事的影子里起舞

一、渔阳鼓

每一次,鼓声从禾场边那棵核桃树下响起的时候,我便觉得这是擂响在中军帐前的战鼓。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在密集的鼓点里,仿佛看见这样的场景:烽烟蔽日,征尘四起,三军拔营,将士披坚执锐,战马衔枚疾走!这鼓声里似乎也能看见那历经战火浩劫的土地,黄沙漫漫,白骨千里,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人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四处漂泊逃难苟活……

渔阳鼓是如何从千里外那个叫渔阳的地方,一路辗转到小村来的?是当年随那背井离乡者流落来的吗?

鼓声带着沉雄悲壮和忧郁凄凉,沙哑浑沉声里,隐藏的魔音让人很容易就陷入迷茫与困惑境界。

一个粗竹筒子,两头蒙着黑花网纹蟒皮,用带子吊在脖子上,有的就干脆在胳膊缝里掖着,肩上斜背一个粗布搭连,搭连里装些什么呢?油布、几件换洗衣物、两块碎玉米饼子,似乎还杵着一根长竹节烟管。

那四处流浪的人,沿着山间小路走着,远处没有人烟,满耳里只有风声,头顶只有坠落的叶片,未免就想起远方的老屋,那间低矮茅檐,檐下的女人和孩子,后院里三两只小麻鸡,猪圈里一只小黑猪,也不知那只花眼睛狗又跑哪里去了,那一地稀疏的禾子今年有没有长得旺盛些?年底又两手空空回去,老婆孩子可怎么办?……想着,突然就起了乡愁!看看远处阒无人迹的深野,摸摸空瘪的搭连,禁不住满腹苦恼,闷头坐在树下,搭连里抽出那根长竹节旱烟管子,又摸索着捏出一撮烟丝。

阳光淡淡洒在田野,风四无方向掠过,树下青烟揉乱,一只虫子吐着丝子落在发梢,几只山雀乍着胆在不远处觅食,抽男人的人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看看那向晚的天气,凄惶的从树下起身,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就又往前赶路。

搭连外,腰间就还挂着一个葫芦,这是秋天瓜藤上最后那棵葫芦。锯下瓜嘴,掏了瓜瓤,塞上草木灰,便结实耐用了。

挂着葫芦的人象游方道士,那腰间葫芦除却盛酒外,似乎还可以幽闭妖魔鬼怪。但敲渔阳鼓的人没有酒也捉不了妖,葫芦里只有山涧野溪之水,聊以解乏。喝着水,从搭连里掏出人家送的几块玉米饼子,咀嚼两口。

有时又感觉敲着渔阳鼓的,似传说中欧陆街头流浪的吉普赛人,没有家没有地没有职业没有可以赖以生存的手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漂泊无际。传说中的吉普赛人专擅卜卦、魔术、神药种种,而敲着渔阳鼓者,似乎各怀神秘方术,绝不逊吉普赛人的魅术。

据村里掌故云,从前北山有巨蛇,吞吃禽畜,害人性命,人心惶惶却莫奈其何。就来了一个敲渔阳鼓老者,毛遂自荐,仅凭一节竹刀,将巨蛇从头至尾剖杀!亦奇矣!

江湖每言僧道女丐皆身怀绝技,非怪力乱神可以囊括,而敲渔阳鼓者,似在其中!在村人心里,敲渔阳鼓的,虽破衣烂衫沿家乞食,但一样给予尊重!

寂静的村巷,突然响起“嗵、嗵嗵”,象破空而来的集结号,孩子们嘴里叫着:“敲渔鼓筒子的来了!”院子里,大门内,妇人和孩子闻风而动,都往村巷里看热闹!树荫下一群吸烟的男人,也停止动作,向着声音的方向,似一群化装的刀客,听到了某种暗号,刹时准备行动。

孩子们带着好奇跟着渔阳鼓走。走到哪家大门,鼓声便响起,响着鼓也唱着歌,歌声沙哑参差不齐听不清内容,主妇们便拿出一块玉米饼,或一小碗碎高粱,或三二只红薯,多少给着,那唱着歌敲着鼓的人不拘多少,一律鞠躬致谢,沿村路往下一家去。

鼓声远了,孩子们的喧闹远了,象一阵风的尾巴,消逝在村巷尽头。

有时,敲渔阳鼓的就是一个货郎子,因为敲鼓乞食愈艰难了!顺带挑一担针头线脑穿村走巷,这时,胸口的渔阳鼓就成了货郎担子的号角,鼓点响起,那是货郎子来了,大姑娘小媳妇七老八十的小脚婆婆从村巷里,禾场边的草垛里,象是听见主人喂食声的鸡鸭,扑楞着翅膀从四面八方旮旯里飞奔过来。

货郎子来了货郎子来了,东家喊。

西家也嚷着货郎子来了货郎子来了。

但大家就是围着那担子转来转去。布头多少钱?这两粒按扣呢?想要一个顶针箍子,似乎有点小贵……

大家挑选着,却并没有人买,很认真的看热闹。

那敲渔阳鼓的汉子,默默的歇在日头里,不笑不恼,手还在一下两下敲着鼓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敲渔阳鼓的还是卖小东西的货郎子。

敲渔阳鼓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万般无奈之下,几乎所有敲渔阳鼓的都开始做起货郎营生,鼓还敲着,但鼓已退而居其次,只不过村人见了有时嘴里还说敲渔鼓筒子的来了,而不说货郎子来了!

敲渔阳鼓的货郎子四处流浪着,年轻男人,壮年汉子,石稀老人,敲着筒子吆喝着,有村庄的地方敲着筒子吆喝,有人的地方敲着筒子吆喝,甚至阒无人迹的山野里,身后只有自己的脚步,那孤独的脚步里,不知是人在追着影子,还是影子追着人,很寂寞啊,于是敲起筒子吆喝起来……

暮色很重的那个黄昏,一个花白胡子老人挎着渔阳鼓筒挑着货郎担子,歇在我家檐下,请求我家借宿一晚,母亲赶紧接过老人的担子,将老人让进门。又去后厨端来玉米糊和咸菜,白胡子老人无比感激,连声谢谢。翌晨,老人鸡鸣即起,晓月在天晨星明灭,四野里还有稀落虫声,走下檐阶的老人回过头,突然冲着我:“希望小公子往后前程似锦啊!”

那个清晨,很远的山弯子里,还隐约听得见敲渔阳鼓的声音。

后来,村里敲渔阳鼓的渐渐就少了,货郎担子似乎绝迹。

有天,有敲渔阳鼓的父子俩在禾场树下歇脚,男子是瞎子,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旧布袄,紧紧牵着男人的手,男人爱怜的伸手时而抚摸一下男孩的头发。

人们给这对父子送点吃的东西。男人说家乡闹水灾了,所以带孩子出来讨生计。

“现在不比从前了,”男子有些感伤,“走到哪别人都以为是骗子,不太肯给!所以这趟我带孩子准备回老家去了,就种点地,再不出来了!”

说着话,又抚摸孩子的头发,男孩听话的站在男子身边。

看着远处村路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禾场里的人禁不住叹息!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对父子能平安归家,往后的日子再不要背井离乡了!

渔阳鼓不是我家乡的东西,而我对渔阳鼓也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个竹筒子鼓,只知道那个敲鼓的人如此萧索的走着,而那从前的鼓声里,荒凉的味道夹杂着惆怅与乡愁!

 

二、皮影戏

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皮影戏的,听说过的居多,但真正看过的或许就寥寥。

皮影戏如何发端又从哪里来,这并不是我们所关心的。

看到的就是用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器具剪影进行表演。一面白色幕布后面,表演者手里操纵影人,刀枪剑戟、鸡豚狗彘、三教九流、兵匪官宦,物影幢幢满白幕上比划着,嘴里同时配着音,那时铙钵鼓乐便响成一片。

随你怎么想,总觉得皮影戏就是乡下人手里的小玩艺,玩着玩着就上了戏台子,似乎也难登大雅之堂,但既然上了台面,所以很正经八百的称之皮影戏!就象斗蛐蛐,不过是村头里巷不入流的玩艺,后来被膏粱之徒青睐,一时成为官宦纨绔追逐向往的浮华。以是斗蛐蛐也成为繁华时尚。

皮影戏或许如此!皮影戏由是成为谋生技艺之一途。

某天,村头挑着担子推着鸡公车的一阵人走过,人们好奇的看着这一阵同样好奇的人,不一会,村巷里便传开,唱皮影戏的来了!

“今晚有皮影子看呢!”唐家婆坐在门槛上摘豆角,脸上挂着喜色。

隔壁的左幺叔抽着长旱烟杆子也来了:“皮影子,听说了么?晚上要早点吃了过去!”

“在哪里演皮影子?”

“村头仓库屋里!”

皮影戏台很小,不必兴师动众。里墙边搭起一个简易台子,台上扯起一面白布为幔,以幔为界,台上台下便了然。

戏幔子里人影绰绰,幔缝子里隐约看得见长胡子老叟手里拿着架子鼓,年轻汉子摆放着条凳方桌,一个扎丫角辫的小姑娘,红布袄绿裤子,表情严肃,手里端着茶杯……

仓库里,人们扛着凳子椅子,扶老携幼陆续就来了,呼朋引伴嘈杂一片。

“方家妈,来我这里坐来!”

扯着嗓门:“哎呀,您老来了!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两边就很庄重的走到人群中间握着手,象是隔了千里又十年没见面的朋友,其实两人就隔了一个湾子,湾子就隔了一道土坡子,前天下午在村边那棵核桃树下,还碰在一起交换着抽了对方的烟叶子。

有人空着手来,没带凳子,靠在窗根头,那边角落里就乱叫起来:“这边,哎哎,根儿,这边,一块石头,赶紧!我先替你占着,你赶紧!”

台上一通锣鼓响起,人群安静下来。一个小女孩就出来报幕,大家就盯着那个女孩。

女孩眉眼里透着魅惑,脸上肌肤粉嫩如玉,水红色上衣沿着身体象垂落的轻纱,那细腻的轻纱里,女孩子的身体恰象二三月里待放的花蕾,随时一场雨,随时就破土而出。起伏迭宕的身体在灯下闪着光晕,让人竟忘了是来看皮影戏的。

女孩报过幕,弯腰鞠躬一刹,妖饶的体态突然就点亮了黑暗墙角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一个年岁相仿的男孩心里燃烧着!男孩荒芜的心里突然有了萌芽。也是从那一刻起,男孩知道了这世上另一种让人心悸的美好!

“哪家的姑娘,赶明儿就留在村里上门吧!”

“给您家做媳妇去!”

“不,还是给您家做媳妇吧!”

两边里就谦虚着彼此推让,倒好象台上的女孩子真成了自家什物,拿着自己家东西在那里有有模似样客套着。

白幕上奔来匹小小马,马背上骑着一个顶盔戴甲小将,手握长戟,衣袂飘飘,盔顶上长翎也神气的摇晃着。小将跨马挥戟,迎面来一素衣弱女子,后面一髭须恶男正追赶,女子就跪倒小将马前,长袖遮面悲悲切切。

台下老太太盯着幕布,嘴里叹息:“真是可怜呀!”

性急的老叟们狠狠抽着旱烟管:“那个武将为什么不把那个恶棍杀了!”

白幕上恶棍开始奔逃,小将在后面追,就那么一直追,一直追不上,恶棍不知何时消失在白幕上。台下人群骚动起来。

“笨,追了半天追不上!”

几个老太太就很生气:“那么一拃,就一拃远!他还让他跑了,你说气不气人!”

很泄气,台下就杂乱不堪,嗑瓜子的、吃玉米花的,有的还带了两张玉米面饼子啃起来。

大家吃着东西唠着闲。女人们把各自带的瓜子米花拿出来请别人吃,自己也吃别人的黄豆泡豌豆,说着家长里短,浑不知这是看皮影戏来了。

你家二女子真孝顺,过个生日还从城里打了两壶酒,那么远!

你家结儿也不错呀!见了人总是打躬作揖,这可真懂礼情这孩子!

我家结儿都二十出头了,你家二女子……

我二女子呀!她自己那边有中意的婆家了!

哦哦,是吧……

聊着的语气就失望透顶了。

台上演了些什么,谁也没认真看,那白布上影子颠来倒去晃着,让人头晕目眩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场子里就喧哗起来,台上的白幕拉开,还是开场那女孩子,后面影子戏全体班子成员跟随。

台下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女孩子嘴角含笑,腮满桃花,道声演出结束,谢幕,又深深鞠了一躬!

那时,夜风从仓库窗口吹进来。

看着嘈杂退场的人群,一个男孩子呆呆立在窗角落里,眸光呆呆看着那谢幕的女孩子,目送着一直走向后台。

男孩心里的萌芽正在长大开花。感觉自己连同那个女孩子都成了白幕上的影子,成了那场戏中的主角。

影子戏散场了,男孩心里的花开着开着就败了。

 

三、小村京戏

那提笼架鸟游手好闲的少主人,油壁香车兰麝袭人的女子,摇着折扇捧着茶壶肥胖男子,被一众下人服侍着体态发福的老妇,悠闲的向着戏园子去,而那戏园子里,桌上茶水瓜子,座上铺红垫软,边上檀香袅绕……这情形大约是书上描摩的有钱有闲人听戏的情景了。

村子里也听过戏,唯一的一场戏!这戏不是皮影戏,是京戏!在村人眼里,皮影戏总有些小家子气,而京戏,却象是大路尖货,身价不菲。京戏进村,倒有屈尊纡贵之嫌!

纵如此,村人对京戏似乎总提不起兴趣,实在没有那帮说起京剧就兴趣浓郁者的闲心,那种人多是喝茶嗑瓜子摇扇子提笼架鸟满大街溜的纨绔,如果不是,也是那旧时的帮闲、蔑片之属,一说起戏园子就兴致满满,就油头头粉面油嘴滑舌,就这个旦那个角这个青衣那个小生,耳熟能详,这让村人觉得就是吃饱了撑的,所以闲来无事,所以这些乱七八糟。

戏班子进村了,消息早已家喻户晓。

灶头炒着菜的两个人商议晚上要不要去看戏。去吧?听说京戏似乎没什么看头!不去?又有些不舍,毕竟还有戏看。最后,去!

两个女人村路上碰到了,也交换意见,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戏?犹豫了一会,去吧!

隔壁左右出门碰见了打个招呼,晚上看戏去的么?去!哦,我们也去!

天还未黑定,家家户户就出门了,大家在门外,手里提着凳子椅子,立在禾场里等。

还有猪食要喂,哦,对了鸡笼门要闭上的,前几天被黄鼠狼偷了一只芦花鸡跑了!碗柜要上栓子,这次一定要上紧,那只猫成精了,居然会开柜门!

忙完了,吹熄灯,摸黑从桌上拿起钥匙锁子,又摸黑走到大门外,禾场里一家人正等着锁门。

湾子里的人出发了。人们扛着椅凳,沿着田梗一路迆逦,暮色的山路上,断续的人影向着村头走去。

戏台是早搭好的,碗粗的松木檀子起架,寸厚的松木板铺垫,巨大的爪钉钉在所有榫接处,台子的三面已拉起幔帷,只等演员们上场。

场子里挤满人,前湾后湾本村外村,说话抽烟侃山,瓜子米花泡豌豆炒米,老远就听得见一片纷攘里夹杂着咔嘣嘁嚓声,感觉那满场里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大阵山鼠在偷吃粮食。

戏台子后面是一间临时搭建的演员帐篷,里面灯火通明,透过那厚重的门帘,里面许多人正对镜描妆。

耳际里一声铙钵,场子里刹时静止。

一众穿着戏服已描好妆的人,手里握着二胡月琴、唢呐笙箫、埙笛檀板、单皮鼓堂鼓、大锣小锣、铙钵撞钟、云锣镲锅这些一笼统上场了。

一个花旦扮相的年轻女子上场报幕,虽然化着浓妆,但女子丰腴的体态令全场男人的目光瞬间被拉直。女子挽起水袖对着场子轻轻一揖,又轻轻抖开袖摆,袅袅如风走到幕后。场上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开场锣鼓响起。一旦一青衣对白。

旦云老夫人着红娘问长老去了,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

青衣: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

旦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

青衣: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姐姐话: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姐姐拈香。

……

旦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只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

……

这些唱词对白,村人哪里会懂?至于生末净旦丑更是闻所未闻!只是那二胡月琴、琐呐笙箫、埙笛檀板、铙钵堂鼓一片热闹汹涌,台上各色人等手眼声步唱念做打让人眼花缭乱。

虽听不明白,但台下的老叟老妪们跟着咿咿呀呀摇头晃脑,神醉而神闲。除此外,场子里的男人女人都昏昏欲睡了。

一个老生着白底长履抖擞精神,那唱腔直如黄宗羲笔下柳敬亭,刀剑铁骑,飒然浮空,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

唱至激愤处,奋力迈步踏下,轰然一声,全场愕然,戏台一角瞬间垮塌。台上那一众乐师连同老生翻身掉落台下。

村长立马招呼现场男人们抢修戏台。

终于戏台修整好。

还是之前那女子,小步莲花,款款出来,报幕:请欣赏《汉宫秋》!

男人们精神就又振作起来。

报过幕,女人并不下场,台上鼓弦声起,女人拂袖轻唱: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

老头老妪们跟着鼓点铙钵摇头晃脑,台下男人盯着台上那姿容曼妙的花旦,女人们哄着怀里的孩子,小声说,孩子睡着了,要不我们回家吧。男人迟疑着摇摇头,眼睛复又盯着台上女人的腰肢。女人抱着孩子又开始昏昏欲睡。

月斜云遮,长河窅眇,不知何时,不知是不是还做了一个梦,突然惊醒,耳际里杂沓纷乱着,努力睁开眼,人影绰绰,四散着向场外走。

走哦!哎英子,走一起走!

路还看得见不?

夜色不知何时竟幽暗了许多,路也看不清了。

老叟老妪还在感慨,这戏唱得多好,天哪,那个男的竟把那个女的杀死……

没看明白也没听明白,在那铙钵鼓萧声里,那个干旱欲死的灵魂突然被醍醐灌顶,突然蠕动着生机,在挣扎,在喘息……

好长时间,男人们还在想着那报幕兼着花旦的女子,偶尔会闲聊起,但不说女子,只说那一次听戏的事,似乎那戏便是那女子,而那女子便是戏。

只不过,月余,忽有传闻说那女子在一次演出中,戏台意外垮塌,女子从台上摔下殒命。

听到传闻的男人们无比震惊,那么好的女人,从此香消玉殒!

只是逝者已矣,而京戏,从此再未光顾过小村!

小村历史上,第一次来京剧班子,也是最后一次来京剧班子了!

 

四、江湖猴把戏和魔术

猴把戏是江湖人的杂耍,市井俚俗,多在深街陋巷或野村荒落,城里人不屑看,有钱人不愿看,所以是不入流的。不入流的猴把戏带着很浓厚的江湖味道!

偶尔村路走过几个人影,大人和孩子,扛着被子棉絮捆,身后小拉车上装着锅碗瓢盆,那个小女孩手里牵着一根指头粗细的麻绳,绳子的另一端是一个铁项圈,项圈里套着猴子头,这是一匹大猴子,那匹猴子无忧无虑的样子,坐在小拉车的凳子上,眼睛呆看着两边的村庄和野地,一会就又低下脑袋浑身这里摸摸那里捏捏,象在捉虫挠痒,坐卧不宁,任凭小拉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出一阵拉一阵的“哐当”。

另一只小猴子被带头老者顶在肩膀上,小猴子身上栓着锁链子,圆睁着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地上看看,天上看看,无事可作,依旧呆在那老者肩上,随着身下人的脚步起伏一颤一颤,终于就觉得万般无味,于是掀起自己的身子抓挠一阵,最后干脆将那老者头上毡帽摘掉,露出那一团乱蓬蓬花白头发。

老者面无表情走着,任猴子在头顶拔弄捣乱,默默抽着那支旱烟管,烟管叉在一边的嘴角,烟从另一边嘴角往外出着,一锅烟烧完才拔出烟嘴子,奋力喷出烟灰,从荷包里扯出一只揉皱的塑料袋,捏一撮烟丝,装好烟锅,划根火柴点着,就又叉回嘴丫子里了。

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外,还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猴子,不大不小的猴子蹲在另一个中年汉子肩上,这只猴子很安静,眼睛呆呆看着远方,很深的眸光里,似乎在想什么,想起它曾经的家?那个千里之外草木繁华的山林?那山林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岁月?那眸光里,似乎还有陪伴主人们四处漂泊的沧桑和艰辛!

这一家三口猴子,似乎就是两个成人带一个孩子。人和猴子外,后面还有一只白背花脸小小狗,疲惫不堪的紧跟着步伐。

猴把戏班子出现在村头,孩子们便一路跟随,不敢靠得太近,怕猴子恼了抓挠陌生人,甚至就有人被猴子给抓瞎眼睛的传说。

到晚饭时分,村里大人们就都知道来猴把戏班子了。

猴把戏就是这么不经意的来,村人也这样不经意的得到消息,至于有没有猴把戏看,这个就不确定。有时村里会很郑重邀请路过的艺人班子,这时每家每户便会接到通知,到村里那间仓库前的场子里集体看猴把戏。

猴把戏不同于皮影子戏和京戏,很少晚上演出,多在白天。人们放下手里的农活,到了饭点的就赶紧吃饭,吃过饭匆匆洗把脸,也不及掸掉身上的草屑和尘土,左邻右舍,大家招呼一声,走着聊着就到了村中心仓库前的场子上。

猴把戏多是随机性的,江湖艺人们匆匆演过这一场,便收拾了家什,一队人带着猴子们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很象是赶场子。

村人们看猴把戏便也随意得多。也不带椅凳,场子上若有凳子的便已被抢先坐满,没有凳子大家就站着,不愿意站的就搬几块石头权当坐具。

人们围着猴戏场子,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身子矮的往前挤,身子瘦的往人缝子里钻,胖子挤成针,瘦子挤成筋,有人挤掉鞋子,有人挤丢帽子。眼见着就挤不动了,中间的场子越围越小,那领头的艺人挥出鞭子,沿着人们脚尖划出圈子,所有人后退,人影推搡踉跄。

有人就站到仓库的屋檐下,那里地势高,有人就爬到场边的桑树丫子上,突然尖叫起来,那上树的人竟没留意到枝头挂着碗口大一蜂窝,马蜂“嗡”地腾起,现场乱成一锅粥,人们自顾手遮了头四散逃窜,夹杂着猴子“吱吱”尖叫。

蔽空而至的野蜂象迅疾的轰炸机梯队,紧紧咬着目标,一波接一波疾速俯冲,人群就又起着尖叫。有人竟顾不得狼狈,三两把捋下衣服覆在头上,跟着往地上一趴,马蜂侦看一番,无果而去。

混乱场面让村长气急败坏,在场子顶头大声喝叫着。

马蜂出足了气,飞回蜂巢,地上的混乱渐渐平歇下来。人们带着惶惶表情向着戏场围过去。却还有一人衣服遮头翘臀趴在地上,村长上前一脚,场子里哄堂大笑!桂子满脸胀红从地上爬起来。村长斥责到,上树的是你吧?惹着马蜂的是你吧?趴在地上出洋相的是你吧?平时村里吊儿郎当的是你吧?干活偷懒的是你吧……

一气之下,村长新账旧账新仇旧恨迸发,列举了桂子数十条罪状,桂子哑然,人群继续哄笑!

猴戏就开场了,猴子滚铁环、猴子爬桅杆、猴子挑水、猴子推鸡公车……艺人手里的红鞭鞘不停的在空中甩出“噼啪”,猴子们惶恐着唯命是从,鞭鞘甩出不同节拍,猴子便在桅杆上、鞭鞘下翻筋斗,跳橡皮筋。

村人们哈哈大笑着。看着看着就又叹息,眼下的猴子,似乎就是那只大闹天宫令诸神闻风丧胆的泼猴,不想竟沦落到在江湖艺人皮鞭下俯首听命的下场!

猴把戏就穿插着小狗跳火圈。老艺人看着一动不想动的狗狗,手里拿出一块饼干,嘴里唱着诸如:“狗儿狗儿你听仔细,想吃麻糖你休提,你若跳过火圈去,我会给你好饭吃!”或者:“我今让你去跳圈,你要帮我把心宽!”这些随口现编押韵的打油调,唱着,那只小狗就聚精会神望着主人,似乎就听懂了主人的意思,飞身纵起,象一道优雅闪电从一个个火圈掠过。

无论狗还是猴,它们都是浪迹江湖艺人的忠实伴侣和衣食父母,主人有饭吃,它们就分一杯羹,想来主人应该不会亏待跟随自己一路风霜的它们吧!

猴戏很精彩,但时间也短,艺人们收着场子,人们还意犹未尽。

下次又有猴把戏,人们便又蜂拥而至,这一次,竟将仓库前那一排村里大会主席台用的背椅全踩塌……

又下一次,华兰端着饭碗挤在人堆里,从碗里拔出辣椒丝喂猴子,被辣得呲牙咧嘴的猴子禁不住火冒三丈,飞扑过去一阵狂撕乱扯,吓破胆的华兰一头跌在檐阶石角上晕厥……

再后来,猴把戏艺人和村长接洽不拢,大约是村里没有多余闲钱了。只好带着猴子们继续向前到别一个村子去碰运气。

猴把戏让村人入迷!没有猴把戏看,就去别村蹭运气,包里揣着卖了一头耕牛钱的木根,挤在人堆里看着猴戏,笑得前仰后合,猴戏散场,包里的钱不翼而飞,木根又腿一软,瘫倒在地。

玩猴把戏的也兼带着玩魔术,一个班子里有耍猴,有魔术杂技,内容就丰富了许多。

有一次,村里来了独人的猴把戏班子,一人一猴一狗,一个人演?村长推脱,班主便找到村校,好说歹说,求校长表演一次,多少赚点路费。来人的恳求和落魄处境让校长心生怜悯,答应自掏腰包请这独人班子演一场。

谈妥就开演,村里没人知道消息,我们安静坐在操场上独享盛宴。

耍猴逗狗都表演过,开始表演魔术,我那个同窗看着班主手中倏忽不见的道具,自作聪明的连声说:“假的假的!”

班主微微一笑:“假的吗?”

“假的!”

班主拿起一只碗,放在我那个同窗腹部,用个小锤,一锤一锤,碗一点一点,眼睁睁被钉进了肚子里。

自作聪明的同窗大惊失色!

“假的吗?”

“……”

班主再不理会,转身去表演别的曲目,越想越怕的同窗竟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嘴里嚷到:“你把碗钉进我肚子里,赶紧帮我挖出来!”

我们哄笑着!

班主看看哭得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人,不紧不慢走过去,拿根木片,一点一点,那碗就一截一截从肚皮上抠出来了。

碗终于挖出来,吃了一颗定心丸的同学自此再不敢说魔术是假的了!

为感谢学校的盛情,猴把戏在魔术后额外加了一场戏,艺人表演硬气功,劈砖顶枪尖,整圈反转手臂,我注意到一个极小的细节,班主在反转手臂时,脸上突然露出痛楚的表情。

表演过,班主向校长讨一碗水喝,端来水的时候,班主双手却不能动弹,校长将水递到嘴边,班主一口一口啜饮着。

第二天,校长在教室声音很沉重:“你们知道吗?昨天那个班主表演气功,胳膊扭伤了!在我办公室休息了好几个时辰才缓过来!”

那一刻,教室里的我,心里竟有莫名的伤痛,背井离乡卖艺为生,一人一猴一狗,是怎样艰辛与凄惶?

《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人用自己的小聪明欺瞒小小的猴子,同弱者被强者操控于股掌之上的终极命运有何异处?欺瞒者自以为聪明,他们又哪里知道,这并非被欺瞒者的愚笨,实在是处于弱肉强食的地位呀!小小的猴子在皮鞭棍棒下,为一日三餐取悦看客,不过是命运的无奈选择!而那一生颠簸流离的弄猴人,不也在命运的操控下,匍匐在生活底层吗?弄猴人与猴,他们其实都是生活的弱者!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一个人的缺点正象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它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给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是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的新标识!

这明明是无耻人类的缩影,却拿可怜的猴子来隐喻,是人性的卑劣还是猴子的无辜呢?

猴把戏,一个小生命的影像写照!只不过,那过去的猴戏从此睽违,成为生命中的短暂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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