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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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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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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愿天堂梨花开


——与彭荆风先生的一段往事

苏红鸣


近日在《文艺报》上读到作家王蒙先生的一篇忆彭荆风老师的文章——《彭荆风永葆活力》。文章不长,四五百字,却似简笔素描,寥寥数语,彭老先生率性爽直的形象便跃然纸上。王蒙先生说“他这一辈子,活得有声有色,没有亏待他人与自己”。话很朴实,但正是这种走心的表白让人感动之余无不带着些许艳羡的味道。是啊,能一辈子活得有声有色该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不亏待他人,也不亏待自己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艺术?文章还特意配发了一帧彭老先生身前的照片:满头银发,古铜色的脸膛,着翠色体恤,橄榄绿军裤,黑皮带上铁质的掺扣闪闪发光,肩挎一条枣红色的包带,红绿相衬,色彩鲜明,透露出一股蓬勃跃动的生命张力。彭老先生目视前方,双目囧囧有神,略显沧桑的脸浅浅的笑着,像正沉醉于眼前那一派壮丽的山河画卷之中。

初次与彭老先生见面,是缘于杂志社十多年前组织的“一课三讲”活动,彼时我们邀请彭老先生和一位大学教授、一位中学老师同台共讲课文篇目《驿路梨花》。作为中学课本里的经典名篇,我对《驿路梨花》记忆深刻,虽说不上倒背如流,但文中苍莽且带神秘传说的哀牢山、令人口舌生津的盐巴、夜晚给人以温暖的火堆都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我奉单位委派前去接机,在前去的路上,我的心里反复想像着这位课文的作者,一位写出过《解放大西南》史诗般巨著的军旅作家的模样,是威武严肃抑或是如邻家老爷子一般没有陌生感?我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想象着遇见彭老先生的时刻;一遍一遍地采排着事先准备好的开场白。子夜,当飞机缓缓降落在天河机场的跑道上时,我和接机的司机顿时困意全消,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儿,我们太渴望见到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老者了。

旅客们鱼贯而出,一位银发的老者健步往出口走来,他腰板笔直,精神矍铄,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旁边的女士推着行李车一路慢跑紧跟在后面。从老者走路时的神态,我约莫猜到了眼前这位老人可能就是彭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彭鸽子老师。我快步迎上前去,试探着喊了一声,彭老师。老人立马向我这边看了过来,人未到近前,声音已如洪钟般传了过来:”你好,我是彭荆风,你是洪鸣吧,这是我的女儿彭鸽子.”他扭头指了指。我赶紧点点头,羞涩地伸出手,彭老先生微笑着用力握着我和司机的手说:“辛苦你们了,飞机晚点害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鸽子老师满脸笑容,笑容里是满满地歉意。望着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这分明就是一位和蔼的长者啊,他笑的那么平易近人,话说的那么暖心窝子,瞬间驱散了那冬日子夜时分经久不消的寒意。

我们陪着彭老父女从天河机场驱车前往桂子山宾馆,一路上彭老精神很好,他看着道路两边飞速生长的高楼,灯火璀璨的武汉江滩,感慨着武汉的巨变。汽车悄无声息地驶过长江二桥,彭老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主动与我聊起了他的生平,他的创作,还问了不少我的事情。一下子让我这个年轻人不再紧张,无处安放的双手也找到了位置。他的话朴素平实,用语铿锵有力,没有过多的形容词,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口吻,倒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者面对久违的朋友,在一起拉家常。鸽子老师不时在旁边补正父亲的遗漏,一些生动的小故事在她的口中娓娓道来,让我沉醉其中,以至于到了宾馆门口尽然忘记先行下来帮老先生打开车门,我连忙致歉,彭老先生搂着我的肩说”一起走!”。望着眼前的这位七十八岁高龄的老者,不也正如他笔下那连绵横亘的哀牢山一般么?

次日活动现场,彭老先生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余名中学老师侃侃而谈,他畅谈《驿路梨花》创作的缘由,谈文中表达的思想,谈课文中容易忽视的细节,谈文学界对这篇文章的臧否。他思维清晰,吐词清楚,神情挥撒自若,完全看不出他已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尽量用老师们听得懂的语言,雄浑中略有一丝尖细的嗓音仿佛把听众们带到了苍茫的哀牢山,带到了难以攀爬的陡峭悬崖,带到了“峰回路转又一村”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屋,带到了泛着温暖火光的火塘边……他如数家珍,仿佛这篇文章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他对她的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胸。当有老师提问如待看待有人批评这篇文章主旋律过强时,他古铜色的脸微微涨红,双目微张,浓密的眉毛上扬,用沙哑的嗓音平静的反问道,主旋律就不是文学了吗?主旋律就不是真善美了吗?他语速比刚才快了些许,他说,“说《驿路梨花》没有主旋律,我不同意,但说它都是主旋律,我也不同意。当然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每一个读者对作品的的感觉都会不同。《驿路梨花》只是想表达对边地少数民族的朴实美德的真情赞美,要说这是主旋律,这也是包含了对真善美热情呼唤的主旋律。”老师们频频点头,用理解的目光迎着他的话语,用赞许的眼神为他精彩的回答投去敬佩的目光。是啊,文学为什么不能有主旋律?难道只有躲避了崇高、壮丽、伟大才是真文学?难道只有情爱、轻佻、渺小才能是真文学?

课讲完了,老师们自发排起了长队,有的捧来了中学课本,有的掏出了笔记本,有的拿起宾馆床头的记事本,毕恭毕敬地请彭老签名留念。彭老一丝不苟地在课本的边缘处,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有的还写上了短短几句祝福的话语,只到最后一名读者面带微笑满意离去。我看见彭老先生放下笔,甩了甩久握钢笔的手,轻轻捶了捶背,他的女儿鸽子老师连忙弯腰扶起父亲,眼里满是心疼,毕竟快八十岁的老人已经连续坐了三四个小时啊。

当天晚上,我到彭老房间拜访,他正在和几位中学老师开心地聊天。他满脸笑容,可能因为晚上小酌了几杯,愈发显得红光满面,他的女儿在旁边帮忙端茶倒水。他们谈得很投机,时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看着他们的兴致如此高涨,我不想打扰他们,正打算轻轻退出时,彭老一抬头看到了我,他站起来热情地把我迎到身边,指了指他坐的沙发扶手,笑着说,委屈你,就坐这儿。我被彭老拉着坐在他的身边,彭老说,鸽子,来给我和洪鸣小友照一张像吧,这几天他为我们忙坏了。于是在那幅绛紫色天鹅绒的落地窗帘前,彭老端坐在红木沙发里,我半坐扶手,斜歪着身子,拉着彭老的手留下了珍贵的影像。照片中的彭老浅浅的笑着,柔和的灯光斜照着他满头的银发,愈发显得慈祥可敬。

此次会议,还邀请了舒婷、叶文玲、孙绍振、王先霈等一批学者名流。会后,杂志社热情邀请他们游览了神农架、武当山、三峡大坝等湖北风景名胜,彭老以近八十岁的高龄全程走完所有的游览地,众人对他的体力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会后不久的春节前夕,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云南的贺卡,字方方正正,个个遒劲有力,上书:

洪鸣:春节好!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事业有成!我们常常会记起你在武汉对我们的热情照拂。握手。

彭荆风、鸽子于云南。2006.1。

迄今为止,那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贺卡,那分明又不是一张普通的贺卡,它饱含着一位和蔼的长者泥土般朴素的感恩情怀,一份对年青后学们的鞭策和鼓励……

时间过得飞快,一别数十年。没曾想到再次得到消息是一年前,我们的彭老先生走了。看着那张泛黄的贺年片,我分明又看到了满头银发,健步如飞,健谈爽直的彭老师……

唯愿天堂也有梨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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