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的干爹

我最可恨的就是干爹！什么干爹，简直就是个丑八怪！他比我那身高一米六八的亲爹还高一个头，瘦得像一根电线杆。他没了右手，村里人都喊他“一把手”；没了裤裆里的东西，有的人暗地里骂他是“太监”。他右边脸白净，左边脸烧疤，一说话就瞪两个牛蛋眼，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叫我可怕。这个干爹，他自己承认，我的爹娘承认，我表面上也不敢不承认，但在内心里我却是一百个不承认，一见面就赶紧远远地躲开他。

对于我的不尊敬干爹，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没少挨亲爹的数落。亲爹教育我说，干爹名叫高宏亮，1932年生人，本是个英俊小伙子，1951年上了朝鲜战场，被飞机炸坏了胯下和右手，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左边脸。他不喜欢住在新乡荣校，1956年返回了家乡，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就一直独自生活。他是个英雄，是一个最可爱的人。因为我六岁时被他从沁河里救出了性命，因此才认他当了干爹。母亲也鼻一把泪一把地劝导我“不知感恩不如狗，滴水之恩涌泉报”的人生道理。我听后不再讨厌高宏亮这个丑八怪了，依稀回忆起了是有过掉进河里这回事。

那是我六岁的时候，还没上小学。太阳猛照六月天，天降火，地冒烟，一丝风儿也没有，天地之间就像一个大蒸笼。我偷偷地跟着几个大孩子到村子南面的沁河里头去洗澡。我本来在岸边的浅水里玩耍，羡慕大孩子们在深水处打水仗，就不知深浅地向河中走去，冷不防跌进了深坑，接着被激流卷进了漩涡，吓得几个大孩子大呼小叫，没人敢去搭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啊不吃、啊不吃、啊不吃……沉入了水底，没有了任何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还是大喊啊不吃，啊不吃，母亲泪流满面地告诉我，是高宏亮奋不顾身救出了我，我已喝饱了肚子，没了呼吸，是高宏亮将我放在生产队的驴背上，牵着驴不停地行走，颠簸出了我肚子里的河水，又对我口对口呼吸，进行溺水急救，才把我救活了性命。

我的父母为了感谢高宏亮的救命大恩，就要求高宏亮同意认我为干儿子。高宏亮爽快地答应了。

我的父母和高宏亮双方都做了几天的充分准备。按照本地风俗，拜干爹要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届时，做父母的除了要准备丰盛的酒席外，还要替自己的孩子预备孝敬干爹的礼物。这份礼物中，最重要的是送给干爹的一顶帽子，寓意要他从此担负起当爹的头衔与责任。另外，还要配上一身新衣服和四样礼物。当然，干爹也不是只进不出，干爹要回赠给干儿子两个铁（搪瓷）饭碗，两双筷子和一把长命锁，连干儿媳妇的碗筷也预先包括在内了。另外，还要有一套新衣服，鞋袜、帽子等物品。为了这些礼物，据说花去了高宏亮的很多伤残抚恤金。

到了举行隆重的认亲仪式那天，我躺在床上越想越不是滋味，认为我的亲爹英俊漂亮，认个干爹更要英俊漂亮，认个丑八怪当干爹，以后小朋友们整天都要笑话我，叫我怎么出门？我不能干，我坚决不干！于是就借口头晕肚疼，说什么也不起床。

到了中午时分，认亲的酒宴摆好了，主持人、见证人和宾客们全都到齐了。该我给高宏亮跪拜磕头的时候，我仍然赖在床上。为了保证隆重仪式的顺利进行，我的亲爹就笑着对大家说：“小儿尚需康复，不便起床。我们夫妻二人代替小儿三跪九叩，拜谢他干爹的救命大恩。从此以后，我的儿子也是他的亲儿子！”高宏亮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哆嗦着嘴唇颤声说：“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从此，不管我承认不承认，这个无儿无女的高宏亮就理直气壮地当上了我的干爹。我的父母对我这个独生子比较溺爱；无儿女的男人心肠硬，高宏亮对我是心毒手狠，把我管理得特别严格。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刮风下雨，我的父母亲就不叫我去上学了。高宏亮却打着雨伞跑过来，强行把我背到了小学校教室的门口。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和同学打架，害怕老师批评，就逃学跑到了河堤上玩耍。高宏亮发现后，就把我按在地上，把我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一顿。打那以后，我恨他入骨，但再也不敢逃学了。他的巴掌真毒啊，我刻骨铭心，害怕再次遭到毒打，牢牢记住了一辈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不管是赤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大雪纷飞的寒冬，我上学下学他都准时地远远监视我，我就像成了一个没有自主权的风筝，长长的线绳始终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无论无何也摆脱不了他的控制，我在心里恨死了他。

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暗暗地谈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高一的时候认识的，到了高二的时候发展为男女朋友，她给我带来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于是我们恋爱了。我在课堂上想她，期盼着放学的铃声。放学后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想方设法寻找快乐，于是就把作业这回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更加地想和她在一起，于是我就开始逃课，跑去和她约会相见。我睁开眼是她，闭上眼还是她，我的学习成绩开始从山顶滑向地面，考试分数下来了，一向成绩优秀的我却没有考及格。

有一次下了夜自习，我和她约会在我们学校小花园的树林里，在浪漫的灯光透过树枝空隙的照射下，我看见了她俊俏的脸蛋、雪白的脖颈。透过她那件薄薄的白衬衫，我能看见她的小乳房被绷得紧紧地颤抖，就像两只扑扑楞楞的小白鸽。这种感觉让我浑身燥热，我感到自己的下身正在膨胀。她的身体，香味淡淡的，却沁入我的心肺。我激动得额上出汗，她伸出手，用手绢来给我擦汗。她右手几个指头呈兰花状，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手绢，在我额上走过，而她的无名指，却轻轻地滑在我的面颊上。她的触摸太神奇太美妙，让我一阵战栗。我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搂住了她的细腰，我的脸顺着她的脖子往上升高，让我的胸肌贴上了她的乳房。我感到她的身子是火球，我一下子被这个火球点燃，浑身燃烧了起来，就伸出双臂，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蓄谋已久想抓现行的班主任的咳嗽声。这熟悉的声音像旱地惊雷，吓得俺俩分头逃窜。

第二天，班主任就将我早恋引起成绩下滑的实情秘密地通知了我的家长，我的父亲只是叹气，母亲只会哭泣，他俩对我这个独苗苗只会娇生惯养，根本不敢对我“戗槎”，面对我这个性格倔强的小皇帝，他俩愁白了头发，束手无策。

高宏亮从我的亲爹嘴里得知了这个详情，就趁着星期天把我堵到了我在家中的卧室里。他铁青着脸，给我上起了政治课：“我的乖儿啊，马上就到高三，离高考只剩一年了，你要用心读书，把成绩搞上去。考上了大学，啥样的媳妇找不到？考不上大学，连这个女孩也不会跟你，早恋难结好果子！”

我反驳他说：“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闹"三角恋爱"时只有十四、五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作曲者聂耳在中学时代就谈恋爱了。从古到今，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在老社会，我的年纪早就当爹了。我现在已经十八岁了，谈个恋爱很正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反对我谈恋爱，是因为你没有这种情感和功能！”

俗话说：“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我头脑发热，口不择言，揭了他的短，气得他暴跳如雷，伸开巴掌就想打我，但他的巴掌高高扬起，又轻轻放下，流出了眼泪，转脸跑了出去。

高宏亮千方百计找到了那个女孩的家长，自称是我的父亲，要和女孩的父亲商谈俺俩订婚的终身大事。那家人一看高宏亮的丑八怪模样，就婉言谢绝，礼送他出门，很快就将那个女孩转学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对高宏亮恨得咬牙切齿，痛恨他破坏了我的爱情。我在学校里出了风声，成了“名角”，没了女朋友，也没有哪个女孩再敢和我谈恋爱。在班主任的监督和鼓励下，我只好把爱情的那把火熄灭了，专心用于学习，成绩很快就成了全班第二名。

我接到考上郑州大学通知书的时候，高宏亮每天都唱怀梆戏，走起路来像驾云，也不知他有什么资格傻高兴？

我的亲爹给我举办“升学宴”的时候，让高宏亮坐到了首位上。他开怀畅饮，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是呵呵呵地傻笑着，满脸的幸福就像盛开了一朵朵红菊花。我的母亲捧给了他一身新衣服，说是我用乡、村两级发的奖金买来孝敬他的，他霎时泪流满面。咦，奇了怪了，我啥时候干过这事？完全是我的母亲在弄虚作假！

我就要去郑州上大学了，高宏亮跟着我父母送我上火车，他几次都想抱抱我，我却设法躲开了，没有叫他的阴谋得逞。这一次我总算远远地离开了他，不用看他的丑脸了，我的心里感到特别地轻松。

我在上大一的时候，高宏亮大雪天赶到学校来看我，我赶紧跑到学校门口截住了他。他戴着黑皮帽，围着羊绒围巾，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我对身边的同学说，这个人是我的老乡。高宏亮说他接到了我母亲转交给他的棉帽和围巾，对我不舍吃不舍穿用勤工俭学的钱给他买礼物特别感动，非常想念我，就忍不住跑来看看，给我送几个钱，叫我别节省。我明白这又是我的母亲弄虚作假搞的鬼，我坚决不要他的钱，领他到小饭馆里吃了碗羊肉烩面，借口学习太紧没时间，尽快打发他返回家。

1985年的春天，我在上大三。我的母亲给我慌慌张张打电话转告说：“爹病危，速回。”我立即赶回了家，看见我的亲爹身体好好的，正在家里忙活。我斥责母亲说假话，耽误了我紧张的学习时间。我的母亲说，是我的干爹病危，再大的事也得为这来让路！

我的干爹高宏亮一发现有病就是肝癌晚期，我的父母陪他在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肿瘤科病房住了一个多月，眼看快要不行了，就赶紧把他运回了家中。他躺在床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一双大眼一直努力地睁开着。我的母亲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就是想最后见我一面才肯闭眼。

母亲拉着我来到了我干爹的床前，母亲几次强逼我喊爹，我嘴唇动弹了几次，也没有喊出声来。

我干爹看见了我的脸，看见了我的嘴唇在动，就露出了微笑的模样，闭上了两眼，头一歪，永远地走了。

我的父母嚎啕大哭，逼我跪在床前，我不肯跪下来。我的父母就跪到了床前。我的母亲哭着对我说，自从我认他当了干爹，他就包揽了我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的上学费用，生怕我不花他的钱，就要求我的父母严格保密，昨天晚上又把他为我娶媳妇而积攒的银行存单也给了我的母亲。他每月的伤残抚恤金很有限，他省吃俭用，心里没有他自己，认为我就是他的骄傲，心里只装着我这个干儿子。现在我的干爹走了，是我应该知道一切的时候了。

我惊呆了，吓傻了，脑子里一盆浆糊，慢慢地变成了面条条，条条缕缕又凝成了清晰的一点，深深感到了我以前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是个连猪狗也不如的负心人。我要忏悔，我要赎罪，我要痛改前非，我要重新做人！他是我生命的大恩人，是我学业的资助人，是我人生的护航人，是我前进的领路人。我现在失去了他，才感到了他对我的天大恩情，地大福荫。

我懊悔自己醒悟得太迟太迟，我要加倍报答干爹的恩情。我为干爹用温水擦洗了他的全身，又为他穿上了我母亲为他预备的送老衣裳。我仔细端详着他那布满烧伤疤痕的左脸，就像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英雄花；我深情地抚摸着他那高瘦的身体，就像瞻仰着一条巍峨的山脉。我跪了下来，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我可恨的干爹啊，我恨你死得太早了，我恨你没有给我留下报恩的机会啊！”我把头磕在床帮上嗵嗵直响，额头破了，血流了一脸。

我的父母主持了我干爹的丧事，竭尽家资，买来了贵重的柏木棺材，所需用品全是高档，葬礼举办得特别隆重。我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面，痛哭失声。

唢呐悲嚎，鞭炮轰鸣，棺材被抬起，我摔了老盆，领大头、扛魂幡。那一刻，悲哀前所未有地袭来。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胸膛像鼓风机一样响动，震颤。我心肺撕裂，沉重地蹦出了一声“我的爹啊”，这是我们本地对亲生父亲出丧时的称呼，我觉得我的干爹胜过了我的亲爹。

棺材被抬上大街的那一刻，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风，冥纸的飞灰在我的身边盘旋，是我干爹的灵魂飞出棺材，在我的身上轻轻地爱抚，他对我仍然是情深意重、恋恋不舍。

锣鼓铿锵，唢呐高亢，鞭炮声惊天动地。我重重地叩下头去，额头贴着大地，长跪不起，眼泪奔涌，仰天高呼：“我的爹啊！”我的喊声冲上九天云霄，引起了雷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