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话女婿节

大年初二，在我们河南省焦作地区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女婿节”，女婿要带领老婆孩子到“丈人家”去给岳父岳母送礼拜年。古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一天，就是对岳父岳母表示孝敬的日子。这一天，显得特别热闹和喜庆，尤其到了午饭过后，耍女婿的闹喜剧就要上演了。“女婿节”对于女婿有甜也有苦：甜的是，女婿平时见了岳父岳母就像老鼠见了猫，任劳任怨受批评，只有这一天是贵客，吃饭坐首席，能在丈人家享受规格最高的特殊待遇；苦的是，比老婆辈分低的人谁都可以“欺负”女婿，捉弄女婿哭笑不得，关关难过，防不胜防。

在我们这里，岳父岳母将女儿的丈夫称为女婿，妻子把丈夫也称为女婿。我小时候对此感到迷惑不解，就去请教老秀才，当时年已八十三岁的老九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教导我说：“女婿是一个词汇，简称婿，是一种称谓，指‘女儿的丈夫’，有的地方称姑爷。在我们怀庆府八县（今焦作）的方言口语中，女婿也指‘自己的丈夫’。人们常用乘龙快婿、东床等代称女婿，另外还有金龟婿、驸马等称呼。乘龙快婿典出西汉刘向的《列仙传》中的萧史弄玉故事，秦穆公为女儿弄玉择婿萧史，空中飞来一龙一凤，萧史跨龙，弄玉乘凤，翔云而去；东床择婿典出《世说新语·雅量》中东晋太傅郗鉴为女儿选了斜靠在东边的竹床上、坦胸露腹的大书法家王羲之为女婿的故事；将丈夫称为‘金龟婿’，与唐代官员的佩饰有关，均是亲王或三品以上的官员，后世遂以金龟婿代指身份高贵的女婿；驸马原来专指皇帝女婿，因驸马都尉而得名，后世人戏称女婿为驸马。与乘龙快婿、东床婿指女儿的配偶不同，金龟婿侧重于指女子的配偶。”

我听了老秀才的谆谆教导，从此对当“女婿”非常神往。1973年7月22日中午，我终于当上女婿了，从此才真正体验到了当女婿的实际滋味。女婿在老婆孩子、岳父岳母、自己爹妈、婆媳之间不断地周旋，在夹缝里求生存，顾这头还要顾那头，女婿做得好与不好，直接影响到了社会和家庭的稳定，当女婿的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文字实在难表达，谁是女婿谁明白。

1975年的“女婿节”，我结婚还没有过三年，在理论上还属于新女婿。有女婿头衔的人太多了，大街上车流汹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交通拥堵。有㧟篮的、挑担的、推车的、骑自行车的，更多的是拉架子车。女婿的车分为三等：低等的是独轮车，车轮两边的木车架上都可以坐人，但两边的重量必须相等才容易行走，为了保持小推车的平衡，车后面女婿汉的推车秘诀是“握紧把，朝前看，只要屁股扭得欢”。中等的是有两个胶轮的平板架子车，男人在前面肩上挂着攀带，撅屁股弯腰拉着车，车上坐着自己的女人，女人搂着几个孩子盖着一床花被子，车前面放着装满礼品的竹篮子，那女人的幸福味，就别提了！好像是告诉娘家人，恁看看，我有本事吧，出闺时我是一个人，回娘家拉了一大窝！高等的是骑自行车，当时的自行车比今天的宝马车还要金贵，孩子坐大梁，媳妇坐后座，礼物挂车把，男人骑在车座上，车轮飞转，铃声叮当，神气十足，趾高气扬。

那天早饭后，我的爱人认真准备着，先把不足一岁的儿子打扮一新，这是她的最大骄傲，精心准备着回娘家的礼物。俗话说，闺女是娘家的礼物店，这个时候会倾其所有，拿少了寒碜，多拿了闺女有面子，势利眼的娘家嫂子会扒开篮子看，礼物拿少了会黑封脸。别看爱人平时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却一改常态，对我好得太过分，生怕惹我不高兴，怕我到她娘家撂挑子。

上午十点钟，我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满了礼品，爱人抱着儿子坐在后座上。我给爱人开玩笑说：“大年初二定为女婿节的深刻寓意在于二，女婿在家里的地位基本是千年老二，女婿受尽了委屈。今天是女婿节，女婿们都领着老婆去退货，老丈人怕把闺女退回来，就好吃好喝伺候着，结果吃人家的嘴软，就只好带着老婆再回来，唉，还得受委屈，只好再熬一年吧。”爱人在我的背后擂起了粉拳，咒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右手握紧了车把，腾出左拳回身反击，自行车左右摇晃，吓得儿子哇哇大哭。夫妻俩只好既往不咎，停战讲和。爱人在路上反复交待我说：“初二耍女婿，这是农村千古流传的娱乐活动。娘家的家族大，辈份高，小弟、侄儿、孙子辈格外多，有人耍你，说明你的人缘好，福分高，是个喜庆事，戏耍你的人越多越叫好，千万千万可别恼。”

十二里的路程，我嘴里哼着歌，越骑越有劲，不一会儿就到了“丈人家”。

女婿进丈人家门道多，要想顺利过关，见爷们就得敬支烟，见娘们就得给把糖，见小孩就得给张压岁钱，处处都得小心点。听说去年邻居的旺财哥到丈人家，一进门侄儿就端了一盆水，让姑夫洗脸，这脸不能白洗，要掏洗脸钱，还绝不能小气。旺财哥忘了给洗脸钱，洗罢脸在客房规规距距等着上桌吃饭，等到过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还不见喊上桌，心里正嘀咕，只见侄儿拿了一个驴笼套，来客房喊女婿：“哎哎哎，该牵驴上槽了！”套到女婿的脖子上就拉走。吃饭时，桌上的菜不是咸得要死，就是辣得要命，这都是嫂嫂使的坏点子。

前人之鉴，后人之师。我一进丈人家，关关难过钱铺路，事事易成笑为军。不小气，多笑脸，买了个女婿得平安。

这一天，丈母娘全家人，还有热心的亲戚与四邻，全都加入到了戏耍我这个新女婿的队伍中，都想叫我出洋相。

我这个新女婿进入了堂屋，先要跪拜祖先和二老。堂前放有让女婿跪拜用的棉垫，没料到里头塞有劈柴、碎石头，我一跪下就感到双膝刺痛难忍，但又不敢吭声，在一边观察的人早已是笑破了肚皮。

招待我的酒席很排场，专门请了个厨师来做菜，八碟八盘八大碗四个汤，二十八个菜品相当于二十八宿的高档宴会老规矩。还请了两个能说会喝的侄子辈“酒坛子”来陪客，他俩开始还客客气气，酒过三巡就原形毕露，劝酒的能耐是十八般武艺全用上，甚至跪到地上头顶酒杯逼我喝酒，看样子不把我喝倒不算完毕。多亏了我的爱人替我喝酒，才使他俩的阴谋没有得逞。

院子里挤满了二十多个等着戏耍我这个新女婿的小弟、侄子和孙子辈，领头的是住在对门的孙子辈的村剧团丑角演员单孬蛋，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鬼点子很多，孬得出奇，我对他望而生畏，就扮演了个“开明士绅”，主动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交给了他给这些人去买芝麻糖，然后就假装醉酒，躺到了老丈人的卧室里去睡觉。我把房门上住，又顶了一张桌子、两根杠子，固若金汤，稳如泰山。

我侧耳细听，等到这些人全都走光了，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嘱咐爱人再等半个小时后，抱着孩子坐内侄女的架子车返家。我推着自行车，出了后门，骑上车就跑。我如同惊弓之鸟，出村口又飞了一里地，眼看过了小桥就完全脱险了。我正在沾沾自喜，自以为高明，没料到几个赖皮孩从桥洞里钻了出来。我一看见就顺着河堤跑，几个人在后面追，就像撵野兔一般。我的两个轮子也没跑过他们的两条腿，几个人撵上我后，把我按翻在地，这个叫姑夫，那个喊老姑父，用黑笔往我的脸上画眼圈、画胡子，向我的脖子里塞雪球，把我兜里的东西掏得一干二净，几个人还嘲笑我，说我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哈哈大笑，就地分脏，凯旋而归。我哭笑不得，气得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破口大骂：“老子再也不来丈人家了！” 

我连着两年坚决不去丈人家过“女婿节”，气得爱人流眼泪，气得丈母娘破口骂，气得爱人的娘家嫂子平时和我断来往，严重地影响了俺家的团结和稳定。

时间到了1977年，公社党委书记张启贤发现我文笔还可以，就把我从粮管所要到了公社办公室摇笔杆。在这年的腊月底，他的夫人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去看病。我的爱人是妇科医生，两个女人拉家常，我爱人就连哭带说，向书记夫人控诉了我“女婿节”不去岳父家走亲戚的“滔天罪行”，书记夫人在晚上就吹了枕头风。张启贤书记第二天一上班，就把我通知到了他的办公室。张书记富有社会经验，足智多谋。他开导我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理应对岳父岳母去孝敬。大年初二不去岳父家，这是非常错误的。”我感到很委屈，就强调了我不去的理由。张书记哈哈大笑说：“你这不能算理由。他耍你，你也可以耍他，娱乐嘛，比比看谁的智谋高。希望你知难而上当英雄，决不能临阵脱逃当狗熊，今年的女婿节你必须去。”接着他向我介绍了他这个老女婿反击捉弄戏耍的好经验，希望对我有启示。 我当天晚上睡不着，整整思考了大半夜，黎明时向爱人说了话：“张书记给我有命令，今年的女婿节我一定去！”说得爱人热泪流，抱住我亲了一大口。           

公历1978年2月8日星期三，农历马年正月初二女婿节，我遵守诺言，勇敢前往，一辆加重永久牌自行车，载着我们一家四口人，上午十点钟就到了老丈人家的村东头。我谋划已久，胸有成竹，指使爱人推着自行车，让两个儿子的位置换过来，前头木座上骑着一岁的二儿子，后座上骑着三岁多的大儿子，母子先行回娘家。我说去村支书家有公事，就绕村外走到了村西头。

村支书家住村西头，他是一位退伍军人，曾在武警部队当过特种兵，擒拿格斗是高手，能说会道，文武双全，谁文斗他就雄辩，谁武斗他就交手，村里的混小子一个个都很害怕他。但他最怕他老婆，他老婆比他还厉害。他老婆的娘家就在太极拳发源地温县陈家沟，从小就练熟了太极拳，再加上自己的男人当了村里的头把手，更是说话占上风，村里的妇女们在她面前都得陪笑脸。

我到了村支书家，支书外出没回来，支书夫人接待了我。我当着夫人面，将三百元钱数好用红纸包起来，拜托她交给村支书。支书夫人接过来这个大红包，认为是我给村支书个人的福利款，不禁眉开眼笑，花枝乱颤。我夸奖椅子上搭着的支书的羊毛呢子大衣漂亮，赞扬支书夫人的羊绒披肩围巾时尚，就要求借一会儿给俺夫妻俩装装门面，离村前一定完璧归赵，感恩不尽。支书夫人爽快地答应了，也说今天是俺俩的大场面，尽量在人前要体面，要风光。

我拿着这两件宝贝到了岳父家，我一穿她一围，人是衣裳马是鞍，立即风度大变样。

我们今天带来的礼品很贵重，嫂嫂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岳父岳母更是笑不停，直夸俺俩穿戴很漂亮。今天吃的是“上笼席”，比我上次来吃的酒席还高档。我过五关斩六将，关关过得很顺畅。其中过程不再讲，单单说我如何把最大的难关闯。

院子里照样挤满了许多等着戏耍我的小弟、侄子和孙子辈，领头的还是那个住在对门的孙子辈的村剧团丑角演员单孬蛋，又多了个孬蛋的老婆子，他的老婆子胆大泼辣不说脸，比他还要孬十分。这一次，她扬言一定要亮亮真本事，把我耍成个狗熊样。

满院子的人嗷嗷叫，都等着看我出洋相。

我大将风度，临危不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对着他们郑重宣布：“你们把恁姐、恁姑、恁老姑送亲交给我，我才有了今天的两个儿子和幸福家庭，我对你们感恩不尽，谨在此向你们鞠躬致礼。我今天无论花多少钱也报答不了你们的天大恩情，你们说要多少钱我就给恁多少钱。”

他们只是为了故意耍闹，并不是专为要钱，看我大方了，也就不问我多要钱了，只叫我拿五十元钱买糖吃就算拉倒。

我说：“咦，我忘了带钱了，你们再耍我难堪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这样吧，我将这件羊毛呢子大衣和羊绒披肩围巾抵押给你们老夫妻，马上去取钱来。回来交罢钱后，你们再往我脸上画眼圈、抹黑胡，画得越多我越高兴。”

众人见我很开明，就不好意思和我再耍闹了，就放了我前去信用社取现金。

我金蝉脱壳，一去不回头。到了晚上，我在公社办公室，用值班电话给村支书说：“公社发给恁村的春节会演补助款三百元钱，我已让夫人转交。暂借您家的羊毛呢子大衣和羊绒披肩围巾，已托单孬蛋夫妻俩转交给您。”

我后来听说，村支书两口子把单孬蛋夫妻俩好一顿数落：“戏耍女婿，娱乐娱乐，千年民俗，适可而止。动嘴别动手，才是好亲戚。若是出了格，看我咋治你！”说得单孬蛋夫妻俩唯唯诺诺，不敢违拗。

从此之后，我就可以放心胆大地去岳父家了，谁耍我这个女婿也只是动动嘴，开几句玩笑，再也没人动手了。

再后来，单孬蛋夫妻俩领着一班人来给俺家盖新房。单孬蛋管领工，他老婆管做饭，他们都是管饭不要工钱，把新房盖得很漂亮。我和俺爱人娘家的晚辈们的关系也相处得特别好，都成了互相帮忙、实实在在的好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