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车子戴上表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作出了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重大决策，标志着我国进入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期。

就在这个伟大转折的1979年春天，我从部队转业到了山阳县九里山公社担任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

多年的部队生活造就了我高度的时间观念，使我养成了严格遵守时间的习惯。我若是召开会议，谁来迟活该谁倒大霉，慈不掌兵，兵不斩不齐！谁胆敢开会迟到，我就叫他“队前照相”、“立正站岗”、“机枪扫射”、“飞机轰炸”。

在我召开第一次各大队干部会议的时候，我就预先放出风来，一定要彻底纠正“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不耽误听报告”的坏习气，结果在八点整，到会的人数还比较齐。我一口气讲了俩钟头，就在我润润嗓子准备继续作战之机，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老头溜了进来，会场上引起了一片骚乱。

我厉声问：“姓名？”

“迟道德。”

“职务？”

“迟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

“为什么迟到？咹！”

他那双黑豆眼一瞪，蒜头鼻一歪，把两脚“啪”地一并，响亮地回答：“报告首长，没有车，没有表，想早不能来得早。”他一本正经地努力想把自己表演成一个合格的士兵，但他的驼背却连累他扮成了一个出色的滑稽演员，惹得人们哄堂大笑，整个会场就像开了锅，秩序已不可收拾。

我正要发火，办公室主任老田赶紧凑到我的耳边说：“迟家沟与公社相隔几架山，上上下下离公社至少四十里，老迟的腰腿不方便，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很卖力气，各项工作也不落后。他还是个热闹人，一开口就是一串一串的，你莫记怪他。”我咽了好几口唾沫，咬了好几次嘴唇。唉，我新官上任的头把火就这样让他给搅了，你们想想，我以后咋会对他能有好印象？

隔了不久，我又召开各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议。快散会了，才见老迟揉着迷瞪眼走进了会议室。这下子我可抓住了把柄，我给他新账旧账一齐算，对着他大声地训斥起来：“时间观念是来自人类观察感知到的自然时间或物理时间，树立时间观念对于人类的有限寿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老迟翻了翻白眼：“你这是高深理论，俺老农民不懂！”

我厉声喝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胜利！守时不仅是对别人和自己时间的尊重，也是对自己和别人的生命负责，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这你可懂了吧？！”

老迟也恼了，高声辩解说：“来的早，报到迟，谁要说生（慌）谁是儿。”他根本不买我的账。

办公室主任老田为了打破僵局，忙向我低低解释说：“老迟上次挨了批评，这次下决心要争个头名，半夜就动了身，累得精疲力尽摸到公社天还没亮，又困又乏，就不由自主地钻到门岗室里补起觉来，结果……”

我不听老田说完就扭脸走了。我认为，老田和老迟是一个鼻孔出气，要不然，为什么回回都是老田替老迟讲情？

从此以后，老迟还是回回迟到。我不想再见老迟，曾经考虑将他撤职换人；但老迟虽然开会迟到，各项工作却还先进，迟家沟不让他当支书还真的不行。唉，只好让他留任了。我为了避免老迟这张利嘴正面还击，使我不好下台，于是就改变了战略战术，每次对他进行不指名的旁敲侧击，让他干气没有办法。认识他五年多了，我看他就是不顺眼。

1982年1月1日，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农村工作的一号文件正式出台，明确指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此后，乡镇政府不断稳固和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鼓励农民发展多种经营，使广大农村地区迅速摘掉贫困落后的帽子，逐步走上了富裕的道路。我们九里山公社也毫不例外，迟家沟大队更是脱贫致富，党支部书记迟道德也买起了手表和自行车。

1983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设立乡政府的规定，发出了《关于实行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的通知》，其中规定：“政社分开、建立乡人民政府，领导本乡的经济、文化和各项社会建设；村民委员会成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

1984年春天，我们九里山公社也完成了撤社改乡的工作。我由九里山公社党委书记改称为九里山乡党委书记，迟道德也由迟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改称为迟家沟村党支部书记。

有一天清晨六点钟，我让办公室主任老田打电话通知各村，早上八点准时召开各村党支部书记紧急会议。

我端着茶杯在八点整走进了会议室，猛然发现老迟坐在最前排的木连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又惊又喜，张嘴就喊：“老迟正点，特大新闻！”

老迟的黑豆眼一眯缝，蒜头鼻往上一提，咧开嘴笑着说：“车轮快，表针慢，正点到达不稀罕。”

“不稀罕？咋不稀罕！和你过去开会次次迟到比上一比，大家都会感到特别稀罕！”

今天开会，老迟正点，我特别高兴。会议一开始，我就大力表扬了老迟书记。老迟却站起来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说：“大包干，真正好，农民富裕有钞票。骑上车子戴上表，想来多早来多早。夸赞政策是正理，表扬老迟脸发烧。”

办公室主任问老迟：“你是怎样学会骑自行车的？”

老迟挠了挠头回答：“我拿把，老伴扶，月亮地不少摔轱辘。”

老田眼尖：“喂，老迟，你把手表戴反啦！”

老迟理直气壮地说：“对我反，对你正，我想咋弄就咋弄。”

大伙起了哄，争相逗趣追问：“老迟，快看看，现在到底几点了？”

老迟把袖子捋起老高，将手腕左摇右摆，连翻了几个漂亮的手花才舍得把手表送到了眼前，近看看，远瞅瞅，就是不开口。在大伙的一再追逼下，他才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哟，恐怕又到昨天那个时候了吧。”

大伙儿都笑得闪腰岔气，鼻泪大长。

我忍住笑问他：“老迟，你反着戴这个手表有啥用处？”

“方便我随时随地让人替我看表呀！今天一大早就是俺村会计替我看的表。”老迟伸出戴反了的手表挺严肃地说：“请你们都放心吧，学看手表决不会比学骑自行车还难，我老迟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它。你们等着看吧，我们迟家沟这列火车，在我的开动下，保证它次次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