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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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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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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无人烟

没有闹铃的上午,江艾却在一阵类似纸箱的摩擦声中醒来。她拉开一小条门缝向外窥视,只见住对门的晶晶正把几个封好的纸箱往外搬。没等江艾开口,晶晶就和她对上了目光。

“咦,你没去上班?”

“有点不舒服,今天请假了。你这是…要搬走了?”

“是呢,大概下周吧,这几天都得收东西。打扰你休息了吧,真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今天在家。你还好吗?”

“没事,就是头有点疼,最近没睡好吧。怎么要搬走了,换工作了?”

“嗯,算是吧。刚被公司炒了,新工作就是家庭主妇咯。到时候给你寄喜帖,务必赏光哦。”

关上门后,江艾重新往床上一躺,随便瞄了眼手机。一觉睡到中午,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消息,江艾不禁怀疑自己仍然身处第几层梦境。但方才关门夹到拇指时的痛感还在轻微发作,因此她终于确信躺在这张床上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自己。

晶晶明快的嗓音在江艾耳边不断旋转,晶晶快活的神情也在江艾脑海里被反复解读。她并不是对晶晶突如其来的结婚感到惊讶,而是突然很好奇,像晶晶这样一个总是挂着明朗笑容的女孩,是否会感到脸部肌肉的酸痛呢?她内心的每个角落,也都可以大胆地接受光照的入侵么?

其实在公司最近一轮的裁员中,江艾也没能幸免于难,只是她做不到像晶晶那样坦率。当然,也许是因为晶晶有婚姻这条后路来支撑她的坦率。“要不是被炒,还没时间结婚呢。” ——江艾可以理解失业加剧了晶晶对结婚的渴望,但总感觉晶晶这话里多少有种自我安慰的成分。

人既需要自我安慰,也需要包装自己,包装自己便可以实现自我安慰。为了圆上自己对晶晶说的谎,江艾从明天起还是得假装按时去上下班。说来真是可笑,明明渴望自由,却要在别人面前假装忙碌。果然比起自己的感受,人们更在乎的是过上不被人诟病的完美生活么?至少,面对看似比自己幸福的晶晶,江艾是无法坦白自身处境的,哪怕她多少有点享受目前被迫重获的自由。

以往上下班的时候,江艾都会经过沿江这条长长的人行街道。如今的江艾沐浴在同样的晚霞中,汇入到同样的人潮里。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街,却又像第一次进入江艾的世界。她很快便认出那些曾与她搭同一班车,再步履匆匆各奔东西的上班族。在他们眼中,今天的江艾依然是那个没被辞退的江艾吧。只是今天的江艾不禁饶有趣味地打量起来,这些疾行的身影,是否也在履行着一种表演呢?

路过摆弄着渔具的垂钓者,江艾总忍不住朝人家的桶里看上一眼。那些桶大多怀着深不见底的孤独,徒有一滩萧瑟的水勉强作伴,渴求着来自外界摇摆跳动的生命。比起空荡荡的桶,一无所获的钓者也许更加凄凉,但江艾看不出这些年长或年少的人身上浸透着多少情绪。风不断地吹皱江水,水的中央偶尔有玲珑般的小鱼在嬉戏,跃出水面又瞬间消失。手持鱼竿的人只是向远处看着,等待着,不为所动。和江艾一样,许多过路的人都伸头往桶里看,仿佛这个桶就是钓鱼的全部意义。然而钓鱼的人放眼的却是广阔的江面,那更加深不见底的、看不见的世界。

某种意义上,江艾觉得面前这个正映入视野的流浪者和那些钓鱼的人很像。说是流浪者,也不过因为他是一副寻常的流浪者打扮罢了。橘色的夕阳将他赤裸的上身晒得发亮,下身褪色严重的短裤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黯淡。不过从他的角度看,这橘色的光使白纸黑字呈现恰到好处的清晰,整张报纸也因此被抹上一层悠远的梦幻色彩。四周人声起伏,手中的报纸给了他一片静谧的天地。他试图在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铅字中,寻找那些为他而设的力量吧。这些力量教会他,即使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陷入黑暗的世界依然独有一种悠远的梦幻色彩。

黄昏总是带着别离的愁绪,所以落日的余晖才无比温柔。在这个适合挥手告别的时刻,许多人却寻到了另一种新生。他们披着微凉的风,往天空的方向奔跑。然而天边那光点,越是靠近,越是渺小,直至完全消逝。随着路灯渐亮,夜跑者的队伍也逐步壮大,江艾隔三差五就能感受到拂过身旁的一簇簇来自生命的鲜活气息。入夜的城市自有它的灵魂,就像入夜的江水才可以闪耀着五颜六色的波澜。江边有人自带音响,歌声里隐约溶进淡淡的潮声。更有散步乘凉的人们久久驻足江边,凝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不过江艾也发现了一个被夜晚遗忘的角落,她朝前方小跑而去。孩童的嬉笑似乎仍未散去,这里却实实在在化作了荒芜的一角。锈迹斑驳的秋千吱吱呀呀地摇晃,不知是风在玩耍,还是上一个玩乐的孩子留下的痕迹。旁边那座滑梯像废弃的工厂,几片落叶寂寞无声地上下游戏。玩累了的孩子总要回家吃饭,这小小的角落明天又将变回绚丽的乐园,如此往复便是时光。每天擦肩而过的人们,也都走在各自的时光里。

这人来人往的街,忽然让江艾有一种荒无人烟的感觉。混迹于人潮中,反而消失了自己,从而获得某种平静。既被人看,也做别人的看客,然后眨眼之间相互走散。由此看来,熙熙攘攘的世界,原来竟像是荒无人烟。她开始依恋上了这条充斥着人间烟火,又恍如与世隔绝的神奇街道。

冒充上班族的江艾每天按时来到这里,行走在傍晚写满了故事的江畔。不同的日子里,她也邂逅着不同的面孔,做各种人生的片刻观众。此外,她更好奇那些熟悉的身影,好奇每天都经过这条长街的人们是否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又是否向往不一样的地方?人似乎天生具备野心,想得到自身无法征服的东西。但随着幻想的逐个破灭,人们转而依赖那些不变的事物,并祈祷自己也能成为带有某种永恒色彩的个体。

这么胡思乱想着,江艾走到了那棵显眼的大榕树旁。随风摇曳的枝条将霞光撕成凌乱的碎片,落雨一般地洒向地面。靠江的那侧,有几串树枝兀自低垂,揣着一股叛逆,遥遥地伸向江面。蠢蠢欲动的同时,也在小心试探。明知水里的世界不属于它,却又试图去靠近,看来世间万物必然存在一些共通的灵性。江艾想起之前总在这儿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在这叛逆的树枝旁倚着栏杆的背影。那人似乎在低头俯视江水,或许也在看垂下的枝条和它的倒影。难道是从中发现了同样叛逆的自己么?她穿过大片树荫,径直来到同样的位置,低头看向水面。她确实看见了自己,只是水中的自己飘忽而空洞,水中的树枝也是一样。人和树枝都是一样。

迎面而来的风携带几分凉意,江水连同倒影微微颤抖着。江艾拨开脸上飞舞的头发,回头时撞上了正从她后面经过的人。凭那发型,江艾认出对方就是常杵在这儿看水的人。然而当路灯照亮发型下那张脸时,竟是对方抢先一步认出了同时亮起的江艾的脸。

“江艾!”

“许如梦?”

江艾盯着面前留一头男式短发的女孩,一时难以相信这和那个爱臭美的高中同桌许如梦是同一个人。不过像喜欢盯着水面发呆这种事情,倒是很符合许如梦一贯的作风。

“刚准备排新剧目,结果剧团因为经营问题预备解散了。本来很期待反串男角呢,谁知道剪完头发就失业。怎么样我这打扮?就按剧本设定来的。上不了舞台,就自己过把瘾啦。”

许如梦说剧本里那男人就是因为失业而投水自尽的,计划投水前经常到水边发呆,观察水情并酝酿情绪。这几天专门跑到江边看水的她,相当于以另一种方式演绎了这出戏,所以也不算太遗憾吧。

“当然啦,我是肯定不会投水的,哪有这胆儿!”

江艾知道许如梦当然不会投水。或许正因为她是个热衷于幻想的人,反而才对现实有一种异常的清醒。梦也好,戏也罢,许如梦都甘愿将一些虚幻的东西当成她所生活着的现实世界。在这嘈杂的长街一角,也要旁若无人地沉浸于自己的表演,哪怕无数的过路人里没有一个她的观众。看似荒诞的行为正好说明,许如梦并没有混淆虚与实的界限。把虚与实放在同一界面,更能凸显二者的迥异。江艾感到水边的许如梦与这条街就像是两个世界。在自顾自演戏的许如梦眼中,这整条街也如同荒无人烟吧。表演一结束,许如梦还是平日里那个许如梦,汇入到茫茫人海,再次走进彼此互不相识的荒凉之中。

作为开学第一天最晚到教室的两人,面对仅剩的两个座位,江艾和许如梦就这样歪打误撞做起了同桌。除了开学那天的晚到,江艾一直认为自己和许如梦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相信自己稳步走在现实世界,而许如梦则心安理得地活在幻想之中。所以即使并肩共享着三年高中生活,她俩也谈不上多么亲近。不过,这次与许如梦的重逢倒是让江艾前所未有地感觉两个人挨得很近。也许只有被投放到相似的境遇里,人们才恍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多么特别,那些看似与自己不同的人也并不是多么遗世独立的存在。

久久伫立水边的许如梦,成了江艾眼中一道新鲜的风景。许如梦无需观众的表演,有了江艾这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观众。今后未必能继续当演员,但许如梦表示她会一直从事表演。江艾则回应,找到新工作以前,她也会继续在街上扮演形形色色下班回家的人。

“看来我俩也不算失业嘛!”

“说起来,没准满街都是演员呢。”

江边的晚风回荡着两个女孩渐渐合二为一的笑声,颇有学生时代的味道。

在江艾的印象里,学生时代的雨自带一层湿晕,模糊了整个浓重又破碎的世界。然而这天傍晚的雨却将街头放置于镜片之下,红红绿绿的灯火格外地边界分明。前方的人行横道出现一个拉着行李箱的身影,远远看去像是巨大的白色方块推着人形的纸片在移动。江艾加快脚步,想追上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形纸片,不过还是被亮起的红灯阻隔在马路这边。望着白色方块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于拐角,江艾隐约可以推测出那人接下来的路线。终于交通灯闪现绿光,她像那人一样穿过马路,再次向前小跑着。途中的江艾仿佛置身波澜起伏的海里,目不斜视地拨开巨浪,只是拼命往前游去。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拼命往前游去。

江艾赶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对门晶晶在包里掏钥匙,旁边竖着一大个白色行李箱。她的猜想竟是正确的。

“咦,你搬回来了?”

“嗐,婚没结成,又回归单身啦。看来还是找工作靠谱点啊。”

晶晶如往常那样明朗地笑着,从不私藏任何多余的情绪似的。江艾现在觉得晶晶的笑既不像伪饰,也并非发自内心的乐观,因为她感到那里面多多少少刻着一种看透现实之后清醒的麻木。

后来江艾发现晶晶又和自己置身于同一波人潮中,在那黄昏时分喧闹的江畔。前面的晶晶时而显得单薄孤寂,时而又重叠着数不清的身影,将她与后面的江艾拉得很远。周围好多好多的人,就像是晶晶好多好多的影子,随着漫天散落的霞光,不规则地投射在她的身边。有的影子很快便消失不见,别的影子也在不断加入。但新旧影子的交替也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因此江艾也分不清哪个是新是旧。甚至连熟悉的晶晶,混入到影子群里都显得陌生,终将无法认出。

如果晶晶和江艾换个位置,那么晶晶所看到的江艾也会是个陌生人吧。陌生的江艾循着其他陌生的人,一起走向前方看不见的街角。原来大家都是如此陌生。

晶晶汇入下班回家的人群只是偶然,还是为了寻求一种归属感呢?江艾没有上前叫住晶晶,也就不得而知。不过她认为人群里的晶晶应该要比单个的晶晶更加自在一些。忘掉自己的姓名相当于忘掉自己的不幸,不被记住的自己方可充当满街幸福的一分子。至少在街上的这一阵,晶晶不被看出是连家庭主妇都没当成的梦碎的失业者。大家都一样昂首阔步,晶晶、江艾、许如梦,大家都是。

黄昏的风吹散了些许白天的暑热,但整条街依然躁动着独属于盛夏的气息。近在耳边的蝉鸣听来好像来自江的对岸,给人触手可及又无法捉摸的感觉。尤其在路灯的渲染下,大片的蝉声唱出了长日将尽的悲壮。

几个手提钓具的人陆续经过江艾身边,江艾还是感觉不到他们情绪的外露。失落或满足,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将通通坠入江水,一去不复返,所以钓鱼人似乎并不惧怕黑夜的来临。江艾注意到之前对着夕阳读报纸的流浪者也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去哪儿继续等待明天的阳光了吧?

这条街每天都是相似的风景,许许多多的人都像是同一个人。不过这时江艾突然发现孩童的嬉笑并没有在入夜后中断。秋千来来回回飞舞着,爬满孩子的滑梯也不再像荒凉的废弃工厂。放周末的孩子也和放周末的大人一样,会以各自喜欢的方式找到真实的自己。人总是在真实和虚伪之间来回切换。

但真实和虚伪的界限并不分明,正是这缺一不可的两个元素共同构成完整的人。走在这条街上的江艾亦真亦假,真假江艾都是江艾。街上的人分不清真假江艾,看不透晶晶的秘密,同样辨不出伫立水边的许如梦是否在演戏。大家都行走在荒原之中,在这灯火通明的、热闹的荒原之中。

灯明灯灭,日出日落。光明与黑暗交相辉映,永恒照耀这片荒无人烟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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