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拿过我的手机,翻看着“1号文件”,忧心地对我说,“这政策一改,你们这些年支出了近十万元的人情钱,自己也没过一次喜事,一分钱也收不回来,真是吃亏呢。”
“能刹住人情风,废止红色支付令就行,名目繁多的人情往来败坏了社会风气,阻碍了脱贫致富,加重了经济负担,危害太大了。这政策号召党员干部带头,我们不能有任何理由来办人情宴。”我解释着。
母亲反问道,“那么多亲朋好友都是老百姓,这政策也管不了,他们还是来接你们去做客,能不去吗?”
“人不能去赴宴,人情钱还是照样支付呀。看我手机上来了几条短信,都是红色支付令,有令不行,不现实。”我摇摇头,对着县里新出台的《关于规范党员干部及国家公职人员操办婚丧嫁娶等事宜的规定》生出一份喜一份忧。
1
新规定出台后,我几乎没再去赴宴,凡亲朋宴请,迅速交上200元,完成一份温柔罚款单,兼顾了对组织政策的拥护,对亲朋一贯情义的维系。可有些红色支付令,让我真心想违拗。
“斌林哥哥的大女婿过三十六生日,你上个人情吗?”母亲打来电话问我。
我一听这话,有些冒火,“大女婿?他女儿过十二岁生日,我们才去过200元人情钱,怎么这么多的事儿?”
“都去了,你不去面子上也不好吧?”母亲有些为难。
“他家太过分了,靠过事明目张胆来敛财,绑架亲朋好友。”我理直气壮地反驳着。
“家家户户都成这样了,你胳膊拗不过大腿,除非离开这个地方,一直在外面不回来,不见面不来往。再说,你妈也老了,啥时候过世,请他家来帮个忙也人多势众,要不,我帮你出200元?”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我。
“那就去吧,无语了。红色支付令,谁敢违抗呀?!”我被迫妥协。
早些年,斌林哥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闺女,非要生个儿子,老婆一怀孕就躲到亲戚家,与计生干部躲猫猫,等生下孩子抱回家,又是一个闺女,忍痛交上高额的罚款,还是不依不饶地再生,又是一个闺女,连生四个闺女后,找了偏方再次怀孕,终于生了个儿子,三个孩子属非计划生育,先后上交罚款两三万元,本来日子穷得揭不开锅,加上借钱交罚款,一家人苦熬着。人称“万元户”,亲戚们体谅他家的难处,经常贴补些粮油和旧衣裳。五个孩子都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慢慢长大的。这人口兴旺的家庭正赶上城乡刮起的人情风,一下子翻了身,还清了外债。五个孩子轮流过12岁生日,分别五次宴请所有认识的人来过每个孩子的生日宴,五个孩子又轮流考上职高考上专科考上三本,分别五次宴请所有认识的人来过每个孩子的升学宴,五个孩子又轮流结婚、生子,又分别五次宴请所有认识的人来过每个孩子的结婚宴、满月宴。反正这家每年都有几件美其名曰的喜事要大宴群客,而反被请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是打过交道混脸熟的外人,见人都邀请,发喜帖,到时不去的再见面会心生愧疚,只好硬着头皮,一年好几次来参加宴席。每次还要喜笑颜开地祝福他家,交上100元200元不等的人情钱,不然过意不去。斌林哥哥张罗起自己家的宴请真是一把好手,夫妻和儿女们齐上阵,有专人发请帖,有专人借桌凳碗筷,有专人买菜洗菜炒菜端盘上桌,分工有序。宴席上为每个客人斟酒感谢,照顾大家喝好吃饱,迎来送往的一套礼仪堪称村里的典范,一个动作和一句客套话也不会疏忽,让送钱来的客人们窝在心里的火一点点熄灭,仿佛不是白送钱来,而是来享受了贵宾待遇。于是乎,斌林哥哥每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出些有名堂的喜事,凡拉不下情面的亲朋好友和乡亲们都来了,也都送了人情钱。一次办事,收人情钱数目可观,比起外出打工要强呢。一般来说,人情有来就有往,斌林哥哥在还人情上别出心裁,他家女儿女婿孙儿孙女二十几口,人人过事,谁家有事,他家斌林哥嫂去一份人情钱,全权代表了一大家人,大家子大户对小家子小户,在人情的拉锯战中,压倒性取胜,所以,谁家也没有他家在人情风里收获大,赚得盆钵满钵。
2
哪个党员干部都有亲戚,亲戚家有了婚丧嫁娶,不去赴宴,哪能不上人情钱来表达心意?我只能托付母亲帮我顺带人情钱,完成红色支付令。
下班一进屋,发现母亲在沙发上悲戚地发呆。一问才知道,表哥这次怕要挺不住了,咳血,住院了。表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想母亲诉说自家的难处,如果守寡,这日子怎么继续。看着母亲的红眼圈,我心情沉重,表哥是他家里的顶梁柱,孩子才上小学,身体也不太好,时不时地去看门诊,两口子工资低,在县城里勉强过着。遇上表哥身体垮了,这家已在风雨飘摇之中了。我进卧室,拿出几个月的储蓄五千元递给母亲,“把这钱给他们,救救急也行,我想帮,也只有这点能力了。”
母亲看着厚厚一沓钞票,连忙说,“也不需要这么多,最多给500元,算是住院的看望费,人情嘛,有来有往,你有事他也拿不出来这么多还你。”
“没想过他还,雪中送炭吧。”我忧心着表哥的病情。
表哥是大姨的儿子,初中高中都在我家度过,因为离家太远,寄宿在我家。母亲对他的照顾,要比对我和妹妹更细心。母亲常说,自己的孩子磕着甩着都没事,如果表哥出了任何一点事,她无法像自己的姐妹交代。所以,我和妹妹对表哥是特别守护,半小时没见到,立即四下寻找,确保他没出一点差错。长此以往,练就了我和妹妹泼辣懂事的个性,而他却敏感腼腆,更加需要我们全家的呵护,一个大男孩好似一个娇小姐的模样。大姨来看望他时,表哥还倒在大姨怀里哭泣,惹得我和妹妹茫茫然,不知如何安慰。连声对大姨说,我们谁都没有欺负表哥,可喜欢他了。那时的表哥是弱弱的,不仅风吹雨打的样子,但是很少生病。倒是我这个疯丫头,一感冒就发高烧,没半个月的吃药,根本就退不了烧。后来长大了,我一感冒就咳嗽,一夜夜地咳,只咳得脸红脖子粗,睡不好觉。一晃十几年过去,表哥结婚生子,身板比那时要硬朗坚实,挑起了家庭重担,成了一家之主。可每次想起表哥,总是那时他蔫蔫的神态。
过了两周,表嫂打电话接我吃饭,说是上次表哥生病,关心帮助的人很多,要在仁和酒楼宴请,让我一定要去。我解释说,县里有新规定,党员干部不能参加这类宴请,违反者要处分的。但表嫂不顾我的推辞,每天电话来问安,非要把我请去才安心,迫于情面,我还是答应了。宴席开了十几桌,都是表哥表嫂的亲朋好友和同学同事老乡,席间,大家相互寒暄,聊聊近况,其乐融融。我被安排在主人一桌,表哥特地和我喝了两杯,感谢之情溢于言表。我也为能帮助到表哥而心安。整个宴请上推杯换盏,祝福的话,感谢的话,如列车驶过,温情又感人。席间,表哥一再嘱咐我,留下来有话要说。我顺从地留到最后,等表哥送完客人,与他闲聊起来。
“表哥,病好得挺快的,今天喝了不少酒,没问题吧?”
“妹妹真是关心我,也就支气管扩张,耽误了几天,咳出血了,你表嫂非要我住几天院,打针吃药,早好了。”
我有些疑惑,“咳血多吗?是大血管破了吗?”
“毛细血管破了,有一两次咳血,一点点。”
我一时语噎。每年冬天,我的感冒要严重一次,引起剧烈咳嗽,时常引起支气管毛细血管破裂,咳出一点血来。通常都是打打针吃点药消消炎,多咳出痰,也就不咳血了。这种小病,我始终都没当回事。所以,我还没明白,表嫂是怎样夸大了表哥的病情,又不是支气管喷射状出血,也不是支气管扩张和管腔变形造成呼吸困难,却让母亲悲悲戚戚,让我以为表哥得了什么难治之症,这场戏的导演,能力真强。一场门诊都能治疗的支气管扩张咳血,震惊了十几桌客人,消耗了大家的同情心。不知这狼来了的剧情,下次还会不会奏效,反正我会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冲动地拿出积蓄,交智商税,交温柔罚款单来吃一顿饭了。
3
县里多部门联合对对城乡群众操办酒宴实行动态巡查、明察暗访,违规行为上“黑榜”,纪检监察机关处理了一批顶风违纪者。一时间,大操大办活动分解了,分批次一桌一桌的零星聚集,由莽汉转头换面成淑女,害羞起来。
手机里总会收到宴请的短信,有些熟识,有些想不起来是谁,发来的短信内容大致相同,某某日是某人或乔迁或生日或开业或康复或参军的特别日子,特邀请您大驾光临某酒楼,某人将不胜荣幸,感激备至。通常我要分析一下发来红色支付令的对方与我的关系亲疏远近,酌情考量,是去还是不去,上多少人情钱。对那些只要找个名目,就四处通知、八方招呼,甚至短信群发的通知者,不管有多么理直气壮,我还是能推就推,装着忘掉不去,若通知者亲自打来电话,只能撒谎说找机会一定补上之类的话,暂时糊弄一下。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领会了对方的用意。
刚巧收到一条情真意切的短息,“姐姐:您好!孤身一人从洪县来这里打拼,四年来得到您的鼓励和帮助,使远在异乡的我倍感亲切和温暖。除了工作上加倍努力外,我不知怎样来感恩。虽然我工资低,没有物质上的优势,但某某和我情投意合,准备在某月某日某地举行婚礼,邀请您做我们这里的亲戚和家人,雪中送炭给予关心指导!”看过后,又看了一遍,内心也揪了一次,不由生出同情,觉得200元的人情费是不是少了。询问同事意见,他们说,关系不太熟,大体认识,去祝贺一下已很不错。我于是随大众,交了200元人情费,看着单位召集人手上鼓鼓一信封钱,我有些欣慰,毕竟这些钱到了这对新婚夫妇手上,还是能解一份忧。半年过去了,谁也没等来这对新婚夫妇的婚礼仪式邀请,当然公职人员操办婚嫁有指导性范本,婚嫁的操办范围、办理程序、办理标准和处理措施里没有严令党员干部不能赴宴。有人说,估计没钱操办宴席才没待客,也免了结婚礼仪。大伙都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去了人情费,也没下文,也没句感谢话,还是头一遭遇到。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说,自己家有喜事,打电话给这新婚夫妇,人家答应好好的来,最后人没来,也没还人情费,真是有来无往,不讲礼尚往来的套路,很是奇怪。大伙听了,都悻悻然,觉得自己当初燃起的雪中送炭之人情,终要打水漂了。不过,只要这对年轻夫妇工作上进,在这里奉献了青春,也算是对大家关心帮助的一个回报,也没二话可说。不曾想,风言风语中都说这人太会耍手段,吃拿卡要样样行呢,后悔当初动了恻隐之心,一点小钱不值一提,可伤了祝福他们的热心肠。
有趣的是,明明县里对升学、乔迁、参军、开业等喜庆活动打击力度大,可在所有人情宴中,同学宴是最绕不开的。老同学的短信是看了就要去的,谁不去,那是秃子头上看得见数得过来的,一旦上了同学圈的黑名单,闲言闲语会少不了,还要怕以后见面难堪,处境尴尬。
有一同学在县里开通“人情风”专项治理举报热线后,还勇敢地一年接了两次乔迁之喜,大家都乐呵呵地上了200元到500元不等的人情钱。的确,每个月都有五六个人情份子钱要花,面对红色支付令,谁都心不甘情不愿,但能洁身自好,游弋于同学圈之外的人少之又少。有人问我,他家真的搬了两次家,还是买了两套房,怎么一年就有两次乔迁呢?我也不知道,同学们都在各种人情宴请中见面,多年或者从来不串门,各家各户具体什么情况,还真是不清楚。是同学,但凡大小事,只要发了短信打个电话,谁还会能避而不见呢?
4
端午节前一天,母亲过生日,我和妹妹两家人都如飞鸟聚集回母亲身边。
厨房里,母亲陀螺般忙碌,等酒菜上桌,她笑眯眯地宣告,“今年我们家也立个规矩,按县里要求,生日宴简单点,大家都省省心,来举杯。”
“祝妈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永远快乐!”我边说边与母亲碰了一下酒杯。大家都举杯祝福着母亲。
看着母亲脸上荡漾的笑意,我有些感触,“今年妈妈60大寿,按风俗要大操大办几十桌风光风光,收个六七万元的人情钱,可新规定出台,我们要带头执行,不能发一次红色支付令,不能谋一次私利,这可委屈了妈妈。”
妹妹快人快语地接话,“红色支付令,真是形象,红色人民币是一百元,一百元起点支付,多多益善。妈觉悟高呀,年年过生日都没有操办过没发出过红色支付令,今年更简单,只有一桌,家人在一起情真意切,没有半分压力,大家心情都好。”
妹夫点点头,侃侃而谈,“新规定力度还是大呀,去年我们单位的丁科长,给他爸爸举办70岁大寿宴席,遍地撒网,见人就接,接了六十多桌,生日宴专门请了司仪主持和歌舞队,还布置了彩虹拱门、鲜花柱,五六层的蛋糕,真是让我开了眼界。生日宴上,丁科长大秀孝顺,摆上自己买的寿礼,演讲了一通感恩父亲的华美长篇,好好地自我感动了一番。反倒是在场的我觉得深深地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亲,没操办过一次豪华生日宴,还拿出500元人情钱孝敬了丁科长的父亲,我又不认识他父亲,只是顾及到丁科长的情面,想来这些繁华场面都是庸俗的金钱关系,都是攀比心理、补偿心理、从众心理作怪。”
“总结到位呀,都是巧立名目,借机敛财,损害民意,侵吞民利。有的家庭一年过事三四次,次次请客,回回收礼。县纪委刹人情风,今年有了初见成效,估计三五年会大变样。”我肯定地说。
母亲慢条斯理地接了一句,“规定好是好,只是苦了党员干部,只出不进,要是所有人都不搞人情拉锯战了,才能消停。”
老公劝解道,“从我做起,不发红色支付令,从我做起,不收温柔罚款单。生日快乐!真心快乐!”
大家又一起举杯敬母亲,“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光荣。妈妈最光荣!”妈妈的家常菜很受欢迎,我们吃得满嘴流油。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其实小县城里的一般职工每月到手工资两三千元,名目繁多的人情债,搅得人焦头烂额。”
“是啊,很多人连生活费都要东挪西借,当起了月光族或者啃老族。”
“中国的传统文化呀,本该充满温馨的人情往来,变成了苦不堪言的心理负担,伤心劳神不堪重负。”
“有的街坊邻居家中有事,该去的没去,面子上过不去,伤了邻里和睦。还有的亲戚朋友,没完成红色支付令,兄弟变脸,姊妹反目。人情变异了,人心变坏了。”
“你先说的生日宴,那是从满月、周岁、12岁、36岁、48岁、60岁、7O岁、8O大寿都要操办宴请的。”
“丁科长还操办了他父亲65岁生日宴呢,真是聪明用到了人情敛财上了。”
“妈,我只买了两双老年鞋给您当生日礼物,不嫌弃吧?”
“自己的儿女,买根针来,我都高兴,你们都不容易,过好自己一家人,才能给别人带好头,这年头,谁都聪明,糊弄不了。”
“那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生日蛋糕真小,一人吃几勺子就没了。”
“自家人,不浪费。那外边办宴席的,每桌的费用从最初的188元,变为后来的588元、688元、888元,还有千元以上,一次宴请少的十几桌,多的几十上百桌。好多菜一顿吃不完,被倒掉了,浪费呀。”
“妈,我们商量了一下,今年每家给两千元的红包,请您收下,当零花钱哈。这跟收几万的礼钱没法比,但是我们心里都踏实坦荡。”
母亲接过了红包,“好,我收下,拿着这两个红包给乡里乡亲们讲一讲你们的孝道,生日宴要有新办,不能大操大办。”
我们都竖起了大拇指,母亲开心地笑了,眼角笑出了几滴泪。欢乐地生日歌回荡在屋内,也飘出了门外,空气显得清新了不少。
(武汉大学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