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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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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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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香连载

第五章

妈妈常说,弹一手好钢琴是优秀女子的必修技艺。她不会,砸锅卖铁也让我学。我人小,手指力道不够,先给买了电子琴过渡。愚公移山的决心已下,我仿佛看到,我家小屋里珠江钢琴泛着贵族红,显示着非他莫属的霸气。

周末上午,秋菊姐穿着蓝夹克,背着电子琴,我蹑踪着跟在她身后,穿过二十几分钟主街巷,到东关房遗珠老师家学琴。路上枯燥,我东张西望。店铺挨着店铺,顾客和店主讨价还价,我不明白,这么多买卖,真的是人们生活必需吗?正如我学这学那,真的是优秀女子必需吗?

房老师给我一块白巧克力,味道好极了,还想吃,但是老师说,练完琴就给。我乖乖听话,两只手在键盘上反复练着音阶、曲谱。手指弓得形状不标准,房老师拿尺子来敲,手背上火辣辣得疼,我的泪在眼里直打转。

二十分钟后,她检查上周布置的作业,我背曲谱结巴,老师不满意,我的心情很糟。只好补习,反复看着、背着,熟练地背诵后,房老师递来一瓶牛奶,我插着吸管,吮吸着,心情变好,是牛奶灌满了我的心房,心里满足了。

教新课时,只见房老师手指灵活的在琴键上跳动,有小鹿在草地上蹦跳,优雅而灵动。她的声音甜美,曲谱如流水,哗啦啦,叮咚咚,我常迷醉在她的视唱里,迷醉在她时尚的妆容里。

“房老师,你好美!”我由衷地赞叹着。

她笑笑说,“余香,练琴很枯燥,好好练,入门后就有意思了。”

半年了,我属还没入门的级别,练琴的兴趣渐渐低迷。可是,房老师给我好吃好喝的,我坚持着识谱、练琴、视唱。

爸爸只希望我开心地学,开心地玩,学琴的事跟妈妈分歧很大。妈妈说,过程很重要,有没有天分,需要尝试,经过反复试炼,终有所获。一万小时的神童理念,她深信不疑。爸爸说,童年只有一次,苦恼着过,甜蜜着过,对人的一生影响很大。他俩谁有道理,我不知道。妈妈每天在家,我听她的。

爸爸见缝插针,下午带我去白鹤乡姥爷家。田野里的麦苗已经接穗,直指着天,风吹过,麦浪翻滚,一片绿色的飞毯。飞毯上,坐着我和月漫,与白鹤齐飞。白鹤通体洁白,张开带有镰刀状黑色羽毛的翅膀,伸长鲜红色的头,暗红色的脚,婀娜起舞。我看到在田地之间,在山丘之中,河汊、湖泊、池塘、沟渠密布,白鹤们或闲庭信步,或引颈高歌,或腾空飞翔,一派幸福、吉祥的乡村图景。白鹤之乡,蓝天白云,白鹤悠悠,大树清泉,猪栏鸡舍,被我的双眼一网打尽。乡村的农舍不超四层,新盖的别墅,贴着瓷砖,配色大胆,显得很张扬。姥爷家的两层小楼有些老旧,两扇木门关闭着,爸爸敲着门,高喊着,“叔叔,开门啊!”喊了很久,后院的姥姥听到后,跑来开门,“哎呀,余香,余亮,带这么多东西。”

爸爸拎着从镇上带回的香稻大米,“家里留了一袋米,这是核桃。”随手放在木椅子上。

姥姥忙碌着倒茶,过年的毛尖茶,汤色依然碧绿。爸爸抿一口,“你们没舍得喝吧?!”

姥姥笑着,“我和你叔不喜欢喝茶,毛尖贵,我们喝酒,我做酒的,管喝饱喝醉。”

姥姥给我舀来一碗冒热烟的豆浆,新鲜的豆浆味。没等我喝,碗面上结起一层豆油皮,我用勺子挑起来,软软的,粘粘的,嗖一下入肚了。姥姥帮我端起碗,我咕嘟咕嘟喝着,小肚子被一碗豆浆灌满了。这时我想起了姥爷,“我要姥爷讲故事。”

在菜园子里。你们喝茶,我喊他回来。”姥姥扭着胖胖的身体走出客厅。姥姥很勤劳,每年酿两百多斤黄酒,晒干一百多斤豆油精,挣不少钱呢。可她舍不得买衣服,总穿着地摊货,像个地主婆,一点儿不时尚。

一大桌子的菜,姥姥的黄酒,姥爷的故事篓,爸爸的话匣子,我吃饱喝足,满脑子的远古传说在放映,恍恍惚惚。

回家的时候,姥爷从冰柜里拿出五块雪魔芋,嘱咐爸爸,与泡椒一起炒,下饭。它能降胆固醇,行瘀化痰,预防肥胖,多吃益处大。又拿出几十个金香芋,唠叨着,刮皮后切片炒腰花,或者切块炒仔鸡,它祛病强身,能预防糖尿病。又拿出一袋葛粉,交待着,冷水搅拌,开水冲对,喝透明的,别加糖。又拿出阳藿,说,切丝炒肉丝,能预防冠心病、高血压。

姥姥看得不耐烦了,粗着嗓子,直嚷嚷,“菜就是菜,市场上少,卖得贵,他们都吃过,就你看的金贵。一口一个这病那病,吃时犯膈应。”

姥爷受了抢白,并不恼,还在补充,“这香椿带回去炒蛋,炒肉片,凉拌也可以,别放久,放老了就是草。娃娃们天天忙,见到面多说几句,我心里踏实些,他们少走弯路。”姥爷把爸爸当娃娃看待,我噘嘴嘲笑着爸爸,爸爸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路上,爸爸问我,“今天学琴开心,还是姥姥家开心?”

我不假思索,“姥姥家开心,一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吃有喝,好幸福。月漫家也一样,一家人每天在一起,我好羡慕。”

“等爸爸调回城,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到那时,余香不好好练琴,爸爸要批评了。”他看我没有回应,又问,“喜欢弹琴吗?”

我声音低低,“我不喜欢。”

那余香喜欢什么?”

喜欢月漫,喜欢跳舞,背诗。月漫家的药房,书房,月漫妈。”爸爸好奇地问,“月漫是谁?”

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什么时候认识?我们聊了什么?仕女画,月漫弟弟,进家门时,我还没住口。

疲倦不堪的妈妈迎上来拿爸爸手上的东西,咕哝着,“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满载而归。”

爸爸并不解释,笑笑,“今天回来早啊?营销任务完成了吧?”

妈妈嗔怪道,“工作好,家庭才好,不挣钱,余香能上三门培训课吗?”

爸爸接过话,“我的钱少,你受苦啦!余香的培训太多,有一样就行了,小孩子嘛!”

妈妈有了精神,立马反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在家混时间能比上培训班更好吗?你有多少时间教她,陪她?我更没时间,没精力,上培训班有伙伴,多有趣啊!”

爸爸词穷,“望女成凤,难得父母心,可是孩子没童年啊?!”

执拗的妈妈据理力争,“谁规定上培训班的孩子就没童年,这样的童年更有意义。我同事有孩子,比余香大两岁,一百字都不认识,什么也不会也不学,就在街上滚群子,前几天在超市被抓住,小孩子偷零食,还是惯犯,丢人吧?”

爸爸看我泪花花的样子,抱我坐在他腿上,用带胡茬的嘴吻了我的脸,“爸爸,不要吵架。月漫爸妈不吵架。”

火头上的妈妈先是一愣,后有些恼了,“孩子的教育是父母的事,父母意见要统一,人家夫妻好说好商量的,你不回家,一回家就找茬,是心被勾走了吧?”

爸爸不再吭声,紧紧地抱紧我。妈妈气呼呼地跑进卧室,一晚上都没出来。

 

第六章

姥爷常称白鹤为湿地之神,是仙鸟,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宰相服上有鹤立潮头,一品服上有鹤飞云中。住在白鹤乡,与白鹤为伴,能不长寿能不高尚吗?他还以此为荣说,金窝银窝不如白鹤窝,我觉得特别好笑。

一推家门,姥爷戴着叶舌帽,坐在沙发上,他按着电视遥控器,选了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望着我,“余香,喜欢这个小侦探吗?”我点点头,放学后的电视频道已被秋菊姐占据,不管什么动画片,我能有看的,已满足。

姥爷从厨房端来一盘樱桃,薄薄的皮,粉红的汁液。我一把抓了五六个,急急地喂一颗到嘴里,咬掉果汁,用舌头推出黄核,又喂一颗,一会儿,黄核攒了一大把。我递给姥爷,“种子,长更多的樱桃树。”姥爷吃的很少,他牙齿怕酸,吃一颗,头摆得像拨浪鼓,还眯缝着眼睛,那样子,逗得我哈哈大笑。

姥爷问我,“余香,想学包饺子吗?”我的眼睛长在电视机上,他朝厨房喊一声,“秋菊,拿出来,我帮着包。”秋菊端出肉馅盘子和饺子皮盘子,摆上茶几。姥爷熟练地用小勺挑一小坨肉馅,放到摊在左手的饺子皮上,放下勺,拇指和食指推皮卷住肉馅,两头一交叉,用大拇指一捏,耳朵样的饺子就包好了。他嘱咐秋菊姐,剩的半盘肉馅放冰箱冷藏,饺子吃完后,超市里买两斤饺子皮,再包饺子。姥爷教秋菊姐择菜、洗菜、切盘。《名侦探柯南》还在播放,我们三个靠在沙发上,边看边等妈妈回家后炒菜。

八点钟后,妈妈看到姥爷,高兴地叫着,“叔叔,来多久了?”“那么忙,我来炒菜。”姥爷边说边起身到了厨房。家里马上有了烟火味,妈妈少有地抱着我看电视。饭菜上桌,每人一碗饺子,瘦肉炒干笋,白菜炒豆油精,土鸡蛋米,还有萝卜丝焖红薯粉丝,我的筷子在几个菜上穿梭。妈妈一直笑着说话,快乐得像个孩子,她也喜欢她的爸爸,我看得出来。

临睡前,妈妈端出一盆热水,投入艾叶,一股药草味弥漫开来。她把脚盆放到姥爷脚边,“叔叔,泡个脚,您那脚总是开裂子,多泡会好些。”姥爷的鱼尾纹加深,他听话地脱鞋、泡脚。

他看着我,“余香,你妈妈以前好生病,送给一个赤脚医生养,身体养好后才回家,后来就叫我叔叔,懂吗?你妈是个好孩子,孝顺。听说过黄香的故事吗?小名跟你一样啊!余香,黄香。”

我好奇地问,“她在哪儿?”

姥爷呵呵笑着,讲述起来,“《三字经》中记载着,融四岁,能让梨;香九龄,能温席。黄香温席的行为,侍亲至孝,闻名中华,是二十四孝之一。黄香出生在江夏安陆,他食邑于房,卒葬于房,房县有纪念黄香的墓碑、祠和匾。啥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妈妈红了脸,扭身进入我的卧室,我听到她在整理被子。姥爷接着讲,“除黄香外,庐陵王也是很孝顺的。他虽被武则天贬到这里,但他还是惦念着母亲,买来秦川稻米,九焰山苞谷,青峰小麦,八道河大麦,月明沟水蓼子,用泉水湾泉水,用宫廷的乾坤酒秘方来酿酒。从头年的三月三到次年的九月九,酿好九百缸好酒,送往京城为母亲贺寿。武三思、狄仁杰等群臣饮后,都夸比乾坤酒好喝,武则天亲封此酒为庐陵皇酒。余香,我们天天喝的酒,都是沿袭庐陵皇酒的酿制方法。好不好喝啊?酒性平和、余味绵长、色如琥珀、醇香扑鼻,常喝清脾胃、润肺腑、活全身、解烦闷。”

妈妈打断姥爷的话,“派你去做黄酒广告,准行。余香,和姥爷睡去。”姥爷笑呵呵地拉我进卧室。

我听姥爷的故事意犹未尽,“庐陵王住在哪里?离我家远吗?”

姥爷躺进被窝,讲了起来,“庐陵王被贬时,先住在化龙古城,天天盼着出头之日,在古城墙头远望,险峰绝壁,溪流纵横,野草密集,虎狼出没,心里凄惶。有一谋士献计,听说房陵州是三龙交汇之地,龙凤宝土,天下难得,建都房陵州,会游鱼获水,虎豹添翼。风水先生测量,一斗房陵州的土比化龙古城的土重三斤。庐陵王一听大喜,下旨迁城,搬到了房陵州。我们家就在房陵州啊。”

我有了疑问,“可是这里不是叫房子国的吗?”

姥爷大笑,“余香还记得尧子丹朱的故事啊?丹朱被特放,封地是房子国。除房子国的称呼,还有彭部落方国、防渚、古麇庸二国、房陵、房陵郡、新城郡、光迁国、房州等叫法。现在我们住的地方叫房州,人家问你,你是哪里人啊?你就说,我是房州人。”

我振振有词,“不,房子国在我心里,我要说,我是房子国人。”

姥爷哭笑不得,“哎呀,国家有军队,有党派,你的房子国有什么?”

“我的房子国里有姥爷、姥姥、小姨家、月漫家,还有丹朱、庐陵王、野人、白鹤、樱桃,还有房遗珠老师、唐僧、孙悟空、一休哥、樱桃小丸子、黑猫警长,还有好多。”

姥爷似乎明白了,房子国是我的童话世界,不仅住着亲朋好友,还住着历史人物、神话人物、动画人物。“好了,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睡啦!明早上学哦!”

姥爷,你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好吗?”

我还要种菜园,我要接订单演出啊,余香可以看书、看电视,书和电视里的故事比姥爷脑子里的故事多,这社会变化快,姥爷跟不上了,时代在前进,不适应不行,怎样适应?连姥爷都想不明白啊!挣钱的挣钱,当官的当官,可是再多的名利能带来快乐吗?能带来安全吗?生活条件好了,可大家的内心空虚了,要看书,让书来养育我们的心,不然,心灵饿了,也会变成野兽的。”

孙悟空打死的妖怪是野兽吗?”

我们余香聪明,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都是野兽,有些坏透了,就一棒子打死,有的还可以教育,就收回天庭重新修炼。学习就是修炼啊,余香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以后,我多来陪余香,好不好?”我点点头,钻进姥爷臂弯里。

 

第七章

时钟滴答,我睡觉时,它不躲懒,秒针和分针跑着步转圈。地球也在转圈,不停不休。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像秒针转圈,转得飞快。

和月漫在一起,时间飞快在转圈,可我感觉不到。

五点一放学,我钻进月漫家小院。木槿树上冒出了一朵朵粉红的花,花瓣如小锯齿切割过一样,有齿印,花瓣间层层包裹同色的条纹。有的打着花骨朵,如拳头没展开,太阳一出来,它就会变出新妆容,伸展着裙裾。木槿花好比花木兰,刚柔相济,一树花讲着一树的故事。

树下有掉落的花,已枯萎,蚂蚁正拆卸它的花瓣,三五成群抬回洞府,花的盛宴,人常享受吗?

月漫爸抱着星辰,伸手摘下两朵木槿花,一朵给我,一朵别在星辰衣领上。淡淡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孔,我感觉自己戎装待发。

月漫爸拿来一个竹篓,把星辰放在棉垫上,麻利地摘下一捧捧的木槿花。我仰望着绿树、红花在蓝天上摇曳、旋转,脚慢慢离开地面,整个人飞了起来。

竹篓里装满的木槿花,经过水龙头的冲洗,刚出浴般水灵。他一个个摘掉绿色花蒂,再次清洗,纯一色的粉红花瓣聚拢,妃妾成群,散发香味,勾引得我目瞪口呆,身不由己。

晚餐上的木槿花瓣已和鸡蛋汤融为一体,粉红和粉黄,我喝了一碗,清香滑腻,味美如鸡肉。月漫爸隔三差五都拿木槿花入菜。说能消暑去热,健脾清肺。

月漫收拾着碗筷,我打着下手,端盘递盏。水池子不高,油腻的碗筷经水冲过,有些残留,拿粘着雕牌清洁剂的抹布一擦,一冲洗,光滑如新。我学着月漫的样子,洗了一个盘子,很费劲。她常干活,跟东游西逛的我,大不相同。

我溜到月漫爸身边,他正按配方在抓药。来来回回地从一个个抽屉里,拿药,称重、分等份,放在桌面上的牛皮草纸上。成段、成丝、成粒、成粉的各种药草排列着。

他看到我,边忙碌边说,“野生中药材少了,家生的中药材多了,药效打了折扣,可中药还是比西药管用。我用一个方子,治标治本,疾病痊愈,身体调养,两全其美。很多人放弃中药,嫌麻烦。我给你讲这些,哎。”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姥爷给我讲过神农尝百草的故事,神农采药来到阿秀峰,看到峰顶上有红光,他攀着古藤到对岸,哪晓得古藤朽了,掉下深涧。竹简被水冲走,后来生出竹笋,长成竹林,可竹子不是墨绿色,而是紫黑色,用竹叶烧茶,清火利尿,用竹皮煮汤,健胃消食。”

月漫爸笑得干咳两声,“你姥爷讲的故事真好听。”

我受到夸奖,继续说,“阿秀峰如今叫留香寨,长紫竹的地方叫紫竹林。”

好啊,来看杜仲、桔梗、金钗、灵芝,这是人工栽培的,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扣子七、房当,这是野生的药材。”

我看着长成锅盔饼子样的灵芝,问道,“怎么知道它们不同呢?我看它们长相不一样,爸妈也不一样吧?”

月漫爸扑哧笑出了声。我也咧嘴笑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抽屉,写着猴头、天麻、党参、当归、黄莲、独活、海金沙、乌药、木瓜、前胡、柴胡、苍术、车前草、荆芥、益母草、天科、沙参等药名,好像一堆有趣的故事,等着和我捉迷藏。

月漫爸数好一滩一滩的中药,一个一个用牛皮纸包成小枕头的样子,用草绳捆绑住,码成一列后,他拍拍手,说,大功告成了。随后,伸个懒腰,对我说,“你爸妈呢?”

我妈还没回家,爸爸在镇上没回来。”

不会吧?这么晚了,你妈还没回来,我送你回去看看,小孩子晚上没回家,大人会着急、心疼啊!”

我跟着月漫爸敲了门,妈妈很吃惊地看着我,“又去月漫家了吧?!谢谢您送她回来。”

月漫爸点头告别。

一落屋,有些恼羞的妈妈大嚷着,“不知道时间啊?野的,没家吗?真是的,大人忙,你不知道省省心吗?滚去睡。”

她拽着我,递给秋菊姐,我成了野生的中药,再名贵也没人搭理,猛然体会到月漫爸的那声叹息。家生的中药,我们家有人种,有人收吗?我烦恼着,想起野生中药和我一样的境遇,委屈极了。妈妈为什么那么忙?生了我,不陪我,一点不像妈妈。月漫妈多好,慈眉善目,说话细声细语,哪里有大叫大嚷?是不是妈妈肚子里没什么学问,瘪着肚子,总饿,就叫喊,狼一样的。月漫妈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她安静地看书,喝茶,笑眯眯给我们削水果皮,切水果丁。她朗诵诗的声音如琴弦,如歌如吟,我和月漫都如痴如醉。我要把妈妈退掉,换成月漫妈,找谁去退掉她,太可恶了。

第二天,我缠着月漫妈,“我到哪里去退掉妈妈?”

月漫妈没明白,“妈妈怎么能退掉呢?先有妈妈,才有你呀,是不是挨吵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述说着昨天的痛苦遭遇。月漫妈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诗集《水戒指》,翻到《孩子,你快回来》,动情地念着。

“孩子  你在哪里

我的呼唤

爬满了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

我的哀嚎

直冲向高远神秘的黑色穹苍

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响

我的泪水

决堤了白天夜晚的分分秒秒

我的忏悔

敲打着层层叠叠的地球内核

 

孩子  快回家吧

我的矜持

仅限于管教  大人一样的摸样

我的双眼

望穿了秋水  以至于阴雨连绵

不要用这种方式

来拒绝我的心

来拒绝一个家

我只是家里的那盏灯

一直从黑夜守望到黎明

 

冷雨淅沥沥

寒风咔嚓嚓

孩子  原谅我吧

没有水的湖是空湖

没有鱼的湖是死湖

没有你的家

只是挣扎的蛇褪下的一层皮

回到家馥香温暖的怀抱吧

孩子  家在这里”

月漫妈的眼里浸着泪水。我看到了妈妈的疲倦、自责,妈妈是爱我的,我是家生的,我不是野生的,我不退掉妈妈了。我匆忙地跑回家,正看电视剧的秋菊姐奇怪地问,“什么丢了?慌慌张张的。”

我说不出口,问,“妈妈呢?”

她没好气地回应着,“哎,昨天熬了一夜,病了,上医院去了。”

妈妈还在,妈妈会回来的。我温顺地坐在秋菊姐身旁,等着妈妈回家。

 

第八章

妈妈的确病了,脸色泛黄,眼睛无神,嘴唇起泡,走路打着趔趄。我递上一杯热水,“妈妈,月漫爸有好多中药,吃一些就会好起来的。”妈妈瞥了我一眼,“听话,别总乱跑,我睡了。”

床上的妈妈很安静,我可以陪她,但不能说话打扰她睡觉。她肯定累坏了,没日没夜地加班,写材料、跑市场、开项目会,口干舌燥,脾气也变得暴躁。人怎么能跟机器比?机器也要歇息,要整修,要爱护的。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又跑去月漫家。

幸好,月漫爸在家,没有出诊。

我拽着他的袖子问,“长期疲劳,用什么药调理好呢?”

他扭头看着我,“谁病了?我开处方,一定要望闻问切,不然,是药三分毒,人的生命很宝贵啊!”

我叽咕了很多妈妈的特征,央求着,“妈妈劳累病了,在睡觉,咋调养呢?”

月漫爸拿出几片黄色的萝卜干的东西,“给她煮点米稀饭,加两片天麻,这种食疗用于肝虚型头晕头痛,神经衰弱,能益气强身。”

我如获至宝,一溜烟跑回家。秋菊姐很配合我的行动,她拿出爸爸带回来的香稻米,加水,加天麻片,半个小时后,厨房传来天麻的清香、药香。

妈妈吃了天麻米粥,看着我,不好意思起来,“余香,妈妈谢谢你,到月漫家学了不少中药知识啊!”

我好开心,“月漫爸说,每天都可食疗,养好身体,什么工作干起来都有劲儿,都不在话下。对吗?”妈妈点头,拉我入怀,狠狠地亲着我。

端午节,爸爸回家了,带着妈妈、我和秋菊姐去小姨家。

姥姥、姥爷在厨房里忙乎着。小姨的花儿五岁,比我高两厘米,波波头盖着额头,一双大眼睛会说话。小姨的果儿两岁,剔着锅铲头,满屋子乱跑,忙得小姨跟前跟后,嘴里不迭地说,“跑慢点啊,我的小冤爷,摔跤了咋搞啥?满头都是汗,妈妈给你擦擦,来,别跑了。”

可果儿不听,边跑边笑,嘴里还咕咕地叫,“驾,驾,吁,吁!”一扭头看小姨,“嘭嘭。”果儿滚到地上,好脾气的小姨忙追上抱起来,“看啥,看啥,摔疼了吧?”本来碰门框有些蒙的果儿,一听这话,哇哇大哭,哄不住声。

屋子里闹哄哄的,妈妈皱着眉,爸爸给花儿拿奶糖吃,我眼睛盯着电视,却听不见声音,耳边是果儿的哭声,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我看不下去了,跑到小姨身边,对着还在嚎啕的果儿,一巴掌扇去。果儿停住了哭声,望着我,我说,“果儿,你下巴掉了,快用手扶住,没下巴,吃饭就这样,噎噎,吃不了冰激凌、香蕉、血桃,噎噎。”我右手扯着下嘴皮,哈喇水流着,果儿看我的样子,哈哈笑了,小姨大笑着揉肚子,妈妈哂笑着,爸爸捂着嘴笑着。一屋子的笑声。

我拉着果儿的手,“跟姐姐玩游戏吧!来老虎吃小鸡,小鸡吃虫子,虫子吃棒子,棒子打老虎,来,小鸡。”

果儿看我伸着手当翅膀扑棱扑棱,他举起拳头,“打。”

我赶忙纠正,“我当小鸡,你当老虎,这样张开大口,老虎吃小鸡,知道吗?”

果儿见我比比划划又念念叨叨,嘿嘿笑着,鼻涕从鼻孔冒出来,我赶紧逃离,“妈妈,鼻涕,果儿的鼻涕。”

全屋子人大笑。小姨嗔怪着掏出手绢,一把拧干净果儿的鼻子。“姐姐不跟我们玩儿,我们有电动火车嘟嘟跑,积木搭楼房,住高楼呜,还有芭比娃娃,好漂亮呀。”

闲不住的姥姥手艺无人能比,端上桌的饭菜,被我们狼吞虎咽。凉拌鱼腥草,洁白的茎,粗壮脆嫩,辛辣味浓,花儿和我,还有秋菊姐抢着吃。素炒灰灰菜,加一筷子,放入稀粥里,口感柔嫩,和米汤一吸溜,入肚。我好久没吃到灰灰菜了,姥姥说,灰灰菜是姥爷在菜园里、田埂边、马路旁找了一个多小时,才采集到这一盘子。还有荆芥番茄汤,香辛的荆芥碧绿,点缀在番茄汁清汤中,又好看又有芳香味儿。姥爷给我舀了半碗,他说,好吃的多,一样少吃一点,营养搭配平衡,身体就没病可生。姥爷给妈妈盛了一碗山药土三七粥,叨叨着,“一日三餐不能马虎,每一种食材对身体的保养不同。茼蒿安心气,养脾胃,利肠胃。节节草消积块,益肝胆,去风湿。看我这黄精炖乌鸡,补五劳七伤,助筋骨,润心肺。齐畅,你多吃点。”

搞笑的小姨撇着嘴,“叔叔,偏心啊,你两个姑娘啊!”

姥爷回应着,“你天天在家,我们住得近,今不在明在,伺候得不错。你姐,离得远些,前几天病了,没吭声。就你呀!”

小姨吐着舌头,自知吃错醋了。“来,姐,我给你加一筷子金瓜炒肉,我也吃点,在家看顾这两个小家伙,我长胖了。”

小姨夫红着脸,端起酒杯,“过节,喝酒。你胖了,我也喜欢。”喝点黄酒已上脸的他有些酒量,常陪姥爷喝五六碗黄酒后,还去做席梦思床垫。他家的床垫都送往城里的家具店,销量大。他经常加班加点,吃肉不长肉,瘦得光骨头。

小姨站起来给他舀了一碗黄精乌鸡汤,“来,我们当家的,辛苦哇,补一补。别光顾着喝酒,人家姐夫脸都没红,客人没醉主人醉了,这不符合酒规啊。”

姥爷接话,“酒规?!现在年轻人都不讲究了,端起杯就碰,干杯!一饮而尽,伤身体。我们喝酒,慢饮闲聊,增进感情,喝完一碗,端自己的空杯给对方,敬酒,有诚意啊。皇宫贵族留下来的老传统啊。”

小姨夫拦话,“自己喝的杯子,端给别人喝,不卫生。”

姥爷笑道,“庐陵王当过皇帝,被贬后不敢吃不敢睡,担心武则天派人杀他。他老婆韦皇后劝他,虎毒不食子,给母后敬贡黄酒,得她欢心,以后还能回朝。每逢京城官员来,庐陵王亲自把盏敬酒,有些官员怕酒中有毒,不敢喝。庐陵王总是先喝一大碗,才给客人倒酒。劝人喝酒自先尝,从庐陵王立下的酒规,主人家先喝醉,证明这酒是好酒,没毒。来,这黄酒好好喝啊!”

姥姥瞅着喝得高兴的姥爷,“喝酒还要扯个古迹,老掉牙的东西,不害臊。”

文化,特放文化,也叫流放文化,它是五千年来,最深层最不愿意被人提起的文化,是独特的政治现象。酒里藏着文化,藏着政治。杯酒释兵权,是吧?”

爸爸点头称赞,“叔叔快成专家了,我们都讲不出来,他肚子里的故事掏不尽 。余香最喜欢听。”

我来劲了,“姥爷,一会儿给我讲庐陵王和武则天的故事,我吃口菜,敬你酒。”

好,就余香懂事、聪明,我喝,我喝。”姥爷笑得眯着眼睛。

 

第九章

一家人的欢乐胜过牛奶和蜂蜜的香甜,吃青菜也强过吃珍禽异兽。

贴心贴己的小姨送给了我一只小鸭,她说,“一个娃孤单,你妈和你爸是单位上人,不能生二胎,给只小鸭,它就是你的弟弟、妹妹。”

我感动得要流眼泪,抱着小姨脖子,“小姨,你对我好好啊!”亲了她一口,嘿嘿笑了。

我给小鸭找了一个粉红色的皇宫,我的大澡盆。里面铺上一层薄薄的水,放了一个小碗,加上青菜叶末,米饭,火腿肠,饼干末。

上学前,我跟她聊会儿,放学后,我背诗、讲故事给她听。我给她起了个名,叫“白眉儿”。她胴体嫩黄,额头有一戳白毛凸起,好像公主的皇冠,脚蹼黄褐色,一身贵气。

小鸭在我的伺候下,个头变大了。为了她的营养,我翻动着秋菊姐的菜篮子,土豆、豇豆、白菜、西红柿、豆腐干、茄子、韭菜,每一样都切一小块,放到白眉儿的碗中。

每隔两天,我都给她打扫皇宫,把澡盆端到卫生间,用刷子一点点擦干净污物,冲洗干净后放到阳台上,再请白眉儿入皇宫。

白眉儿会对着我扇翅膀,转圈,叭叭地张嘴,我懂她的感谢和高兴,所以我们俩如胶似漆。有时,课堂上想起白眉儿的样子,我自顾自地笑了。还有梦里见到白眉儿长大了,扇着翅膀,围着我转圈,想驮着我飞翔。我爬上她的背,忽一下,她飞得好高,风在我耳边呼啸,一行大雁跟了上来,我紧紧抱着她,越过高山和河流,越过大树和村庄。突然,从太阳处冲来一只巨鹰,白眉儿被吓得不轻,一侧身,我从天上掉了下来。妈啊,救命啊,我会摔死的。惊醒后,我和秋菊姐睡在床上。我赶紧起身,阳台得晨光里,粉红的皇宫里,我的白眉儿还在,不过毛茸茸的很小个儿,跟梦中的她,差距太大了。我盼着她快长,驮我去飞翔。

清洗皇宫变得频繁,白眉儿长大了一些,跟着我进卫生间,听哗哗地水流,她啪嗒啪嗒在水上拍脚蹼,我忙得头上、背上流汗。

秋菊姐常讽刺我,“自己的澡都不会洗,还给鸭子洗澡,洗盆子。”

我不服气地说,“不要你操心,狗拿耗子,我能养鸭子,怎么样?”

她也不示弱,“吆嘿,翅膀硬了,会顶嘴了,我要告诉你妈妈,你切鱼肉片给鸭子吃。”

我恼了,“我才不怕呢,白眉儿喜欢吃,我就给她吃,我不理你了!”

人与人亲近会产生依赖生出感情,人与动物亲近同样会产生依恋生出幻想。我护着白眉儿,像护着不容忽视不容侵犯的另一个自己。

一放学,我拔腿回家,冲进阳台,看我的白眉儿。她的皇宫歪斜着,一边盆沿着地,一边翘向半空。盆子里没有白眉儿,我着急地叫着,“白眉儿,你在哪儿?我的心肝儿,你快出来,不要捉迷藏了,白眉儿,我的妹妹,我快要演出了,我要带你去看,你会给我欢呼的。白眉儿,你在哪儿?”

我找遍了阳台、客厅、厨房、卧室,床下、沙发下,都找遍了,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心被人剜了一个洞,漏风。我边哭边找,哭得没有了力气,也没找到白眉儿。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是不是秋菊姐扔了我的白眉儿,天啊,她会被人踩死,被狗咬死,被车轧死,血肉模糊的白眉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大叫着,“不,白眉儿,你死了我咋办啊?”

我的嚎啕大哭引来了秋菊姐,她嬉皮笑脸地问,“鸭子死了?”

都是你,你是个巫婆,大灰狼,你把白眉儿弄死了。我恨你!恨你!”我红着眼扑过去,咬着秋菊姐的手背不放,她疼得大叫,一巴掌掀开我,我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头昏眼花。我看到她的手背有深深的牙印,她捂着手哭了。我的头好重好沉,眼皮难睁。先前死去活来的哭,耗干了我的力气。我卧在门边睡着了。

醒来时,妈妈陪着我,眼睛红红的,秋菊姐眼睛红肿了,我的头好痛,用手一摸,缠着绷带。妈妈看我醒了,“余香,头还疼吗?”我点点头,妈妈瞪了秋菊姐一眼。我马上看到救兵,哇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妈妈和秋菊姐都站了起来。“医生,快喊医生。”

白大褂来了,翻了我的眼皮,看了脑CT说,“孩子受了刺激,要安慰她、陪陪她,这两天不要吃大鱼大肉。”

秋菊姐自知做了错事,赶快挨近妈妈说,“我回去给余香煮点香稻米稀粥,她肯定饿了。”

妈妈点点头,“路上小心点。”

秋菊姐吸溜了一下鼻子,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妈妈摸着我的头问,“怎么咬人呢?还给大孩子打架,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我眨巴着眼睛听着,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妈妈才最可爱,她温柔得像月漫妈。

我拉着妈妈的手,“我不喜欢秋菊姐,她抢我电视看。她把我的白眉儿害死了。”

妈妈解释道,“你的小鸭子是自己跑出来的,掉到便池的下水道里,熏死了。”

“啊?白眉儿死了?不,她怎么会死?她能跑出皇宫吗?是秋菊姐,她是大坏蛋,她弄的。”我哭得不停。

妈妈耐心地说,“我问过秋菊,她没动它,你喜欢带鸭子洗澡,习惯后,它自己跑去洗,掉进下水道,跟秋菊没关系。”

不会的,白眉儿不会从皇宫里跑出来的,妈妈,你相信我。”

就是只鸭子,妈妈给你买一只。”

我转过身对着妈妈,默默流泪。白眉儿不是一只鸭子,她是我的妹妹,一个美如天仙的妹妹,或者白眉儿就是我,一个不被关注,不被疼爱的小可怜!妈妈,你不懂,我和白眉儿最亲,她给我扇翅膀,给我转圈,给我嘎嘎嘎,还带我飞翔,你怎么能懂呢?我的泪跟小溪一样在流,我的白眉儿,你一定飞上天,找到那群大雁了,我们会见面的。你一定要回来看我。白眉儿,我好想你,我又学了两首诗,背给你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白眉儿,我们会月下相逢的。还有诗呢,“门外无人问落花,绿荫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白眉儿,蛙声和你的嘎嘎声,我都喜欢听。你的舞蹈很优美,一定要常练功。我在领舞,儿童节我和你一起跳舞,会有很多掌声,胡琴老师会我们竖起大拇指。我在和白眉儿的对话中迷糊着睡了。

(武汉大学药学院  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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