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孙雪的头像

孙雪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6/26
分享

余 香连载

第十章

胡琴老师延长课时,冷落男友,完成了三个月的排练。我领舞的《花仙子》在影剧院正式开演。

妈妈作为特邀家长坐在第一排,摄像机一遍遍给第一排的领导、专家、嘉宾镜头。

我是第六个上场,音乐声起,我穿着白色蓬蓬纱裙,头戴公主皇冠发箍,脚踩白舞鞋,小碎步从幕后走到舞台中央,四个回旋转,四个平转,伸长脖子一亮相,台下一片掌声。

我的舞伴鱼贯着从两侧聚在我的周围,随着我的跳、腾、跃、转,变换着不同的队形,如花瓣和花蕊融为一体。时而欢快激越、时而悠扬舒展,我和舞伴们踏着节奏,舞动着花的美,花的魂。

主持人穿过掌声总结着,“一群可爱的花仙子,给我们美的享受,她的领舞只有四岁,我来问问她。”

她示意幕布后的我再次上台,我踮着脚,以花仙子入场的方式来到她的身边,掌声响起。

“这是一个随机采访,花仙子并没有准备,嗯,你跳舞时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我的白眉儿,她很美,美如天仙,她去了天上,我今天和她一起在跳,很开心,我们都是花仙子。”

你的白眉儿是哪位同学吗?”

不是的,妈妈说,白眉儿死了。她肯定没死,她答应我,和我一起跳舞。”我泣不成声,台下一片安静。

主持人完全懵了。只好说,“谢谢花仙子!谢谢花仙子!”

热闹有趣的节目继续进行。

第十一个节目诗朗诵《蒹葭》上场,六个同学一组,我站在第一排,卓雅高声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接着颂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排同学上前,一人一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排同学上前,一人一句,“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们六人一齐朗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台下的观众和我们共声朗诵,“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台上台下连成一片,《蒹葭》的朗诵声铿锵而悠长。

主持人倍受感染,“相思益至,如影在前,伸手触之,却遥不可及。相思难写,有高过《蒹葭》的吗?《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居我国“四书五经”之首,主要编纂者周太师尹吉甫,生于房州、食邑于房州、卒葬于房州。我们是诗经的故乡,民间诗经民歌传唱,从古到今,妇孺儿童张口即来,刚才的舞台是孩子们的,也是观众们的,整个剧场都是诗经的朗诵场、歌颂场。喜之,叹之,怨之,哭之!诗经文化,千年不朽!”

掌声!掌声!还是掌声!

妈妈在掌声后上场,“我是一位家长代表,孩子领舞《花仙子》,幸运地接受采访,她的白眉儿是一只小鸭子,前几天死了。她很难过,可是舞蹈给了她和白眉儿交流的机会。她和舞伴们复活了花仙子,无以伦比。鹤立幼儿园给每个孩子不同的机会来表达自己,我的孩子已识字两千,背诗100首,舞蹈、手工、儿歌、交友等方面都有很大改变和提升。要知道,她才来一年半。”有台下的掌声打断了妈妈,她停顿了一下,“在以前的幼儿园,她打碎了窗玻璃,抓伤了同学的脸,在所谓的游戏和素质教育里,我看不到她的笑脸,看到的是她的哭闹和沉默,不愿上学,不敢上学,很多家长有同感,所幸,鹤立教育给了我和孩子一个新起点。当她开心和进步时,我真的愿意给老师们鼓鼓掌!感谢你们!感谢鹤立幼儿园!”

妈妈领着我走出剧场,脸上洋溢着自豪。六一儿童节,是我的节日,也是妈妈的节日。节日是开心的,妈妈和我都开心。她提议,一起去温泉游乐场。我欢呼雀跃。

大大小小的池子里,装满了温泉,泉水流进流出,一直不断。被妈妈领进温泉洗浴大厅,买了泳衣,我迫不及待地跳进最小的池子里,水深及我的胸口,我趴在池沿上,看着大池子里游来游去、嬉戏喧哗的人群。大池子是中心,会游泳的男女们,有三人比赛的,有成双泡澡的,有练习入水的,有坐池边歇息的。人们的焦点在不停转移,一会儿看身材好的,一会儿看放声大笑的,好像泳池也是舞台。妈妈在挨近我的池子里静静待着,若有所思。我一直不明白,妈妈怎么有那么多要思考的问题,脑子里装问题多了,会不会头重脚轻,头着地倒着行走,只看到尘埃和碎石,就看不到停留在高处的美好啦?!

我蹭进妈妈的池子,看着她,她回过神来,“去那边,那有滑滑梯,从梯子上滑下来,很好玩儿。”

妈妈,你带我去。”

自己去,妈妈想安静一会儿。”

我默默走开,顺着台阶直上,在滑滑梯顶端平台上坐下,双腿并拢,双手紧紧地抓住梯子边。

下面有人在喊,“滑下来!丢手,滑下来!”

我离底端的池子有十几米远,我害怕冲出水池,紧张地发抖。我瞅了一眼妈妈,她低着头想心事。

“啊!啊!”我无望而决绝,丢扶手,大叫着,从高八米的台子上一冲而下。闭着眼,耳边是风声,我会死吗?我不会的,“咕咚”,我飞进了水池,激起了很高的浪花,跌进池底,泉水立即呛入我的口鼻,辛辣的。我不敢睁眼,双手在水里乱抓,有人把我提起来,放在水池旁的地面上,我仍摇摇晃晃,但尽力睁开眼,水涔进了眼睛,好疼。我用手不停拨拉着眼睛,寻找着妈妈的方向,晕头晕脑地来到她的身边。她抱我进水池,用毛巾擦拭我的眼睛,可擦了水,还有泪。我不明白,那些玩滑滑梯的孩子,他们的妈妈都等在底端的池子边,等孩子划入水中,一把抱起,又是亲又是擦水。而冷漠无情的妈妈,独自沉思。我的难过如泉水盖过了所有的池子,哗啦哗啦地流着,无人回应。喧闹的泳池,没有我的快乐。

快乐是水中的月亮吗?猴子用竹篮打捞,打碎水中明月,一场幻梦,一树惊叫。月亮在夜空高挂,可望不可及。到底我想要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月亮呢?我的房子国在脑子里,还是在尘土中?如果没人理会我,我还有房子国,那里的人们随时欢迎我,每一次相聚都依依不舍。

 

第十一章

心情不好,整个空气都是冰凉,六月的寒冷。

姥爷来给我庆祝儿童节,从寿康永乐超市里买来了泛着油光的板栗,穿着绿色毛外套的猕猴桃。其实比起吃的,我更喜欢姥爷带来的爱和快乐。

姥爷掰开张嘴的板栗,揪出黄黄的果仁,塞进我的小嘴,问我,“余香,今天去温泉,好玩吗?”

我撒了谎,“好玩儿。”我怕说了实话,会伤妈妈的心,以后连带我去温泉的机会都不给了。我的乖巧是讨好,心里有些委屈。

姥爷继续剥板栗喂我,“房州温泉为全国名泉之一,有五处热矿泉,来自地下4000米,水温38℃,能治病,能喝,能洗澡。”

我嚼着面面软软的板栗果仁,边问,“为什么温泉的水是热的?”

姥爷喂了自己一颗板栗,“神农尝百草时,一天遇七十二毒,浑身长满了毒疮,嘴烂、脚烂、舌头肿,很痛苦,但找不到治毒疮的药。一天,神农睡了,女娲托梦给他,说你睡的山洞,有块水晶石,是堵海眼的,拔出来,山肚子里石头的汁水就会流出来,这水能治你的毒疮。神农醒后,立马拔掉水晶石,果然,石头熬煮出的流水,得到了日月精华,有了灵气、仙气、神气、精气,热气腾腾,清亮如汤。神农洗了一次澡,全身的毒疮洗掉了,身子骨轻爽,倍有精神。余香,你今天去泡澡,好像病怏怏的,没得劲儿啊。”

我有劲儿,你看。”我故意鼓起腮帮,装出强健的样子。

姥爷摇着头笑着,“寒热温湿毒,五痨七伤,温泉都能治好。好多北京上海的人,来这里疗养,来时病怏怏,走时神清气爽,脚底带风。”

“为什么你肚子里那么多学问啊?”

口若悬河的姥爷羞涩了,“活到老,学到老,我还要向余香学习电脑上网、电脑打字呢!我的故事比不上动画片,活灵活现,落后啦!”

他拿了一颗猕猴桃,用手指甲剥开绿外套,露出翡翠般的胴体,递到我嘴边,“来,咬一口。”我张开嘴,咬去,一坨果汁肉酸甜清香,在嘴里一转,吞到肚子里。凑着又咬一口,我看着姥爷,感觉幸福极了。

“余香,猕猴桃营养特别丰富,是水果之王,清热解毒,活血散结,今天吃一个,明天回家再吃一个,自己剥着吃。等十月份猕猴桃大上市,我摘新鲜的给你吃。”

嘴里含着猕猴桃果肉,我点点头,好东西不能一次吃个够,吃伤了会坏肚子。

“下周双休日,跟姥爷一起去演出,好不好?”

我有电子琴课、武术课,还有乒乓球课,妈妈不会同意的。”

“我给你妈妈说,调课,抽出一天,演出,好好玩儿。”姥爷撸起了袖子,很有决心的样子。他走进厨房,和妈妈嘀咕了一会儿。出来后,笑容满面,“周六,三门课学完,周日早上,我来接你。”我和姥爷击掌祝贺。

疲惫而郁闷的周六,房遗珠老师的巧克力好吃,可我的手型和视唱被批。乒乓球拍挥动一千下,我的胳臂快断掉了。武术课的仰卧起坐三十下,对我是鸡对鸭讲。我在密集的课程里,失败再失败,心情变得很不好。晚上回家,倒头就睡。

天还没亮,姥爷把我从被窝里抽出,穿上衣服,扛在肩上,上了停在门口的大货车。货箱里装着四个大音响,架子鼓、锣、电子琴,两位叔叔和一位姐姐挤在货箱剩下的空间里。我和姥爷被优待,坐在驾驶室。货车在无人行走的街道上,如鱼快速游动。城外的麦田已变得金黄,麦穗低着沉甸甸的头,和妈妈一样沉思着。有风从窗外灌进来,我蜷缩在姥爷的怀里,鲠着脖子,眼睛却斜视着窗外。马路两边是麦田和菜地,偶尔田园上的一两棵树闪过。我猜想,是土地的主人专门种下的?还是小鸟钓来的种子,发了芽,长了苗,成了树?那些树孤独吗?他们要扯着嗓子跟田里的禾苗说话吧?一直站着,不能跑,不能动,会不会心烦呢?路旁的山丘有高矮不同的树,各种叶子的草,还有露出来的山石。山路弯弯,货车左扭右晃地行进,我偶尔听到背后车厢里姐姐的尖叫,两位叔叔的大笑声。在一个有宽敞院子的人家,货车停下。姥爷抱我下车,我站在地上,看货车像庞然大物,它停在院子的角落,又显得个小了。乐器和音响搬到侧院,那里已坐了不少人,看我们过去,有支客大爷前来迎接,又是握手拍肩膀,又是寒暄递烟,还有大妈大婶端来茶水,塑料杯装的,烫我的手,只好放茶杯在地上。

那支客大爷应酬一圈后,特地蹲在我面前,拿粗糙的大手,揪了一下我的脸,说着,“哎呀,这闺女长得俊得很,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刮净的小丫头,真是好福气,以后嫁个大户人家,哈哈,哈哈。”我皱着眉听完他的相声表演,垂下眼皮看地面上搬米粒的蚂蚁们。

姥爷喝了一杯茶,站起身招呼同行人员,摆好音响和乐器,准备开工。于是,锣鼓声、唢呐声、唱歌声一阵阵地响起,整个山谷都在静静地听,来往的人群慢慢聚拢在姥爷的舞台旁。

姥爷的唢呐声嘹亮而沧桑,他吹一段,唱一段,“开罢了歌路转了鼓,上前几步问师傅,是讲文来或讲武。师傅言道,讲文就讲包拯相,讲武就讲杨家将。”一段唢呐吹起,姥爷的腮帮子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瘪进去,我想青蛙呱呱呱呱满田叫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子呢?可我怎么能把爱我疼我的姥爷和青蛙比呢?

司机上场了,他左右手拿着快板,哒哒打响,雄厚的嗓音吼起来,“来到丧前朝里转,手拿书本看一看,想唱《四游并八传》。”

有男的大声嚷嚷,“好!好!听正宗的《四游八传》啊!”并狂热地鼓掌。我有些好奇。

司机接着唱,“第一传是《黑暗传》,盘古开天无人烟。第二传是《封神传》,子牙钓鱼渭水边。春秋列国不上算,《双凤奇缘》第三传,说的是昭君和北蕃。第四传《火龙传》,伍子胥领兵过韶关。第五传是《说唐传》,秦琼保驾临潼山。第六传是《飞龙传》,李孝领兵定江山。第七传是《精忠传》,大鹏金翅临了凡。第八传是《英烈传》,朱洪武登基往后传。”

看演唱的群众鼓起掌,我也拍起手来,有大婶端杯茶递给司机润嗓子。他夹着杯子,咕咚一气半杯,复又递给大婶,唱起来,“这八传数出头,转过身来说四游。”有人和着,“唱得好!四游,起!”

司机打着快板,几声响后,回了,“第一游是《东游》,王母娘娘把行修,张果老倒骑毛驴走,云阳板,曹国舅,铁拐李,火葫芦,汉钟离下凡破阵头。吕洞宾醉破岳阳楼,湘子采药上山头,仙姑修行山上游。”

又有人叫着,“好!唱得好!”

司机接着,“第二游是《南游》,观音老母把行修,十磨九难山中住,斩断飞蛇无娘父。第三游是《西游》,唐僧取经多辛苦,沙和尚,背包袱,猪八戒,会拱土,唐僧会念紧箍咒,齐天大圣栽跟头。第四游是《北游》,祖师老爷把行修,两边站的是母舅,龟蛇二将在脚下头。”

我站起身鼓掌,跟着众人叫好。

司机更来劲儿了,“这四游,说出头,还有神人骑神牛,老君爷骑的是铁牛,闻太师骑的花斑虎,张典又骑梅花鹿,杨戬眼里长出手,张魁怕的紫金点钢斧,只有钟馗生得凶,妖魔鬼怪撵起走,我们大家都莫走,好言好语唱几首。”

有胖大婶给司机献上了一捧塑料花,司机还在打快板,一接花,快板停了。我为这歌手鼓掌,四周都是掌声。司机弓腰致谢。

 

第十二章

整个院子太热闹了。人们寒暄着,锣鼓敲响着,歌手演唱着,我夹在其中闹不明白,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庆祝什么节日吗?这家为什么请姥爷来,很有钱吗?姥爷又唱了几首歌,我从没听过的歌,什么《我到孝家送人情》、《要陪亡人到天明》、《我给亡人指条路》,孝家、亡人是什么?

午饭时,我凑到姥爷身旁,问开了。姥爷解释道,这家的大爷仙逝了,儿孙很孝顺,请我们歌班来送。打待尸的丧葬习俗给了我们饭吃,要不到哪儿去接演出的活儿?他们停柩三天,第一天开路,下榻入殓,设灵堂,执事单。第二天敬灯,第三天,行乡游庙,第四天出殡,我们来唱阴歌,伴乐器。可以挣几千元给团里。团里有收入,我们才有工资发呀。吃口饭,不容易的。我想,大爷要到天堂去吗?那他好幸福,有专场音乐会欢送他。而地上活着的人,好辛苦的挣钱,难道到天堂去是人们都羡慕的吗?肯定的,当天使多好,飞来飞去,又自由又快乐。

席间,支客大爷给姥爷斟了一大碗黄酒,笑着鼓动姥爷同行的人,“你们年轻,这是老师傅,唢呐吹得好啊!待尸歌唱得好啊!要敬酒,要拜师!”说着喝干手里的一碗酒,把空碗放到姥爷面前,斟上,笑道,“您带队辛苦!这穷乡僻壤,有酒有菜,我替主人家特敬您酒,瞧得起我,请喝!”

姥爷端起酒,笑着说,“您放心,我们使全劲唱,锣鼓不停,让大爷一路走好!喝,我干了!”一仰而尽,把空碗还给支客爷爷,相互握手,姥爷送支客爷爷去另一席招呼客人。

支客爷爷在场子中的十几席上喝来喝去,没有醉倒,没有摔跤,我暗暗佩服他的酒量和口才。有那么多碗酒,全装进一个大肚子里,有那么多些话,全从一张嘴里说出来,是酒熏出了话,还是话蒸发了酒,我不知道。

司机端起酒碗,对着姥爷说,“齐师傅,先喝为敬,徒弟给您老敬杯酒。”姥爷看司机一口喝干碗中的酒,举起大拇指,笑着接过空碗,斟上酒。一来二去,姥爷的脸,司机的脸,姐姐的脸全泛起了红晕,话多了起来,我听着无趣,自个在院子里转悠。

喝酒的人,说话的人,倒酒的人,还有打牌等着桌上的人吃完再吃的人,喧哗着。

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有一个条纹塑料布搭起的棚子里,停放着一个怪里怪气的大箱子,箱子上放一张大照片,黑白的,老人咧着嘴笑,很慈祥。照片下有一盆炭火,一些灰烬蒙在上面,风一吹,散了,露出红红的木炭。六月的天,放着炭火,我有些搞不清主人家的名堂。

红晕上脸的姐姐急匆匆跑来,看到我坐在小凳子上,瞪了我一眼,“你姥爷怕你跑丢了,别呆这儿啊,老爷子的灵堂,你不怕吗?”

老爷子,在哪儿?”

姐姐做了个鬼脸,很狰狞,“在那棺材里躺着,要是饿了,一起身,爬出来,我要吃,我要吃。”

她比划着僵尸吃人的模样,我的后背发凉,看着姐姐,看着大爷的照片,脑子里都是僵尸,整个人发怵,动弹不了。她来拉我,我僵硬地站着,双眼圆瞪,嘴唇哆嗦。

姐姐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吓的,我骗你的,老爷子死了,动不了,那棺材已经上了钉,不用怕。”

我脖颈硬直,头发快竖起来了,姐姐拉不动我,一把抱起我就走。

到姥爷身边,我的头还是不敢扭动,总有一个僵尸从后背走过来,有凉风,有臭味。屏住呼吸,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一个下午,我不笑,不动,不喝水,僵在凳子上。姥爷在吹唢呐,又在唱歌。我好想他陪我,带我回家。我的眼睛四处乱转,生怕人群中混着一个僵尸。天堂里只有天使,地狱里才有恶魔,而僵尸是从死人里冒出来的,去不了天堂和地狱,他会祸害人间,老鹰抓小鸡一样地吃掉院子里的人们。

整个院子充满了恐怖,无来由的声响,没看清的面容,揪扯着我的身体。

姥爷下场休息时,摸摸我的头,“有点发烧,风吹的吧?”

我眼泪花花,“姥爷,我要回家,我想睡觉。”

姥爷抱起我,“吃了晚饭,司机送我和余香回家,有三个年轻人值班,我明早再来。好不好?”

我揪着姥爷的衣领不放手,“回家,我要上学,我要睡觉。”

姥爷的耐心解释没有用,我的眼泪一直不停。

有大婶拿来瓜子、花生、苹果,哄我吃,我不理,低低地哭着。

姥爷没办法,跟支客爷爷说了几句,抱着我和司机一起坐上车。我逃离了大院子,在颠簸中,在姥爷怀里睡着了。

一晚上的噩梦,清早时,内衣湿透。秋菊姐被妈妈送去学理发技术,住在了老板娘家。送我上学的事,妈妈开始亲历而为。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我在门口和妈妈挥手再见。李丹校长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同学们早上好!家长们早上好!”小跑进教室,有两个同学已在座位上看书,我放下书包,静静地拿出课本。

妈妈嘱咐我,下午放学自己回家。妈妈不在的家,不是家。放学后,我来到月漫家,好久没来,月漫瘦了一圈,齐刘海也长了,一双眼睛遮住了一半。说起话来更加轻声细语。我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独独隐瞒了老爷子和僵尸。因为一想起那天,我的头就僵硬了,后背就冰凉了,眼睛就不敢乱动了。月漫妈也瘦了,她拿来西瓜丁和牙签,坐在我们身边,看我和月漫吃西瓜。她的微笑很迷人,让我安静。月漫吃着西瓜,低着头,长刘海盖住了眼睛,我着急了,伸手拨拉着她的刘海,猛见额头上揉皱的肉皮,发着光。我楞着,月漫忽地站起,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扭身跑进了卧室。我呆在那里,齐刘海,疤痕,我做错了,我是无意的。月漫的抽泣声,月漫妈的安慰声,我黏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月漫带着泪光,和月漫妈出来,我赶紧道歉。

月漫妈说,“前段时间,月漫病了,没剪刘海。月漫不怪你,你俩是好朋友,是我一直瞒着,没吓着吧?”

我摆摆头,卷起裤腿,指着一处疮疤,“我也有,我穿衣服盖着。”

月漫嘴角笑了,我起身拉着她,用小手紧紧地捏住她的小手,直到她叫着,“啊,好疼!”我们俩笑了,又开始不着边际地聊天。再一次的相逢,虽有虚惊,可我和月漫的心更近了。

 

第十三章

从乡下的大院子回来后,我爱上了武术课。我想学些拳法,打败僵尸。武术馆的薛老师曾获得过武当功夫铜奖,他的武当拳打得是行如龙,坐如虎,闪如电,发如雷,吸引了100多个不同年龄段的学生。

四十分钟的挥拳、劈掌、踢腿、压腿、蹲马步、快步跑、倒立、翻跟头等基本动作,十分钟动作讲解示范,十分钟练习拳法,一节课下来,我气喘吁吁。

剔着光头的薛老师教我们鹰拳、蛇拳、猴拳、虎拳、熊拳,那仿照动物的拳法最是有趣。我练得格外认真,好多次得表扬。

在月漫面前,我会耍几招几式,不完整,不规范,但月漫笑得很开心。月漫妈夸我活泼、勤奋。我喜欢钻进她的书房,她会念诗给我们听,李白的《将进酒》,刘禹锡的《陋室铭》,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杜甫的《石壕吏》,还有苏轼的《水调歌头》,岳飞的《满江红》,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还有很多。她腹有诗书,脸有和气,自有光华,是少见的气质美女。

我听月漫说,她妈妈是诗人,发表了很多诗。趁月漫妈看书时,我央求她读一首自己写的诗。她给我们读了《稗子》。

我随着秧苗一同下田

一同享受阳光

一同接受雨露

土壤给我们营养

流水给我们滋润

我和稻子一样挺直腰杆

我和稻子一样迎风歌舞

夏天快乐地翻着绿色的波浪

滚过我们的头顶

稻子慢慢低下了头

我仰天观望云卷云舒

变幻的秋日伸出和煦的手

抚摸着我天真的梦

冰冷的镰刀割断了我的腰身

沉甸甸的稻穗晃动着金黄

迷蒙了我的泪眼

为什么一样的日子

给我一个干瘪的背囊

呆卧在稻田里

我不明白

我只是稗子”

我们沉浸在稻田里,沉浸在稗子的快乐和忧伤里。月漫妈在我的心里越来越美。

姥爷带我去过稻田,新割的稻谷躺在田里,散发着田野和青草的味道。稻茬里可以捉到青黄色的螳螂,翠绿色的小青蛙,还有甲壳虫。稗子和稻子很像,可她没有谷穗,瘪着肚子,农民顺手割了她,恨恨地扔在马路上,风吹日晒雨淋,让她遭受摧残后死掉。我是稻子,还是稗子?我一定好好学习,读书、唱歌、跳舞、练琴、练拳、打乒乓球,长成妈妈希望的样子,长成结谷子的稻子。

决心总是好下,代表不了学好了什么。比如,我的电子琴水平,三个月后,和我一起学琴的小孩都娴熟地弹着考级曲谱,有的已经顺利考级了,我还是手型不规范,还在挨房遗珠老师的尺子。房老师为什么姓房?姓房子国的房?我不敢问她,学琴差,在她面前,我蹑手蹑脚。她告诉妈妈,我学琴不下力,悟性不够。看了妈妈的脸色,我一晚上都不敢说话,我知道妈妈脸上有了乌云,雷电和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乖乖地吃饭,洗澡,睡觉,起床,上学。我好想爸爸,还把想爸爸的心事说给月漫妈,她默默听着,抱着我,紧紧的,有泪落进我的脖子。

姥爷带了一袋子菜,他拉着我,一样样指给我看,“这是狗耳秧,滋阴补虚,做狗耳秧肉丝汤。这是野莲菜,做野莲菜鸡蛋汤,补充维生素。这是莲子草,用糖拌着吃,清热解毒,健脾养胃。这是麦豌子,用蒜泥凉拌,清热利湿。”

妈妈打断他的话,“小娃子,给她说这些,没用。”姥爷回着,“咋子没用,给你小时候说,你现在认得。她们这一代,不给她说,她也许没见过,没听过,更没吃过。什么才有用呢?你妈妈只知道忙外面,不知道培养娃子,跟她妈一样。传统的东西丢不得。我的唢呐,你们都不学,以后咋办?”

妈妈仍犟嘴,“我一个女娃子,学唢呐干吗?我现在工作好好的。”

姥爷有些生气,我爬上他的腿,摸摸他灰白的胡茬子,“姥爷,你吹唢呐好响,山谷里都是唢呐声,树在听,鸟在听,那些男女老少都在听,还鼓掌,叫好呢!”

余香,姥爷不仅会吹唢呐,还会吹笛子,赶明儿,我买个C调的笛子,教你吹,好不好?”我喜滋滋地点点头,因为姥爷教我吹笛子,我可以经常看到姥爷,卧在姥爷怀里,还能听故事,对我是一件极开心的事。

我憋了好久的疑问,“房老师为什么姓房?姓房子国的房?”

姥爷一愣,“房老师?教你练琴的老师?”

我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房遗珠老师。”

姥爷摸了一把胡茬,笑着说,“你的房老师,名字挺好听。房遗珠,今天我讲和她有些相近的名字,房遗爱的故事。”

“房遗爱是房老师哥哥吗?”

姥爷摇摇头,“房遗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乘龙快婿,宰相房玄龄的儿子。唐太宗最宠爱的女儿高阳公主荒糜无道,老父亲病死,她夜夜欢歌热舞。唐高宗李治即位后,为避人嫌,封房遗爱为房州刺史,高阳公主随房遗爱贬到房州。高阳公主不满,举兵谋反,唐高宗派兵镇压,赐高阳公主自尽,杀死房遗爱和他的党羽。”

我有些迷惑,“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好悲惨呢?”

姥爷叹口气,“我讲的是一些历史故事,不是童话。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祝愿。现实是残酷的,有时是血腥的,特别是宫廷的斗争,你死我活。历史是一本血泪史,一个人物就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一个帝王就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每个人物都是波澜壮阔的一生。看童话要分析,不然还以为童话都是骗人的。孙悟空一路打妖怪,多辛苦啦!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看,你妈妈工作忙,爸爸下乡忙,可怜了我的余香,对不对?”

我伸手抱住姥爷的脖子,在他的脸上蹭着,姥爷最疼我,最懂我的心。还有月漫、月漫妈,我的白眉儿。白眉儿,你在哪里啊?我还没有跟你告别,为什么你突然消失了?从我的阳台上,你的皇宫里飞走了呢?你饿了怎么办?你现在会游泳了吗?我还不会游泳,水呛喉咙,水辣眼睛,你不能淹死,我的梦里有你,我的心里有你,你快回来!

(武汉大学药学院  孙雪)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