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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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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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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中篇小说)

一、

我妈妈冯丽平要走的时候,柳月急匆匆地赶来了。我停止了哭泣,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心已然笑了。我知道,今天我又可以不去幼儿园睡觉了。我讨厌一个人孤零零睡在幼儿园。

我跑过去钻到柳月怀里,她一手拉着我的稚嫩的肉乎乎的小手,另一手伸去床边撕卫生纸。一边和冯丽平说话,一边帮我擦拭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刚走到路口,碰到一个熟人,说了几句话,等急了吧!”

“不急,我一说走,小家伙就急,这不正哭呢,他怕我又把他送去幼儿园。”

柳月和冯丽平说着话,又把脸转向我:“来,擦擦鼻涕,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羞、羞。”

我被柳月拿纸在脸上擦拭,任她把我在怀里拉来转去。擦完鼻涕,又帮我拽好衣服,她把我拥在怀里,这时候的我很温顺。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比冯丽平强多了,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哭,哭,就知道哭。她越说,我便哭得更厉害,我就是要哭给她看。你叫我哭,那我就哭,肆无忌惮地哭,直哭得叫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便可以胜利的在心里笑了。柳月就不一样,我又不是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就那么耐心。而这挺管用,只要她来,我便不哭了。连冯丽平,就是我妈妈都觉得奇怪。世上奇怪的事多着哩,这算什么,我在心里说。

冯丽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向柳月交代。其实,她用不着交代,柳月来这里看我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什么都知道。晚上饿了我吃什么,夜里几点叫我撒尿,早上几点起床,几点送我去幼儿园。冯丽平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不厌其烦地絮叨,连我都觉得腻烦。临出门,又听她叮嘱:“那我走了,浩浩,要听阿姨的话,乖乖的。”

我没有回答她,我才不会像柳月那样,我只用眼睛看了看她,很没有情绪地说:“妈妈再见!”

噢,忘了介绍,浩浩是我的小名,我的官名叫张浩,在幼儿园,老师小朋友都这样叫我。而家里人却叫我浩浩,柳月当然也叫我浩浩。

冯丽平终于提着包极不放心地出了家门,其实她是不必不放心的。她去上夜班,我和柳月玩得很快活。那时候,我四岁,柳月二十一,我叫她柳阿姨,孩子们管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都叫叔叔阿姨,不管他们年龄多大。

柳月生得很好看,弯弯的眉毛镶嵌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面,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是那种能醉人的微笑,微微启开的唇像一只熟透了的樱桃,不由人想上去咬一口。她很温柔,总是细声细气的。不像冯丽平,尤其是我犯了错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母老虎,这话我只敢在心里说,不敢当妈妈面说。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颇和蔼可亲,自打爸爸去了工地,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柳月可不一样,她从来都是温柔的,笑起来很美很甜,总叫人想起甜甜的词来。

我爸爸张伯成年后又去了工地,通常他一去就是半年甚至一年。其实,张伯成去的地方不是很远,搁现在,也就是几个小时的路程,那时候交通极不便利,走一趟就得整整一天一夜,那地方通往长安的火车只有一趟。

张伯成是建筑工地的监理,整个楼房的修盖过程,他是最主要的人物之一,他是不能擅自离开工作岗位的。因此,他经常住在工地,一住就是半年、一年。这一年,可就苦了我妈妈冯丽平。

冯丽平在工厂工作,那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年代,工人都是三班倒。冯丽平所在的厂是西京最大的化工厂,多少人羡慕的工作单位。她经常上夜班,为了这个,我弟弟张淼一生下来就被送到外婆家。因为我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就一直长在身边。妈妈已经离不开我,她对我很亲,舍不得把我送去乡下,只好委屈弟弟。按理,应该是送大点的孩子去才对,而许多家庭和我家一样,都是把小的送了出去。这事在当时还挺流行。

弟弟张淼被送去外婆家,家里就只剩下四岁的我了。小时候,我长得非常可爱,圆圆的脸肉肉的,据说很漂亮,取了爸爸、妈妈的优点。我不但长得好,人又乖巧,很讨人喜欢,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抱我。我很听话,也不认生,并不介意别人的怀抱。不像有的孩子,别人一抱就哭,所以,院子里的人都喜欢抱我。又说我性子好,腼腆得像个姑娘,模样极清秀。其实,我不是腼腆,我不过是不想和她们说罢了。她们很无聊,说东道西,都是些无聊的话。不像柳月,说话很好听,声音也好听,我一见她心情就特别好。其实,到后来,我总是暗暗盼望着妈妈上夜班了,这话自然只在心里,我没有告诉过别人。

爸爸走的时候,妈妈决定把我送幼儿园。我上幼儿园很早,但那只是白天,这回要让我晚上也待在那里,我便不乐意了。虽然心上不悦,我又不敢明说,怕也会像弟弟一样被送去外婆家。我是不愿意离开妈妈的,整个一个陌生的环境,谁也不会愿意的。

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虽然鼓了很大的勇气,在幼儿园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是哭成了泪人。白天一整天里,有那么多小朋友,我自然很好。等到小朋友们陆陆续续被各自的妈妈接去了,我就心空了,但我还能忍住不哭。到了晚上,事情的发展就不由我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似的,满心里只剩下眼泪,不停地从我的眼里往外溢。我的呼吸越来越急,呼哧呼哧终于加快了频率,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一个人躺在小小的床上,周围鸦雀无声,只隐隐约约听见阿姨们低声私语。凄凉笼罩着偌大的房间,一点温暖都没有。我就想妈妈了,想着想着,哭声就从我的嗓子眼慢慢向空荡荡的房里蔓延。我听到了自己呜呜咽咽的哭声,生怕阿姨发现又要挨训,我赶紧抓起被角盖住了脸。

我钻到被窝里哭呀哭,不知道哭了多久。记忆里那是我哭的时间最长的一次,而且是最伤心的一次。以前每次和妈妈闹意见,我都是胡搅蛮缠乱哭。哭的声音很大很响,颇有震撼力,有好多次妈妈就被我吓倒了,答应了我的要求。这次却不同,我哭的声音不大,也大不了,因为太过伤心,我只顾了哭泣,全没有放开心思大声哭喊的意思,更没有想震撼什么的心思。因为妈妈离我是那样的远,她是听不到我的哭叫的,我只好只哭给自己。哭着哭着,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哭累了,慢慢地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桃,看见妈妈,我如同森林里迷路的人遇到了猎人,一下子获救了的感觉。我不顾一切扑过去,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仿佛离开了妈妈一个世纪。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天。我要把昨天晚上没有哭出的委屈全部的一股脑和盘哭给她。我的妈妈冯丽平,谁叫你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幼儿园。妈妈蹲下来把我揽在她的胸前,我哭着,她陪我流泪,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仿佛一下子化解了我胸中的委屈,我止住了哭泣,很委屈地依然呼哧呼哧。我知道我的哭声又震撼了妈妈那颗脆弱的心。

那时候,我真庆幸自己是个孩子,要是大人就不能放声大哭了,那该是何等憋屈和难过呀。后来成年后,我就遇到过许多委屈。所以,多少年后我还一直喜欢自己是个孩子。

第二次妈妈又上夜班的时候,我跟妈妈讨价还价,硬要跟着她去上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使出了看家本领,我哭得很伤心,撕心裂肺地哭,我哭着,妈妈也哭了,她把我拥在怀里:“不哭,乖,浩浩不哭,咱不上幼儿园,不在幼儿园睡觉了。可不睡幼儿园睡,睡哪里呢。”妈妈想了好久,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妈妈只好暂时叫来了她的好友柳月陪我。

二、

柳月是我母亲冯丽平在医院生弟弟张淼时好上的。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怀着弟弟的母亲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情急之下,我父亲张伯成把不满四岁的我,托付给邻居王奶奶,用自行车推着母亲心急火燎赶向医院。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我们家居住的地方离西京医院最近,只有两站路,那天却显得格外漫长。

当父亲冒雨终于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晕了过去。医生急忙替她做检查,由于孩子的头长得太大,胎位又不正,生产比较困难。痛苦一遍一遍折磨着产床上的母亲。

母亲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父亲毫无办法,那时候生孩子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不像现在,孩子的父亲可以站在门口观望,以便同产妇一起体会那神圣时刻的到来。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在产房外的走廊焦急地走来走去,走过一阵之后,又蹲在走廊尽头。他紧缩着双眉,显得没有一点办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替母亲分担一些痛苦。他像所有等待自己孩子出生的父亲一样,努力替妻子呻吟着痛苦。

窗外的雨刮器唰唰地下,拍打着廊下的窗檐,母亲的喊声湮灭在雨声里。夜慢慢地深了,雨依然很大很急,产房里没有一点消息,父亲仍然焦急地睁大着他的一双显得异常疲惫的眼,盯着通往产房的那扇门。那扇门,阻隔着他和妻子的世界,阻隔着他和未来儿子的世界。他爱莫能助,听着妻子在漆黑的夜里发出令人心疼得痛苦的喊声。

每当弟弟不听话淘气时,母亲总是很伤感,又讲起这段历史,生个你,差点要了我的命,还要这样调皮。那天晚上,母亲真的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她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生出她的孩子。

陪母亲生产的护士是柳月。柳月刚从部队上转业,当过三年卫生兵,她还是第一次面临这样危急的场面。她紧张地守在产妇身旁,一遍一遍安慰产床上的产妇,她替她端热水,给她鼓励,用毛巾帮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她用她的温柔体贴关怀着产床上痛不欲生的产妇。

冯丽平痛苦地呻吟着,撕心裂肺地喊叫,她的喊声被窗外的雷声湮灭了,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平静。片刻的安宁之后,紧接着,疼痛又折磨得她嘶喊起来。窗外的雨一直唰唰地下,越下越大,雨滴急急地拍打窗檐,像是读懂了产房的气氛,仿佛为这新生命的到来奏乐似的。

柳月的眉头紧锁,痛苦的表情不亚于她身边的产妇。母亲后来讲给我和弟弟听的时候,总是说,那天晚上多亏你柳月阿姨,不是她,我恐怕活不到今天。是柳月给了她勇气,使她终于度过了那段难熬的风雨交加的夜晚。

母亲到底是勇敢而坚强的,天快亮的时候,弟弟终于很不情愿地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一声洪亮的哭声宣布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许弟弟早就知道,一旦出了母亲的身体,他的命运就会改变,他就会被送去外婆家。所以,他才那么倔强,拒绝出来,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很不情愿,从母亲的肚子钻出来,仿佛是为了迎接新的曙光的到来。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停了,晨光从窗上透了进来,又是一个晴和明丽的早晨。

在外面等了一夜的父亲,终于听到了来自产房的一声生命的讯息。当柳月向这个等了一夜的男子宣布,他爱人终于生了,母子平安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放声大哭。他不知道他是哭这个儿子的到来,还是哭自己的感动,或者是哭他妻子终于平安归来。他不明白,积聚在他胸中的泪如昨夜的雨狂奔着泻了出来。这是这个男人成年后,第一次这样在人面前号啕,全由不了他自己做主。那哭声是从心底发出来的,无法阻挡。因为那天下了一夜的雨,弟弟起名叫张淼。正好也和了浩渺,我不是叫张浩嘛。

产后的母亲很感激柳月对她的格外关怀,本就热情好客的冯丽平出院后,坚决邀请柳月去我们家做客,柳月那时候真是可人。父亲母亲把柳月当成恩人一样,招待这又招待那。柳月受宠若惊,年轻漂亮又秉性温顺的柳月,无法拒绝我父母的感恩之心,她只好又把她的感激和盘付诸在他们四岁的儿子浩浩身上。我那时候又生得可爱,自然成了柳月最倾注感情的目标,柳月也确实喜欢我,这点我是知道的。弟弟还小,后来又被送去外婆家,我便名正言顺成了柳月唯一爱护的对象。

母亲把柳月当成恩人,后来两个人交往甚密,母亲本来就显得年轻,又热情好客,性格开朗,和柳月可谓一见如故,一来二往两个人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柳月十八岁当兵,三年的部队卫生兵锻炼了她的意志,使她气质非凡。转业后,柳月被分配在西京市医院妇产科。她是家里的独女,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已相继成家。柳部长示小女为掌上明珠,范主任更是爱女心切。柳月虽然生在高干家庭,却显不出一点高干子弟惯常的娇生惯养。

柳部长家经济条件自然好,柳月从小养尊处优,不缺吃穿,这样我也跟着时常嘴上多了零嘴。这些事柳月都是瞒着冯丽平的。为了能够继续享有许多好处,我也不打算告诉冯丽平。我的嘴从小就比较严实,我要是不想说的事,愣是谁也别想知道,这就是大人们经常说的,这个浩浩,你看他蔫蔫的,还蛮倔强,你就不能告诉大人。我偏不告诉你,告诉你有用吗?经验告诉我,许多事是不能叫你们知道的,我心中有数。

冯丽平大概也知道一些什么,要不她怎么会说,不要总吃阿姨的东西,本来已经挺欠人家的了,做人要有良心。我可不这么想,反正我是喜欢吃这些东西。柳月又那么喜欢我,她不是和自己人一样吗。再说谁不喜欢吃好的。这是我和柳月之间的秘密。

后来,我父亲去了外地,在我极不情愿睡在幼儿园的情况下,母亲上夜班,柳月又承担起了照顾我的任务。这样,我们之间的秘密便越来越多了。

柳月的家离医院较远,有事没事便喜欢上我们家来,我也很喜欢柳阿姨上我们家。开始总是盼望她来,她来能给我带来零嘴,后来慢慢地不怎么盼望零嘴了,而是从心里盼着她来,希望时时刻刻看到她的身影。

我稍大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柳月来我家渐渐少了。我不习惯这样的日子,经常想她,便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常常去她宿舍,一通闲聊之后,才又背起书包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母亲会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去哪里了,我不作声,或者随便撒个谎,反正不说我是上柳月那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大概是怕母亲怀疑,我又去讨零嘴了。小孩子有时候就是奇怪,我觉得自己也是。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该是弟弟上学的年龄了。那年我十二岁,弟弟八岁。父亲把弟弟从外婆家接了回来。我还记得弟弟进到家里的情景,他像来到了别人的家里,对什么都很陌生,躲在墙角不敢大声说话。我拉着弟弟的手,叫他吃这吃那,弟弟仿佛很胆怯的样子,生怕惹恼了母亲和父亲,会招来横祸。

这时候的父亲,因为工作变动已经不去外地了,我和弟弟便有了依靠。柳月很少来我们家了,大概她也是忙,我时常会想她。想她的时候,就在放学后去她宿舍。慢慢地我的腿和心形成了习惯,隔三岔五就要去柳月的宿舍,要是不去,这几天的课就无法安心上,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

有时候,她宿舍有人,或者一位阿姨,或者一位叔叔,我自不管,只管自己待一会走人,只为去看看柳月,我的柳阿姨。因为,我又想她了。

三、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工夫,我就上了高中。由于我母亲是个高个子,我也遗传了她的基因,不满十七岁,我就长到了一米八。我又喜欢运动,身体格外健壮,用别人的话就是鹤立鸡群。基于身高优势,我对篮球格外爱好,这使我必然就读在以篮球著称的西京建筑中学。

打小,我就属于英俊一类的,现下又长得高大,自然备受关注。拿他们的话说,就是运动员的身材演员的脸。显然我是个奇货。我母亲说,我是个害货。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从来平平,不是由于资质贫乏,而是,我从来就没有好好完成过作业。我经常被老师留在学校,能混到高中,全凭我的一些聪明,加上篮球特长。

我弟弟张淼则不同。他个子不高,人长得清秀,不知道是因为从小缺乏营养,还是遗传了我父亲,总之,他在家里不起眼,在外面也一样。又因为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远离母亲的怀抱和温暖,虽然母亲和父亲经常去看他,尽量弥补他心中父爱母爱的阙如,然而,谁都知道,幼小心灵里缺了的东西,是永远无法用任何东西弥补的,只好让时间去疗养这段不幸的伤痕吧。

在张淼的心里,他永远只属于外婆,我才是父亲母亲的最爱。他把自己的心缩在幼小的心胸里,独自消受。他小心翼翼处世,唯恐开罪了母亲惹来横祸。他每做一件小事都要看母亲的脸色,做错了什么事,更是胆战心惊,怕母亲不悦。他甚至暗暗刻苦,不敢做丝毫懈怠。为此,他一进入学校,便崭露头角,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希望能赢得母亲的表扬和鼓励,而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不要骄傲,要继续努力才是。人不光要学习好,其他方面也得优秀。母亲把注意力只集中在我身上,我才是母亲最大的希望与骄傲。

这时候,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没几年,考大学是人们心中唯一的希望,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改变人生。而我,不想考大学。虽然,母亲坚决认为,我必须考个大学,这样才会出息。对于母亲的谆谆教导,我置若罔闻。我不但不刻苦学习,做了错事还理直气壮,常常与母亲顶嘴。好几次,张淼为了讨好我,硬是帮我顶了罪。我心下过意不去,买了零嘴犒劳他。

身高的变化,使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尤其听母亲无休止地唠叨。我甚至拒绝与母亲沟通与交流,母亲几次伤心地哭了,我无动于衷,只嫌她太烦。长大后回想,大概那时候,我正犯青春期呢。

对于柳月,便不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少去她宿舍。然而,我却更加想她,想见她。我的心和身分离了,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说不清楚,也无法说清楚。这便是我青春期的懵懂。更搞不明白,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叫过她柳阿姨。我说不清原因,就是叫不出口,叫了十多年的柳阿姨,突然间就不叫了。我母亲说这孩子越长越没有礼貌,我还纳闷呢。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去了柳月的宿舍。硬着头皮去了,必是心里囧得什么似的,脸红得厉害,心跳得扑腾扑腾。当柳月又问长问短的时候,我只顾左右而言他,所答非所问几句,就急匆匆地走开了。柳月永远都是那么恬静,还像年轻时一样,给人永远的温馨与陶醉。

柳月已经三十好几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又一直没有对象。我曾几次想问问母亲,话到嘴边,还是没有撂出去。我也想问问柳月,可心里总希望,事情就保持现状,我想,我有些不希望她结婚。结婚,她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那男人会对她好吗?她会一辈子幸福吗?好在,她终归没有结婚,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样子,永远的娴静,永远的年轻,又永远的漂亮,她是不会成为别人的老婆的。

近来,我的脑子生出一些莫名奇怪的想法,内心时常涌起一股冲动,而这种冲动时常在我的心际荡漾。

改革开放始起的八十年代,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在一夜间土崩瓦解,自由的苗头在人们心中滋长。学校的男女生之间,虽然还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三八线。然而,年轻终究年轻,他们心里的界限,早已穿过心灵的河流向对岸越过。

这时候,我虽然学习成绩平平,功课不是很好。然而,我的英气,我的健壮,以及在篮球场上的英姿飒爽,使我赢得了许多同学的青睐。暗送秋波,透露心迹,私下的纸条算做敞开心扉的最高交际。我也收到了传达爱慕的纸条。我却把它撕了。我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一个影子,那影子填满了我的心胸,我已然无法呼吸。那影子,时常折磨着我,把我简单的思维粉碎。我失眠了,我成熟了,我长大了。我看不起我周围他们的浅薄,看不起她们简单的思维与单调的生活。我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影子,装着一种,连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而又无法言说的苦痛的感觉。

那是一个秋夜的黄昏,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骑着车慢悠悠地漫无目的晃悠。我同学马龙在后面叫了我一声:“张浩,回家,一起走吧!”

我不假思索地回了他:“你先回吧!我还有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我骑在车上,一只脚踩在地上,愣了片刻,又蹬上车,加大马力向西京市医院方向骑去。

我敲门的时候,柳月是躺在床上的,她没有动,只轻声回了句:“门没锁,进来。”

门“吱”的一声被我推开了,我看了柳月一眼,杵在门口,脸囧得绯红。柳月继续躺在床上,她抬头望了望我:“我有些不舒服,快进屋,别愣在那里,好久不来看我,人都生了。”

我傻笑着,一边把书包卸下,放在床尾她的脚下,一边自圆其说地解释:“这几天功课忙。”说这话的时候,我不敢看她的眼神,怕她看穿我的心思。

她示意我坐下。我怯怯然坐在床边,低着头,用眼睛斜着飘了她一眼。她很憔悴,好像刚哭过似的。我又看了她一眼:“病了吗?今天放学早,不想回家,骑着骑着就骑到了医院,顺便进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不好。”柳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仿佛又有泪花洋溢。

看着她的样子,我心揪成一处,脸都憋红了。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生病了吗?”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浩浩,不要躲我。”

“没,我没有。”这时候,我颤抖得无法说话了,心砰怦怦地跳。我躲着她吗,我没有躲她吗,我为什么要躲着她。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和柳月之间的别扭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我每次来这里,她总要给我买许多零嘴,像小时候一样,她喜欢用她的手抚摸我的脸,喜欢看着我的脸发呆,满心里喜悦。其实,这时候,我虽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我的身体却高大的叫人吃惊,远远看去,你保准认为我是个粗壮的小伙子。由于身体的成熟,我的心里也比同龄同学早熟。我是个早熟的孩子。这是我父亲说的。

我问柳月的时候,她哭了。她的脸上挂着泪珠,一滴一滴从她的眼角滑落,那眼泪挂在她的脸上,痛却印在了我的心上。我就是这时候知道心痛的,我还知道了相思,我知道自己长大了。

我坐近她的身边,伸手替她擦拭脸上的泪。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拥在她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浩浩,让我再抱抱你。”我们已经好久没有拥抱过了,大概小有一两年了。

过去,每次见她,她都要轻轻地拥住我,抱抱我,我也会同样张开手臂,那是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自然拥抱。可不知从哪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自然地拥抱过了。她不再伸出她的修长得圆润的臂,我也再没有张开我的渐渐长宽的胸,我们的心里都有了顾及。说不清楚的顾及,我们都很在意地顾及。虽然,谁也没有说出,但彼此能感受得到,这点我是知道的,柳月后来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又躺在她的柔软的怀里,多么熟悉的怀抱。我的脸触碰到她的饱满的乳,虽然隔着单衣,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砰怦怦的心跳。枕着她那一对诱人的绵软的乳,我的心仿佛不在了自己的胸里,一下子飞腾去了九霄云外,我想我是晕了。这一对乳,我在小时候就见过。那时候,我只觉得她的乳比母亲的绵软,又比母亲的雪白,比母亲的好看,像一对飞着的白鸽。那是母亲和柳月带我去洗澡的时候我看到的,影子很模糊,却又如此清晰。

我躺在柳月胸前,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这种跳动,驱使我把唇凑向柳月。还记得那樱桃样的小唇吗,小时候经常亲我的,我渴望地向那唇吻了去。她躺在那里,更加紧地抱住了我,她的唇迎过来,我们抱在一起。这次拥抱非同以往,这是心灵的拥抱。我第一次尝到了柳月的舌,不,是女人的舌,那么柔软,她在我的嘴里来来回回,与我的舌缠绕,两个舌交融在一起。我全身发热,身体僵硬,像个木偶,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失去了自己,我没有了理智。

柳月终于清醒,她从我的嘴里拿回了她的舌,她羞涩地闭上眼睛:“浩浩,对不起,你还是个孩子。”

“不,我已经长大了。你看,我已经长大了。”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努力保持平静,极力证明自己真的是个大人。

“不,你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你不懂,生活不是这样的。”

“我懂,我真懂。你相信我。”

“不,浩浩,听话。以后不要来了。回去吧!你母亲还等着呢。”柳月说这话的时候痛苦地把脸转了过去。尽管她尽力掩饰,我还是看到了她的一脸苦楚。

我哭了,兀自抽泣:“不,柳月,我懂得,我真的长大了。”我努力证明自己的成长,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止住了哭泣,背上书包准备离去。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了。”

“我还会来看你的,不要不理我。”

柳月的脸没有转过来,依然向着墙面。我背上书包轻轻走出了她的宿舍,我知道,她的心是向着我的。我骑上车冲出了医院大门。我会再来看你的,柳月,我怎么会忘了你,怎么能忘了你。我是你的浩浩,永远都是你的浩浩。

四、

柳月之所以一直没有结婚,并不缺乏追求者,也不是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光我母亲就介绍过几个小伙,可柳月愣是没有看上一个。她母亲也托人介绍过几个,一来二去,柳月也算见过几打。可就是没有一个能让柳月心仪的男人。柳月的眼头高渐渐出了名,喜欢她的小伙子更是缩回了追求的心。柳月被剩了下来。

柳部长当然很着急,急有什么用呢,女儿小月不急。范主任心都操到了嗓子眼,逢人便说,到处张扬给女儿找对象。范主任的话,女人一过了二十八的赶紧结婚,不结婚,过了三十,就彻底完了,何况柳月已经三十好几了,还能嫁出去吗。

柳月也不是不找,更不是心高。其实,她也没什么条件,看着顺眼,脾气性格合得来就行,可就是没有一个让她心动的人,柳月偏又不急。急有什么用,感情的事急是急不来的。

柳月也见了一些别人介绍的男人,这些人在她眼里,不是太俗,就是长得太寒碜,或者缺乏文化素养。总之,就是对不上眼,不舒心。她柳月是找丈夫,不是买东西,凑合不来的。以柳月的气质,追求者也比比皆是,在柳月眼里,那不过也是一群乌合之众,柳月看不上眼。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慢慢地,这事还真给耽搁下来了。这一耽搁,一晃,柳月就梭过了三十。那年月,有几个女人,即便是男人也不会把自己搁过三十,柳月再要想嫁人,恐怕最大的机会便是离过婚的,柳月能要吗?柳月不会这样糟践自己,索性塌下心来,独守空闺了。

这可急坏了范主任,只要柳月一回家就唠叨着不停,柳月听得心烦,索性懒得回家,就常住在宿舍躲清静。

在别人眼里,柳月清高,孤傲。偶尔有个优秀小伙子,自惭形秽又不敢盲目追求,天长日久,柳月真成了曲高者和寡,无人问津了。其实,了解柳月的人都知道,柳月不是那种孤傲的女子,柳月乃性情中人,善良而娴静,只是这些人太俗,不懂欣赏罢了。虽然已过了三十,柳月的脸还是那么白皙,叫人一下子会念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要是大人早追求柳月了。还轮得上你们,一群俗人。

我是偶尔从母亲嘴里知道柳月的事的。以前,我只管喜欢我的柳月阿姨,从来没有想过,那么美丽漂亮的柳月会嫁不出去,会没有人要。她没有结婚,肯定是她看不上别人,又有谁能配得上她呢。我在心里说。

柳月抱了我,我吻了柳月,我和柳月的心相通了。这对于尚且处在青年期的我多少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事。那夜,我失眠了,我一遍一遍回味与柳月甜甜的吻,品着柳月那香甜的圆润的舌。后来我明白这就是陶醉,我的全身心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震颤。

从父亲嘴里我知道酒是醉人的,万没有想到这吻竟也如此诱人,比浓郁的酒还烈。我的全身,不,包括满心都被这种诱人的酒充填着,时刻洋溢着一种兴奋。我不敢抬头见人,仿佛别人从我的眼里一下子能穿透,看到我的心一样。我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人,我的眼神光怪迷离,我怕看见人,又怕别人看见我,我躲避周围的朋友,躲避我的父亲,母亲,包括我弟弟张淼。

那些天里,我不敢去柳月的宿舍,怕被她的同事看穿我的心底,看穿柳月的心底。然而,时间证明了一切,我的周围并没有发生变化。母亲甚至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的心又豁然开朗了,我又可以大鸣大放地上学打篮球了。更重要的是,我又开始想念柳月了,想念柳月所给予我的吻,那可是我的初吻,美丽而甜蜜的初吻。

想念柳月,想念着我的初吻,我的心又朝向了柳月。我的脸又微微泛红了,像少女脸上泛着的红晕,那是我记忆里初起的羞涩。柳月叫我不要去她的宿舍,我怎么会不去呢,我怎么能忍住不去呢。

终于过了一个星期,仿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每日沉浸在吻的甜蜜里,柳月的笑,柳月的哭,还有柳月那迷人的美丽的模样,时时刻刻印在我的心上。我每日除了上课,便是思念柳月,思念我心中的甜蜜。

终于忍不住,我又去宿舍找柳月。门是锁着的,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莫非她消失了。不,不可能。那她去了哪里,她能去哪里?我焦急地想知道答案,我告诉自己也许她回家了,明天再来吧!不,今天我必须见到她。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坚定地说。我站在柳月的宿舍门口,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柳月急匆匆地回来了。

“浩浩,你咋来了?几时来的?等了很长时间吧。”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等了一个世纪。

柳月刚一打开门,我便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你去了哪里了,我以为你失踪了,以为你真的不见我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嗓音几乎带着哭腔。

“傻孩子,我怎么会失踪呢。刚要下班,遇到一位难产病人,加了会班,所以回来晚了。”

“先喝点水吧。”柳月说着把一杯糖水递到我手里。

“不喝,我不渴。”我赌气地说。

柳月转过脸看了看我。

“这么长时间不来,来了还生气。”

我被她说得不吱声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蔫不啦叽地坐在了床边。

看柳月不说话,我没有情绪地说:“那我走了。”说完,背起书包假装要走。其实,说心里话,我怎么舍得走呢,柳月的亲吻还在我的心里荡漾,我渴望今天的兴奋,渴望柳月又能带给我新的甜蜜,新的兴奋。

柳月毕竟是知道我的。她拿了我的书包:“坐下,又要不听话了。”

我顺从地放下书包,俘虏似的坐下。她站在床边揽着我的头,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前,我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幸福在我的心海荡漾。

我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她柔弱的双肩。我低下头,我的唇热烈地笨拙地向着她的唇。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好像在和谁做斗争。被我一阵热气感染,犹豫片刻之后,柳月也热烈向我迎合而来。

五、

我的心全装着柳月。无心上课,无心作业,无心做任何事情,连玩耍都不怎么上心。

我母亲说:“这孩子是不是掉了魂,怎么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母亲忧心忡忡,又想不出什么辙。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父亲说:“浩浩是不是病了,你看这孩子,最近总蔫不拉唧,像霜打了一样。”

我父亲说:“孩子大了,总要有变化的。也许他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我也确实不再无事生非。一回家就乖乖待在自己房里。或假装学习,或闷在床上想心事。

我母亲说:“也许是知道学习的重要了,在加紧学习呢。咱们浩浩,聪明着呢,或许还真给我们考个大学。到那时候,我们可就风光了,想想都过瘾。”

“你还别说,就浩浩现在这样踏实着学,搞不好,还真考个西京大学也说不定。”我父亲说完也合着我母亲高兴起来。他们在做他们理所当然的望子成龙梦。

我弟弟张淼却看出了端倪:“哥,你最近怎么拉?总发呆,好像变得深沉了。这不像你。”

“去,你懂什么,赶紧写作业去。”遭到训斥的张淼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低头学习了。

张淼已是初一的学生。他还真争气,学习上,一直非常优秀,即便到了初中,他也一样的成绩斐然。他有着他的雄心壮志,拿他自己的话,我一定要考上省上最好的大学,或者到外省去。我母亲并不以为然,还是把最多的爱给了我。我也懒得和张淼理论,你以为只有学习好才能出息。我才不会那么傻,浪费大好青春。在对待我和弟弟的感情上,我父亲虽然尽量地表现着一碗水端平,毕竟还是难以平衡。我知道父亲的爱里对我更多些。

出了家门,我更自由了,柳月时时住在我的思念里。只要一有机会,一有时间,我就会去到柳月的住处,哪怕就是坐一坐也好,也能解我的相思之苦。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光,处在青年期的我,整天沉浸在爱情的欢乐里,品尝着人生的第一颗酸甜果。其实,也是苦果,这是大人们说的。

柳月可不这么想。起初,她很矛盾,我每每去了,她总要劝我不要再去她宿舍。待到我几天不去,她又急得什么似的,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我盼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给你留的东西都要坏了,是要考试吗?”

我回答说:“还不到考试时间。”

她便会说:“那怎么这么长时间,学习紧吗?”

等听到我憨厚地傻笑:“嗯。”

她才又兴高采烈,一会拿这个,一会拿那个,给我吃东吃西:“给你留了两天了,总担心坏。你要今天不来,放明天准坏了。”

她总是坐在床边,用她那柔润的眼光看着我贪婪地吃这个吃那个,一一把她留给我的东西消灭掉,方才幸福地长长地舒一口气。好像那一口气憋了好久似的。这时候的柳月很温馨,眼睛里洋溢着幸福,周身散发出绵软的馨香,让我不由得想去偎依她。

我和柳月的事,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发展。后来听别人说,这是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跌入旋涡。而我一点都不感觉,柳月和我一样。我们所感觉到的除了幸福,就是甜蜜,再就是被人知道后的痛苦。只是这种幸福的势头太大,甜蜜的力量太猛,以一种非常的态势吸引着我,吸引着柳月,使我们不得不抛开痛苦走向快乐。这快乐是造极的尖端,也是毁灭的巅峰。这幸福和甜蜜又是如此之猛,势如破竹,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迅速膨胀发展起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掉进去,跌进去,别无选择。

星期四的下午,体育周老师有事请假,原本下午的体育课暂停。除了篮球队的几位同学想去打篮球,其余同学便一窝蜂地放学回家了。好容易有机会,大家在心里都盘旋着各自的自由。我无心回家,无心去打篮球,我有我的心思。我急忙收拾好书包,准备又去柳月的宿舍,我记得柳月今天下午休息。

马龙在后面叫住了我:“张浩,我们去打篮球吧,别着急回家,回家有什么意思。”

在篮球队我是打前锋的,球技也是一流,他们打球都喜欢叫上我,我是篮球场上的骄傲,没有我,篮球场上都少了气氛。

听到马龙呼叫,我连头都没有抬,顾自骑着车走了:“不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玩吧。”我有正事,才懒得和这些无知的人一起浪费时间呢。

由于最近常去柳月那儿,我已经很少几乎不和他们打球了。有同学在私底下议论,张浩最近怎么怪怪的,神出鬼没,也不甚和我们玩了。仿佛一夜间变了个人似的。而我对于自己的变化没有丝毫察觉,固执地做着自己心里想的事。想着柳月,念着柳月,恋着柳月,我要去看望柳月。别人说当局者迷,我是真的迷在了我的初恋里。

我急匆匆登上车,向着我盼望的西京医院方向飞快地骑去。

天忽然刮起了沙尘暴,我们叫做黄风。沙砾被狂风席卷,漫天弥漫着沙雾,尘土飞扬。我用力骑车,差点被风刮倒,只好下车,努力推着车向前慢行。狂风扎作,电闪雷鸣,瞬间暴雨倾盆而下。初秋的天已经微微有些冷意,我顶着狂风暴雨急急地向医院方向奔去。

柳月开门的时候,张大了嘴惊讶地说不出来话,她急忙拿出干毛巾帮我又是擦脸又是擦身上,擦了半天,我还是个湿人。显然雨水已经湿透了我的全身,我成了个落汤鸡,疾风盲雨,一分钟就湿了,还别说我硬在雨里走了十多分钟。

柳月一边絮叨一边帮我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看,湿成啥了,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躲躲,就这样在雨里淋。淋出病了咋办,快把湿衣服脱了。”

我顺从地听从柳月的指挥,傻傻呵呵地笑:“雨太大了,体育老师有事,下午不上课,我想着要来,刚走就起了风,接着雨就大了,反正已经淋湿,索性就不避了,直接过来了,没有关系的,我壮着呢。”我一边说着,就用胳膊展示臂上的肌肉。

柳月爱抚地看着我:“快,把裤子也脱了,钻到被窝去,别真的感冒就不好了。”

我听话地做着一切,一溜烟工夫就坐进了被窝。

柳月倒了杯热水给我:“快喝杯热水,暖身子。”

我披着毛巾被坐在床上,柳月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出一件可以穿在我身上的衣服。我实在的是太高了,一米八五的身高,怎么能穿上一米六五高的女人的衣服呢,柳月这里可是连一根男人的线头也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热水,还是床上的温暖感染了我,我的脸涨得通红。柳月嘱咐我钻进被窝。她把我的衣服,放在灌满的暖壶上蒸发水分。

被窝里很暖和,我躺在绵软的棉花里,温暖从四周包围了我。这是我长大后,最起码是我认为自己长大后,第一次躺在柳月的被窝。红色的被面透着温馨的暖,带着润香,是那种只有女子床上才有的香,好闻极了。我母亲冯丽平的床上就没有这样的香,有的只是我父亲的汗臭味和烟草味,那是家庭床上惯常的浑厚的味。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这样。

我躺在被窝,被温暖包拢着。柳月坐在床边,用一双含水的眼睛望着我,她的脸上带着羞涩的晕,她的唇湿湿的印在我的额头。我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昏黄的天又开始泛白,微光从窗外透进房里。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神情是那样的温柔,仿佛要融化掉我似的。我的体内燃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我的眼里冒着火,欲火纵烧地看着她。柳月的眼睛清澈、温柔,从温柔里我看到了烈火。

柳月也坐进了被窝,她的脚碰到了我的身体,我紧张极了,努力想保持冷静。然而,我的冷静掩盖不住我燃烧的火焰,火焰从我的眼里烧到了柳月的眼里。

柳月低下头:“还冷吗?”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她。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脸热气腾腾地俯在我胸上,她和衣躺在我的身边。隔着衣服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绵软,这种柔软点燃了我,我觉得自己燃烧了起来,我侧过身向着柳月,她正看着我,她的柔软的唇,我的厚厚的唇吻在了一起。

我长着两片厚厚的唇,很性感很吸引女人的那种,这是柳月后来告诉我的。我们吻在了一起,点燃了我内心的火苗,那火苗一窜一窜,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有谁能逃脱这如此美妙的时刻,有谁会不被这熊熊烈火燃烧。我感觉我那东西发了疯似的跳动着,欲找个地方冲进去,我盲目的乱撞,像一头莽撞的狮子,是柳月引领我找到了方向,我终于到达神圣的地方,一个温暖的温润的潮湿的神圣的地方,我凯旋地向着目标冲锋。

就在那天,柳月把我变成了男人,我使柳月终于成了真正的女人。

六、

好事不长久,我和柳月正沉浸在幸福的甜蜜里,我们的事东窗事发了。

那天,放学很晚,我收拾好书包,骑上车赶着回家。一进家门,就发现屋里的空气凝结着紧张,连角落都弥漫着火药味,像是要爆发一场战争,或者已经结束了一场战争。

张淼还没有回来。厨房里没有饭香味飘出。我母亲呆呆地坐在沙发,与我父亲面面相觑。他们好久没有过争执了,想必是又爆发了战争。我无心参与他们之间的这种老生常谈,又无休止地争吵,无聊地吵闹。我背着书包稍稍转了头,叫了声:“爸,妈我回来了。”准备以极快的速度躲进我的房间,避开这场战争。

正当我欲冲进房间的当儿,我父亲忍不住吼了一声:“张浩,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那声音严厉地吓人。

我下意识停住脚步,并没有要退回客厅的意思,我站在房门口,怯怯地问道:“爸,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紧张极了。我在脑际里搜索着自己近来的种种行径,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我不敢抬头看父亲,只用余光扫视了父亲和母亲一眼。

我父亲张伯成铁青着脸,眼睛里冒着杀气,仿佛跟谁有仇似的,两只拳头握成紧紧地,随时都有可能伸了出去暴打谁一顿。从小到大,我是很少看见父亲这样的。我母亲显然刚刚哭过的样子,伤心锁住了她的眉心,她的眼睛红肿,像六月里熟透了的桃。

客厅里,空气显然很紧张,我感觉到一阵窒息。我的心揪在了一起,我猜测着一切与我有关的可能的事情,我理不出头绪。我和柳月的事,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谁也不可能知道。然而,眼前的景象使我不得不怀疑到这里。看着父亲近乎凶相的表情,我猛然一惊,莫非真的,不,不可能。我在心里否认着我所猜测到的。一想到莫非,我就知道完了,父母显然知道了什么,难道真的是我和柳月的事露馅了。怎么可能。我的心咚咚跳得很快,这是我长大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灾难,以我还未成年的青少年,是无论如何不知道怎么应付的。我索性伸了脖子,拿出我的倔强,等着他们裁决了。

我父亲终于忍不住,他的脸拉得很长,凶巴巴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活活吞下去:“你最近都干了什么?”

“没有,就去上学。”我不敢抬头看父亲,心虚得要飘起来。我低着头,努力掩饰我的紧张。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说不定只是成绩问题,旧事重提,父亲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和柳月的事情那么严实,不会有人知道,绝对不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想了,我的胆子大了些,下意识站直了,可头还是低着。

我父亲显然气急败坏:“没有干什么,没有干什么外面怎么风言风语,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张伯成还是不能,也不想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他所不愿意承认,又难以下咽的我所干的丑事。

一听这话,我的头蒙了,我和柳月的事终是露馅了。所谓要是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我脑子乱作一团,我不敢看父亲,也不敢回答,闷葫芦似的站着。胆怯的恨不能一下子人间蒸发,好离开这充满窒息的空间,去寻找一片自由的天空。

我父亲没有听到他希望的结果,暴跳如雷,眼睛里冒着凶火:“你倒是说呀,别人是不是胡说八道的。”

我铁了心木桩样杵在那里。我母亲已经又泣不成声,她突然疯也似的冲了过来,边哭边喊:是不是那个变态女人勾引了你,你倒是说话呀,你真要把我活活气死。造孽呀!造孽呀!这是什么世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做。我母亲的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任母亲撒泄胸中的怨气。

母亲捶打了几下,手停下来,发疯似的摇着我:“浩浩,你说,这不是真的,是别人在胡说八道。你说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看我不回答,母亲失望地垂下了头,又在我的身上狂风暴雨般乱打乱锤。

我站在那里,任母亲在我的身体上肆无忌惮地捶打,也许这样母亲会好受些,我毕竟是她的心血,是她最大的希望。我在心里下定决心关闭自己,决定不做任何回答。

看我不说话,我父亲张伯成已经猜到了八成,他操起手边的笤帚向我猛打过来。疼痛钻心。这是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这样疯狂地抽打我。看到父亲凶残地抽打,我母亲又心疼了,我毕竟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揽住了我父亲。长这么大,我那里挨过这样的暴打。我母亲又急又气:“这是造的什么孽,我怎么养下你这样的孽种。”

我父亲被我母亲挡住,他又何尝不心疼,从小到大,他只打过我两次,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形式罢了。被我母亲挡住,我父亲一下子失去了锐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喘着粗气。他已经没有力气来打我,他像个战败的士兵,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打有什么用,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他已经被外面的流言蜚语彻底打败了,那里还有力气惩治我这个孽种。

疯狂过一阵之后,我母亲没有了力气,显然她也是被彻底打败了。她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哪怕是一点慰藉,而我却守口如瓶。看来,事情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在他们心里,断定是我无知,被柳月这个变态老女人勾引。他们说柳月是变态老女人,听他们这样说,我恨不能过去揍他们一顿,即便他们是我的父母。可我还是不敢动手,这样的行动只在我的心里罢了。

我母亲无望地躺在床上,眼角挂着泪水,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仿佛天花板能叫他儿子回心转意似的。我父亲垂头丧气,坐在沙发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我父亲试图命令我马上与柳月断绝关系,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是不能再继续下去。看我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也没有悔改的决心,只是一言不发。我父亲又急又气,利用家长的威严命令我:“你给我离那个变态女人远远的,越远越好,你要再和她来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叫你永远残疾。我怎么养下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

任我父亲母亲怎样苦口婆心,我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主意。柳月不知道怎么样,也许她也知道了,她们家人大概也知道了,柳月在单位还怎么做人。变态女人,你们才变态呢,想着柳月要受到更大的磨难,我担心她,恨不能马上就见到她,哪怕和她一起分担这样的痛苦,我们不是一起分担过幸福吗。

看我闷声不说话,我母亲知道我脾气,倔强地像个驴。这是母亲经常说的。无奈之下,我母亲冯丽平又利用软化政策,鼻涕一把泪一把拉着我的手:“浩浩,听话,以后再也别理那个变态女人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她勾引你的。你还小,还是个孩子,都是那个老女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

“她不是变态女人。她不是。”我倔强地低声说。

“不是变态是什么,你知道她大你多少,只有变态女人才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替她说话。我告诉你,你赶快给我离开她。”我母亲说着显然心疼得说不下去了。变态女人,怪不得别人这样说她,我还替她说好话,这倒好,祸害到我们家了。我们家浩浩招谁惹谁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这叫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母亲冯丽平一边哭着,一边继续骂柳月,这个变态的老女人。

下午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过柳月宿舍,在疯狂地砸过门之后,才知道柳月进了城里。我母亲无奈地守株待兔,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没有等着柳月的影子,她失望地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丢脸地回到家。回家之后,我母亲便号啕大哭,四邻五舍的都能听到,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家死人了。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刚止住了哭泣。

七、

柳月从城里回来,才知道我母亲去过她那里,她躲避开周围投射出来的鄙夷的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宿舍。

她知道事情终于败露了,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终于要受到惩罚。她把脸捂着被子,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哭过好久之后,她慢慢坐起来,六神无主,颤抖地躲在房里不知如何是好。又想着我不知正怎样挨父亲的打,她又心疼地望了自己,为我哭了起来。

这时候,我已经挨完了打,也挨完了骂。我弟弟张淼已经回来,一阵暴风雨过后,家里的一切都已经疲累,就又暂时恢复了平静。

看到这种不正常的平静,张淼知道刚才准是发生了战争,而且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他偷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习惯了躲避事情的他,悄悄去到厨房取了个凉馒头,回到了房间去做作业。

我躺在床上,表情木然,无力地盯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能看到柳月似的。父亲叫我反思,我却在心里坚决着自己的主意,我才不反思呢。我已经知道母亲去了医院,我想象着柳月所经受的责难,母亲不知道怎么为难她,谩骂她。

他们怎么能那样骂她,多好的柳月,他们竟然骂她变态。他们根本就不配谈爱,他们不懂爱,一群俗人。我在心里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我们是真心相爱,此时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马上见到柳月。我知道,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恨不能飞到柳月跟前,给她安慰,她也会给我无限的关怀和爱恋,肯定是这样。我想着柳月的痛苦,恨不能替代她,我恨着周围责难我们的所有人,包括我母亲冯丽平和我父亲张伯成。

就在我母亲去医院之后,还在私下里传着的我们的事正是沸沸扬扬了。我母亲找上门给人们怀疑的心里无疑钉上了钉子。人们肯定地说,这年月,怎么什么事都有。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勾引人家十多岁的孩子,还要不要脸,这改革开放怎么就是这样的开放法。真是没有看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平常里道貌岸然的,原来是这样不要脸的货色,竟去勾引好朋友的孩子。想必是想男人想疯了吧。

多难听的话都有,一刹那,我和柳月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显然,在他们的眼里,我是肯定的受害者。柳月是个祸水的女人,老变态,老处女,老不要脸的。说这些词的时候,我的心是痛楚的,我不愿意提这些词,柳月根本和这些词风马牛不相及。而他们,却肯定地认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是为了我才被别人诬蔑的。

一传十,十传百,我们的事在周围生活圈子终于人人皆知了。人们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柳月,指点着我。我和柳月的风流韵事,成了这个春天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主题。

一个单身的未嫁女人,要经受这样众口而喷的唾沫星子,这在柳月是多大的伤害,可想而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知道了流言蜚语四个字的厉害。人们加盐调醋,渲染情节,想象着我一个未成年的青少年,和一个老处女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的种种细节。我们无法向所有人解释,我们无须向所有人解释,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严实地闭上嘴,任谁也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任何事情。我坚定着爱的信念,我和柳月只敞开着自己的心扉,想念对方,爱着对方。

事发的第二天早上,柳月照常收拾齐整走去上班。她想她应该正常地面对一切,她是爱着她的浩浩的,这样的爱,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她知道她的浩浩是理解的,有他的爱她就足够了。在荆棘面前,她决定勇敢地面对。

当柳月决定勇敢面对生活的时候,生活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避着她,连平日里常打招呼的熟人似乎一夜间不认识她了,看见她却绕道避开了。她在行走的余光里窥视到,但行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表现出了和平时异样的表情。凭借表情,她猜测出她们之间的谈论,哎,你看那边,那就是柳月,勾引人家十几岁的孩子。人家孩子还在上高中,你说损不损。就那还假装纯清,平常看着还挺正经的,原来却是个骚货。假正经。怪不得没有男人要她,原来是个变态。说着偷偷地笑了。待到柳月稍一抬头,那人必赶紧收住嘴,紧紧闭了起来。两人又假装说起别的。

穿过众目睽睽的花园,好容易走进了科室,而今天的同事,柳月仿佛都不认识了。他们尴尬地和柳月打招呼,表情是那么的僵硬,那么的不自然,像是在演戏,好像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柳月知道,他们肯定知道了外面谣传的一切。至于外面怎么谣传,谣传了什么,柳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也不可能知道的详细。谣传必定是比事情的本来更有深度,我们相信周围的朋友,一定有这个能耐把事情深挖到更深的角度。

柳月故作镇静,走到自己的衣柜前,穿好了白大褂,她像平常一样去工作。而这根本不可能。连病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她,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X光机下,任人们戳着脊梁,揣摩她的心思,议论她的所作所为。

赵护士长代表主任还是找她谈话了,她心里的平静是不可能存在的:“柳月,你看,这几天是不是先休息一下,这……。”护士长没有把话说完,她给柳月留了面子。毕竟她还是欣赏柳月的。

柳月没有说什么,她强忍住快要涌出的眼泪,脱了白大褂急忙走出科室,她尽量表现出平静。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在公众场合一定不能倒下,她柳月当过兵,一个战士是有足够强大的心里的。快到宿舍时,她几乎是逃命似的冲了进去,她趴在床上把脸埋在了被窝,嚎啕大哭,社会不容她,她做错了什么,一刹那,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哭过一阵之后,她的脑子渐渐清醒了,泪水又冲刷了她的心灵。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的坚强地活。为了爱,她必须得活着,她知道她的浩浩需要她,他也在经受同样的磨难。她很想见到我,见到她的浩浩,不知道她的浩浩被张伯成怎么样了。她不敢去想我,可她想得全是我。她知道,目前是无法见到我的,只有等,要死也要等到再见到她的浩浩以后。那样她才能瞑目。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夜间,我们的事便家喻户晓,我佩服人们业余传播的能力。家长们知道了,他们的孩子自然要知道。学生们知道了,老师理所当然是知道了。我真真实实成了学校的风景。本来就生得英俊的我,这下更成了名人。老师们指点我,同学们谈论我,校长他老人家,即便是想清静地待在办公室,那也不可能,消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校长给我父亲留了面子,他们毕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校长把我父亲约到他家里,名曰喝茶,实际上谁都知道为了什么。我的事爆发以后,我父亲几乎是没脸出门,他请了假,整天待在家里,以躲避人们的闲言碎语。我母亲冯丽平的工厂不能请假,她只好硬着头皮忍着羞辱去上班。伤风败俗的母亲,她替我承担着舆论的压力。

我父亲张伯成是趁着天黑去校长家的,在校长面前,垂着目,一副颜面扫地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种。”我父亲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校长同情地安慰我父亲:“这事不能全怪孩子,是那女人的错。青春期的孩子本来思想就脆弱,敏感,一下子让人钻了空子。你也不必过分伤心,事情总得解决,还得说服教育,赶快叫孩子回心转意才是真的,千万不能心急,这样会把孩子推向深渊,毁了孩子一生的。”

在朋友面前,我父亲耷拉着脑袋,失去了主意,他显然已经六神无主了。慢慢想办法,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办法。

班主任把我叫到房间的时候,我知道学校是不会再要我了,开除,他们肯定会开除我的。我打定了主意,开除就开除,我还不想上学呢。这时候,我的学习已经一塌糊涂,正不想念呢。正好也想离开学校,躲躲也好。毕竟那些人的眼光是那么的犀利,仿佛随时都可以穿透我。

学校方面最后总算仁慈,他们只给了我处分,留校察看,以观后效。我知道这是我父亲关系的功劳。他们把责任推到柳月头上,认定我是受害者。

一时间,柳月是狐狸精,害人精,变态女人,老变态,这些称呼全上了。我知道她不是的,我心里清楚,何必要和他们这些俗人说三道四呢。他们每骂一次,在我的心里必更坚定了爱柳月的信念,这时候的我连娶柳月的心都有了。我母亲说,我人小心大,大概是真的。只是,我一直无法见到柳月,我父亲看得很严。

八、

休假的第二天,为了躲避社会舆论和周围闲话,柳月决定消失几天,回到远在东郊的父母处。

柳部长见女儿回来,高兴地问这问那。女儿可是他的掌上明珠。这几年,女儿的婚姻问题没让柳部长少烦恼。可烦恼归烦恼,柳月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柳部长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婚姻,不是买卖东西,凑合一下就能行。

“小月回来了。好久没有回来了,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你妈整天唠叨,你再不回来她可就要去医院看你了。”

“我妈呢。”

“出去买菜了,也该回来了,去了好大一会了。”

“噢!最近医院比较忙,就没有回家。”

“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病了吗?”

“没有,有些累了,休几天假,在家住几天。”

“累了就休息,别累坏身体。”

“爸,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间躺一会。”

“怎么拉,是哪里不舒服,要紧吗?”

“没事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柳月说完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柳部长住的是部队的将军楼,小二层,独门独院,楼上楼下有八间房间,柳月和两个哥哥住在楼上,柳部长夫妻住一楼,保姆就住在他们旁边,便于侍候,老部长年纪大了,子女们又不在身边,生活起居多靠保姆。

进了房,柳月关上门,衣服没脱就躺在床上,她顺手拉了被子盖上。整个人一下子蜷缩在被窝里,像躲进了安全袋一样。她的心完全放松下来。这些天来,她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情势中,此时此刻,她第一次感觉到从身体到心里彻底的轻松。外面谣言四起,已经没有她柳月的立足之地,只有这里才是她避风的港湾,才是她疗伤的避难所。

看样子,一时半会,父母这里该是比较安全,从南郊到东郊相隔十多里,消息传播没有那么快,柳月在心里祈祷,希望这种消息永远不要传进她父母的耳朵里。

柳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睡梦里,她看见张浩,她的浩浩,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我的脸上都是血,殷红殷红,直往下流,她跑过来,帮我擦着脸上的血,就像擦着我脸上的雨水一样。那血不停地往下流。

这时候,我哭了,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看着她。看着我的样子,柳月的心碎了,她温柔地看着我,伸出手来想抱住我。这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大汉,左右两边架起我,就向门外走去。我在大汉的手里挣扎着,可我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我努力转着脸向着屋里的柳月,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不要离开柳月,你们放开我。

任我怎样叫喊,大汉还是架着我向外走去。看着大汉架走了我,柳月疯狂地在后面追,追呀,追,很快,我就被架着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柳月失望地对着黑夜呐喊,浩浩,不要带走他,不要带走我的浩浩,浩浩,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空旷的夜,漆黑一片,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柳月无力地呐喊,痛哭流涕,浩浩,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柳月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做了个噩梦。她都几天没有见着我了,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我。其实,这时候的我除了被父母限制了自由,我的境况比她好多了。在众人眼里,我只是个受害的青年,我是被他们同情的,柳月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管多余不多余,柳月的心可完全没有离开过我,她顾不上自己,满心只想着我。也不知浩浩怎么样了,他父亲肯定打了他,学校肯定责难他。遇到这样的事,他那里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她甚至后悔,是她害了我。她是那么的爱我,看着我那一身健壮的肌肉,她的心总是怦怦直跳。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不知道从什么时间起,我便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房。她记得,只要我去到她宿舍,她便满心欣喜,各个神经都充盈着舒畅,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摸着我的稚嫩的脸,是那种青春地带着健壮的富有弹性的英俊的脸,她的心会跳得很快。在她所见过的男人里,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的来源,只在我的一笑,一动,甚至只是傻傻地坐着,都令她兴奋。

一眨眼,我便长成了大人,虽说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那成熟的身体里,分明孕育着健壮和刚毅。这是她无法从别处寻到的,也是她经常在梦中见到的男人的影子。我的温顺的脾性更激发了她的母性的温柔,她想去关怀我,想去爱护我。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做这些的时候,她都是身不由己。

当感情来临的时候,势如破竹,一发不可收,人性的脆弱更给感情的酝酿造就了天然的土壤。

柳月曾经努力地克制自己。抽刀断水水更流。感情这东西,你越是限制它,它便也一发不可收。柳月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可她这样了,我也这样了。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有错吗?

她甚至在想,她会等我,等我真正地长大,她会嫁给我,除了我,能让她出嫁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就在柳月以为可以安全地躲在父母处住几天的时候,范主任还是意外地知道了女儿的事。

范主任遛弯回来,刚走到院子,看见几个退休的老太婆坐在一起闲聊,看样子在说什么新鲜而神秘的事。范主任停下脚步,也上前凑热闹:“说什么呢?”

说事人正说得热闹,周围人正听得紧张,没有人回答范主任,范主任识趣地凑在一边。说事人这时候正说到关键处:“你说这天地之大,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硬是勾引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听说都睡在了一起,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那男孩的母亲知道了事情,还跑到女的宿舍大闹,结果扑了个空,要是见到人,还不把她撕碎。”

“有这种事,我咋有些不相信。”

“不相信,这是真事,我女儿亲口告诉我的。那还有假。听说那女的是医院的护士。好像在南郊,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女的过去和男孩的母亲是好朋友。你说缺德不缺德,勾引好朋友的儿子,人家孩子还不到十八岁,正上学呢,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那女的多大了?”

“老姑娘了,三十好几了吧,反正不正常。”

一听到这里,范主任的脸红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脸红。大家都在紧张地听着,没有人注意范主任的表情。范主任心下嘀咕,她女儿柳月也是三十好几,也是老姑娘了。从别人嘴里听到这几个字,十分火辣地刺着她的耳朵。范主任转身出了议论圈,逃也似的走开了,仿佛人家说的正是她女儿一样。

范主任暗自揣摩,竟有这样的事,不会是她的女儿吧,不会,绝对不会。虽然这样想,范住任的心还是莫名地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好像真的就是她女儿柳月一样。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柳月再没结婚,也不可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是自己太敏感了。

想到这里,范主任放心地向自己家的将军楼走去。刚一进家门就听到老伴唠叨:“跑哪里去了,小月回来半天了。好像身体不舒服,脸色难看,很疲惫的样子。”

“人呢?”

“在房里睡着,说累了,要休息几天。我看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身体状况不好。”

“我去看看她。”范主任说着要上楼。

“别打扰,让她睡一会儿,女儿看来很疲惫,大概这一段时间累得。这几天你买点好的,给她补补身子。她一个人那里会照顾自己。”

范主任说话间去厨房帮保姆准备饭,她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坐在沙发里:“老头子,我刚在楼下听人说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范主任就一五一十把听到的事说给柳部长。柳部长听完后说:“唉,这年月,改革开放,啥新鲜事都有,世道怎么成这样了。造孽呀!”

“你说不会和咱们女儿有关系吧,我咋有点心里不踏实。”

“不会,月月还不至于荒唐到这地步。”

听完老伴的话,范主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说完就去厨房帮忙。

柳部长虽然说了放心的话,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小月的脸色,小月的疲惫,小月说要休几天假,种种迹象表明,女儿肯定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柳部长的心顿时紧张起来,莫非真的就是他女儿。他没有惊动老伴,拿起电话拨通了大儿子柳军辉。

九、

柳军辉刚从老婆那里知道了妹妹柳月的事。他急忙给老二柳军仁打了电话,兄弟俩商量先暂时瞒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由大哥柳军辉出面先去看看柳月,了解详细情况再说。也许事情并不像谣传的那么危言耸听。

柳军辉向医院方面去了电话,电话里的人只说柳月休假了,再想询问,接电话的便不耐烦,很急地挂了电话。这让柳军辉很担心。他是知道妹妹的,三十好几的人,愣是没有谈上个合适的对象,一个人孤苦冷丁过活。

柳月从小就娇生惯养,她要想做的事,别人是无法阻拦的。这倒好,怎么就弄出了这档子事,这也够荒唐的。老两口要是知道了,尤其是父亲,指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柳部长的心脏病是受不得气的。

正在柳军辉到处找柳月的时候,却意外地接到了柳部长的电话。柳军辉支支吾吾想隐瞒事实,敏锐的柳部长还是明白了。女儿确实做了一件十分荒唐的傻事。柳清云放下电话,一下子瘫坐在沙发里。伤风败俗,这就是他柳清云的女儿,他曾经引以为骄傲的乖女儿。

柳清云坐在沙发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他所能说出的只有这四个字。他活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到老了却丢了这么大的人。他的女儿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柳清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饭好了,范主任高呼着嗓子喊老伴:“老柳,吃饭了,叫柳月起来吃饭。”

喊了几声见没有回应,范主任从厨房跑出来:“喊你呢,怎么不说话,快叫月月吃饭。”

还不见柳清云说话,范主任急忙跑过来,才发现柳清云倒在沙发上,手捂着胸口。说时迟,那是快,范主任知道柳清云又犯心绞痛了。她急忙跑去房里拿来备用的硝酸甘油,掰开柳清云的嘴,把一片硝酸甘油放在舌下。这才又坐在柳清云旁边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嘟囔着:“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工夫就犯病。好点吗?老柳,好点吗?”

柳清云慢慢缓过神来,仍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范主任扶他躺下:“老柳,要紧不,要不叫儿子回来,送你上医院。”

“不用去医院,还不够丢人现眼,我没事。”说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只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范主任不知道老伴为何会这样,只觉没头没脑,犯什么病呢。

说话间,柳军辉和柳军仁已经赶了回来。

柳军辉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知道父亲终于还是知道了妹妹的事,父亲一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欲盖弥彰,遮遮掩掩却招来父亲更加的肯定。老人家怎么能受得了这样大的刺激,柳军辉撂下电话叫了老二柳军仁急急忙忙往回家赶。正赶上柳清云犯病了。

“爸,不要紧吧!你想开些,也许都是谣传,还没有问过妹妹,也许那些人捕风捉影,等问过妹妹再说。”

“无风不起浪。你不用安慰我。”

柳月躺在床上,她从梦中惊醒,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柳月侧耳倾听,柳清云显然已经缓过神来,大哥和二哥在劝说父亲什么,断断续续,柳月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终于还是听到了传言。柳月木然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世界如此之大,却无我柳月的容身之处。

“小月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打电话去医院,只说休假了,再问便不言语,挂断了电话,得去医院看看,小月别出了什么事。”柳军辉紧张地说。

“她没事,已经回来了,在房里睡着呢。老二你去叫醒她。也该吃饭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保姆已经摆好了饭菜,范主任招呼大家先吃饭,天大的事先吃饭。

听见二哥敲门,柳月假装刚睡醒的样子:“来了,马上下来。”她假装没事人一样出了房门,叫了声:“大哥,二哥,妈。”说完径自走去卫生间,撩了把清水洗脸,她站在镜子前面照了照,确定自己已经镇静后,才假装坦然,走出卫生间,坐在饭桌上。

香喷喷的饭菜勾引着柳月,好久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菜了,柳月还真饿了。她拿起筷子,向着在座的大家:“爸,妈,大哥,二哥吃饭了,好久没有吃妈做的饭菜了,看着都谗人。”说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像从无什么事发生一样,又像是饿了几天没有吃饭一样。

在座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还是柳军仁反应快:“吃饭,爸,妈吃饭,大哥吃饭。”大家也都拿起筷子,假装愉快地吃了起来。

柳月吃得很香,在座的四个人也吃得很香。其实,他们都没有胃口,也不知道菜是什么味道。他们只是不想去打扰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妹妹,看来,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她固然做了错事,做了伤风败俗的错事,而她所经受的磨难和非议,她该当是何等的不易呀。她不光吃饭,咽菜,她是在吞咽自己的眼泪,吃着自己的伤心。他们怎么能忍心再去责骂她,痛恨她呢,她实在太可怜了。

太荒唐了,实在太荒唐了,他们谁也不能相信。看着餐桌上柳月如前一样的行径,要不是柳月亲口承认,他们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件事真的是那个曾经那么可人,又那么温顺的柳月的真实所为。

哥哥们没有指责柳月,柳部长只气得闭上了眼睛,看都不想看女儿一眼,范主任又气又恨又心疼。看着女儿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面容憔悴,一双伤神的眼眸,范主任哪里还忍心再骂什么,一个劲地嗨声叹气,仿佛这样可以吐尽胸中的怨气。

柳月的家进行着一场无声胜有声的战争。

知道了情况的柳清云无法开口和女儿说一句话,他气息奄奄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痛苦不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叫儿子柳军辉去劝柳月。

看着柳月憔悴而痛苦的面容,柳军辉欲言又止,只轻描淡写地安慰了几句:“都是大人了,做事要有分寸,别再让父母为你操心了。这件事赶紧打住。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你要好自为之。”

这时候的柳月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搪塞了几句不舒服,就进到自己的房里,她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离开家里,她不会叫家里人为难的,尤其是父亲。她自己做的事,她要自己承担后果。

听说公公被气病了,大嫂和二嫂也急忙赶了过来,看着公公并无大碍,大家才放下了心。

毕竟大嫂年纪大经验又多,她给范主任出主意:“当下最主要的是赶紧给小月找个人家。嫁出去了,就没事了。几年之后,有了孩子,谁还记得这档子事。另外,男孩家里也不会放任的。都是一时糊涂,等事情过了,她会明白的。”

对于大嫂和二嫂的劝说,柳月没有说什么,她不想再说什么,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柳月,当然也不明白我,更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柳月是不会听他们的。

第二天清晨,范主任发现不见了柳月。柳月显然已经离开了家,她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她所能去的只有医院。

她不想再连累家人,她要自己独自承担来自各方面舆论的压力。她不想让家人为她的事着急,为她难过,不想看见父亲痛苦的样子。她知道他们为她好,可她们根本就不懂她。不懂我和柳月之间的感情,我们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十、

就在柳月经受磨难的时候,我所在的学校,经过校委会研究决定给我留校察看的处分,以观后效。校长说,这种事情按道理是要开除的,虽然算不上什么作风问题,也够败坏社会风气了,在学校的影响极其恶劣。基于我还是个孩子,学校有教育我的责任和义务。我便理所应当地只接受了处分。其实,谁都知道,是我父亲与校长的关系。

我照样可以自由地去上学,事实上,我也确实自由地去上学,而我又不是自由的。

为了帮助我走上正路,改邪归正,父亲可谓煞费心机。除了在家严加看管外,他每天骑车陪我到学校,又陪我回家。那时候,我不懂得我父亲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他大惊小怪。总想找机会开溜,逃出父亲的管辖。而张伯成铁了心,我只好顺从地跟着他。那段时间,他工作清闲无多少事做,几乎总是在家休养,他有的是时间。我不得不死了反抗的心,索性乖乖跟着他。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说,谁叫你做的事情太过离谱,而又不知悔改。

这件事情在学校非常轰动,我成了有史以来空前绝后,唯一在高中还被父亲来回接送的学生,想起来都叫人难堪。同年级同学讥笑我,低年级学生不敢公然讥笑,他们窃窃私语,私下理论。每与父亲相行,我恨不能有隐身术,障眼法,使周围的同学看不见我尴尬的样子。日子就这样屈辱地过着,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气的是,父亲与校长商议,叫看门的老人认识我,其实不说他也认识,上学期间不许我出入校门。理由很简单,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足够的辨别是非的能力,我是抵抗不了不良风气诱惑的。为了教育我,学校和家长方面可是费尽了心机。

就这样,我在周围人鄙视的眼皮底下苟且偷生。你想想,那些日子,老师和学生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小学生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一溜烟就跑了,仿佛我要吃人似的。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颇有观赏价值,我父亲当时要拿我做生意,准可以大赚一笔。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低着头走路。后来,这成了我难以改正的习惯。我母亲说是因为个子高落下的,我心里清楚,就是那阵子的遗留问题。低头的男人,仰脸的婆娘,人们说,我是个厉害的角。

这样平稳地过了两个星期,相安无事。我仿佛已经成了个很听话的孩子。看我没有再生事端,我父亲的心慢慢放下来,管理我的思想就松懈了。我说,干什么事都要有毅力和耐力,我父亲就不行,这不就让我钻了空子,而且一钻就是个大空子。一失足成千古恨,父亲剩下的只有恨了。

柳月从东郊父母处出来径直回到了医院。在美美睡了两晚上之后,她把自己收拾齐整,焕然一新,她要去上班,正常地去上班。她不能因此退缩,她要勇敢地面对生活。既然是自己选择的生活,她就要勇敢去面对。自己种下的恶果,只有亲自吞了。只是,不知道她的浩浩怎么样了,都好几天了,没有浩浩一点消息,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大的打击。都是她不好,柳月在心里责备自己,担心我。

一想起我,柳月又心疼起来,恨不能马上见到我,就见一面,哪怕就看看我也好。

柳月再去上班的时候,护士长没有说什么,只问了句,来了。就给柳月排了班。柳月像平常一样回答,噢。换上工作衣就开始工作。她知道不管有多苦,有多难,她都要艰难地活。她曾经想到过死,可她不能死,她得活着,不光是为了她自己,还有她的浩浩,她的家人。她当过兵,知道生命的可贵,不会轻易就了却自己的一生。生命来之不易,应当无比珍惜。

唯一让柳月不放心的是我,她急于想见到我,想知道我的情况。这让她很焦虑,又生不出任何办法。她知道要想见我肯定很难,而在她的心里每天都盼望见到我。她甚至设想了许多我们不期而遇的场面。想象总归只是想象,当前这种局面,要想见面谈何容易。

上帝还是成全了我们这一对彼此思念的人。爱是无罪的。

其间,柳月的嫂子和母亲托人给柳月介绍了几个男朋友,试图用替代的办法让柳月从泥潭里拔出,进入正常生活的轨道。柳月不想去见面,碍于情面见了,必是走走形式,待上几分钟,逃也似的走开了。她心里装满了那个高大英俊的面庞,她的浩浩,浩浩不知道怎么样。柳月担心我。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父亲因为单位有事,下午不能陪我回家。他托付看门的老人,叫我弟弟张淼陪我一起回家。张淼的学校在西边,我的学校在东边,中间只隔了两站路。张淼放学后,不敢懈怠,骑上自行车就赶到我的学校,我正焦急地等着呢。看见张淼到来,我仿佛看到了救星,一下子松了口气。要知道,站在校门口等人是何等难堪,何况是众所周知的我。

张淼以极大的讽刺把他哥哥我接出了学校。一出校门,我便觉得浑身自由,仿佛天都格外的蓝,空气格外的清新。你要知道,这些天被父亲接出送进的,我的憋屈是无法说出口的。

与张淼同行,我的脑子便暗暗生着主意,你知道我当然是为了去见柳月。我对张淼说:“你先回吧!我去散散心,这些天闷坏了。”看张淼有些犹豫,我又加重了语气:“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事情都过去了。”

张淼有些为难:“那我陪你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我想自己走走。”我用眼睛瞪了他一眼,骑上车先走了。张淼无奈,只好骑车自己先回了:“哥,那我回家了,你早点回来。”

离开张淼,我骑着车一溜烟到了医院大门。除了柳月,目前能让我关心的事还没有。我的心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见到柳月。偷偷看她一眼,就一眼。前面就是医院大门,我却怯然了。我没有勇气坦然迈进。这里依然是之前的老样子,才过了十几天,却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从那熟悉的老样子我感觉了一股陌生。一股透着心凉的陌生。我的腿不听使唤,我抬头看了看西京市医院几个大字,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迈了进去。我就看她一眼。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跳出我的胸腔,我的脸涨得通红,我骑着车低着头向柳月居住的宿舍楼迈进。平常挺短的距离,这会走起来却显得是那么的漫长。

黄昏的四月,透着一股柔润的清香,微风徐徐,淡淡的花香在清新的空气里飘着。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盛开着的各种各样的小花。这花香就像柳月的味道,叫人迷恋。柳月就是那盛开的小花,总能让人感觉温润和馨香。我加快脚力,来到柳月的宿舍楼下。我锁好自行车,三步并作两步疾快地飞上了楼。

柳月的宿舍在三楼拐角处,我看看四下无人,伸手轻轻敲门,我紧张地心在胸腔里狂跳。马上就要见到我日夜思念的柳月了,不知道她还好吗,她不会不在吧,不会的,她一定在。我敲了门,把耳朵贴近门聆听屋里的动静。

楼道里鸦雀无声,我的心凉到了半截,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柳月真不在。我几乎是失望得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柳月不在,她会去哪里,她会不会出事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暗示自己沉住气,镇静,镇静,也许她在呢,没有听见敲门声。我又使劲敲了一下,我的心要跳出来了,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我赶紧又敲了一下,才听见屋里传来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谁呀,等会儿,就来。”

听到柳月的说话,我几乎是带了哭音回答:“是我,张浩。”

柳月几乎是奔着过来开了门,见我站在门口,惊讶的表情不亚于看见一只大熊猫:“你怎么来了?浩浩,他们怎么着你了?”

“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柳月一把抱住了我:“张伯成打你了吧!我知道他会打你的,都是我不好。”

“没事的,那点疼算得了什么,再说我爸哪舍得下手,打得不重,一点都不重,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说着傻呵呵地笑了,展示着自己的肌肉给柳月看。

“没事就好。”

“你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你。偷偷过来看看你,我就放心了。他们都那样说你。”我看着柳月心疼地说。

“都过去了,没事了。”

站在我面前的柳月憔悴多了,人也瘦了,仍然清澈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忧郁,是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她的眼睛射出来的光带着一种苦痛的迷离。

“你瘦了,家里人难为你了吧!单位人难为你了吧!”

“这算不了什么。”

柳月说着,泪滴在我的胸膛,浸湿了我的胸襟,触到我的肌肤,我感觉到一阵伤心的难过。我爱抚地抚摸她瘦弱的身体:“会好的,等我长大了,就娶你,我要爱你一辈子。”

柳月一下子推开了我,转过了身:“浩浩,以后不要再来了,你知道我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这不可能,今生今世,有你的爱我已经足够了。世俗是容不得我们的。”

“为什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他们无权干涉我们。”

“你还小,你不懂,我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可他们不容,不会容的。”

“我不管,我就要爱你,就要娶你,你等着,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你这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要再犯傻了,你父母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

“我不明白。”

“以后就明白了。快回去吧,你母亲会等你的,你是跑出来的吧。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我还想多坐一会,柳月劝我赶紧回家,我也怕父亲严厉。

“那你保重,我会找机会再来看你的。”

“不要来了,好好学习,争气。”

“我知道。”

“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柳月只把我送到门口。我知道她不敢送我到楼下。我回头望着柳月,她的眼里含着温柔。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猛然回头冲向楼下。柳月,等着我,我会来娶你的。一定要等着我。

十一、

我去见柳月的事,还是被我父母知道了。张伯成气得大发雷霆,恨不能把我封存在一个密封罐,叫我永远不能与外界接触。冯丽平更是差点晕了过去,在疯也似的打骂了我一顿之后,又不顾一切跑去柳月单位大吵大闹。这次,她没有去柳月宿舍,而是径直去了妇产科。我破坏了她的梦,而且还执迷不悟,看来她是急疯了。

柳月给病人做完治疗刚回到办公室。冯丽平几乎是冲锋着就到了妇产科,在询问了柳月的所在之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直奔柳月跟前。在柳月,不,是所有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的时候,冯丽平抓住了柳月的衣领,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可想而知,柳月几乎是惊呆了,捂着被打的左脸站在原地,傻傻地待在那里。还是赵护士长反应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冯丽平:“你怎么打人。”

“我打的就是她。这个狐狸精。不知羞耻,没有廉耻的狐狸精。”冯丽平说着气急败坏,指着柳月的鼻子继续谩骂。

柳月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任由我母亲打骂。病房的走廊里站满了人,许多病人都从病房冲出来看热闹。这时候,已经有人醒过神来,兀自猜出了我母亲的身份:“可能是那个男孩的母亲,看样子是被逼急了。也是的,你说这叫什么事,搁谁不着急上火。”

这当儿,赵护士长已经把我母亲拉到她的办公室:“坐下来,喝杯水,消消气,这里是病房,你要考虑影响,这样对你儿子也没有好处。事情大概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外面的谣传是过了火。”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认识了这么个朋友,竟然,你叫我还怎么见人。本来事情都过去了,我想孩子一时贪玩,看紧点就没事了,谁料想,他们又见面了。你叫我以后怎么活呀。”我母亲说着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听了我母亲的话,赵护士长的眉头也皱成个团,她一边哄劝我母亲一边说:“真的又见面了,唉!看来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这可怎么办好?你也要想开些,慢慢来,兴许孩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过一阵子就会没事了。”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说还要娶她呢,你说这不是存心要我死吗。我怎么生下这么个孽种。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实在没有了办法。”

就在赵护士长把我母亲拉到办公室的时候,柳月也被同事劝到了另外一间房里。看看没有热闹可看,那些病人也都无趣地回到了病房,继续这一天里自己的治疗和刚才还剩余的一些八卦余温。

柳月呆坐在房间里,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如何才好。她万没有想到,我去看她的事又会被我母亲知道。而且,我母亲看来已经不顾一切,竟然不顾及我的面子到她科室闹。她傻愣愣了一会才醒过神来,对身边拉她的同事说:“我没事的,你去忙吧。”同事知趣地走开了。

柳月没有哭,只是脸羞得通红,此时此刻,要是真有什么地洞,她是真想钻进去永远不出来,永远逃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尘世。

她爱张浩,张浩也爱她。这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纯洁的爱。她知道,世俗的眼光容不下他们,她早就知道。可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能怎么样便怎么样的。当爱的潮水来临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挡心中那股势如破竹的力量。柳月也是人,张浩也是人,而且,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性情中人,虽然年龄有别,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别人怎么可能理解他们。他们用世俗的眼光鄙夷她,唾弃她,羞辱她,这些她都认了,她知道张浩的爱就够了,有他的爱她就满足了,即使一辈子不结婚,她也可以守着浩浩的爱,独自过一辈子。

可再怎么想,她也没有想到,冯丽平会闹到她单位,闹到她的病房,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有病人。她柳月成了彻彻底底的不要脸的女人,不知羞耻的狐狸精。想到这里,眼泪从柳月的眼眶流了下来。

她本来是同情冯丽平的,她发誓,从此断绝与张浩的任何来往。作为母亲,她能理解冯丽平的气愤,甚至冯丽平的无奈。而冯丽平竟然这样不顾体面地大闹,这叫张浩以后怎么做人,她柳月已经无所谓了,可张浩不一样,在人生的路上,他才刚刚踏上征途。柳月羞愧难当,她恨冯丽平,更恨自己。

劝走了我母亲,赵护士长来到柳月待着的房里,看着柳月一脸的无奈,泪珠还挂在脸上。赵护士长动了恻隐之心。毕竟都是女人,柳月也不容易:“柳月,你没事吧,别往心里去,过去了就好了,她也是一时冲动。”

“我知道,我不怪她。”

“话又说回来,她也是没有办法,这事还要看你。”

赵护士长停顿了一会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达发生了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可能。你得明白,世俗的眼光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的。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你看这事,要不你先躲几天。等风声小些再上班。”

“不了,我没事的。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这么见外。怎么说我还是你的上级呢。”

“谢谢你,护士长。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会调整好自己,事情我也会处理好的。”

“没事就好,想开些。你再待会,我还有个会,我去开会了。”

赵护士长一走,柳月瘫坐在椅子上,泪水从她的脸颊淌了下来,做个女人怎么就这么难呢。冯丽平知道了她与张浩的见面,想必张伯成也已经知道了。浩浩不知道怎么样了,肯定又挨打了。柳月越想越急,恨不能我就在她的面前,让她看见放心。想到这里,她在心里打了个冷战,看来她必须当机立断,断绝与我的所有来往,叫我死了想她的念头。否则事情只会越弄越糟。

回到宿舍的柳月连饭都没有吃就软瘫在了床上。此时此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活着的希望都没有了。她万念俱灰,躺在床上,痴呆地盯着天花板,实在困了,才闭上眼睛睡觉了会。她想了一个晚上,真想痛痛快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这样我也就得救了,冯丽平得救了,张伯成得救了,所有的人都得救了。

柳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她已经临近了死亡,正在接受死神的洗礼。那个以前怎么想着都可怕的死字,忽然变得亲切起来。看来上帝都希望她死,死对她来说也许真的是一种解脱,一种彻底的解脱。只是,她十分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她依然爱着的浩浩。

可只有她的死,才能换来浩浩的光明前途。想到这些,柳月的死心又灿烂了。想到了出路之后,柳月的心反而轻松了。她起身收拾好自己,准备着黄泉路上的行程……。

柳月正在镜子里照着自己准备死时的样子,她要记住这个依然美丽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虽然已过了三十,人生的花季,可她依然十分美丽。她有些舍不得人生,毕竟还是活着好。可是,她怎么能活着,她已经丢尽了人,无法再活着,为了浩浩,她也要去死。死有何难,只是她丢心不下浩浩,仍然惦记着浩浩。

正当柳月准备走向死亡时,看楼人在楼下声嘶力竭地喊:“柳月,电话,加急的。”

夜很静,柳月十分清醒,她一下子就听到了喊声。将要死的人管他什么电话,柳月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见没有动静,看楼人边喊边向三楼柳月的宿舍冲了上来:“柳月,电话,家里有急事。”

柳月对听见的声音置若罔闻。要死的人了,尘世的事与她还有何相干。她没有答应,仍然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终于“碰!碰!碰!”柳月的门响了。“柳月,电话,好像是你哥,说你父亲病危,快去接电话。”看楼人不管柳月在还是不在,只管上气不接下气说完他要说的话。

听见父亲病危,柳月顾不了搭理看楼人,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向楼下跑去。

柳月又见我,我母亲冯丽平去柳月的科室大闹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柳月的家里。柳清云这回真的气病了,一口气没有上来,当场晕了过去。范主任急忙拨打120,及时把柳部长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再耽误半小时病人可就没命了。多亏送得及时,这才幸免一难。

喘过气来的柳清云躺在病床上,又急又气,一脸惆怅:“我怎么养下这么个女儿,败坏门风。”

范主任也气得恨不能痛打女儿一顿。看到老伴终于缓了过来,只好强压住胸中闷气,一边帮老伴揉前胸,一边兀自唉声叹气。

电话是大哥柳军辉打来的,从电话里知道父亲病危的消息,柳月搁下电话,忘了自己正在准备的事,骑上车直奔军区医院。

十二、

柳清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微闭双眼,他喘着微弱的气息,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氧气湿化瓶猛烈地冒泡。那是生命不息的气泡。一阵氧气吸入,柳清云感觉胸前轻松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从死神处逃了回来。他感觉左手麻木冰凉,僵硬不能动弹。他试探着挪动左手,想把手伸进被窝,刚一动,就被一只手拉住:“别动,手上有针。”

范主任一把拉住了柳清云欲挪动的手:“就快完了,别动,针掉了还得重扎呢。又要疼一次。”

柳清云微微睁开双眼,他看到了给他输送生命的液体,正一滴一滴,从黄色的胶管向他脆弱的身体流进。柳清云的血液鲜活了,他的细胞沸腾了,他又活了过来。清醒了的柳清云猛然又想起什么,他紧皱着眉头,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

柳清云一眼瞥见站在病床右边的柳月。是女儿,她怎么也在这里。柳清云想睁开眼睛看仔细,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从余光里看见了柳月,憔悴得消瘦的女儿。刹那间,胸闷又从四面八方包笼过来。柳清云加快了喘气,想以此减轻胸部憋闷的感觉。

看到父亲痛苦,柳月心碎了。她慢慢走到床旁,轻声唤了声:“爸!”泪水就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柳月哽咽了,她不再言语,她无法继续下面的话。是呀!说什么都没有用,都是因为她,父亲才会病成这个样子。

范主任又气又恨瞟了女儿一眼,眼睛里包含的更多的无奈和心疼。范主任没说什么,低下头抓紧了柳部长的手。好像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就牢牢抓住了他的生命似的。

柳清云没有搭理女儿,别过脸去,闭上了双眼,眼不见,心不烦。

柳军辉拉过妹妹:“让爸睡会,你也到外面休息会,累了一个晚上。”

昨天晚上,柳清云犯病,范主任叫来了两个儿子,柳军辉又叫来了妹妹,气息奄奄的柳部长经过一夜的抢救,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转危为安。天已经大亮。知道父亲已无大碍,老二夫妇和大嫂疲惫地坐在外面走廊。看到妹妹从病房出来,柳军仁示意柳月坐下。柳月挨着大嫂坐下来。她心乱如麻,这一切的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都是因为她。

听见女儿出了病房,柳清云又痛苦地皱眉头。其实,他又何尝不想睁开眼睛看看女儿,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女。柳月曾经是那么可爱,朦朦胧胧,柳清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欢快得像小鸟一样的开心果,那个扎着两个小辫的丫头片子。后来柳月渐渐大了,长成了大姑娘,再后来,她也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

想到这些,柳清云想睁开眼睛再看看女儿。他睁大了眼睛,在病房里搜寻了半天,不见柳月的影子。这才想起,女儿去了外面。看到父亲异样的表情包含的迷离眼神,柳军辉仿佛看出了什么,走上前问道:“爸,你要什么。是要妹妹进来吗?”柳清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很累的样子。他很想叫儿子把女儿叫进来,还是没有张开嘴。

柳月一定经受了更大的委屈。他能想象,那女人去了柳月的科室,女儿一定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她一定又消瘦了,看她憔悴的样子他就知道。唉!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柳月坐在病房走廊的连椅上,懊悔极了,父亲是被她气的。父亲最疼的就是她,而她却最不争气。柳月想重新走进病房再看看父亲。父亲老了,七十多岁的人,还能有多少个岁月。她不能孝敬他老人家,还要惹是生非,令他们生气。说不定哪天老人一气之下撒手西环,她柳月岂不要遗憾终生。想到这里,泪水又溢在柳月的眼眶。

柳部长的病经过抢救已无大碍,在用了药物之后明显好转。医生说,基本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再不能受刺激,不能生气,如果再反复发作就难说了。柳月知道她留在这里只会令父亲生气,她想,还是趁早离开得好,她又何尝不想陪护在父亲身边。她对大哥说:“告诉爸爸,医院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回头我再来看他。”

“那你的事……。”

还没有等大哥说完,柳月就打断了大哥:“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柳军辉欲言又止,他想重新提起那难堪的话题,他知道妹妹不想再谈起。可是,他还是想劝妹妹几句,也许妹妹是着魔了,柳军辉几次的话都被柳月打断了。看来,柳月坚决不想让他开口,柳军辉止住了嘴,调转了话题:“那你多注意身体,自己当心,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爸这边还要你多费心。我走了。”

柳月望着大哥,内心惆怅万千。她知道大哥想说什么,其实,她也想靠在大哥的肩膀,畅快淋漓地痛哭一场,把这些天来的委屈化作眼泪全都哭出来。可是,经过了这么些年,她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以肆无忌惮在大哥面前发泄任何情感的小姑娘。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一个未出嫁的老姑娘。三十多岁,本该是几个孩子母亲的女人,而她却叫他们丢人现眼,她怎么有脸面在大哥面前哭呢。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只能自己活吞,自己消化,谁也帮不了她。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舆论。人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索性不去理会什么,也许这就是人们日常所说的不要了脸面,其实,也算是一种境界吧。

柳清云的病情稳定了,剩下的只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事。

在确定了父亲无大碍,柳月回到了医院。看到母亲的伤心,父亲的痛苦,柳月的死心涣散了。还是好好活着吧,生命是父母给的,谁都没有权利随便丢弃。

十三、

我母亲从医院出来,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一路上,她强忍住未曾泄完的愤怒,这愤怒像夏日的暴雨,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在地面积聚,顿时形成雨河。这雨河愈积愈深,直至淹没了我母亲的胸腔。她闷得透不过气,想找个出口,释放这积聚的雨水。这雨水仿佛融了委屈,化作眼泪,在我母亲的眼里回旋。她被眼泪充填,柔软地瘫坐在沙发里。眼泪伴随着哭声,终于震天动地向空荡荡的房间回放开来。

冯丽平哭得很伤心,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好似在流淌着她的希望,她的委屈,她的那些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的绝望。那是她将失去的,不,已经失去的东西。她永远也不会再拥有了。她失去了她的儿子,而且,是她最寄予希望的儿子。

我父亲回家的时候,我母亲已经能站在厨房做饭了。她一边木然地洗着菜,一边一气长吁短叹。泪痕挂满了母亲显得异常憔悴的脸。就这一天里,我母亲仿佛老了许多,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仿佛有无限的愁积在那里。

看我父亲回来,我母亲撂下家务,又痛哭了一场。

对于我又去见柳月,张伯成表现了和冯丽平截然相反的态度。他把所有的无奈化成了气愤,等着我的只剩下一顿毒打了。这是我长大以来,父亲打我最凶狠的一次。

记得很清楚,从学校回来,我刚一踏进家门,就一眼看见我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客厅,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揪住,左右开弓。我父亲的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打完一阵,他才停下手来,气急败坏地问:“你是不是又去见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我不敢回答是,也不想撒谎说不是。任凭我父亲责骂,就是不开口。我母亲在一旁一边哭一边给我父亲助威。其实,他是怕父亲失去理智。只听我母亲像是幸灾乐祸:“打,狠狠地打,叫你不听话。”

看着他俩的无可奈何,我索性挺起胸来,任凭他们处治。父亲更气了,再怎么威逼,也无法从我嘴里掏出一句悔改的话。我母亲瘫在沙发里又嚎啕大哭,我父亲气得又开始了拳打脚踢,我母亲一边哭一边又心疼,她从沙发上冲过来,揪住我父亲:“你要打死他呀!”

“打死了倒好,一了百了,省得丢人现眼。”

我母亲和父亲在一旁纠缠。我一动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势。看到我的倔强,我父亲更气了:“我今天索性打死这个孽种。”我仍然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我母亲在一旁又叫了起来:“打,打吧,打死了省心。”

父亲俨然得到了鼓励,更加来了士气,越打越气,越打越来劲。他显然被我的沉默激怒了。顺手操起一把椅子向我砸了过来。我猝不及防,霎时,鲜血从我的额头流了下来。看到我满脸是血,我母亲傻眼了,向着我父亲几乎是母狮样地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他:“你动真的,真要打死他呀!”我母亲说着一下子把我从张伯成的挨打里营救出来。

“打死了干净。”我父亲显然余怒未消。及至看到我满脸血染风采,我父亲住了手。我母亲急忙去厨房拿毛巾,捂住我脸上的伤口。一场战争就这样变成了另一场战争。结果以我虽不光荣却负伤而告终。我母亲捂着我的脸,我父亲手忙脚乱赶紧去借三轮车,我父亲骑上车,带着我和母亲急匆匆赶往医院。

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鲜血,从我母亲的惊慌失措里,我看到了害怕。这时候,我觉得额头有那么一点疼,我在想,也许我会死,这样想着我更怕了。坐在三轮车里,我母亲的手一直捂着我的脸,她的紧张传染了我。我全身颤抖。我和我母亲一样盼望着赶紧到医院。

及至医院看了急诊,我们三个人心才完全放松下来。

医生说:“有个一寸长的伤口,得缝合,刚好在发际,可能要留下瘢痕。”

看到只是皮外伤,我父亲和母亲放下心来。虽然缝合很疼,只不影响生命,我也就不怕了。

缝合完,打完了破伤风,医生帮我洗干净脸上的血,我又恢复了以前的英俊。

医生又叮咛了几句:“注意伤口不要见水,见水会感染,会留下瘢痕的。”

我母亲用抱怨的眼神责怪我父亲:“那是自己的儿子,你以为是敌人,往死里打呢。看这脸上留了瘢,多难看。”后来我的发际果真留了瘢。

我和柳月再次见面的风波,以我光荣受伤而告终。我俨然一位英雄,躺在家里,享受母亲对我全面的关怀和照顾。其实,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完全用不着这样郑重其事,我觉得我母亲有些小题大做。

后来,我才明白。表面上,我是被冯丽平无微不至地照顾,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他们对我不放心,他们是一百个不放心,我母亲用这样的照顾监管我。这也是他们对我不得已情况下的特殊软禁。

软禁者和被软禁者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与愁烦。

冯丽平每日苦口婆心,没有换来我丝毫的回心转意。为了能使我改邪归正,张伯承想尽了办法。他的那些费尽心机的说服礼教,我也只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他们的洗脑计划终究没有实施成功。我的脑子里仍然装满了柳月。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寻找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机会,跑出去,获取片刻的自由。我只惦记柳月。他们看得紧,我终究没有找到任何机会溜出去。

看我毫无悔改,他们更是不敢放我去上学。把我牢牢看在家里,不让我有丝毫的自由。

从他们的无奈里,我第一次品尝到幸灾乐祸的快感,索性死心塌地待在家里。看你们能坚持多久,不让去上学,我还不乐意去呢,反正我早就没了学习的兴趣,这下正中下怀。看着他们苦无良策,一天比一天着急,我竟暗自有些得意。

我父亲和母亲从我这里得不到半点慰藉,我所能给予他们的,只有使他们更加着急,更加束手无策。

我是铁了心。我爱柳月,虽不敢明目张胆告诉他们。但我以心明鉴,我是真的爱柳月,不光要和她好,我还要娶她做老婆。

其实,我也不是有义气他们。只是,他们怎么能那样侮辱柳月。他们说她是狐狸精,妖精,说她不要脸。听到这些话,我的心就碎了。柳月,多好的一个女人,善良而纯朴,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语。她一定难过极了,这些都是因为我。我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她是优秀的,美丽的,可爱的。我偏要和她结婚,就要和她结婚,非柳月不娶。叫你们看看,这个世界也有你们永远也理解不了的爱情,那就是我和柳月的爱。

在张伯成和冯丽平对我无可奈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春季征兵的消息。这消息无疑给了我父母极大的鼓舞,他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宛如找到了拯救我灵魂堕落的良策。

我父亲的朋友给他出主意,叫你儿子去当兵,小孩子的感情当不得真的,走远了,慢慢就淡忘了,三年的兵生活一定会改变他。那时候,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张伯成觉得之言有理,他和冯丽平商量之后,决定让我弃学从兵。他们怕我惦记柳月不肯答应,准备了几卡车的婆婆妈妈。他们左右夹攻,拐弯抹角,啰哩啰唆向我发起进攻,等我渐渐明白过来他们的意图,我立即打断了他们:“爸,妈,你们想让我去当兵。”

“是,我想,当兵会锻炼你。再说,你现在学习成绩一般,大学未必能考上,当兵也是个不错的出路。我和你母亲的意思……。”

“我愿意。”

听到我干脆地回答,我母亲的笑容几乎是从肌肉里蹦跳着跑出来。只见她眉开眼笑:“看来,你是想通了。想通了就好。部队生活很能锻炼人,不上大学也罢,不一定非要上大学。”

看来我母亲对我考大学仍然有些不舍。

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母亲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那条紧锁成川字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云雾已散,足见明媚了。

我母亲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想这下她的儿子有救了。我终于可以远离那个坏女人,脱离那个狐狸精。

张伯成和冯丽平沉浸在他们为我设计的宏伟蓝图里。我父亲托人去派出所改了我的户籍本。把十七岁十个月改成十八岁。体检比较顺利,所有的项目合格。就这样,在整整忙碌了半个多月后,我终于踏上了新的征途,开始了我的部队生涯。

我本想在走之前再见见柳月。一着,父母看得紧,二来,也确实抽不开身。这便成了我和柳月的遗憾。不用担心,校长已经答应,给我张高中文凭。因为再差两个月,我高中也就真的毕业了。

我走的那天,我父亲、母亲、弟弟张淼一直送我到火车站。我母亲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尽管她尽力忍着。从她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份割舍不下的离别的悲伤。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天下无数母爱的一种。我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的。在当时,我只看到我父亲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了却了一个心愿。最起码,他以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方案。

这下全好了。我弟弟张淼的学习一直比较优秀,几乎不让父母操心。我这个费事的儿子也终于踏上正途,这不能不使我父母感到无比欣慰。一个兵儿子,一个大学生儿子,他们的梦应该是不错的。

二○○六年四月

十四、

我父母想到了一切,想到了许多。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也不可能想到,大概他们也不愿意想到,就是这次当兵却促成了我和柳月。

从军区医院回到宿舍,柳月拖着疲惫的身躯缩在床上,一头埋进被窝。她宁愿就这样永远沉睡,永远不要再醒。心里的烦恼塞满了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的生活失去了方向。她需要这样的睡眠,需要这样逃避,需要这样的躲藏。她需要找个灵魂栖息的寓所,哪怕只是暂时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拯救自己,她所有的力量,已经不够拯救她瘦削的身躯和脆弱的灵魂。

沉睡了不知多久,柳月醒了。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自己正在掉进无底的深渊,她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光明。黑暗从四周包笼而来,疾风呼啸,她瘫坐在空旷里,漆黑一团一团,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试着向前爬行,想尽快逃离黑暗,逃离出这魔鬼般的地界,去寻找哪怕是一线光明。

然而,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全身却没有半点力气。她努力挣扎着站立,费了好大力气仍是枉然。她索性不再动弹,只等着被这深渊彻底埋葬。她静下心来仔细倾听,除了风声,周围一片寂静,黑暗渐渐吞噬了她脆弱的生命。她有些害怕,试图向周围呼喊,想用声音划破这沉寂的死一般的团黑。她的声音软绵绵,无力在空旷回响,她的呼唤喊来的只是自己寂寞灵魂的余音缥缈。她孤寂地软坐在漆黑的团里,等待着死亡,等待着没有希望的希望。

没有人帮她,没有人救她,只有自己。不能就等在这里,一定要走出黑暗,去寻找即使渺茫的光明。柳月在心里对自己说,站起来,靠自己站起来。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向前爬行,站立……。脚猛然一登,她完全醒了,朦胧中,她刚才睡熟了。

她清楚地记得梦的情景,她回忆着梦里的一切。事情被她搞得乱七八糟,焦头烂额,到了这个地步,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好在父亲已无大碍。

剩下的问题就是和我之间的问题,也是最棘手的问题。当然,也是问题的关键。看来该到了了结的时候,她必须当机立断,想尽一切办法了断与我的来往。虽然,在她的心里还是那么,不,是更加的爱我。可是,她明白,现实是容不得我们的。与其……,不如……。

想清楚这一切,柳月下定了决心。

理顺了头绪,她的心仿佛轻松多了。她起身洗了把脸,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心轻松了,人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新。柳月瞧着镜子,那个有些憔悴,而仍然显得俊俏的面庞,她凄惨地笑了笑。生活里有诸多的无奈,有几多的苦痛,过去的也该过去了,新的一天还要到来,新的生活一样要开始。柳月准备着明天要开始的生活。

白天,她装作没事人一样照常去上班。她知道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总在背后指点她。待到她一回头,人家必是赶紧收敛,闭住了嘴,这算有点修养的。有的,竟然大而化之地指着她说事。

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也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多刺耳。她想到过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离开这个让她难过的地方,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从这个地球消失。然而,父亲的病,母亲的身体。还有,她丢心不下我,她的浩浩。只要有机会,她还想再悄悄看看我,哪怕就一眼。她必须活着,一个人悄悄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只为爱她的人和她所爱的人。

然而,许多事情,说起来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绝非易事。尤其,是这道不清,说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抽刀断水水更流。

表面上的平静,掩饰不住柳月内心的焦躁。她急于想知道我的状况。张伯成和冯丽平不会放过我,他们的为难可想而知。不知道我怎么样了,而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她只好把所有的挂念和关心寄托在晚上,只有到了夜里,她才能在梦中关心我,爱护我。

我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眼前晃动。并且一日重似一日,搅扰着她的生活,搅扰着她的睡眠,搅扰着她那些无法平静的心。她可以嘴上不说我,可心里时时刻刻装满了我。她可以告诫自己不想我,可她的梦里却不能没有我。那些日子,柳月几乎是靠着梦过日子。

我被父母发现了又与她见面,张伯成肯定气急败坏,打我算是轻的。柳月怎么能不担心呢。浩浩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一方面焦急地担心我,一方面又极力克制自己。她千方百计想知道我的近况。她只想知道我是不是好好的,她的浩浩是不是好好的。然而,她的这小小的愿望也只能是枉然,她的所有的打听只算作徒劳,不过在自己心理活动罢了。没有人会告诉她我的行踪,她也无法知道我真正的行踪。

父母的软禁限制了我的一切行踪。看来,浩浩的日子更加难过。我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免不了又要挨多余的打。柳月担心我,又不能顾及,只好把所有的关心强压在心底。这些关心只能演化成泪水悄悄流出,向着空中散发,化作气流流向我的周围,渗进我的体内,安抚我,温暖我,疼爱我。

一个偶然的机会,柳月听到我受伤,又去医院缝合。他猜测我肯定是被张伯成打的,她心疼地哭了,心都要碎了。不知道我被打成什么样了,还缝合了,肯定很严重。柳月强忍住眼泪,跌跌撞撞回到了宿舍,蒙着头伤心哭泣。都是她害的,她没有办法保护我,保护她依然深爱的浩浩。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经受折磨。一时间,她意气风发,穿好衣服准备冲向我家,她要和冯丽平理论,她要与张伯成讲理,他们凭什么打人。

路上的清风吹醒了她,她的脑子渐渐醒了。父母打子女,教育子女,在中国,没有人会干涉。你柳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人家的家事,何况是为了你。想到这里,柳月论理的心收缩了回来。她无奈地调转了方向,无可奈何回到宿舍。看来只有干着急了。好在,毕竟是亲生的,张伯成也不会把我打成什么样的。这样想着,柳月的心又慢慢平静了。

二○○六年四月

十五、

就在柳月焦躁无奈,痛苦地过着每一天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柳月手里捧着信愣了半天,舍不得立即拆开。她拿着信,急匆匆回到宿舍,关上门。她要仔细品味信里的每一个字。柳月仔细看着信封上的一笔一画,是浩浩写的,毫无疑问。而地址怎么是某某部队,难道,柳月疑惑了,浩浩真的去当兵了?

柳月有些不相信自己,她慢慢拆开信封,紧张地打开信纸。一行不是很工整却很亲切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纸抬头明明白白地写着:

亲爱的月:

……

柳月迅速翻到了末页,这是一封长达三、四页纸张的信。署名:浩浩。

一时间,柳月的眼睛湿润了,那是幸福的眼泪,她的全身被这种幸福贯穿着,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柳月也有享受幸福的福分。穿过幸福的朦胧,柳月用潮湿的眼睛盯着信,我的穿着军装得英姿飒爽的照片,亲切可爱。柳月仿佛看见,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傻笑。柳月的心化了,化作了彩虹,化作了浮云,飘舞着飞上了天,飞到我的视线,落在我的身边。

部队生活紧张而愉快,有柳月的爱支持,我在部队如鱼得水。四、五年里,我从士兵提到班长,再到排长,连长。那个不爱学习,在学校里不出众的我,在部队却表现了出奇的优秀。可见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正如一粒苔花,每个人都有自己青春绽放的季节,我的青春绽放在部队。

昆仑山的空旷培养了我们这些守边疆士兵的坚韧与勇敢,在我当兵的第六个年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保护我的部下,我负了重伤。我们建立了集体一等功。首长很重视,全力以赴抢救我的生命。我被抬到医院的时候脸上满是血,其实这不是我的血,我的伤在腰部。我昏迷了三天三夜,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固定在床上。我试着抬了抬胳膊,手上的管道限制了我手动。我睁眼向周围望了望,我的胳膊上绑着袖带。我听见旁边有嘀、嘀、嘀的声音。好像是监护仪,我在医院急诊室见过。我正要试着挪动我的腿,只听旁边的人喊道:“张连长,您醒了。”

我没有回答,仍然继续试图挪动我的腿。我的腿像被千斤顶牵制着,丝毫不能动弹。

“别动,你的腰部受伤了,正在牵引固定。”

这时,我才完全清醒了,我是躺在部队医院的床上,护士正给我更换液体。

被呼叫的医生来到病房:“张连长,感觉怎么样?你昏迷了三天,终于醒了。你的腰受了伤,手术很成功,恢复还得些时日,慢慢养吧。”

“刘军呢,他怎么样?”刘军是我受伤时保护的士兵。

“他没事,受了点皮外伤,缝合了几针,过几天就能出院。”

听到刘军没事,我彻底放心了。这时候,我感觉一阵饥饿,对,从那天执行任务,我几天没吃东西了。护士给我端来了一碗小米粥。轻轻地用勺子喂我吃。真香,那是我喝过的最香的一碗小米稀饭了。

听说我醒了,战友们急不可耐地都要来看我。因为我驻扎的部队离军区医院还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只有等到周末假日才能来探视。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看到鸟儿们自由地飞来飞去,我不由得羡慕鸟们。再过几天,我也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了。柳月还不知道我受伤呢,她知道我受伤该有多难过。正在这时,我感觉小腹胀满。糟了,我想上厕所。可是这儿陪我的只有一个小护士,我压低嗓音叫:“护士,叫一下我战友。”

“您有什么事儿,请给我说吧。”

“你帮不了,叫一下我战友。”

“这里是监护室,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我憋红了脸:“我要小解。叫一下我战友。”除了柳月,我还真的没跟女生说过几句话,虽然在学校的时候,我长得帅,又打篮球,好多女生暗中喜欢我,可我从来没有正眼注意过她们,更别说说话了。

“张连长,您还不知道,您插的导尿管。尿液是自动流的。尿意是尿路刺激引起的。”

“插尿管,插什么尿管,赶紧给我拔了,我不要插那玩意,我自己能尿。”

“您腰部受伤,恢复的一段时间,尿管不能拔。”

听了护士的解释,我放弃了挣扎。我试着动了动腿,我的腿像长在别人身上,丝毫不能动弹。我又试图挪动另一条腿,也是徒劳。我急得冒出一头汗。“我的腿怎么了,怎么不能动。”

护士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我:“没事,张连长,过几天就好了。您的腰部受了重伤,伤口还在恢复。”

从护士的眼神,我看出了深不可测的东西,护士有意隐瞒了什么。我的心沉到了海底,莫非,我的腿瘫痪了。这个词一出,我几乎是进入崩溃的边缘。“护士,你给我说,我是不是瘫痪了。”我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的,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连长的身份。

“没有,您不要胡思乱想,伤口恢复还有个过程。”

正在这时,院长和给我主刀的王主任走了进来。“张连长醒了,醒了就好。”没等院长再说第二句,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院长,我的腿怎么了?怎么动不了?”

“手术很成功,恢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别着急。”

“小李,好好照顾张连长。”王主任转身对护士说完,就同院长走了出去。

医院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估计我的腿是站不起来了。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哭出来。我硬是忍住了。一切疗伤的事都交给时间,只能交给时间。

我的情绪一度低落到极点,我腰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接下来就是神经肌肉的功能锻炼。两星期以后,我转到康复科继续恢复。神经的恢复是漫长的,需要毅力和勇气,而在神经恢复之前,保持肌肉的强有力至关重要。等到神经恢复可以运动的时候,肌肉往往会萎缩。为了事半功倍,康复理疗师一般在病人神经未恢复功能之前,持续被动的肌肉锻炼,以保持肌肉的强劲有力。

我恢复得很慢,康复理疗师每天对我的肌肉进行被动按摩,我几乎不想锻炼,那两条长在我身上的腿,仿佛不是我的器官,完全不听我指挥。我知道,我的后半生将就这样瘫痪着生活了。陪我的士兵每天督促我锻炼,就像之前我每天督促他们训练一样。可是,我的情绪低到极点,我没有信心恢复以前的健康。

礼拜天,战友们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好多东西,战友们各种逗我开心,我的心被那两条腿抽着根本无法高兴。以前看到柳月的信,我是那么的激动,那可是我的精神食粮。今天,柳月的信我连打开的欲望都没有。我要瘫痪了,我不能拖累她,不能让她再跟着我了,我的恢复期处于万丈深渊里。

集体一等功,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我的腿不能动,一切都将成为虚幻的未来。

十六、

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轮椅上,战友又推我到院里做康复锻炼。

“连长,我扶你走一走吧。”

“我不想走,走了一个星期了,一点进步都没有,我这腿怕是废了。”

“连长,主任说了,能恢复,你可不要泄气,来,我扶你站起来。”

“有什么用呢,我这辈子算再也站不起来了,何必要装样子呢。”

我正闹脾气不想锻炼,护士小李兴冲冲地跑过来:“张连长,有个人来看您。”

“不见,谁也不见。你就说我出院了,我不想见人。”

“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快去,我推您回病房。”

护士小李和战友把我放进轮椅,推着就往病房走。随他们吧,反正我也没有情绪,又拧不过他们,由他们去了。

等到他们推我进病房,我一下愣住了,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一连串的问题,我连珠炮似的发问,我又激动又兴奋。

对,是柳月,是我日思夜想的柳月。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正要开口叫她,可我说出去的话却是。

“谁叫你来的?我不需要你。”

“听说你受伤了,我就在家待不住了,向单位请了假。”

“你不用来看我,我赌气地说。”

“别这样,听话。”柳月习惯了这样对我说话。在我们两人说话的时候,我战友和小李护士早已经悄悄退出了病房,病房就剩下我和柳月。我的眼泪如决堤的大河狂奔而泻,我再掩饰不住自己的痛苦。柳月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我一把抱住柳月的腰,把头埋进柳月的怀里放声大哭。

“好了,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浩浩不哭。”柳月哄着我,而她自己却哭得像个泪人。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柳月哭,即便是在那些不堪的岁月,柳月也坚强地挺过来了,眼前的柳月不像个大人,更像是个孩子。

“好了,不哭了,你劝我不哭,自己倒哭起来,真像个孩子。”说着我们两人止住了哭泣,又叙述了一些西京城里的事,互相安慰一场。柳月详细询问了我受伤的经历和病情,又心疼得哭天抹泪了一场。

有柳月陪伴,我重新恢复了信心,为了柳月,我得加紧锻炼。医生说了,我能恢复。我似乎重新有了信心,伴随着信心也有了力气。我拿出训练的劲头,在柳月陪伴下,如火如荼地开始了恢复期锻炼。不出一个月,我的双腿明显有了力量,可以站立着走两步。两个月,半年,经过艰苦的锻炼,我能慢慢地正常走路了。医生说我进步很大,再有半年就能跟正常人一样行走跑跳了。

虽然恢复了正常走路,我的腰受伤太重,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

因为立了功,部队跟地方上沟通,派柳月来部队协助我康复,医院给柳月放了长假,直至我恢复正常。我因祸得福。

为了便于照顾,领导上同意我们结婚,我向领导打了结婚报告,我和柳月在部队举办了婚礼。在战友们的祝福下,我和柳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考虑到我腰上的后遗症,领导决定,等我完全康复就转业到地方上工作。这时候我已经是营长的待遇,我被照顾性分配到柳月所在医院,到总务科当科长。单位又给我们分配了单元房,四十平方米的两室住宅。

我和柳月一旦结婚,又双双一起回到医院工作,以前的所有流言蜚语不攻自灭了。人们很正常地和我们交流说话,仿佛之前的所有不堪都跟我们无关,已经随风化为虚无了。我妈妈冯丽平虽然心中不悦,也不敢担了破坏军婚的罪名,我爸爸时常唉声叹气,这都是命。

虽然我的事让他们操碎了心,我弟弟张淼却莫名地争气,张淼学习出众,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大学。对我失望后,我妈妈把所有光宗耀祖的希望都寄托在张淼身上。张淼从小就听话,一直是学校的优秀生,后来分配单位,娶妻生子,都没有让他们操心。

十七、

我和柳月住在医院的家属院。因为以前的恩怨,我们跟我父母往来很少,只在年节时,回家吃顿团圆饭,彼此假装和谐,相互客气,也相安无事。

柳月的父母、哥哥们倒很热情,看我有出息,也放下一条心,再无他事。

毕竟是晚辈,柳月自觉理亏,时常买了东西,让我送回家,我父母就渐渐放下了以前的恩怨。只是,我母亲依然端着,不肯接受柳月。她着实心里爱我,虽然觉得憋屈,也不再滋事。这几年关系虽然疏远,心里的怨恨倒渐渐少了。自从柳月怀孕,就又慢慢走在一起。我母亲买了东西,做些好的,时常送过来,说是给胎儿补一补。事情虽然做了,态度却依然生冷,不肯低就。

柳月看关系有了转机,就积极主动,时常跟我回去,说是蹭些好吃好喝。因为我母亲家常饭做得好,以前柳月就经常来我家吃饭。我知道,她是为了一家人进一步走近。她知道,在我母亲心里,我总归是最重要的。就这样一来二去,关系渐渐缓和了。我父亲更是积极,见柳月回家,也买了许多营养品,要我母亲做上,说给孙子吃。

待到我女儿小雨出生,谈不上亲密,彼此关系基本和谐稳定。对我来说,这自然是好事。为了我的事,这些年,我父母一直不痛快,柳月也难堪,能有这样的结局,我自然十分殷勤,对父母也格外孝顺起来。柳月母亲年纪大,侍候月子的事,我母亲自告奋勇,乐得屁颠屁颠,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万个高兴。

隔辈亲是天下人都逃不开的情感。柳月一出院,我母亲就住过来,我父亲每天两头跑,来来回回添买东西。

“老张,你看我们家小雨,长得跟浩浩小时候一模一样。”

“比浩浩美,你看那眼睛,多漂亮,皮肤白生生。女孩一白遮千丑,何况本就是个美人。”

“看把你美的。”

“你把娃包好,让我也抱抱。”我父亲笨手笨脚不敢自己抱娃。

“你抱不了。太小了。”

“你包好,我坐在这里,你给我放怀里。”我母亲就把婴儿包裹好,放到我父亲怀里。

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我和柳月互相对视,幸福地笑了。柳月的笑里分明有一滴眼泪,我赶紧递过一张纸帮她擦了。我知道,她盼这一天盼了好多年。今天终于如愿了。人生走到这里,即便无常,也无怨无悔了。不,我的幸福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幸福地生活,把小雨培养成人,从小看老,小雨一定能有出息。

相交容易相处难。虽然以前我母亲和柳月关系要好,亲如姐妹。如今,时过境迁,经过了那么多事,虽然表面上和睦,各人心中却存了计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一旦破裂,是无法重新恢复如初的。再加上,我母亲和柳月,各人角色变了,角度变了,看待问题,处理问题的方法、思路也变了。家庭本来就是一地鸡毛的事多,正经的大事能有多少。相处久了,我母亲和柳月也不落俗套。

事情还是出在管小雨的问题上。

始起,柳月碍于情面,加上我母亲辛苦操劳,月子里白天黑夜地忙活,在小雨的吃喝拉撒问题上,柳月就让了我母亲,由着她办。柳月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记着,就跟自己生气,难免在我耳根唠叨。

“你看你妈,啥都好,就是管娃,非要用老办法,你看把娃两腿捆住,说是捆住两腿长得直,明明限制了婴儿活动,还说得有理一样,我说放开,她偏不让。”

“你就由着她吧,她不是也把我养大了。”

“那能一样吗,万一娃腿没长好,可惜了我们的美人坯子。”

“不会的,你就别操心了,月子里还是少操劳。多休息。你休息一会,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

柳月不吭声了,转身去睡。看着眼前熟睡了的婴儿,柳月睡不着,就睁开眼睛看着小孩。怎么就那么好看,跟浩浩一个模子出来的。柳月轻轻拍着婴儿,又闭上眼睛养神。浩浩说得对,少操些心,好不容易关系才融洽,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僵,不值得,她不想让我夹在中间为难。

柳月虽然忍让,心里却通不过,看着我母亲又给孩子枕小米枕头,她忍不住就抽了:“妈,还是不要给娃枕了,小孩的脊柱没有成型,要平躺着。”

“那怎么行,过去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枕了小米枕头,头睡得圆,将来梳头发也好看。”我母亲说着又把枕头垫到孩子的头下。自顾自地就去洗尿布了。

柳月心中不悦,脸上就不高兴,也不说出来。我母亲也不看柳月,不管不顾,只抱了孩子逗乐。

一个月子下来,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了大大小小的别扭。

我母亲直言快语惯了,看柳月不悦,也就吊了脸,饭端上桌,各自吃各自的,也不说话,话少了,柳月叫妈的次数也少了。我母亲心中有气,一出月就回她自己家了。心里生气,就不理我。大家各人生各人的气。

柳月一出月,就被她哥哥嫂嫂接回去住了,我刚好单位忙,这一个月又累,也落得清静,好好休息几天。

过几天,我母亲忍不住就来看我。“娃去她姥姥家都几天了,什么时间回来。你去看了没?”

“周末我过去了,有保姆呢,挺好的,你不用操心了,刚好休息休息。”

“也不能总待在她家,昨天晚上,你爸说都想娃了。管了一个月,天天看着那小模样,这几天不见,天天晚上做梦。”

“才去了一个星期,还不到十天,我这边工作最近又忙,顾不上她。他们那边是将军楼,客厅大,条件好,有保姆管着,柳月还想多住一段时间。”

“那我们想娃了,咋办?”我母亲说着竟急得要哭了。

“这样吧,这个周末我带你们去她家看娃,怎么样。以后回来了,我们离得近,有你看的。”

“去她家?”我母亲有些犹豫,她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十八、

终于熬到周末,我父亲和母亲早早过来,见门锁着,就一边敲门一边拿钥匙开门:“浩浩,咋还没起来,不是过去看娃呢,快起来。”

“才八点,这么着急,你们先坐,我洗漱一下。”

“你们吃过了没?”我一边洗脸一边问他们。

“吃了,溜了几个包子。”

洗漱完毕,我收拾齐整就带了父母出发了。出发得早,周末的公交车上人不是很多。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我忘记给柳月打电话了。她还不知道我父母要去,这样贸然不打招呼会不会失礼,我父母和柳月的父母还从未见过面,我心中懊悔,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就这样了。见机行事吧。

柳月正和她母亲在客厅逗小雨,我一进门就赶紧叫:“柳月,我爸妈来了。”

听见我喊叫,柳月惊得差点叫出声。柳月反应快,赶紧把小雨交给她母亲,就过来接我父母。

我上前叫了声柳月妈和柳月爸,又赶紧介绍:“爸,妈,我爸妈来了。”

柳部长和范主任冷不防也被惊了。到底是部长、主任,见过世面,赶紧迎过来接住我父母。我父母乐得上前回应,双方握了握手。柳部长就招呼我父亲,范主任就拉我母亲坐下,两亲家亲亲热热,互相问好,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小雨被传来传去,小家伙爱热闹,竟咧着嘴笑了,客厅里气氛十分融洽,大家相聊甚欢。我母亲抱着小雨,爱不释手。看到相安无事,柳月拉我悄悄走到一边:“你也不打个电话,搞突然袭击。”

“这几天太忙,我给忘了,刚才在车上想起来,也来不及了,反正都是亲家,迟早要见面的。”

“我去给阿姨招呼一下,准备饭菜。你父母第一次来,不能失了礼。”

“他们不计较,就是想小雨了,我妈都急哭了。”

“也难怪,月子里她管了一个月,怎么能不想呢。小人儿那么可人,一颦一笑都牵着你的心,没有的时候,也就那样了,有了她,你的世界都充满了阳光。她是我的全世界,也是她的全世界,隔辈亲,爱屋及乌,你妈妈可是最疼你的。”

柳月给阿姨交代完,就走出来,有老人们抢来抢去,小雨轮不到我抱,我只能站在旁边观看。几天没见,小雨越发的有本事了,竟然能笑出声。

不一会工夫,保姆就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丰盛至极,鸡、鸭、鱼、肉都有。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父母显得有些拘谨。为了看小雨,他们也是下决心了。他们给柳月买了营养品,又给柳月的父母准备了丰厚的礼,茶,烟,酒,水果。席间,大家客客气气,一边吃饭一边逗小雨,小雨又被争抢抱着。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吃罢午饭,又坐了一会,看时间不早,我父母就起身告辞。柳月父母年纪大,柳部长身体又不好,两位老人早就累了。

我母亲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说:“能不能把柳月和小雨一起接回去。”

我有些为难:“这事得跟柳月商量,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回头再说。”

我母亲有些不高兴,自己的孙女,想见都难,还得跑这么远,在人家家里毕竟没有自己家自在。不悦归不悦,我们暂且告辞,大家客客气气,相送到门口。出了门,我母亲就开始嘟囔:“怎么就不行,离这么远,我们不能经常来看娃,毕竟是亲家,多不方便。”

回到家里,我打电话跟柳月商量接她们回家的事,柳月自然不同意,我们家房子大,平常也没有时间回来住,借着休产假,我还想多陪陪我父母呢。我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三个月产假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就回来住,你爸妈有的是时间看娃。

我觉得柳月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坚持,我本来也没想坚持。可我母亲不乐意,急得热锅上蚂蚁,天天想小雨,逼着我给柳月打电话,问这问那。没有办法,我周末又带他们去过几次柳月家。

十九、

到了小雨百天,我把柳月和小雨接回来,我母亲心热,又给小雨办了百日宴。说我结婚未办酒席算补办。宴席上,来了许多亲戚朋友,无非又热闹了一番。接下来柳月产假结束,也该上班了。

此时的冯丽平已于两年前退休,我弟弟张淼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他女朋友是上海本地人,父母亲只有一个女儿,张淼自然承担起责任,成了未来的上门女婿,也不常回家。在工厂干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退休后本可以安享清闲,我母亲却闲不住。忙碌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正好有了小雨,她把全部心思就用来带小雨,吃喝拉撒,大包大揽,乐得我们不用操心。

我小的时候,她忙工作,没有精力和心思管我。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她还年轻,才五十多岁。小雨便成了她的全部,她要用余下的时间来弥补对我爱得缺失。想起小时候的事,她经常会眼泪汪汪,觉得对不住我。我母亲把小雨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她忘了,柳月才是小雨的母亲,小雨是柳月的孩子。就这样,小雨成了问题的焦点,问题的根本,我母亲和柳月围绕小雨,不,还有我,我更是她们争夺的焦点,两个年龄差不到十岁的婆媳也开始念起了她们人生路上的婆媳经。

柳月始起还忍让,时间久了,也逐渐有了积怨,两个人经常明争暗斗。说到这里,婆媳关系中,男人起着相当大的作用。人常说,会说话两头瞒,不会说话两头传,而我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我不说就不说,说就说实话,从不会撒谎隐瞒。有我在中间传话,她们的矛盾不但得不到消化,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怨恨越积越深。到了小雨要上学前班,终于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柳月说,孩子要严管,不严厉都要给惯坏了。我母亲说,她才那么小,严管啥,能学多少是多少,吃饭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有我母亲在,小雨就不听柳月的。小雨要啥我母亲就给啥,吃饭有时候还要我母亲喂,边吃边玩。柳月气不过就跟我告状,我说我母亲,我母亲也向我告状,委屈得跟啥一样。

我母亲哭天抹泪,说柳月对她阴沉着脸。柳月也眼泪汪汪,说我母亲待她恶声恶气,我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这时候,我已经是后勤副处长了,工作本就忙碌,我就经常借口懒得回家。处在一个屋檐下,她们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她们互相埋怨,互不相让,互相对对方瞧不上眼,更别说理解对方。她说她东,她说她西,她们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几次冷战之后,终于爆发了唇枪舌剑的战争。始起,柳月还克制,吵得紧了,柳月也不相让,直接也对着冯丽平大吵。大家一旦撕开脸面,所有的问题,有的没的都成了是非,成了矛盾。吵着吵着就吵到了以前的事。柳月看我母亲不顾情面,也撕开面子对骂。

冯丽平只是张浩的母亲,跟她柳月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张浩,她冯丽平什么也不是。一旦没有了忌惮,吵起架来,两个人像两个敌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有一次正当她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档口,我进门了,这时候的柳月面对我母亲时那种冷的表情,刻薄的语言,真让我见识了,我母亲一看我回来就哭着向我哭诉:“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长辈。”

“笑话,你眼里什么时候有我这个媳妇了。这些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你,你得寸进尺。”柳月也不退让,说完,一甩门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再不出来。留下我和我母亲在外面,我安慰了我母亲。送我母亲出门。回到房里就和柳月大吵了一顿。

“她是长辈,你就不能让着她。”

“长辈,忍让,你就知道袒护你妈。”

“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你也说我不可理喻,你干脆也直接说我更年期,你妈就是这样说的。你妈对我什么样的态度,你没看见,你这样偏袒她,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嫌弃我老了,我就是老了。”柳月越说越离谱,眼前的柳月仿佛不是我爱的那个柳月。我不再跟她吵,拉了被子就去睡觉。

架势一旦拉开,所有人撕开了面具,再也不用伪装,吵架便成了家常便饭。我更懒得回家了。

作为退伍军人,没有医疗专业技术,在医院要想发展,拼的就是升职。目前我只是副处级,升到副院长才能拿到处级待遇。领导赏识,我有望成为下一任的后勤副院长,不到三十五岁的我是几个人选里最年轻的,竞争相当激烈。我必须得努力。

我的工作越来越忙,经常不能按时下班,应酬也越来越多,时常要到很晚才回家。柳月就经常跟我吵,什么她老了,我嫌弃她了,我看不上她了,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又是那一套。一大车的话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我心里,眼里,她还是那个柳月,我认识的柳月,我爱的柳月,我从未想过她的年龄,而她仿佛不依不饶,非要我说个清楚。

我仿佛回过神来,五十岁的柳月,在她的身上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已经停了女人的月事,虽然小雨不到六岁,我也正当好年龄,依然年轻帅气,又是副处长,正在人生的巅峰时期。而她柳月,失去了好年华,岁月正在一步一步地吞噬她,白发,皱纹,松软的乳房,渐渐胖起的腰身,都使她整日惶恐,在与我的不平衡婚姻里,她不是更近地走近幸福,而是一日一日紧张地走近不安。在这不平衡的婚姻里,她失去了她自己,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眼看我越来越更像个男人,而她却容颜苍老,越来越不像个女人,更像个老太婆。男人的男性生命是八八六十四,作为一个男人要到六十四岁才失去自己作为男人的生物功能,而女人的生物功能只有七七四十九,偏偏她柳月又比张浩大,不光大,还大了那么多,她的苍老是显而易见的。女人一旦失去了作为女人的生命,剩下的日子,她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存在,就像一个没有性别的中性人。而张浩还有二十几年的男人生命,想到这里,柳月几乎要崩溃了,她的青春已经无法挽回,失去张浩是必然的了。柳月越想越不对,再看张浩对她的态度,整个人都变了,她老了,张浩不爱她了。他母亲嫌弃她,他也嫌弃她。

柳月这样的思想,我一回家,她就借机会找我吵架。她怕失去我,更怕失去这个家庭。

一个人的辛苦,和我母亲的不和,不可遏制的苍老,正在一步一步地吞噬她,使她失掉自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以至于我和她之间起了心理上的隔膜。我时常感觉她是那么陌生,陌生到她不是我心中的柳月,不是我爱得死去活来的柳月。原来,我们两夫妻还和谐温存,现在,我们的温存减少到已经没有的地步。我想,我是失去她了,我再也找不回我曾经爱过的柳月。

借着工作的借口,我越来越少回家。

二十、

这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正如常人所料,我们在一起了。

这女人叫谢小英,生得秀美,细长腿。更重要的是,她年轻,单身。她几乎是扑上来的,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我以前说过,年少时我就特别招女孩,这时的我更是少妇杀手。平常喜欢我的女人也大有人在,只是我对她们不感兴趣。谢小英不同,她正是在我婚姻出现问题时闯进来的,她的闯入似乎减轻了我许多痛苦。

不久,谢小英怀孕了。谢小英的怀孕如当头一棒敲得我一下子清醒了。我都干了什么。我不但在破坏自己的婚姻,破坏自己的家庭,更在破坏自己的事业。我的前途,我努力奋斗的事业在瞬间被摧毁了。

谢小英的母亲不是个省油的灯,看我迟迟不做答复,领了谢小英就来医院闹。

这一闹,我所有的努力在瞬间土崩瓦解。领导上找我谈话,我的事业受到了重创,我的婚姻也受到了威胁。谢小英坚决不打掉孩子,她逼我离婚。我妈妈倒是暗中高兴,她巴不得我离婚,离开柳月,离开大我十多岁的老女人。娶这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姑娘,这才是我母亲理想的儿媳妇。还可以多得一个孙子。在计划生育的时代,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和柳月这桩没有被她祝福的婚姻终于被诅咒了。

“你们根本就不般配,你才四十岁,你看她老成啥样了,走出去人都笑话我呢。”我母亲愤愤地说。

“我不能跟她离婚,她怎么办?”

“离了婚,各过各的,你管她怎么办。”我母亲无情地说。

“不行,这不行。”我嘴上虽说得硬,心里却没有主意,谢小英那边逼得很紧。

我母亲也在逼我。

我母亲说得多了,我就不吭声。反正我不能跟柳月离婚,我不能撇下她。事情仿佛被逼到了绝境。

柳月没有跟我闹,也没有哭,她仿佛一下子彻底被打败了,她一声不吭,跟谁都不说话,连我也不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几天时间,她一下苍老了许多,表情憔悴而衰弱。她对我说:“离婚吧。我们这桩没有被祝福的婚姻注定是不能长久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小雨跟我过。”我不言语,从心里讲,我不想离婚,虽然事情被我搞得乱七八糟,可我真的不想跟柳月离婚,去娶谢小英,那个我不是因为爱而跟她在一起的女人,我不过是昏了头,跟她走在一起,只是我一时冲动。

小雨跟谁,这可动了我母亲的底线:“小雨是我们张家的骨肉,怎么能给她呢,不行。我离不开小雨,小雨得跟你。”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小雨跟柳月。眼看事情又陷入了僵局,谢小英又几次三番逼婚。事情仿佛到了无解的地步,我真的被逼到了绝境。

“就让小雨跟我吧,你想小雨随时过来看。小雨跟着我妈不会受委屈的,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打出了感情牌,在小雨的归属问题上,我和我母亲站在一起。可这是在要柳月的命呀,她一个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连自己唯一的骨肉也要失去。柳月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僵持下去。谢小英得不到答复,又找我闹了几回。我真是作茧自缚。

我又跟柳月谈,我哭了,我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原谅我,求她把小雨让给我。柳月的脑子很乱,被我这样的行为吓住了,自她认识我,只知道我是硬骨头,从来不会服软,今天我跪在她面前,她知道我是真的作难了。这招果然灵,柳月的心软了,她彻底妥协了,她同意小雨跟我,同意跟我离婚,马上离婚。

柳月没有哭,她仿佛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死了,她的浩浩已经死了,眼前的张浩不是她的张浩。她离开了她的家,离开她的张浩,离开了她心爱的女儿。

跟柳月离婚,我一万个不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痛苦地办理了离婚,心中是多么的不舍。我离不开她,舍不得她。虽然我母亲一直说她是个老女人,在我看来,她还是她,就是她,从来就是她,从未改变过。就这样,柳月一个人,离开了家,离开了我,离开了小雨,去过她孤独终老的日子。

柳月一走,谢小英很快就搬到我家。她母亲也一起搬了来。我们没有举行婚礼,两家人一起吃了饭算了事。几个月后,谢小英生了个男孩。我母亲高兴地跟啥一样,也带着小雨过来,中国的传统,孙子才是根基,才是一个家传宗接代的最重要的血脉。我母亲一来,谢小英初期还和气,来得多了,就时常不客气,又指桑骂槐,加上她母亲的挑拨,婆媳关系越来越僵。我母亲心里忌惮,就来的少了。

新鲜劲一过,谢小英就露出了本性,她除了对我母亲厌烦,对我也失去耐心,时常嫌这嫌那,不依不饶,隔三岔五差五地跟我吵。不是骂柳月,就是骂我母亲,还骂小雨,我母亲从前多么英勇的一个人,在谢小英面前,成了手下败将。有其女必有其母,她母亲更不说好话,娘儿俩一个鼻孔出气。有一次,谢小英竟然动手打了小雨,这下我母亲不乐意了,我也不乐意了。

我回想和谢小英结婚的一年时间,各种家庭矛盾,事端,层出不穷,什么叫生不如死,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柳月,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勉强又过了两年,这两年里,我体会到人间地狱般的生活,在小雷三岁时,我们之间终于爆发了一次家庭大战,我气急败坏动手打了谢小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在我和柳月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谢小英哪里是个忍受的主,她露出泼妇的本性。我们厮打在一起,这一次我也不妥协,我下定了决定,决不能妥协,我要离开这个泼妇,我再也不忍耐了。和谢小英离婚不是一件顺利的事,纠缠了半年多,我们终于离婚了。谢小英不要小雷,说小雷影响她的二次出嫁。三岁多的小雷从此离开母亲被送到我母亲家,我父母带着小雨小雷一起过。我的日子终于回归清净,虽然清苦,也还安宁。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事,我真是自作自受。

二十一、

四十一岁上,我又成了单身。我心灰意冷,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经过了两次婚姻,我对生活彻底失望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柳月。她是一个好女人,随便嫁个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幸福地过一辈子,可她偏偏遇上了我。是我毁了她,也毁了我。正如我母亲的慧眼,我就是个害活。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

我母亲又托人给我介绍女人,我再也对女人没有了兴趣。有我父母管小雨小雷姐弟,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我只想工作,让工作来浇灭我,让时间来疗愈我。没有了和女人的纠缠,没有了家庭的拖累,我的事业似乎有了转机,明年医院领导班子改选,我有希望进入下一届的院领导班子,这是我最后仅存的希望。

实际的情况跟理想总是相差距离,最终我还是没有竞争过我的竞争对手,我继续当我的副处长。我的事业停滞不前。我在副处长的位置一干就是十几年,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以为我可以不同,可以出息,回过头来,我不过和所有大众一样。院长的职位就那么几个,竞争的人却很多,我不过就是个平常人,医院有那么多人干了一辈子的副处长,再多我一个又如何。我再无进取之心,每日混沌度日。我落寞,颓废,郁郁寡欢,情绪跌到人生的低谷。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使我有了些许安慰。事业只是人生活的一部分,孩子才是人继续生活的力量。

我心情郁闷,万念俱灰,就常常喝酒,喝完酒就不由自主走到柳月的家门口,然后不进去。我就在远处的一棵树下,我坐在地上,看着她屋子亮着的灯光,直到灯光熄灭,我才不情愿地向回家走。我不想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这里应该才是我的家。有一次,我喝醉了,就在她的门口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开门,她看见我躺在地上。“怎么醉成这样,张浩,醒醒。”

我被她叫醒,看见她,我苦笑了一下。“我怎么就睡着了。”

“你在外面睡了一夜?”她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肯定地说。我能看出她既心疼又怪罪。

“我喝了酒,本来想回去,怎么就走到你这里了。我没事。”我又苦笑了一下。

“还说没事,看醉成啥样了。”她把我扶到她屋里。“快把这茶喝了,醒醒酒。”她喂我喝了一口。我喝着热茶,眼睛突然热乎乎的,我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时间仿佛一下子穿越了,还是在她的宿舍,那时候我们多单纯,她是那么的温柔,娴静,我是那么的青春,阳光。一口茶下去,我清醒了。我抬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我该回去了。

“你没事吧。”

“没事。”

我能说什么呢。我走出门,两行泪水瞬间湿了我的眼睛,我不敢回头,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她似乎感觉到我情绪不对。

“浩浩,你没事吧。”她站在门口又问了一句。

“没事”我说着竟忍不住。我转过身,进到门里,一把抱住她,我失声痛哭。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在她怀里,我才有痛哭的勇气。也只有她才能融化我心中积下的冰山,我像个孩子一样释放着我的委屈。

“浩浩不哭,浩浩不哭。”她叫着我的小名,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头,比我的母亲还亲。

“姐,对不起,姐。”我叫了声姐,又痛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说着对不起,我是真的对不起她。

柳月很平静,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日子。初起,她还经常跑去女儿的学校,偷偷躲在旁边看女儿,然后流泪,再刚强的人在儿女面前都是脆弱的。后来随着她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也许她活明白了,人生本来就是如此,也许她的泪流干了,她躲得离我们远远的,独自生活着。她不再流泪,不再哭泣,她如完成了修行的人,安静地过她自己的日子。

柳月知道我的生活状况,她安慰我,“慢慢来。不着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有了第一次,我有事没事就去柳月家,现在我不用藏着掖着,我敲门,开门,一如自然,有时候也留下来吃饭。慢慢成了习惯,我几乎隔三岔五就去她那儿。只有到了她那儿,我的心才能平静。我知道,柳月就是我的家,她在那儿,那儿就是我的家,她就是我的归宿,我依恋她,我依然爱着她。有几次我都想留下来,犹豫再三,我还是开门走了。

日子仿佛就这样,一晃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抗月说:“回去吧,我离不开你。”

柳月握了握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们回不去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老了,一个人这样过挺好。”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伤了你。”

柳月挣脱开我的手:“不,不是你。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张浩。听我说,你还年轻,再找一个人,好好过,把小雷小雨带大。我老了,就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小雨在你那儿我放心。”

“姐,跟我回去吧,我需要你,小雨也需要你,到了现在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的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回去,我后半辈子,无法心安。”

“别这样,张浩,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柳月重复地说着。

“我不会放弃的。几十年了,你是了解我的。”

出了柳月的家门,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这雨瞬间把空气漂洗得湿润干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希望。有柳月在,我的世界就是丰满的,再也不瞎折腾了,我打定主意,不管她同意不同意,我都会把她接回去,她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生命。这次我只听自己的,谁也阻拦不了我。

此后,我有事没事就去柳月家,经常留下来吃饭,俨然过起了日子。逐渐地,我去柳月家的次数越来越勤,直到后来一天不去,我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已经把这里当成家了。她也是期盼着我去的,只要我一到,她热情地招呼,殷勤地侍候,浩浩吃这,浩浩吃那。在她的心里,我还是她的浩浩。

人张没好事,狗张挨砖头。这是西京本地人的歇后语,这话也应在我身上。自从我经常去柳月家,并打定主意接她回家,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我时常又哼起了小曲,我可是多少年都不哼歌了。

二十二、

小雷说话要上小学了,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我骑车带了小雷,准备去公园乐一乐。我正转弯,迎面一个行人正急急冲过来,开过来的公交车躲避不及,一下撞过来。人仰车翻,坐在后座的小雷当场被甩下去,汽车轮胎压在小雷的脚上,我也被甩出老远,后脑勺着地,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和小雷已经在医院了。除了脑震荡,我只受了轻伤,小雷的脚却是粉碎性骨折。脚骨头被轮胎砸碎了,可怜的孩子疼得失去了知觉:“爸爸,我什么时候能上学。”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可怜的孩子。我父母赶到的时候,小雷的脚已经包扎了。小雷必须得立即手术,把碎了的骨头尽量接起来,挽救孩子即将残了的脚。

正值周末假日,血库里的血非常紧张,没有小雷血型的血,要到市血库去调血,为了尽早给小雷手术,医生决定抽我的血。

医生在我的血管先抽了一小管血,去跟小雷的血配型。抽完了血,我焦急地等待着配型结果,以便尽快给小雷输血。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一切都在和时间赛跑,小雷脚恢复的情况直接受手术的影响。

“您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医生疑问得问我。

“是啊,怎么啦?”我不解地回问。

“血型不配。”

“什么?不可能。他是我儿子。”我说着竟着急起来。

医生看我着急,“孩子的母亲呢,让她来抽吧。”

“我们离婚了,他母亲还在来的路上。医生您再配一遍,一定能配上,那就是我的孩子。”

“您先不着急,我们去紧急调血。”医生不再啰唆,急忙又进了配血室。他们去想办法调血了,我的血不能给小雷输,小雷血管里流的不是我的血。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真是祸不单行,天要给我。

小雷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的脑子一阵混乱。我父母也在一旁唉声叹气,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谢小英来的时候,小雷的手术已经做完了。小雷躺在病床上,受伤的脚被石膏固定,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碎了的骨头打上钢板已经接上,脚是保住了,只是将来得跛着走了,能保住脚都是万幸。孩子还那么小,孩子的人生就这样被改变了。

看着病床上的小雷,我的心情极其复杂,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回想我和谢小英相识的过程,我和谢小英的婚姻就像是一场游戏。原来她是带着孩子着急嫁给我的,怪不得她那么逼婚,我成了冤大头。我们已经离婚,我无心再追究孩子的来处,孩子的父亲是谁,跟我已毫无关系,眼前的事情,是孩子的去处。对,小雷得跟谢小英走,他是她的儿子,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她都是孩子的母亲,小雷必须得跟她走。想清楚这件事,我的脑子轻松了一些。我不需要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我的人生已经一塌糊涂了。

我痛苦万分,看着熟睡中的小雷,那个叫了我五年多爸爸的孩子,我心里是多么不忍。孩子有什么罪过。我怎么忍心告诉他,我不是他父亲,他不是我亲生的,他是他母亲跟别人的孩子。这太残酷了。我的心理矛盾之极。

一旦事情败露,谢小英又拿出死缠烂打的本领,她哭着求我。“我不能带孩子走,我的丈夫不会要这孩子的,求求你,就让孩子留下吧。”

“凭什么,那是你的孩子,他应该跟着你。你害得我还不浅。”我几乎是气急败坏。

谢小英哭着央求我,她带孩子走,她的婚姻就完了,她一辈子就完了,她丈夫不会要小雷的。谢小英这个厉害的主,终于找到了一个比她还厉害的男人。一物降一物,她也有今天。

谢小英是吃定我了,她知道我善良,心软,知道我一直疼小雷。她跪下来求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就是个软件。

“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你可以把孩子送给他。”

“不要。不要。求求你。”她不想提这事。

把小雷留下来,我母亲不答应,我父亲更不答应。不是我们张家的孩子,我们受了这几年的恶心,还要留下他,天天看着糟心,这不可能。

我没了主意,先给孩子治病吧。

脑震荡后,我的头一直疼,心情又不好,经常睡不着,医生建议我做个CT。CT的结果显示,脑震荡没有问题,只是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这瘤子已经很大,必须得立即手术,去掉瘤子,否则哪天突然就会破裂,发生脑出血,会危及生命。

手术很简单,开颅,然后取瘤子,在神经外科属于常规手术。医生说我运气好,要不是脑震荡头疼及时做了CT,发现瘤子,瘤子再发展下去会突发脑出血,也会发展成恶性,那就麻烦了。现在好,手术在可控范围,不会有危险。

手术很顺利,我醒来时,医生告诉我,瘤子已经压迫到中枢神经,随时都有脑出血的危险,那天摔了头,你竟然没事,真是奇迹。可见我命有多大。

等医生走了,我才看见,柳月来了,是她,她来了。她终于来了,她守在我的床旁,护士说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柳月急切地说。

“我命大,不会的。”我憋足了气说出这几句话。

“别说话,好好休息。”柳月用手捂了捂我的嘴。

“我得活过来,还要接你回家呢。”我又憋了力气说出这句话,这是我心里最想说的话。她握着我的手:“回家,等你出院,我们就回家。”

我恢复得很快,小雷的脚也恢复得很快,只是留下了残疾,孩子以后走路得一跛一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谢小英得把小雷接走。我和小雨,柳月我们才是正宗的一家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经过了这么多事,这一切得来的是多么不易。

谢小英跪下来求我,留下小雷吧。她哭得很伤心,这个可恶的女人,她以为假装伤心就能取得我的原谅,休想。我铁了心。小雷知道要跟他妈走,哭着抱住我,“爸爸,不要赶我走,我以后都听爸爸的话,再不淘气。”

“爸爸不要赶小雷走。”小雨也哭着说。这场面真叫我为难,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不让小雷走,我心里过不了那个砍。让小雷走,我心中又不忍。我爱小雷,小雷也爱我。

柳月说:“留下小雷吧,我们四个人一起过,小雨一个人太孤单了。再说,让孩子知道真相,这太残忍,他得多难受呀,本来就残疾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孩子这辈子就毁了。孩子是无辜的。”

“我们连他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留他。”

“管他是谁呢,你就是孩子的父亲。”柳月坚决地说。

是啊,我就是孩子的父亲,何必要把问题想复杂呢,柳月不是已经回来了,小雷的父亲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小雷留下来,我当他是亲生的儿子养。因为脚伤,小雷到第二年才上小学。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出院后,柳月就跟我一起回家,我们带着两个孩子从此一起生活。教育他们做人做事。我不再为升职而烦恼。工作就是一份工作,一份能让你幸福生活,提供你生活的经济基础,升职可以作为人生命价值的衡量标准,但不是人幸福生活的衡量标准,幸福与不幸福不在于你的职位,更不在于你收入的多少。穷和富都有资格享受幸福,一份自己心中真正的幸福。生命价值的核心不就是幸福吗。我仿佛顿悟了。

和谢小英的婚姻,不过是我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一场闹剧。小雷就是这场闹剧里我付出的代价。

生活真会跟人开玩笑。我和柳月又生活在一起,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半步,她是我今生的一切,是我今生的生命。我也是她今生的一切,是她生命的全部。

(完)

二〇二二年八月

后记

中篇小说《春花秋月》初写作于2006年,首发于新浪论坛,属于未完稿。这是一个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小说。故事主人公的父亲是我的一个病人,这是他儿子的故事。文章只写到一半,当时因伏案工作导致颈椎病复发严重住院而辍笔,后又因工作及其一系列事物,一直未能重新开笔,搁笔至今。直到近期终于又提笔重写,完成全篇。全篇共近六万余字。前后过了十几年,思想,语言都有变化,我本人的生活阅历也发生了变化,结尾还是不是前所设计的结尾已记不清楚。结尾是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呢,生活本就只能走一条路,选择了就不能后悔。你选择了哪条路,就只能按照哪条路的规则继续,唯一不变的是爱,不管遇到什么阻隔,爱都会情不得已,是真爱就会奋不顾身,即使粉身碎骨也会向前,在爱面前人人都是婴孩,只有冲上去,只想冲上去。理智不是爱的绊脚石,理智只是爱的添加剂。

看过折子戏童养媳,也看过童养媳的小说,都是冲破封建礼教,冲破固有的枷锁走向自由,寻求真爱。本文的主人公却倒行逆施,跨过年龄的界限,冲破重重阻碍去寻找属于他们的爱。爱没有年龄界限,没有国界,没有地位差距,爱可以脱开一切社会世俗的关系,只剩下爱本身。爱是纯粹的,圣洁的,美好的,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爱就是爱了,一往无前就是。柳月和张浩能否冲出藩篱,完成自我,找到他们今生今世爱的结果。请欣赏中篇小说《春花秋月》。

二〇二二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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