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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宪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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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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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那枚奖章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母亲在生产队上的棉田里耕作时,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默不做声,认真细致的劳作着。特别是在棉苗刚出土生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整日低头弯腰,一只手轻扶着眼前一垄垄稀零弱小的棉花苗,另一只手拉动着一把小锄子,小心翼翼的锄着地垄中的杂草,松动着棉苗周围板结干裂的土壤,为正在生长的一棵棵棉苗除草保墒。
母亲干活时,双腿总是曲蹲在两行棉花苗垄之间,弯弓着的后背随着手中的锄头一尺一尺向前挪动。而那时的我,则常常是跟随她来到地头的树荫下,独自一人寻找拨弄地上的蚂蚁或者小虫子玩。
盛夏的太阳毒的像下火,阵阵热浪把不远处田里已经长到一尺多高的玉米叶子,烤卷成像一棵棵干葱似的。而那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各种杂草,却依然汲取土壤里仅存的一点点水分生长着。母亲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她自己背上薄薄的衣衫,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粘着头发的脸颊向下流淌,一滴一滴掉在了她自己刚刚锄铧过的土地上。
记忆中年轻的母亲,就是这样默默的忍受着、坚持着,用她从小在苦难环境中磨炼出的坚强意志,对抗着那个时代的艰辛和繁重的劳动。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依旧跟随母亲来到了她劳作的那块棉田。已闷热了几天的空气里,突然有了一丝丝凉风,渐渐的天空飘来一片云遮住了刚刚还炽热难耐的太阳。已在远处地垄干活的母亲,终于直起了曲弓着的身体,望了望四周和西北黑压压的云空,又回头望了望正在地头玩耍的我,大声喊我:文,别玩了,赶紧跟我回家去,看样子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紧跟在母亲急匆匆的身后,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我们刚到家,雨点就噼哩吧啦落了下来,紧接着狂风裹着大雨瓢泼而下,露土的院子里顿时积起了一片水洼,雨点砸在水面溅起了一层又一层浑浊的泡沫。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这时候母亲已安坐在屋子门槛旁的矮板凳上,一边望着院子里仍然下着的大雨,一边用针抽拉着她自己用麻搓成的麻线纳着鞋底。此时的母亲已更换过了干净的衣服,洗过了脸,蓬乱的头发也整齐许多,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安宁和微笑,仿佛是在欣慰着自己刚刚面对突如其来的天气做出来的正确判断。
此时,我坐在母亲身旁瞅着屋外的大雨,有些好奇的问母亲:娘,你咋知道要下这么大的雨?母亲微微笑着说:看天气呗!俗话说,”云层往东,一阵狂风;云层往西,一阵狂雨;云层往北,一阵昏黑;云层往南,大水上船”。刚才西北天空上来的云那么厚又那么黑,自然就要下大雨了。随后,母亲又自言自语说:这下好了,田里干旱的棉苗有救了。
看的出,母亲并不单是因为刚才我们及时赶回家没有挨雨淋而欣慰,更是为了棉田里那些正在遭受干旱的棉苗,能得到这场及时雨而感到宽慰。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每日精心管理的这小块棉田,是生产队专为母亲种植管理棉花生长的一块试验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个“以粮为纲”,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棉花更是国家最为紧缺的战略物资。所以,生产队种好棉花,提高棉花种植单产,已成为当时农村农业生产的重要政治任务。
自从母亲接受了队里种植管理这块试验田的任务,无论天气如何炎热,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劳作在棉田里。特别是这场雨下过之后,田里的棉花苗在母亲的精心管理下生长迅速,枝条茎叶修剪的疏密合理,层次分明,花蕾硕大,花朵鲜艳,每一棵棉株都长得像小塔似的,站在地头望去,一行行,一垄垄,绿油油的煞是好看。那些天,母亲每次从她的试验田里干活回来,心情都显得格外敞亮。因为她相信,等到了秋后自己管理的这块棉田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转眼到了伏天,天气闷热异常。记得好像又是个周日,因为不用上学所以我们起的晚,等醒来后见母亲做好的饭菜已放在了地桌上,却不见了母亲的身影。这时候我才发现,外面已连续下了两天雨的天空依然阴阴沉沉的,不一会儿雨就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原来母亲已冒着小雨又去棉田里去了。我心里想雨下的虽然不大,但毕竟下了两天了,这下母亲不用再担心地里的棉苗再遭受干旱了。可是,母亲为何下着雨还到地里劳作呢?这让我心里有点疑惑。快中午的时候,母亲头上披着一小块塑料布,满身湿漉漉的回来了。
看得出,母亲回来后的表情很沮丧,心情似乎也不太好。望着母亲忧郁的面容,我心里纳闷:上次下大雨,母亲不是挺高兴的吗?这次才下这点小雨,母亲为何反而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呢!但看着母亲烦心的样子,我自然也不敢再去多问。
吃过中午饭后,外边的雨一阵子大一阵子小,看样子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母亲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也不时长吁短叹。这时侯,我家临街的院门传来一声被推开的响动。雨中,见一个头和上身被塑料布裹得严实的人走进院子里。来人进了屋撩开裹在头上的雨布,才看见是生产队长沈西山大伯。
母亲给进屋的西山大伯让座后说:队长,你来的正好,正准备找你说呢!这连阴雨天来的可真不是时候,田里的棉花目前正在开花坐桃,如果雨再下一两天,不但会影响棉花的开花授粉不说,就是已结成的棉桃,也会因天气潮湿闷热而大部分烂掉。
西山大伯说:是啊!常言道,“旱收棉花,涝收棉柴”,棉花这种作物喜光,长时间下雨棉花生长肯定会受影响。然后,他看着母亲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说:目前棉花正处在开花育龄阶段,本来应该施肥促长,但这场雨时间长,棉花枝杈滋生的嫩枝嫩叶必然会疯长,这不但会消耗掉棉株的养分,影响到开花坐桃,还会严重影响棉花的通风采光,造成大量花蕾和棉桃腐烂脱落。我想等雨停后,暂不给棉田施肥,同时应及时给棉花削顶打衩,掐中间新枝,脱底层枯叶,尽量让棉花通风通光,减少棉株养分的过多流失。
西山大伯听了说:我看你这个法子行,就按你说的办吧,回头队里再给你增加几个人手,帮你一起做。
在这场雨之后一段时间里,母亲更加忙碌了,不是为棉花修枝打衩,就是喷药治虫,总之整整辛劳了一个夏天,等到了秋后,终于换来了棉花的丰收。经过采摘测试,母亲管理的这块棉田,棉花亩产量比普通田块的产量整整高出了三成还多,成为了全村各生产队上的样板田。母亲也因此被公社评为植棉能手,受到县里的表彰。
第二年,生产队为了提高棉花产量,把队上的青壮年妇女统一组织起来,成立了以我母亲为首的植棉小组,统一种植管理队上的一百多亩棉田。在母亲的带领下,经过她们一年的辛勤劳作和精心管理,秋后这一百多亩棉田又获得了大面积的高产。
母亲小时候没上过学,虽说没有什么文化,但悟性很高。她所带领的植棉小组通过两年的实践,同时在县里农业技术人员的指导下,总结出了棉花种植从选种育苗,栽培种植,分期管理,防虫治病等一整套适合本地棉花种植的技术和经验。
同时,县里、公社也为她们组织妇女植棉组统一种植管理棉花的生产的模式给予了高度肯定。自然,上级组织上也给予了母亲很高的荣誉,先后获得了县里和地区植棉能手的荣誉称号,还经常被邀请外地介绍经验,传授技术。那一年,母亲入了党,之后又担任了村里的妇女主任。
母亲成了村干部之后,到县里和外地开会、参观,介绍经验这样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有一次,母亲又要去开会,据说这次是到省里开什么表彰会。几天之后母亲回来了,神情也格外高兴,说是得了一个什么荣誉证书和奖章。那个奖章我记得:一个窄窄的横牌牌,上面刻着小字,下面坠着一枚黄灿灿奖章,和电影里的军功章似的很精致。母亲这次开会回来虽然很高兴,但并没有再多说些关于这次表彰的事,所以无论家里人还是外人,没人去做更多的关注了解。
那时候,我大概是在上小学三年级,对于社会上的事情还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发给母亲的那枚奖章很特别、很好看,所以经常拿出来摆弄着玩。但最让我记忆深刻和高兴的是母亲还带回来一个小巧精美的半导体收音机,据说是上级奖励给母亲的奖品。这在当时的农村,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可是一件高档的稀罕物,所以我没少拿它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恢复普通高考,我幸运的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高中数学教师。一九八七年底,一次偶然机缘被调到县(获鹿)政府办公室工作。记得有一次因查阅历史资料翻看获鹿县志,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竟然看到了母亲的名字也载入其中。仔细查阅,原来母亲竟然获得过”全国三八妇女红旗手”光荣称号。(这个荣誉称号,即便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会让人感到荣耀和自豪。)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经常拿出来摆弄玩耍的那枚奖章,似乎一下子明白了。
那个周末,我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母亲那枚珍贵的奖章,可是我翻遍了家里所有橱柜以及可能存藏的地方,但那枚承载着母亲荣耀的奖章依然不见踪影。
母亲见我翻箱倒柜找东西,问:你急呼呼在找啥?我答到:找你那枚奖章呀!母亲有些疑惑的问:找我的什么奖章呀!我说:就是你去省里开会获得“三八妇女红旗手”的那枚奖章啊。母亲说:那都是啥时候的事了。记得你小时候不是经常拿出来玩吗?都这么些年了,你找找,估计不知道丢哪去了!再说,现在都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那些都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找它干啥呢!
我感觉的出,母亲无论是在上世纪以农业为基础七十年代,还是改革开放八十年代,她对自己当年获得的荣誉并不以为然。虽然经过我翻箱倒柜的寻找,但母亲那枚珍贵的枚奖章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或许是真的是被我小时候玩耍弄丢了,或许它依然在老家的某个想不到的角落暗暗的发着微微的光芒。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母亲一直在村里担任村妇女主任,时间长达十七年之久。期间,无论是执行落实最艰难的农村计划生育政策,还是解决农村改革开放出现的各种问题和矛盾,母亲都以自己的真诚和人格魅力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受到了大家的尊重。直到1988年儿子要进城上幼儿园了,母亲为了支持我们的工作,才辞去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职务,来到了城里帮我们做饭带孩子,跟我们一起生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期间,因为我工作调动的关系,父亲和母亲也随我们从县城搬到省城。2009年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又过了两年儿子结婚了。2012年我们全家有了一个可爱孙女,父亲和母亲已见到重孙辈了,全家四世同堂,喜乐融融。
有一天,父亲和母亲突然给我和爱人说:你们都当爷爷奶奶了,我们这一生的重要任务完成了,现在趁我们身体还好,想要回老家去住。我理解父母的想法和心情,故土难离,老家难舍,在那里毕竟有他们年轻时耕耘过的热土啊!好在我的老家距省城只有二十公里路,周末可以随时回去探望,于是我们欣然同意了他们的想法。自2014年,父亲和母亲就搬回老家住了。
时光荏苒。2017年的一个周末,我正准备下班回家,提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打开手机,里面顿时传出一个中年女士熟悉而爽朗的笑声。是沈宪文吗?我是宋纪云呀,我们在你老家和你父亲和母亲在一起聊天呢!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母亲当年获得全国“三八妇女红旗手”的一些事情。原来并不知道寻找和采访的人是你的母亲,这下好了,你回头负责写一下关于你母亲获得“全国三八妇女红旗手”的事迹材料,交给咱们县妇联会。我给你说,交给你的这个任务一定要完成噢!......。
宋纪云女士在八十年代末曾担任获鹿县副县长许多年,后又担任县政协副主席,曾是我在县里工作时的老领导,更是一位性情爽朗、做事干练的女强人。原来,她退休后仍然在关心和热衷于县里的妇女工作,目前正在协助市、县妇联做鹿泉区(原获鹿县)建国以来妇女界各类先进人物事迹的整理工作。
第二天,我趁周末带着老领导交给我的任务回到老家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坦然的说,有啥说的,都四十多年过去了,再说,我也没有人家说的什么先进事迹,你给县里的领导说说,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是啊!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只有三十来岁的母亲,如今都快到八十岁了。当年母亲对待荣誉都看的是那么淡,如今还对这些事情在意吗?也许站着社会的角度,母亲的态度值得商榷,但对于一个普普通通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妇女,她对待荣誉的坦然和漠视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如今,母亲的膝盖部因患骨质增生走路已不太利索,耳朵听力也下降了许多,交流起来有些障碍,但她的性格依然坦然而真诚,她的思维依然清晰可辨。我深情地凝望着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母亲,突然感觉母亲是那么平凡却又是那么伟大!我不由再一次环顾老家的每一处角角落落,那枚可能已被我弄丢却承载着母亲荣耀的奖章似乎瞬间找到了,原来它就藏在我的心中,并且一直在发着奕奕的光辉。
或许,每个普通人的人生经历都将会被时代的尘埃所掩埋,但真正的伟大永远都蕴藏在平凡之中。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就像大海中一层又一层涌起的小小浪花,在不断推动着时代的航船破浪向前。
衷心祝愿我亲爱的母亲健康长寿!

                                                于20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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