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河从大运河里淌出来,流过我的小学南院墙,红砖抹上白灰的院墙,歪斜地从树林里穿过。
从河边草地上上坡,拽开小木门,进去。你会豁然开朗,一大片黄土地操场展现在眼前,我们就在这里摸爬滚打。红砖墙和三角形的黑瓦顶,那是教室,没有楼。院墙内不是大树就是菜地,没有花园,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花园。梧老师是个女的,她从哪里搬进来的呢,收拾好小小的宿舍,竟然在门口围了一圈微小的花园,致使我每次值日扫地,经过那里都要停留,拄着竹扫把呆呆地看。
杨树是我一年级的同学,正在思想品德老师宿舍门口压井打水,一架铁焊的压井,与地面连接处生了青苔。杨树很壮,压井很熟练,可是上下提压时候没水了。品德老师舀来水倒入井口,快速提压,库嘎库嘎的声音,刺挠耳朵,我捂起来。品德老师看见我,手一招,我就要过去配合杨树开始干活。
老师摁住灰陶大缸,头伸进去刷洗,刷子与缸壁碰撞的呲呲声,跟指甲盖摩擦黑板声音一样尖,又是那么难听。我和杨树互换着压水,清冽井水从长长铁嘴里淌出,喝上一口真凉爽,还有铁的味道。压满一缸水,老师递来两丫西瓜,我们蹲在井边使劲啃,一直啃到红瓤变成青皮,也不好意思抬头。
教室里,估计只有我和杨树吃过夏天的第一口西瓜,我们都把袖子捋起来,太阳离我们越来越近,走廊上有被罚站的学生,头顶盖一本书,太阳要晒死他,我能感到一股热浪袭来,女孩子都憋不住要笑出来了,当然不是我们班的,希望调皮捣蛋的都是别班的。
“梧老师...”
“哎”
“梧桐...”
“来了...”
我们才晓得梧老师的大名叫梧桐。梧老师的青色裙摆跑出门,一阵风从没有玻璃的木窗进来,头顶掉下来一支飞机,谁撕开试卷叠的纸飞机。仰头,三道木梁架在屋顶,红木和黑木,其他不知名的木头,芦把子一条条扎在上面,白色飞机,一支两支三支...钻进芦把子里,有多少男孩子就有多少支。
梧老师要给我们选班长,有谁大胆报名的呢,举手吧,举了几个竟然都是坐在最后垃圾桶旁的大个子和小顽童,老师抿抿嘴笑了,恐怕不能就这样草率地把班级交给他俩。那我们投票吧,什么是投票啊,梧老师告诉我们,语文成绩第一的,数学成绩第一的,还有大个子和小顽童,都上台来吧。大家举手表决,谁支持者最多,谁就是班长,其次就是副班长。
我毫无准备地当上了副班长,当然,大个子和小顽童落选了。下课十分钟,他俩拉着我玩,去趟小商店,缠着我买冰袋请他俩。女同学李紫家开的这个店,一个小窗户里五光十色的小吃食。钱在我口袋,不愿拿出来,窗外是一条小道,已成商贩通道,唐僧肉、粘牙糖、老鼠屎...夹杂洋画儿一条线地铺开,糖球插在泡沫棍上,高高举起。咦,最吸引我的是一盆樱桃,粉红蛋蛋清新可爱,它们怎么能长这样,一根枝上几十颗,我请他俩一人提上一根,他俩不愿意,多好看的玩意儿,他们竟然不识货。
粗粗的梧桐树下挂着一块空炮弹,浑身锈黄,一把锤子慢慢砸上去就是下课铃,使劲砸上去就是上课铃,梧老师敲铃是那么轻轻,我们已经掌握到了每个老师敲击的不同声音。
最后一次铃声响了,太阳下垂到屋檐翘起的那个瓦尖上,所有的同学都出洞了,像风雨天来临前的蚂蚁。我们都好动,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我们没有谁习惯于吃很早的早饭,就挨到中午也能有劲儿飞似地穿过田埂、跨过溪沟,奔到家,米饭、稀饭,一股脑儿扒进嘴巴。
所以我们都很瘦,一个班上出现胖娃,那就会人人知晓。体育课是全国小朋友不谋而合喜爱的课,在我们看来这课不用学习,那就是玩儿,大人带小孩玩。
一个学生叫白藕,他就长成了人人知晓的胖学生。白藕太喜欢体育课,确切说是不喜欢上学,可他只能闲坐着,身体发福得让体育老师担心他随时会猝死,命令他不要上操场。白藕的一尊肉身就这样闲来无趣,上课与下课都是一样无聊,站着撑不住,随时就打坐,他的身形在人堆里绝对算是猪立鸡群。
同学们在操场上奔跑,蹦踏踏地激扬起一阵尘土。白藕就坐在升旗台上,数着学校院墙上的玻璃茬子,一直数到一百多,眼睛看的生疼,又数乱了再重数,玻璃茬左歪右歪插在墙头。造墙的时候是把整块整块的玻璃砸碎了呢,还是在哪捡的原本就碎了的呢?不知道白藕是不是在想这个问题。
梧老师说白藕是因为不运动才长这样的,其实我知道他是吃多了才成这样子的。自从白藕他爸妈在集镇上开了小吃部,他的身形就开始臃肿,八岁时已长成半大个人的身体,脸盘像是婴孩的屁股,听说他每天能把小吃部剩下的饭菜扒光,临上学还要摸一块烙饼,这是一款被摁上花纹的饼,撒上芝麻和小葱,很香。
随便哪一天,天色大亮,水泥街道两边的小店铺都开始点燃煤炉,煤炉子冒白烟,呛着骑自行车的人、走路的人和狗。白藕蹲在铺子边的下水沟拉屎,旁边照旧是卖凉皮、卖包子、卖大饼的铺子,他大脸盘上的两条眉毛拧巴着,拉完屎照例拿块烙饼,一个咸鸭蛋卷进去,用劲一捏,才能上学去。
白藕经常吃的鸭蛋,棠梨河边草窝里就能捡到,那水里到处是龙虾和鱼,卧在水草下闷不吭声,不过见着鸭蛋就要碰运气了。同样是值日生倒垃圾,别人玩的溜溜的,而白藕笨重得要命。两个瘦小孩蹲在河边提着木棍,木棍一头连着白线,水里咕噜噜冒泡,一个心急不住地提出水面,一个一直不动弹子。那是一种最原始的钓鱼方法,罐头瓶里丢几粒米饭,引来的都是跟米粒一般的小鱼仔子,不能吃只能看。
聪明的就偷偷玩,而蠢笨的就把瓶子放在教室窗台上欣赏,白藕就是这么做。鱼仔子游来游去,老师看来看去,揪住耳朵,拖到后墙站两节课。
白藕是我们一组的值日生,老师命令我跟着他,防止再下水。这家伙机会来了,倒完垃圾,在草窝里扒拉,捡了几只鸭蛋揣在怀里,放进桌洞里。课上老师给我们背诵一首高难度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白藕听到了鸭子,双手伸进桌洞抚摸鸭蛋,摸得沉醉不知诗文。
数学课来了,白藕还在摸蛋,老师顺着他的手,好一个顺藤摸瓜,白藕顿时脸黑,就像这蛋是自己刚生下来似的。直到下课,直到放学也没人把鸭蛋还给他,据白藕猜测,一定被老师拿宿舍里煮吃了,如果你不信,他可以去老师的门口找鸭蛋壳。
谁会去老师的门口找证据?想要鸭蛋,再去河边草丛里寻觅呗,鸭子天天会下的。我们沿着河边细细小道回家,一支队伍几分钟就走散了,有人唱歌,有人把尿挺在水里,咕隆传导着波纹,鱼儿也在冒泡,一网戳下去肯定有收获。河岸越来越绿,水葫芦越发猖狂,从两岸向河中央伸手,马上要握到一起,这样的天证明盛夏的热气来了。最后几天的上课,教室里已憋不住人,大家都用手工制作的纸扇撩一溜微风。
几月几日,阴历阳历,统统没概念。看到棠梨河对岸树叶葱茏,叶下挂着无数个黑绿球球,杨树告诉我那是梨蛋子,铁硬铁硬的。快要放暑假了吧,几月份放假啊?不敢问老师,就问同学吧,大家都在扳手指数还有几天,没有一致的答案,但我们记得,能吃到梨子就在暑假前。
夏天的风吹过茅厕,大自然田野上的味道。一场雨后,把天气加热了几度,茅厕后墙的脏物装满了,溢进了池塘,但池塘水还是很干净,钓鱼的人每次都有收获。梧老师说,是时候调动同学们开展大扫除了,第一站就是人人都需要、人人都避开的茅厕。梧老师布置好任务,一只粪桶配一只扁担,男孩带粪桶,女孩带扁担,中午饭后,阳光明媚,干活正当时。我们集结在茅厕门口的杨树林下,三人一组,进厕、舀粪、抬走、倒菜地,大家都不愿沾着一丝粪水,但几趟下来,每人都会带上茅厕的味道。
梧老师啊温柔的嗓音,引着我们“粪发有为”,是个男孩都乐此不疲,脏与不脏,反正晚上脱光衣服都塞到洗衣盆里。男厕粪池已见底,老师当众表扬我们的干劲,特别提到了我冲锋在前。于是我们带着荣耀冲进了女厕,沉醉不知疲倦,吓得女孩子哇哇地跑开。一样的来回操作,总算把一畦畦的菜地喂饱了,我们畅想,以后校长和老师,对,还有看大门的老爷爷,都能吃上好菜了。
暑假真的要来了,教室里哄闹闹,像在天亮起来的鸡窝。暑假来临伴随着什么呀?哦,老师说明天考试,数学、语文和品德,我们需要奋笔一天,教室里顿时又像是午觉时分那样静下来,兴奋来得快,忧愁也是落得急,哪个学生不对考试忧心忡忡呢?
照例,夏天、考试、来场大雨,窗外无数条倾斜的水线,雨声覆盖了外面的一切动静,是专门为考试氛围里过滤了杂音,但雨线与天空交织摩擦的声响是催眠的好办法,有同学趴在试卷上流了口水。夏天的雨心里没有数,说来就来、也不说啥时走,就这样从上往下泼着,我们眼前的地球上已汪洋似海,我们学过一个词叫桑海沧田,那现在就该叫桑田沧海了吧。饭点,无法通行,雨伞、雨衣、塑料布或者化肥袋子,都没有,路上、门外穿梭的人非常少,不回家了吧,家里人也不来吧,大家坐在教室听雨吧,想着考完试一定要买上方便面、火腿肠饱饱吃一顿。
回家怕淋雨,但是玩儿却不怕湿。大树下、空地上,那是一堆一批又一批学生玩过的铁木马,多少年多少人的屁股蛋子把椅子磨成最裸露的铁色,没人上去的时候,它一直静静地听雨,一旦一个人上去大家就挤上去,上不去的人疯狂地推动,没吃饭的力气还是很大,天旋地转,我们成了一个摸不到的圆形,仿佛能看到火星儿冒窜。终于有人受不了,呼喊着下来,空空的肚子竟也能吐出一滩秽物,恶心一阵阵,我很担心把自己的某个器官吐出来。
最后一天,梧老师穿了另外一条而不是青色的那条裙子,笑着对我们说,下一个学期别的老师代替她教我们了。最后一天与以前的很多天似乎没什么两样,我一样没吃早饭,蜷缩在板凳上,身上的汗不是夏日热的汗。梧老师发现了肚子疼的我,让杨树背着我,走一半路,我从杨树背上滑下来。于是梧老师背我,长长的黑发铺在我脸上。医院就在棠梨河的对岸,梧老师轻悄悄的声音问我吃了啥,我不敢说话。她交了五块钱,开单、拿药,再背我回去,我们竟然发现小河边上一溜黄色粉色的野花,这里不只有水葫芦那么单调。她并没有把我送回教室,而是放在宿舍门口小花圃的板凳上,一面笑容、一根饼夹油条送到我跟前,那是我吃过最香的油条。
暑假寒假通通都来吧,记不得过了多久的一个时候,肚子又疼了,突然想起来,遥远的五块钱一直没有还给梧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