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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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大铁拉门的西边，一棵樱桃树花儿开得正旺，伴着明丽温热的阳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几只麻雀在东仓房的红瓦屋脊上叽叽喳喳地翻滚掐闹。母亲坐在樱桃树旁边的小矮凳上，右手拄着根白色的杨木拐棍，慈爱地看着忙碌中的儿子儿媳。儿子刘伟明正弯腰用玉米箩筛着黑土；儿媳李秋桃拿着把铁锹站在丈夫身边，从小四轮拖拉机后斗上给丈夫往箩里传递着。夫妻俩在给甜菜纸筒育苗备土。
“这土是从哪儿拉来的？”母亲问。
“西沟子。”儿子回道。
“哪儿拉的？”
“西沟子，西下洼子。”儿媳妇大声说。
“洼地里的土还使得？现在这人，到处喷药，懒得屁股生蛆，连锄头都不会使了，该喷的喷，不该喷的也喷。”
儿子和儿媳只专心干活儿，没再理会母亲的话。
“一下雨，雨水到处流，地里的药冲得顺水混淌。哪有好土？你们起小，一到这时候，天上的鸟啊到处飞，落到柳条通里叫得那个欢。水里的鱼，哪儿没有啊？就连草甸子，挖了垡子的水坑里都有鲫瓜子，到了天擦黑，蛤蟆叫成片，吵得星星都跟着热闹；地里的花儿啊草啊，各式各样，那个招人稀罕。瞧瞧现在，那么高的杨树把叶子都给药白了！别说蝈蝈，沙虫了，想抓个蚂蚱都寻不见。又快到喷药的时候了，喘个气都没好味儿，还有好土？”
“咋没好土？妈，是从西沟子高岗上的荒地里挖的。”儿媳加大了说话音量，说完又看看丈夫的脸色。“妈咋变得这么能磨叽。”
“有好土人吃了还长怪病！”母亲说。
李秋桃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谁吃土了？”
半天没说话的儿子刘伟明也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心里也嫌弃母亲话多。
“没听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叨咕‘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人这一辈子成天吃啥呢，说来说去还能离开土？土养人，谁想到有一天还害人。“母亲的脸愁苦起来。她把头转向南边，丈夫的墓地就在村南不是很远的地头上。
“妈，你进屋躺会儿去吧，都坐半天了。”伟明直起腰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不累，就怕你们俩不小心白忙活了”
“妈，进屋吧。”秋桃放下铁锹来扶婆婆。“我俩都知道该怎么干，你就别操闲心了。”
“干你的活儿去！这是嫌我嘴碎了。”母亲嗔怨道。“人老了，有你们听不着的时候。”
秋桃只好又回去干活儿。
母亲不说话了，双手拄着拐棍，又把脸扭向南边。十多年前丈夫得了胃癌，脸瘦成一副骇人的骷髅相，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哀怨地说他是吃了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粮食才得了癌症的，没说不上几句就又昏睡过去。回想过去，俩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着行将离世的老伴儿，她心如刀绞，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老伴儿死后，她心里很孤独，总想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他们过去的苦日子，道道他们有过的恩爱往事。儿子伟明是村里的会计，自家还要种地，一天到晚忙得不着闲。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耐看，还是个好性子，也整天忙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洗衣做饭，种地养猪，哪有闲工夫耐下心来陪她唠叨个没完？大孙女刘晓丽早就出嫁了，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难有机会回娘家住上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二孙女刘晓婷在外读书，不到寒暑假见不着面。到大街上凑人群，多是些晚辈人，人家说得热闹，她插嘴显的多余。跟他们说老伴儿死了自己没个说话的，外人还得以为伟明不孝心，她可不愿意有人朝儿子翻白眼。
半天没再说话的母亲坐在那里开始打盹。儿媳见状赶紧走过去，婆婆已经八十四岁了，睡跌了可不得了。她架拉起不情愿离开的婆婆，费力地走上房门前的台阶，硬把她送回了里屋。
忙完大田里的活儿，李秋桃开始在家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婆婆一个人在樱桃树边枯坐，她想起了大孙女的儿子；那个小东西一看着太姥姥可欢实了，叫她开心得忘了辈分，直劲儿教他叫奶奶，惹得一家人笑得不行。婆婆对儿媳妇说，想到大孙女家住上几天，可是儿媳妇不答应，说她年岁太高，万一死在人家里咋办。婆婆闭上眼睛没了下话。见婆婆很落寞的样子，她劝婆婆跟她到后园子里坐会儿，说后里边的李子树也开花了，香味儿提神。婆婆答应了。
秋桃把婆婆扶到东边繁花满枝的树空里，找了个干枯的果树墩子坐下，然后一个人开始在西边的空地上顺着垄台刨坑种茄子。婆婆见她拿来磷酸二铵往一个个小坑里撒，就憋不住地说：“大田里上化肥还不行，家里种个菜园子也上，你们这都是不想好了。”
秋桃没搭理婆婆，继续撒着化肥。听婆婆半天没言语，她抬头看婆婆，见婆婆在独自默默地掉眼泪，她赶紧住了手：“妈，你怎么了？我听你话，不使了。”秋桃走到婆婆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像哄小孩一样给她擦去眼泪。然后回前院取来面粉状的白色钾肥，一边弯腰往坑里撒一边大声说：“大地里都使化肥，咋能躲得过去，光园子这点儿地方不使当个啥？婷婷她爷爷得癌症是他时气不好。”
婆婆问：“你撒的是啥？”
“白面。”秋桃糊弄婆婆。“刚才听东院秦二媳妇说种茄子上白面，比上土粪好，茄子结的多，还大。”
“没听说过。你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们总上土粪，顶多掺点豆饼渣滓，这一夏天也供上吃了。”
儿媳听话地改用白面，虽说瞎了点面粉，但总比拗着性子叫人高兴；婆婆的话分外多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不着的，想起啥来说啥。她看出儿媳的注意力都在活计上，也不搭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秋桃种完茄子，着急忙慌地扛起镐头回了前院，在樱桃树旁边分类选了半个多小时的豆角籽，准备套种到房前的玉米地里，忙活起来竟把婆婆给忘了；见婆婆住着拐棍，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出了后园门，她惊得赶紧起身奔过去，把她搀进屋里，服侍她躺下休息。
回乡的燕子开始衔泥在房檐下筑巢，有时落在晾衣绳上凑成对欢叫，亲昵得像谈情说爱。就着儿媳妇备下的小方登子，母亲常坐在窗前的阳台上看燕子飞来飞去，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听它们呢喃细语，似乎极力想听懂它们都说些啥。
秋桃见婆婆闲得难受就东家换西家买，弄来些鸡鸭鹅蛋叫婆婆在炕头孵化。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孵化行家，只是年岁高了，耳背眼花；还能不能孵好她倒不在乎，让婆婆有事做，不唠叨得人心烦就行。别人家的媳妇孵蛋，想知道哪个是“混蛋”，孵了一阵子要等天黑拿在灯前，靠仔细观察有没有气室来分辨，有的媳妇用温水试，看蛋能不能飘上来，掌握不好水的温度就把胚胎闪死了；婆婆有专招，凭手感一晃就知道了。
果然，婆婆很上心，显得比平日里精神好几倍。人上了岁数觉少，一晚上她起来翻看好几回，又像是急着叫小家伙们不到日子就出壳。她翻蛋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但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吓着蛋壳里的小东西。婆婆给蛋试温度，把蛋贴到脸上的样子，像可下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亲不够舍不得。
婆婆那样精心，秋桃真怕把她累病了，有时直劲儿后悔，心里怪自己不该让婆婆干这样熬人的事。
等那些小生命一个个晃着小脑袋出了蛋壳，婆婆的屋里再不寂寞了。那些毛绒绒的子雏腿脚一硬实起来，见到她就都争抢着朝她拥挤过来。她守在一边寸步舍不得离开，常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婆婆给它们喂食换水，跟它们说个没完，时而自己笑起来，那话音开心到叫秋桃觉得奇怪。
日子一长，那些愣头亮眼的小家伙们就圈不住了，一个个急着想跳出纸壳箱子。天气好了秋桃就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四处啄食。婆婆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走向樱桃树旁边的小板凳那里坐下，堆起满脸皱纹，欢喜地看着它们张开稚嫩的翅膀四下飞奔。她快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龄，任凭淘气的小鸡飞到肩上腿上。有些小鹅小鸭跑累了就围到她身边趴下休息，婆婆的脚面成了它们争夺的地盘。
“你喜欢上高，前世准是天上飞的，说不定啊你是老鹞子脱成的，祸害了不少小母鸡，都下着蛋呢你也给叼跑了，连领了一群小鸡仔儿的老抱子你都狠心叨死它；你是做了孽了，老天爷不让你飞了，让你下来当小鸡赎罪了；瞅你听的这个老实，知道错了就好。咦，你别叨它，你是鹅，它是鸭，你比它长的大，你让着它点儿，噢，乖，听话，啊——，哟，把你扒拉掉了，仰巴颏了，哟哟，瞅你这小腿儿蹬崴的，我帮你翻过来，你的能耐哪去了？都怪我的脚面子太小了。”婆婆一个人语气亲和地说着。
婆婆跟这些子雏们乐在一起忘了时间，连变了天都没注意。西南上涌来滚滚乌云，先是扑来了大风，把满院子的尘土草屑翻搅得哗哗响，吹乱了婆婆花白稀少的头发，刮得小鸡鸭鹅都钻到婆婆身下躲藏成一堆儿。婆婆忘了自己，只弯身护着这些还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伙。幸好秋桃从田里及时赶回了家。秋桃先要送婆婆回屋，婆婆坐着不动，心急火燎地跟儿媳发脾气，非叫她快把子雏们抓回屋里；秋桃见拗不过婆婆，吓人的云头黑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翻滚到头顶了，慌得她手忙脚乱，一次次又抓又跑，把五十多个鸡鸭鹅送回屋里。等她前脚刚把婆婆搀进房门，外面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起来。秋桃心里直念弥陀佛，浇死了鸡鸭鹅仔子们事小，要是把婆婆浇病了可怎么跟丈夫交代！
去乡里开会的刘伟明推着摩托车进了院门。他浑身浇得直淌水。母亲见了心疼地埋怨儿子出门咋不带把伞，儿子说雨来得太急，没躲开。秋桃生气地说婆婆：“谁大晴天的带雨伞？你没让大雨拍了就是万幸了！”伟明听说了家里的事也埋怨母亲分不出个轻重来，咋能把个小鸡鸭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母亲听了他俩的话，两眼盯着叫欢欢的子雏掉下了眼泪。伟明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不明白老人家是怎么了。他俩回了西屋，秋桃帮伟明脱换湿透的衣裤，她说：“老小孩儿心焦，往后别再数落她了。”
家禽们一天天长大，见了老人家开始疏远，她撒食，它们噼啦扑棱抢成一团，吃光就散了，没几个留下的。她再和它们说话，一个个都不理不睬。她又一个人在樱桃树边的小凳上失落落地坐着，偶尔自言自语，骂丈夫为啥自己先急着走了，莫不是那边有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再不就是阎王爷提前许了他啥好愿了。想到和丈夫生前生气吵架的情形，她觉得那也是些快乐的事，丈夫哄她高兴时老了都没个正形的滑稽样，想起来真是好笑。这些回忆能叫她笑起来，也会叫她黯然流下眼泪。后来，她看着门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听说母亲有点便秘，伟明买回几根香蕉，放到她炕上转身要走。母亲急忙叫住他，问婷婷什么时候放暑假，哪一天回来，买好火车票了吗。伟明说：“妈，别老问了，快了。”母亲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咋就不能多呆一会儿。”
听说婷婷明天就要到家了，母亲天不亮就披上衣服坐起来，朝着黑黢黢的窗外张望。天亮了，红圆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婷婷迈着急切的步子回来了，进了家门先朝西屋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转身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我回来了。”她放下提包偏身坐到炕边搂住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梦里都想。”
“我的婷婷，你可回来了。轻点，要把我的老骨头晃散了。”奶奶张开嘴，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年轮。“我的婷婷出落得越来越捋挂了。这样鲜亮的大姑娘，早年奶奶只在年画上见过，稀罕死奶奶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念上大书了。”
“奶奶，不是大书，是大学。”婷婷放开奶奶，拉过提包打开。“奶奶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婷婷听见妈妈跟进来又说，“妈，这件上衣是我给你买的，妈还那样漂亮，穿上一定好看。”秋桃接过女儿递来的衣服。
婷婷继续翻提包，拿出三个玩具放到奶奶面前。一个是黄色的身上带紫花绿叶的小布玩具狗，一个是淡粉脸面、穿了件蓝色大方格子上衣的白胡子老爷爷，最后一个玩具是披挂了哈萨克头饰的木质小女孩。
秋桃不知何意地看着女儿买来的三样玩具。婆婆抓过玩具狗很喜欢地看着：“这是给你大姐家孩子买的？”
“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婷婷看着奶奶的反应。
“都上大学了还没个正经的。”秋桃说。
“妈，奶奶，是真的。奶奶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爷爷？”
“嗯，脸像衣裳不像，比你爷爷洋气。”奶奶笑道。
“奶奶你扒拉他一下。”
奶奶伸手扒拉玩具。那玩具摇头晃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奶奶一缩手。奶奶越扒拉他笑得越欢，翘起屁股歪来歪去就是不倒下。三个人一起跟着玩具笑个不住。伟明闻声赶过来也坐在板凳上笑。
“奶奶，好玩吗？这叫不倒翁。”
“哦，这么个小东西也叫瓮。把那个女娃娃送给你姐家的孩子玩儿。”奶奶看着玩具喜欢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看。”婷婷把木质的小女孩玩具拿到奶奶眼前。“她中间有个接缝，能拉开。奶奶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一掰。里面露出个上半身和外面一模一样的玩具。婷婷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完整的小玩具，下身和外面的一样。伟明好奇起来，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玩具。
“正好留给我一个。”奶奶说。
婷婷叫奶奶再打开这个小的，奶奶照做了，里面又有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奶奶惊奇了，不用婷婷告诉就一次次拆起来，每一次她都惊得眼睛发亮，拆一次嘴里哎呦一声。拆到最后，从大到小一共十个，放在炕上排成一列。
“这是俄罗斯的。”婷婷转脸对爸爸说。
“啥，饿了吃的！”奶奶没听清。
婷婷和爸妈都笑起来。“奶奶，是俄罗斯，就是你和我爷爷说的老毛子。”婷婷拿起一个。“这叫俄罗斯套娃。”婷婷教奶奶把套娃一个个都装回去。“奶奶，我给你买的东西好吗？”
“好好，奶奶稀罕。”
从这以后，老人家闷了就拿出玩具摆弄，尤其喜欢那个会笑的不倒翁。家里来了人，她就显摆地一件件拿给人看，逗得人家憋不住地笑。她露出几颗残存的牙也跟着高兴地笑，却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笑她是个老小孩儿。
婷婷和奶奶住在一起，天天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她要晾晒柜子里的衣服，说是到暑伏了防虫蛀。她拿出一件件新衣裤问奶奶为啥老放着不穿，奶奶说一个人整天憋在屋里穿给谁看。晾完衣物，婷婷扯下电视机上苫盖的蓝布帘，见荧屏表面满是一层微尘，知道奶奶许久没有打开过电视机了。奶奶老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敏，再好的电视节目奶奶都亲近不了。地桌上放着一箱橘子，奶奶没吃几个，说吃了上火；香蕉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拉肚子。奶奶牙口不好，胃肠消化功能弱，连吃水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做媳妇的时候，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孩子和公公婆婆；如今轮到自己可以吃到嘴了，却老得不能消受了。婷婷想不出怎样给她弥补。奶奶白白苦累了一辈子，婷婷越想心里越难受，一边擦电视一边暗自心酸地掉眼泪。
婷婷到外间屋洗去脸上的泪痕，回来问奶奶：“奶奶，你最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我最想吃榆树钱儿。”奶奶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小时候看见男孩子爬上高树吃榆树钱儿，奶奶就眼馋，你爷爷见了麻溜地爬上树给我折下好多。长成大姑娘了，奶奶还记得你爷爷那会儿爬树的样子，那榆树钱儿真甜真鲜气。”
“现在没有榆树钱儿了呀。”婷婷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奶奶会想榆树钱儿吃，真是苦命惯了！
“五八年大跃进闹饥荒，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你爷爷也饿得爬不上树了，就用带丫的长杆子往下给奶奶和你爸绞榆树钱儿。那年月人饿得要死，赶上有啥就吃啥，榆树钱儿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刘伟明往外屋抱柴火时听到母亲说想吃榆树钱儿，心里一紧。母亲刚开春那阵子就念叨过想榆树钱儿吃，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又跟婷婷说，听她的话，是真想榆树钱儿了，而且是想吃到嘴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对不住母亲，自己小时候这样说了，母亲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给他折来的。
婷婷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母亲的屋里天天都有她俩的说笑声。
婷婷开学临走的前夜，奶奶说：“人到了岁数有晚上不一定有早上。”。
“奶奶别瞎说，奶奶的身体好着呢。”婷婷知道奶奶舍不得她走，嘴上跟奶奶撒娇，心里却酸溜溜得想哭。
婷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欢笑。她坐在炕上，摆出那几个玩具，一动不动地瞅着，叫人感觉连她的屋子都是寂寞的。
伟明和秋桃两口子照旧忙他们的事。母亲腿脚下地越来越困难，除过早上儿子给老母亲洗脸，儿媳一日三餐送饭倒水，那间屋子就再没有一点儿活气了。
入冬后没多久，母亲住过的屋子空了。
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的榆树结满一串串绿阴阴的榆树钱儿。刘伟明和媳妇正在院子里筛土。不经意的一瞥，他突然停住手里的活计。
李秋桃顺着丈夫的眼光看去，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包皮粉红的花蕾张开了好多，片片花瓣素雅洁白。
“樱桃花又开了。”刘伟明说完，心里涌上一阵隐隐作痛的懊悔。
想起母亲生前经常枯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想起婷婷买回玩具时母亲童真般的欢喜；想起母亲每每话到嘴边，却只回屋自言自语的那份孤独。他顿悟般明白了母亲最大的需要是什么。庭院里大铁拉门的西边，一棵樱桃树花儿开得正旺，伴着明丽温热的阳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几只麻雀在东仓房的红瓦屋脊上叽叽喳喳地翻滚掐闹。母亲坐在樱桃树旁边的小矮凳上，右手拄着根白色的杨木拐棍，慈爱地看着忙碌中的儿子儿媳。儿子刘伟明正弯腰用玉米箩筛着黑土；儿媳李秋桃拿着把铁锹站在丈夫身边，从小四轮拖拉机后斗上给丈夫往箩里传递着。夫妻俩在给甜菜纸筒育苗备土。
“这土是从哪儿拉来的？”母亲问。
“西沟子。”儿子回道。
“哪儿拉的？”
“西沟子，西下洼子。”儿媳妇大声说。
“洼地里的土还使得？现在这人，到处喷药，懒得屁股生蛆，连锄头都不会使了，该喷的喷，不该喷的也喷。”
儿子和儿媳只专心干活儿，没再理会母亲的话。
“一下雨，雨水到处流，地里的药冲得顺水混淌。哪有好土？你们起小，一到这时候，天上的鸟啊到处飞，落到柳条通里叫得那个欢。水里的鱼，哪儿没有啊？就连草甸子，挖了垡子的水坑里都有鲫瓜子，到了天擦黑，蛤蟆叫成片，吵得星星都跟着热闹；地里的花儿啊草啊，各式各样，那个招人稀罕。瞧瞧现在，那么高的杨树把叶子都给药白了！别说蝈蝈，沙虫了，想抓个蚂蚱都寻不见。又快到喷药的时候了，喘个气都没好味儿，还有好土？”
“咋没好土？妈，是从西沟子高岗上的荒地里挖的。”儿媳加大了说话音量，说完又看看丈夫的脸色。“妈咋变得这么能磨叽。”
“有好土人吃了还长怪病！”母亲说。
李秋桃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谁吃土了？”
半天没说话的儿子刘伟明也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心里也嫌弃母亲话多。
“没听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叨咕‘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人这一辈子成天吃啥呢，说来说去还能离开土？土养人，谁想到有一天还害人。“母亲的脸愁苦起来。她把头转向南边，丈夫的墓地就在村南不是很远的地头上。
“妈，你进屋躺会儿去吧，都坐半天了。”伟明直起腰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不累，就怕你们俩不小心白忙活了”
“妈，进屋吧。”秋桃放下铁锹来扶婆婆。“我俩都知道该怎么干，你就别操闲心了。”
“干你的活儿去！这是嫌我嘴碎了。”母亲嗔怨道。“人老了，有你们听不着的时候。”
秋桃只好又回去干活儿。
母亲不说话了，双手拄着拐棍，又把脸扭向南边。十多年前丈夫得了胃癌，脸瘦成一副骇人的骷髅相，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哀怨地说他是吃了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粮食才得了癌症的，没说不上几句就又昏睡过去。回想过去，俩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着行将离世的老伴儿，她心如刀绞，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老伴儿死后，她心里很孤独，总想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他们过去的苦日子，道道他们有过的恩爱往事。儿子伟明是村里的会计，自家还要种地，一天到晚忙得不着闲。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耐看，还是个好性子，也整天忙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洗衣做饭，种地养猪，哪有闲工夫耐下心来陪她唠叨个没完？大孙女刘晓丽早就出嫁了，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难有机会回娘家住上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二孙女刘晓婷在外读书，不到寒暑假见不着面。到大街上凑人群，多是些晚辈人，人家说得热闹，她插嘴显的多余。跟他们说老伴儿死了自己没个说话的，外人还得以为伟明不孝心，她可不愿意有人朝儿子翻白眼。
半天没再说话的母亲坐在那里开始打盹。儿媳见状赶紧走过去，婆婆已经八十四岁了，睡跌了可不得了。她架拉起不情愿离开的婆婆，费力地走上房门前的台阶，硬把她送回了里屋。
忙完大田里的活儿，李秋桃开始在家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婆婆一个人在樱桃树边枯坐，她想起了大孙女的儿子；那个小东西一看着太姥姥可欢实了，叫她开心得忘了辈分，直劲儿教他叫奶奶，惹得一家人笑得不行。婆婆对儿媳妇说，想到大孙女家住上几天，可是儿媳妇不答应，说她年岁太高，万一死在人家里咋办。婆婆闭上眼睛没了下话。见婆婆很落寞的样子，她劝婆婆跟她到后园子里坐会儿，说后里边的李子树也开花了，香味儿提神。婆婆答应了。
秋桃把婆婆扶到东边繁花满枝的树空里，找了个干枯的果树墩子坐下，然后一个人开始在西边的空地上顺着垄台刨坑种茄子。婆婆见她拿来磷酸二铵往一个个小坑里撒，就憋不住地说：“大田里上化肥还不行，家里种个菜园子也上，你们这都是不想好了。”
秋桃没搭理婆婆，继续撒着化肥。听婆婆半天没言语，她抬头看婆婆，见婆婆在独自默默地掉眼泪，她赶紧住了手：“妈，你怎么了？我听你话，不使了。”秋桃走到婆婆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像哄小孩一样给她擦去眼泪。然后回前院取来面粉状的白色钾肥，一边弯腰往坑里撒一边大声说：“大地里都使化肥，咋能躲得过去，光园子这点儿地方不使当个啥？婷婷她爷爷得癌症是他时气不好。”
婆婆问：“你撒的是啥？”
“白面。”秋桃糊弄婆婆。“刚才听东院秦二媳妇说种茄子上白面，比上土粪好，茄子结的多，还大。”
“没听说过。你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们总上土粪，顶多掺点豆饼渣滓，这一夏天也供上吃了。”
儿媳听话地改用白面，虽说瞎了点面粉，但总比拗着性子叫人高兴；婆婆的话分外多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不着的，想起啥来说啥。她看出儿媳的注意力都在活计上，也不搭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秋桃种完茄子，着急忙慌地扛起镐头回了前院，在樱桃树旁边分类选了半个多小时的豆角籽，准备套种到房前的玉米地里，忙活起来竟把婆婆给忘了；见婆婆住着拐棍，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出了后园门，她惊得赶紧起身奔过去，把她搀进屋里，服侍她躺下休息。
回乡的燕子开始衔泥在房檐下筑巢，有时落在晾衣绳上凑成对欢叫，亲昵得像谈情说爱。就着儿媳妇备下的小方登子，母亲常坐在窗前的阳台上看燕子飞来飞去，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听它们呢喃细语，似乎极力想听懂它们都说些啥。
秋桃见婆婆闲得难受就东家换西家买，弄来些鸡鸭鹅蛋叫婆婆在炕头孵化。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孵化行家，只是年岁高了，耳背眼花；还能不能孵好她倒不在乎，让婆婆有事做，不唠叨得人心烦就行。别人家的媳妇孵蛋，想知道哪个是“混蛋”，孵了一阵子要等天黑拿在灯前，靠仔细观察有没有气室来分辨，有的媳妇用温水试，看蛋能不能飘上来，掌握不好水的温度就把胚胎闪死了；婆婆有专招，凭手感一晃就知道了。
果然，婆婆很上心，显得比平日里精神好几倍。人上了岁数觉少，一晚上她起来翻看好几回，又像是急着叫小家伙们不到日子就出壳。她翻蛋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但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吓着蛋壳里的小东西。婆婆给蛋试温度，把蛋贴到脸上的样子，像可下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亲不够舍不得。
婆婆那样精心，秋桃真怕把她累病了，有时直劲儿后悔，心里怪自己不该让婆婆干这样熬人的事。
等那些小生命一个个晃着小脑袋出了蛋壳，婆婆的屋里再不寂寞了。那些毛绒绒的子雏腿脚一硬实起来，见到她就都争抢着朝她拥挤过来。她守在一边寸步舍不得离开，常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婆婆给它们喂食换水，跟它们说个没完，时而自己笑起来，那话音开心到叫秋桃觉得奇怪。
日子一长，那些愣头亮眼的小家伙们就圈不住了，一个个急着想跳出纸壳箱子。天气好了秋桃就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四处啄食。婆婆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走向樱桃树旁边的小板凳那里坐下，堆起满脸皱纹，欢喜地看着它们张开稚嫩的翅膀四下飞奔。她快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龄，任凭淘气的小鸡飞到肩上腿上。有些小鹅小鸭跑累了就围到她身边趴下休息，婆婆的脚面成了它们争夺的地盘。
“你喜欢上高，前世准是天上飞的，说不定啊你是老鹞子脱成的，祸害了不少小母鸡，都下着蛋呢你也给叼跑了，连领了一群小鸡仔儿的老抱子你都狠心叨死它；你是做了孽了，老天爷不让你飞了，让你下来当小鸡赎罪了；瞅你听的这个老实，知道错了就好。咦，你别叨它，你是鹅，它是鸭，你比它长的大，你让着它点儿，噢，乖，听话，啊——，哟，把你扒拉掉了，仰巴颏了，哟哟，瞅你这小腿儿蹬崴的，我帮你翻过来，你的能耐哪去了？都怪我的脚面子太小了。”婆婆一个人语气亲和地说着。
婆婆跟这些子雏们乐在一起忘了时间，连变了天都没注意。西南上涌来滚滚乌云，先是扑来了大风，把满院子的尘土草屑翻搅得哗哗响，吹乱了婆婆花白稀少的头发，刮得小鸡鸭鹅都钻到婆婆身下躲藏成一堆儿。婆婆忘了自己，只弯身护着这些还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伙。幸好秋桃从田里及时赶回了家。秋桃先要送婆婆回屋，婆婆坐着不动，心急火燎地跟儿媳发脾气，非叫她快把子雏们抓回屋里；秋桃见拗不过婆婆，吓人的云头黑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翻滚到头顶了，慌得她手忙脚乱，一次次又抓又跑，把五十多个鸡鸭鹅送回屋里。等她前脚刚把婆婆搀进房门，外面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起来。秋桃心里直念弥陀佛，浇死了鸡鸭鹅仔子们事小，要是把婆婆浇病了可怎么跟丈夫交代！
去乡里开会的刘伟明推着摩托车进了院门。他浑身浇得直淌水。母亲见了心疼地埋怨儿子出门咋不带把伞，儿子说雨来得太急，没躲开。秋桃生气地说婆婆：“谁大晴天的带雨伞？你没让大雨拍了就是万幸了！”伟明听说了家里的事也埋怨母亲分不出个轻重来，咋能把个小鸡鸭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母亲听了他俩的话，两眼盯着叫欢欢的子雏掉下了眼泪。伟明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不明白老人家是怎么了。他俩回了西屋，秋桃帮伟明脱换湿透的衣裤，她说：“老小孩儿心焦，往后别再数落她了。”
家禽们一天天长大，见了老人家开始疏远，她撒食，它们噼啦扑棱抢成一团，吃光就散了，没几个留下的。她再和它们说话，一个个都不理不睬。她又一个人在樱桃树边的小凳上失落落地坐着，偶尔自言自语，骂丈夫为啥自己先急着走了，莫不是那边有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再不就是阎王爷提前许了他啥好愿了。想到和丈夫生前生气吵架的情形，她觉得那也是些快乐的事，丈夫哄她高兴时老了都没个正形的滑稽样，想起来真是好笑。这些回忆能叫她笑起来，也会叫她黯然流下眼泪。后来，她看着门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听说母亲有点便秘，伟明买回几根香蕉，放到她炕上转身要走。母亲急忙叫住他，问婷婷什么时候放暑假，哪一天回来，买好火车票了吗。伟明说：“妈，别老问了，快了。”母亲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咋就不能多呆一会儿。”
听说婷婷明天就要到家了，母亲天不亮就披上衣服坐起来，朝着黑黢黢的窗外张望。天亮了，红圆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婷婷迈着急切的步子回来了，进了家门先朝西屋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转身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我回来了。”她放下提包偏身坐到炕边搂住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梦里都想。”
“我的婷婷，你可回来了。轻点，要把我的老骨头晃散了。”奶奶张开嘴，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年轮。“我的婷婷出落得越来越捋挂了。这样鲜亮的大姑娘，早年奶奶只在年画上见过，稀罕死奶奶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念上大书了。”
“奶奶，不是大书，是大学。”婷婷放开奶奶，拉过提包打开。“奶奶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婷婷听见妈妈跟进来又说，“妈，这件上衣是我给你买的，妈还那样漂亮，穿上一定好看。”秋桃接过女儿递来的衣服。
婷婷继续翻提包，拿出三个玩具放到奶奶面前。一个是黄色的身上带紫花绿叶的小布玩具狗，一个是淡粉脸面、穿了件蓝色大方格子上衣的白胡子老爷爷，最后一个玩具是披挂了哈萨克头饰的木质小女孩。
秋桃不知何意地看着女儿买来的三样玩具。婆婆抓过玩具狗很喜欢地看着：“这是给你大姐家孩子买的？”
“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婷婷看着奶奶的反应。
“都上大学了还没个正经的。”秋桃说。
“妈，奶奶，是真的。奶奶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爷爷？”
“嗯，脸像衣裳不像，比你爷爷洋气。”奶奶笑道。
“奶奶你扒拉他一下。”
奶奶伸手扒拉玩具。那玩具摇头晃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奶奶一缩手。奶奶越扒拉他笑得越欢，翘起屁股歪来歪去就是不倒下。三个人一起跟着玩具笑个不住。伟明闻声赶过来也坐在板凳上笑。
“奶奶，好玩吗？这叫不倒翁。”
“哦，这么个小东西也叫瓮。把那个女娃娃送给你姐家的孩子玩儿。”奶奶看着玩具喜欢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看。”婷婷把木质的小女孩玩具拿到奶奶眼前。“她中间有个接缝，能拉开。奶奶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一掰。里面露出个上半身和外面一模一样的玩具。婷婷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完整的小玩具，下身和外面的一样。伟明好奇起来，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玩具。
“正好留给我一个。”奶奶说。
婷婷叫奶奶再打开这个小的，奶奶照做了，里面又有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奶奶惊奇了，不用婷婷告诉就一次次拆起来，每一次她都惊得眼睛发亮，拆一次嘴里哎呦一声。拆到最后，从大到小一共十个，放在炕上排成一列。
“这是俄罗斯的。”婷婷转脸对爸爸说。
“啥，饿了吃的！”奶奶没听清。
婷婷和爸妈都笑起来。“奶奶，是俄罗斯，就是你和我爷爷说的老毛子。”婷婷拿起一个。“这叫俄罗斯套娃。”婷婷教奶奶把套娃一个个都装回去。“奶奶，我给你买的东西好吗？”
“好好，奶奶稀罕。”
从这以后，老人家闷了就拿出玩具摆弄，尤其喜欢那个会笑的不倒翁。家里来了人，她就显摆地一件件拿给人看，逗得人家憋不住地笑。她露出几颗残存的牙也跟着高兴地笑，却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笑她是个老小孩儿。
婷婷和奶奶住在一起，天天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她要晾晒柜子里的衣服，说是到暑伏了防虫蛀。她拿出一件件新衣裤问奶奶为啥老放着不穿，奶奶说一个人整天憋在屋里穿给谁看。晾完衣物，婷婷扯下电视机上苫盖的蓝布帘，见荧屏表面满是一层微尘，知道奶奶许久没有打开过电视机了。奶奶老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敏，再好的电视节目奶奶都亲近不了。地桌上放着一箱橘子，奶奶没吃几个，说吃了上火；香蕉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拉肚子。奶奶牙口不好，胃肠消化功能弱，连吃水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做媳妇的时候，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孩子和公公婆婆；如今轮到自己可以吃到嘴了，却老得不能消受了。婷婷想不出怎样给她弥补。奶奶白白苦累了一辈子，婷婷越想心里越难受，一边擦电视一边暗自心酸地掉眼泪。
婷婷到外间屋洗去脸上的泪痕，回来问奶奶：“奶奶，你最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我最想吃榆树钱儿。”奶奶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小时候看见男孩子爬上高树吃榆树钱儿，奶奶就眼馋，你爷爷见了麻溜地爬上树给我折下好多。长成大姑娘了，奶奶还记得你爷爷那会儿爬树的样子，那榆树钱儿真甜真鲜气。”
“现在没有榆树钱儿了呀。”婷婷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奶奶会想榆树钱儿吃，真是苦命惯了！
“五八年大跃进闹饥荒，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你爷爷也饿得爬不上树了，就用带丫的长杆子往下给奶奶和你爸绞榆树钱儿。那年月人饿得要死，赶上有啥就吃啥，榆树钱儿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刘伟明往外屋抱柴火时听到母亲说想吃榆树钱儿，心里一紧。母亲刚开春那阵子就念叨过想榆树钱儿吃，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又跟婷婷说，听她的话，是真想榆树钱儿了，而且是想吃到嘴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对不住母亲，自己小时候这样说了，母亲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给他折来的。
婷婷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母亲的屋里天天都有她俩的说笑声。
婷婷开学临走的前夜，奶奶说：“人到了岁数有晚上不一定有早上。”。
“奶奶别瞎说，奶奶的身体好着呢。”婷婷知道奶奶舍不得她走，嘴上跟奶奶撒娇，心里却酸溜溜得想哭。
婷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欢笑。她坐在炕上，摆出那几个玩具，一动不动地瞅着，叫人感觉连她的屋子都是寂寞的。
伟明和秋桃两口子照旧忙他们的事。母亲腿脚下地越来越困难，除过早上儿子给老母亲洗脸，儿媳一日三餐送饭倒水，那间屋子就再没有一点儿活气了。
入冬后没多久，母亲住过的屋子空了。
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的榆树结满一串串绿阴阴的榆树钱儿。刘伟明和媳妇正在院子里筛土。不经意的一瞥，他突然停住手里的活计。
李秋桃顺着丈夫的眼光看去，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包皮粉红的花蕾张开了好多，片片花瓣素雅洁白。
“樱桃花又开了。”刘伟明说完，心里涌上一阵隐隐作痛的懊悔。
想起母亲生前经常枯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想起婷婷买回玩具时母亲童真般的欢喜；想起母亲每每话到嘴边，却只回屋自言自语的那份孤独。他顿悟般明白了母亲最大的需要是什么。庭院里大铁拉门的西边，一棵樱桃树花儿开得正旺，伴着明丽温热的阳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几只麻雀在东仓房的红瓦屋脊上叽叽喳喳地翻滚掐闹。母亲坐在樱桃树旁边的小矮凳上，右手拄着根白色的杨木拐棍，慈爱地看着忙碌中的儿子儿媳。儿子刘伟明正弯腰用玉米箩筛着黑土；儿媳李秋桃拿着把铁锹站在丈夫身边，从小四轮拖拉机后斗上给丈夫往箩里传递着。夫妻俩在给甜菜纸筒育苗备土。
“这土是从哪儿拉来的？”母亲问。
“西沟子。”儿子回道。
“哪儿拉的？”
“西沟子，西下洼子。”儿媳妇大声说。
“洼地里的土还使得？现在这人，到处喷药，懒得屁股生蛆，连锄头都不会使了，该喷的喷，不该喷的也喷。”
儿子和儿媳只专心干活儿，没再理会母亲的话。
“一下雨，雨水到处流，地里的药冲得顺水混淌。哪有好土？你们起小，一到这时候，天上的鸟啊到处飞，落到柳条通里叫得那个欢。水里的鱼，哪儿没有啊？就连草甸子，挖了垡子的水坑里都有鲫瓜子，到了天擦黑，蛤蟆叫成片，吵得星星都跟着热闹；地里的花儿啊草啊，各式各样，那个招人稀罕。瞧瞧现在，那么高的杨树把叶子都给药白了！别说蝈蝈，沙虫了，想抓个蚂蚱都寻不见。又快到喷药的时候了，喘个气都没好味儿，还有好土？”
“咋没好土？妈，是从西沟子高岗上的荒地里挖的。”儿媳加大了说话音量，说完又看看丈夫的脸色。“妈咋变得这么能磨叽。”
“有好土人吃了还长怪病！”母亲说。
李秋桃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谁吃土了？”
半天没说话的儿子刘伟明也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心里也嫌弃母亲话多。
“没听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叨咕‘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人这一辈子成天吃啥呢，说来说去还能离开土？土养人，谁想到有一天还害人。“母亲的脸愁苦起来。她把头转向南边，丈夫的墓地就在村南不是很远的地头上。
“妈，你进屋躺会儿去吧，都坐半天了。”伟明直起腰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不累，就怕你们俩不小心白忙活了”
“妈，进屋吧。”秋桃放下铁锹来扶婆婆。“我俩都知道该怎么干，你就别操闲心了。”
“干你的活儿去！这是嫌我嘴碎了。”母亲嗔怨道。“人老了，有你们听不着的时候。”
秋桃只好又回去干活儿。
母亲不说话了，双手拄着拐棍，又把脸扭向南边。十多年前丈夫得了胃癌，脸瘦成一副骇人的骷髅相，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哀怨地说他是吃了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粮食才得了癌症的，没说不上几句就又昏睡过去。回想过去，俩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着行将离世的老伴儿，她心如刀绞，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老伴儿死后，她心里很孤独，总想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他们过去的苦日子，道道他们有过的恩爱往事。儿子伟明是村里的会计，自家还要种地，一天到晚忙得不着闲。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耐看，还是个好性子，也整天忙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洗衣做饭，种地养猪，哪有闲工夫耐下心来陪她唠叨个没完？大孙女刘晓丽早就出嫁了，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难有机会回娘家住上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二孙女刘晓婷在外读书，不到寒暑假见不着面。到大街上凑人群，多是些晚辈人，人家说得热闹，她插嘴显的多余。跟他们说老伴儿死了自己没个说话的，外人还得以为伟明不孝心，她可不愿意有人朝儿子翻白眼。
半天没再说话的母亲坐在那里开始打盹。儿媳见状赶紧走过去，婆婆已经八十四岁了，睡跌了可不得了。她架拉起不情愿离开的婆婆，费力地走上房门前的台阶，硬把她送回了里屋。
忙完大田里的活儿，李秋桃开始在家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婆婆一个人在樱桃树边枯坐，她想起了大孙女的儿子；那个小东西一看着太姥姥可欢实了，叫她开心得忘了辈分，直劲儿教他叫奶奶，惹得一家人笑得不行。婆婆对儿媳妇说，想到大孙女家住上几天，可是儿媳妇不答应，说她年岁太高，万一死在人家里咋办。婆婆闭上眼睛没了下话。见婆婆很落寞的样子，她劝婆婆跟她到后园子里坐会儿，说后里边的李子树也开花了，香味儿提神。婆婆答应了。
秋桃把婆婆扶到东边繁花满枝的树空里，找了个干枯的果树墩子坐下，然后一个人开始在西边的空地上顺着垄台刨坑种茄子。婆婆见她拿来磷酸二铵往一个个小坑里撒，就憋不住地说：“大田里上化肥还不行，家里种个菜园子也上，你们这都是不想好了。”
秋桃没搭理婆婆，继续撒着化肥。听婆婆半天没言语，她抬头看婆婆，见婆婆在独自默默地掉眼泪，她赶紧住了手：“妈，你怎么了？我听你话，不使了。”秋桃走到婆婆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像哄小孩一样给她擦去眼泪。然后回前院取来面粉状的白色钾肥，一边弯腰往坑里撒一边大声说：“大地里都使化肥，咋能躲得过去，光园子这点儿地方不使当个啥？婷婷她爷爷得癌症是他时气不好。”
婆婆问：“你撒的是啥？”
“白面。”秋桃糊弄婆婆。“刚才听东院秦二媳妇说种茄子上白面，比上土粪好，茄子结的多，还大。”
“没听说过。你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们总上土粪，顶多掺点豆饼渣滓，这一夏天也供上吃了。”
儿媳听话地改用白面，虽说瞎了点面粉，但总比拗着性子叫人高兴；婆婆的话分外多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不着的，想起啥来说啥。她看出儿媳的注意力都在活计上，也不搭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秋桃种完茄子，着急忙慌地扛起镐头回了前院，在樱桃树旁边分类选了半个多小时的豆角籽，准备套种到房前的玉米地里，忙活起来竟把婆婆给忘了；见婆婆住着拐棍，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出了后园门，她惊得赶紧起身奔过去，把她搀进屋里，服侍她躺下休息。
回乡的燕子开始衔泥在房檐下筑巢，有时落在晾衣绳上凑成对欢叫，亲昵得像谈情说爱。就着儿媳妇备下的小方登子，母亲常坐在窗前的阳台上看燕子飞来飞去，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听它们呢喃细语，似乎极力想听懂它们都说些啥。
秋桃见婆婆闲得难受就东家换西家买，弄来些鸡鸭鹅蛋叫婆婆在炕头孵化。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孵化行家，只是年岁高了，耳背眼花；还能不能孵好她倒不在乎，让婆婆有事做，不唠叨得人心烦就行。别人家的媳妇孵蛋，想知道哪个是“混蛋”，孵了一阵子要等天黑拿在灯前，靠仔细观察有没有气室来分辨，有的媳妇用温水试，看蛋能不能飘上来，掌握不好水的温度就把胚胎闪死了；婆婆有专招，凭手感一晃就知道了。
果然，婆婆很上心，显得比平日里精神好几倍。人上了岁数觉少，一晚上她起来翻看好几回，又像是急着叫小家伙们不到日子就出壳。她翻蛋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但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吓着蛋壳里的小东西。婆婆给蛋试温度，把蛋贴到脸上的样子，像可下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亲不够舍不得。
婆婆那样精心，秋桃真怕把她累病了，有时直劲儿后悔，心里怪自己不该让婆婆干这样熬人的事。
等那些小生命一个个晃着小脑袋出了蛋壳，婆婆的屋里再不寂寞了。那些毛绒绒的子雏腿脚一硬实起来，见到她就都争抢着朝她拥挤过来。她守在一边寸步舍不得离开，常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婆婆给它们喂食换水，跟它们说个没完，时而自己笑起来，那话音开心到叫秋桃觉得奇怪。
日子一长，那些愣头亮眼的小家伙们就圈不住了，一个个急着想跳出纸壳箱子。天气好了秋桃就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四处啄食。婆婆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走向樱桃树旁边的小板凳那里坐下，堆起满脸皱纹，欢喜地看着它们张开稚嫩的翅膀四下飞奔。她快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龄，任凭淘气的小鸡飞到肩上腿上。有些小鹅小鸭跑累了就围到她身边趴下休息，婆婆的脚面成了它们争夺的地盘。
“你喜欢上高，前世准是天上飞的，说不定啊你是老鹞子脱成的，祸害了不少小母鸡，都下着蛋呢你也给叼跑了，连领了一群小鸡仔儿的老抱子你都狠心叨死它；你是做了孽了，老天爷不让你飞了，让你下来当小鸡赎罪了；瞅你听的这个老实，知道错了就好。咦，你别叨它，你是鹅，它是鸭，你比它长的大，你让着它点儿，噢，乖，听话，啊——，哟，把你扒拉掉了，仰巴颏了，哟哟，瞅你这小腿儿蹬崴的，我帮你翻过来，你的能耐哪去了？都怪我的脚面子太小了。”婆婆一个人语气亲和地说着。
婆婆跟这些子雏们乐在一起忘了时间，连变了天都没注意。西南上涌来滚滚乌云，先是扑来了大风，把满院子的尘土草屑翻搅得哗哗响，吹乱了婆婆花白稀少的头发，刮得小鸡鸭鹅都钻到婆婆身下躲藏成一堆儿。婆婆忘了自己，只弯身护着这些还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伙。幸好秋桃从田里及时赶回了家。秋桃先要送婆婆回屋，婆婆坐着不动，心急火燎地跟儿媳发脾气，非叫她快把子雏们抓回屋里；秋桃见拗不过婆婆，吓人的云头黑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翻滚到头顶了，慌得她手忙脚乱，一次次又抓又跑，把五十多个鸡鸭鹅送回屋里。等她前脚刚把婆婆搀进房门，外面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起来。秋桃心里直念弥陀佛，浇死了鸡鸭鹅仔子们事小，要是把婆婆浇病了可怎么跟丈夫交代！
去乡里开会的刘伟明推着摩托车进了院门。他浑身浇得直淌水。母亲见了心疼地埋怨儿子出门咋不带把伞，儿子说雨来得太急，没躲开。秋桃生气地说婆婆：“谁大晴天的带雨伞？你没让大雨拍了就是万幸了！”伟明听说了家里的事也埋怨母亲分不出个轻重来，咋能把个小鸡鸭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母亲听了他俩的话，两眼盯着叫欢欢的子雏掉下了眼泪。伟明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不明白老人家是怎么了。他俩回了西屋，秋桃帮伟明脱换湿透的衣裤，她说：“老小孩儿心焦，往后别再数落她了。”
家禽们一天天长大，见了老人家开始疏远，她撒食，它们噼啦扑棱抢成一团，吃光就散了，没几个留下的。她再和它们说话，一个个都不理不睬。她又一个人在樱桃树边的小凳上失落落地坐着，偶尔自言自语，骂丈夫为啥自己先急着走了，莫不是那边有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再不就是阎王爷提前许了他啥好愿了。想到和丈夫生前生气吵架的情形，她觉得那也是些快乐的事，丈夫哄她高兴时老了都没个正形的滑稽样，想起来真是好笑。这些回忆能叫她笑起来，也会叫她黯然流下眼泪。后来，她看着门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听说母亲有点便秘，伟明买回几根香蕉，放到她炕上转身要走。母亲急忙叫住他，问婷婷什么时候放暑假，哪一天回来，买好火车票了吗。伟明说：“妈，别老问了，快了。”母亲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咋就不能多呆一会儿。”
听说婷婷明天就要到家了，母亲天不亮就披上衣服坐起来，朝着黑黢黢的窗外张望。天亮了，红圆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婷婷迈着急切的步子回来了，进了家门先朝西屋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转身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我回来了。”她放下提包偏身坐到炕边搂住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梦里都想。”
“我的婷婷，你可回来了。轻点，要把我的老骨头晃散了。”奶奶张开嘴，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年轮。“我的婷婷出落得越来越捋挂了。这样鲜亮的大姑娘，早年奶奶只在年画上见过，稀罕死奶奶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念上大书了。”
“奶奶，不是大书，是大学。”婷婷放开奶奶，拉过提包打开。“奶奶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婷婷听见妈妈跟进来又说，“妈，这件上衣是我给你买的，妈还那样漂亮，穿上一定好看。”秋桃接过女儿递来的衣服。
婷婷继续翻提包，拿出三个玩具放到奶奶面前。一个是黄色的身上带紫花绿叶的小布玩具狗，一个是淡粉脸面、穿了件蓝色大方格子上衣的白胡子老爷爷，最后一个玩具是披挂了哈萨克头饰的木质小女孩。
秋桃不知何意地看着女儿买来的三样玩具。婆婆抓过玩具狗很喜欢地看着：“这是给你大姐家孩子买的？”
“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婷婷看着奶奶的反应。
“都上大学了还没个正经的。”秋桃说。
“妈，奶奶，是真的。奶奶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爷爷？”
“嗯，脸像衣裳不像，比你爷爷洋气。”奶奶笑道。
“奶奶你扒拉他一下。”
奶奶伸手扒拉玩具。那玩具摇头晃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奶奶一缩手。奶奶越扒拉他笑得越欢，翘起屁股歪来歪去就是不倒下。三个人一起跟着玩具笑个不住。伟明闻声赶过来也坐在板凳上笑。
“奶奶，好玩吗？这叫不倒翁。”
“哦，这么个小东西也叫瓮。把那个女娃娃送给你姐家的孩子玩儿。”奶奶看着玩具喜欢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看。”婷婷把木质的小女孩玩具拿到奶奶眼前。“她中间有个接缝，能拉开。奶奶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一掰。里面露出个上半身和外面一模一样的玩具。婷婷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完整的小玩具，下身和外面的一样。伟明好奇起来，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玩具。
“正好留给我一个。”奶奶说。
婷婷叫奶奶再打开这个小的，奶奶照做了，里面又有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奶奶惊奇了，不用婷婷告诉就一次次拆起来，每一次她都惊得眼睛发亮，拆一次嘴里哎呦一声。拆到最后，从大到小一共十个，放在炕上排成一列。
“这是俄罗斯的。”婷婷转脸对爸爸说。
“啥，饿了吃的！”奶奶没听清。
婷婷和爸妈都笑起来。“奶奶，是俄罗斯，就是你和我爷爷说的老毛子。”婷婷拿起一个。“这叫俄罗斯套娃。”婷婷教奶奶把套娃一个个都装回去。“奶奶，我给你买的东西好吗？”
“好好，奶奶稀罕。”
从这以后，老人家闷了就拿出玩具摆弄，尤其喜欢那个会笑的不倒翁。家里来了人，她就显摆地一件件拿给人看，逗得人家憋不住地笑。她露出几颗残存的牙也跟着高兴地笑，却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笑她是个老小孩儿。
婷婷和奶奶住在一起，天天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她要晾晒柜子里的衣服，说是到暑伏了防虫蛀。她拿出一件件新衣裤问奶奶为啥老放着不穿，奶奶说一个人整天憋在屋里穿给谁看。晾完衣物，婷婷扯下电视机上苫盖的蓝布帘，见荧屏表面满是一层微尘，知道奶奶许久没有打开过电视机了。奶奶老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敏，再好的电视节目奶奶都亲近不了。地桌上放着一箱橘子，奶奶没吃几个，说吃了上火；香蕉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拉肚子。奶奶牙口不好，胃肠消化功能弱，连吃水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做媳妇的时候，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孩子和公公婆婆；如今轮到自己可以吃到嘴了，却老得不能消受了。婷婷想不出怎样给她弥补。奶奶白白苦累了一辈子，婷婷越想心里越难受，一边擦电视一边暗自心酸地掉眼泪。
婷婷到外间屋洗去脸上的泪痕，回来问奶奶：“奶奶，你最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我最想吃榆树钱儿。”奶奶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小时候看见男孩子爬上高树吃榆树钱儿，奶奶就眼馋，你爷爷见了麻溜地爬上树给我折下好多。长成大姑娘了，奶奶还记得你爷爷那会儿爬树的样子，那榆树钱儿真甜真鲜气。”
“现在没有榆树钱儿了呀。”婷婷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奶奶会想榆树钱儿吃，真是苦命惯了！
“五八年大跃进闹饥荒，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你爷爷也饿得爬不上树了，就用带丫的长杆子往下给奶奶和你爸绞榆树钱儿。那年月人饿得要死，赶上有啥就吃啥，榆树钱儿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刘伟明往外屋抱柴火时听到母亲说想吃榆树钱儿，心里一紧。母亲刚开春那阵子就念叨过想榆树钱儿吃，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又跟婷婷说，听她的话，是真想榆树钱儿了，而且是想吃到嘴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对不住母亲，自己小时候这样说了，母亲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给他折来的。
婷婷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母亲的屋里天天都有她俩的说笑声。
婷婷开学临走的前夜，奶奶说：“人到了岁数有晚上不一定有早上。”。
“奶奶别瞎说，奶奶的身体好着呢。”婷婷知道奶奶舍不得她走，嘴上跟奶奶撒娇，心里却酸溜溜得想哭。
婷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欢笑。她坐在炕上，摆出那几个玩具，一动不动地瞅着，叫人感觉连她的屋子都是寂寞的。
伟明和秋桃两口子照旧忙他们的事。母亲腿脚下地越来越困难，除过早上儿子给老母亲洗脸，儿媳一日三餐送饭倒水，那间屋子就再没有一点儿活气了。
入冬后没多久，母亲住过的屋子空了。
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的榆树结满一串串绿阴阴的榆树钱儿。刘伟明和媳妇正在院子里筛土。不经意的一瞥，他突然停住手里的活计。
李秋桃顺着丈夫的眼光看去，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包皮粉红的花蕾张开了好多，片片花瓣素雅洁白。
“樱桃花又开了。”刘伟明说完，心里涌上一阵隐隐作痛的懊悔。
想起母亲生前经常枯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想起婷婷买回玩具时母亲童真般的欢喜；想起母亲每每话到嘴边，却只回屋自言自语的那份孤独。他顿悟般明白了母亲最大的需要是什么。庭院里大铁拉门的西边，一棵樱桃树花儿开得正旺，伴着明丽温热的阳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几只麻雀在东仓房的红瓦屋脊上叽叽喳喳地翻滚掐闹。母亲坐在樱桃树旁边的小矮凳上，右手拄着根白色的杨木拐棍，慈爱地看着忙碌中的儿子儿媳。儿子刘伟明正弯腰用玉米箩筛着黑土；儿媳李秋桃拿着把铁锹站在丈夫身边，从小四轮拖拉机后斗上给丈夫往箩里传递着。夫妻俩在给甜菜纸筒育苗备土。
“这土是从哪儿拉来的？”母亲问。
“西沟子。”儿子回道。
“哪儿拉的？”
“西沟子，西下洼子。”儿媳妇大声说。
“洼地里的土还使得？现在这人，到处喷药，懒得屁股生蛆，连锄头都不会使了，该喷的喷，不该喷的也喷。”
儿子和儿媳只专心干活儿，没再理会母亲的话。
“一下雨，雨水到处流，地里的药冲得顺水混淌。哪有好土？你们起小，一到这时候，天上的鸟啊到处飞，落到柳条通里叫得那个欢。水里的鱼，哪儿没有啊？就连草甸子，挖了垡子的水坑里都有鲫瓜子，到了天擦黑，蛤蟆叫成片，吵得星星都跟着热闹；地里的花儿啊草啊，各式各样，那个招人稀罕。瞧瞧现在，那么高的杨树把叶子都给药白了！别说蝈蝈，沙虫了，想抓个蚂蚱都寻不见。又快到喷药的时候了，喘个气都没好味儿，还有好土？”
“咋没好土？妈，是从西沟子高岗上的荒地里挖的。”儿媳加大了说话音量，说完又看看丈夫的脸色。“妈咋变得这么能磨叽。”
“有好土人吃了还长怪病！”母亲说。
李秋桃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谁吃土了？”
半天没说话的儿子刘伟明也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心里也嫌弃母亲话多。
“没听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叨咕‘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人这一辈子成天吃啥呢，说来说去还能离开土？土养人，谁想到有一天还害人。“母亲的脸愁苦起来。她把头转向南边，丈夫的墓地就在村南不是很远的地头上。
“妈，你进屋躺会儿去吧，都坐半天了。”伟明直起腰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不累，就怕你们俩不小心白忙活了”
“妈，进屋吧。”秋桃放下铁锹来扶婆婆。“我俩都知道该怎么干，你就别操闲心了。”
“干你的活儿去！这是嫌我嘴碎了。”母亲嗔怨道。“人老了，有你们听不着的时候。”
秋桃只好又回去干活儿。
母亲不说话了，双手拄着拐棍，又把脸扭向南边。十多年前丈夫得了胃癌，脸瘦成一副骇人的骷髅相，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哀怨地说他是吃了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粮食才得了癌症的，没说不上几句就又昏睡过去。回想过去，俩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着行将离世的老伴儿，她心如刀绞，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老伴儿死后，她心里很孤独，总想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他们过去的苦日子，道道他们有过的恩爱往事。儿子伟明是村里的会计，自家还要种地，一天到晚忙得不着闲。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耐看，还是个好性子，也整天忙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洗衣做饭，种地养猪，哪有闲工夫耐下心来陪她唠叨个没完？大孙女刘晓丽早就出嫁了，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难有机会回娘家住上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二孙女刘晓婷在外读书，不到寒暑假见不着面。到大街上凑人群，多是些晚辈人，人家说得热闹，她插嘴显的多余。跟他们说老伴儿死了自己没个说话的，外人还得以为伟明不孝心，她可不愿意有人朝儿子翻白眼。
半天没再说话的母亲坐在那里开始打盹。儿媳见状赶紧走过去，婆婆已经八十四岁了，睡跌了可不得了。她架拉起不情愿离开的婆婆，费力地走上房门前的台阶，硬把她送回了里屋。
忙完大田里的活儿，李秋桃开始在家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婆婆一个人在樱桃树边枯坐，她想起了大孙女的儿子；那个小东西一看着太姥姥可欢实了，叫她开心得忘了辈分，直劲儿教他叫奶奶，惹得一家人笑得不行。婆婆对儿媳妇说，想到大孙女家住上几天，可是儿媳妇不答应，说她年岁太高，万一死在人家里咋办。婆婆闭上眼睛没了下话。见婆婆很落寞的样子，她劝婆婆跟她到后园子里坐会儿，说后里边的李子树也开花了，香味儿提神。婆婆答应了。
秋桃把婆婆扶到东边繁花满枝的树空里，找了个干枯的果树墩子坐下，然后一个人开始在西边的空地上顺着垄台刨坑种茄子。婆婆见她拿来磷酸二铵往一个个小坑里撒，就憋不住地说：“大田里上化肥还不行，家里种个菜园子也上，你们这都是不想好了。”
秋桃没搭理婆婆，继续撒着化肥。听婆婆半天没言语，她抬头看婆婆，见婆婆在独自默默地掉眼泪，她赶紧住了手：“妈，你怎么了？我听你话，不使了。”秋桃走到婆婆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像哄小孩一样给她擦去眼泪。然后回前院取来面粉状的白色钾肥，一边弯腰往坑里撒一边大声说：“大地里都使化肥，咋能躲得过去，光园子这点儿地方不使当个啥？婷婷她爷爷得癌症是他时气不好。”
婆婆问：“你撒的是啥？”
“白面。”秋桃糊弄婆婆。“刚才听东院秦二媳妇说种茄子上白面，比上土粪好，茄子结的多，还大。”
“没听说过。你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们总上土粪，顶多掺点豆饼渣滓，这一夏天也供上吃了。”
儿媳听话地改用白面，虽说瞎了点面粉，但总比拗着性子叫人高兴；婆婆的话分外多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不着的，想起啥来说啥。她看出儿媳的注意力都在活计上，也不搭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秋桃种完茄子，着急忙慌地扛起镐头回了前院，在樱桃树旁边分类选了半个多小时的豆角籽，准备套种到房前的玉米地里，忙活起来竟把婆婆给忘了；见婆婆住着拐棍，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出了后园门，她惊得赶紧起身奔过去，把她搀进屋里，服侍她躺下休息。
回乡的燕子开始衔泥在房檐下筑巢，有时落在晾衣绳上凑成对欢叫，亲昵得像谈情说爱。就着儿媳妇备下的小方登子，母亲常坐在窗前的阳台上看燕子飞来飞去，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听它们呢喃细语，似乎极力想听懂它们都说些啥。
秋桃见婆婆闲得难受就东家换西家买，弄来些鸡鸭鹅蛋叫婆婆在炕头孵化。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孵化行家，只是年岁高了，耳背眼花；还能不能孵好她倒不在乎，让婆婆有事做，不唠叨得人心烦就行。别人家的媳妇孵蛋，想知道哪个是“混蛋”，孵了一阵子要等天黑拿在灯前，靠仔细观察有没有气室来分辨，有的媳妇用温水试，看蛋能不能飘上来，掌握不好水的温度就把胚胎闪死了；婆婆有专招，凭手感一晃就知道了。
果然，婆婆很上心，显得比平日里精神好几倍。人上了岁数觉少，一晚上她起来翻看好几回，又像是急着叫小家伙们不到日子就出壳。她翻蛋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但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吓着蛋壳里的小东西。婆婆给蛋试温度，把蛋贴到脸上的样子，像可下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亲不够舍不得。
婆婆那样精心，秋桃真怕把她累病了，有时直劲儿后悔，心里怪自己不该让婆婆干这样熬人的事。
等那些小生命一个个晃着小脑袋出了蛋壳，婆婆的屋里再不寂寞了。那些毛绒绒的子雏腿脚一硬实起来，见到她就都争抢着朝她拥挤过来。她守在一边寸步舍不得离开，常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婆婆给它们喂食换水，跟它们说个没完，时而自己笑起来，那话音开心到叫秋桃觉得奇怪。
日子一长，那些愣头亮眼的小家伙们就圈不住了，一个个急着想跳出纸壳箱子。天气好了秋桃就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四处啄食。婆婆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走向樱桃树旁边的小板凳那里坐下，堆起满脸皱纹，欢喜地看着它们张开稚嫩的翅膀四下飞奔。她快活得忘了自己的年龄，任凭淘气的小鸡飞到肩上腿上。有些小鹅小鸭跑累了就围到她身边趴下休息，婆婆的脚面成了它们争夺的地盘。
“你喜欢上高，前世准是天上飞的，说不定啊你是老鹞子脱成的，祸害了不少小母鸡，都下着蛋呢你也给叼跑了，连领了一群小鸡仔儿的老抱子你都狠心叨死它；你是做了孽了，老天爷不让你飞了，让你下来当小鸡赎罪了；瞅你听的这个老实，知道错了就好。咦，你别叨它，你是鹅，它是鸭，你比它长的大，你让着它点儿，噢，乖，听话，啊——，哟，把你扒拉掉了，仰巴颏了，哟哟，瞅你这小腿儿蹬崴的，我帮你翻过来，你的能耐哪去了？都怪我的脚面子太小了。”婆婆一个人语气亲和地说着。
婆婆跟这些子雏们乐在一起忘了时间，连变了天都没注意。西南上涌来滚滚乌云，先是扑来了大风，把满院子的尘土草屑翻搅得哗哗响，吹乱了婆婆花白稀少的头发，刮得小鸡鸭鹅都钻到婆婆身下躲藏成一堆儿。婆婆忘了自己，只弯身护着这些还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家伙。幸好秋桃从田里及时赶回了家。秋桃先要送婆婆回屋，婆婆坐着不动，心急火燎地跟儿媳发脾气，非叫她快把子雏们抓回屋里；秋桃见拗不过婆婆，吓人的云头黑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翻滚到头顶了，慌得她手忙脚乱，一次次又抓又跑，把五十多个鸡鸭鹅送回屋里。等她前脚刚把婆婆搀进房门，外面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起来。秋桃心里直念弥陀佛，浇死了鸡鸭鹅仔子们事小，要是把婆婆浇病了可怎么跟丈夫交代！
去乡里开会的刘伟明推着摩托车进了院门。他浑身浇得直淌水。母亲见了心疼地埋怨儿子出门咋不带把伞，儿子说雨来得太急，没躲开。秋桃生气地说婆婆：“谁大晴天的带雨伞？你没让大雨拍了就是万幸了！”伟明听说了家里的事也埋怨母亲分不出个轻重来，咋能把个小鸡鸭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母亲听了他俩的话，两眼盯着叫欢欢的子雏掉下了眼泪。伟明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不明白老人家是怎么了。他俩回了西屋，秋桃帮伟明脱换湿透的衣裤，她说：“老小孩儿心焦，往后别再数落她了。”
家禽们一天天长大，见了老人家开始疏远，她撒食，它们噼啦扑棱抢成一团，吃光就散了，没几个留下的。她再和它们说话，一个个都不理不睬。她又一个人在樱桃树边的小凳上失落落地坐着，偶尔自言自语，骂丈夫为啥自己先急着走了，莫不是那边有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再不就是阎王爷提前许了他啥好愿了。想到和丈夫生前生气吵架的情形，她觉得那也是些快乐的事，丈夫哄她高兴时老了都没个正形的滑稽样，想起来真是好笑。这些回忆能叫她笑起来，也会叫她黯然流下眼泪。后来，她看着门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听说母亲有点便秘，伟明买回几根香蕉，放到她炕上转身要走。母亲急忙叫住他，问婷婷什么时候放暑假，哪一天回来，买好火车票了吗。伟明说：“妈，别老问了，快了。”母亲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咋就不能多呆一会儿。”
听说婷婷明天就要到家了，母亲天不亮就披上衣服坐起来，朝着黑黢黢的窗外张望。天亮了，红圆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婷婷迈着急切的步子回来了，进了家门先朝西屋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转身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我回来了。”她放下提包偏身坐到炕边搂住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梦里都想。”
“我的婷婷，你可回来了。轻点，要把我的老骨头晃散了。”奶奶张开嘴，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年轮。“我的婷婷出落得越来越捋挂了。这样鲜亮的大姑娘，早年奶奶只在年画上见过，稀罕死奶奶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念上大书了。”
“奶奶，不是大书，是大学。”婷婷放开奶奶，拉过提包打开。“奶奶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婷婷听见妈妈跟进来又说，“妈，这件上衣是我给你买的，妈还那样漂亮，穿上一定好看。”秋桃接过女儿递来的衣服。
婷婷继续翻提包，拿出三个玩具放到奶奶面前。一个是黄色的身上带紫花绿叶的小布玩具狗，一个是淡粉脸面、穿了件蓝色大方格子上衣的白胡子老爷爷，最后一个玩具是披挂了哈萨克头饰的木质小女孩。
秋桃不知何意地看着女儿买来的三样玩具。婆婆抓过玩具狗很喜欢地看着：“这是给你大姐家孩子买的？”
“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婷婷看着奶奶的反应。
“都上大学了还没个正经的。”秋桃说。
“妈，奶奶，是真的。奶奶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爷爷？”
“嗯，脸像衣裳不像，比你爷爷洋气。”奶奶笑道。
“奶奶你扒拉他一下。”
奶奶伸手扒拉玩具。那玩具摇头晃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奶奶一缩手。奶奶越扒拉他笑得越欢，翘起屁股歪来歪去就是不倒下。三个人一起跟着玩具笑个不住。伟明闻声赶过来也坐在板凳上笑。
“奶奶，好玩吗？这叫不倒翁。”
“哦，这么个小东西也叫瓮。把那个女娃娃送给你姐家的孩子玩儿。”奶奶看着玩具喜欢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看。”婷婷把木质的小女孩玩具拿到奶奶眼前。“她中间有个接缝，能拉开。奶奶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一掰。里面露出个上半身和外面一模一样的玩具。婷婷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完整的小玩具，下身和外面的一样。伟明好奇起来，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玩具。
“正好留给我一个。”奶奶说。
婷婷叫奶奶再打开这个小的，奶奶照做了，里面又有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奶奶惊奇了，不用婷婷告诉就一次次拆起来，每一次她都惊得眼睛发亮，拆一次嘴里哎呦一声。拆到最后，从大到小一共十个，放在炕上排成一列。
“这是俄罗斯的。”婷婷转脸对爸爸说。
“啥，饿了吃的！”奶奶没听清。
婷婷和爸妈都笑起来。“奶奶，是俄罗斯，就是你和我爷爷说的老毛子。”婷婷拿起一个。“这叫俄罗斯套娃。”婷婷教奶奶把套娃一个个都装回去。“奶奶，我给你买的东西好吗？”
“好好，奶奶稀罕。”
从这以后，老人家闷了就拿出玩具摆弄，尤其喜欢那个会笑的不倒翁。家里来了人，她就显摆地一件件拿给人看，逗得人家憋不住地笑。她露出几颗残存的牙也跟着高兴地笑，却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笑她是个老小孩儿。
婷婷和奶奶住在一起，天天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她要晾晒柜子里的衣服，说是到暑伏了防虫蛀。她拿出一件件新衣裤问奶奶为啥老放着不穿，奶奶说一个人整天憋在屋里穿给谁看。晾完衣物，婷婷扯下电视机上苫盖的蓝布帘，见荧屏表面满是一层微尘，知道奶奶许久没有打开过电视机了。奶奶老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敏，再好的电视节目奶奶都亲近不了。地桌上放着一箱橘子，奶奶没吃几个，说吃了上火；香蕉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拉肚子。奶奶牙口不好，胃肠消化功能弱，连吃水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做媳妇的时候，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孩子和公公婆婆；如今轮到自己可以吃到嘴了，却老得不能消受了。婷婷想不出怎样给她弥补。奶奶白白苦累了一辈子，婷婷越想心里越难受，一边擦电视一边暗自心酸地掉眼泪。
婷婷到外间屋洗去脸上的泪痕，回来问奶奶：“奶奶，你最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我最想吃榆树钱儿。”奶奶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小时候看见男孩子爬上高树吃榆树钱儿，奶奶就眼馋，你爷爷见了麻溜地爬上树给我折下好多。长成大姑娘了，奶奶还记得你爷爷那会儿爬树的样子，那榆树钱儿真甜真鲜气。”
“现在没有榆树钱儿了呀。”婷婷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奶奶会想榆树钱儿吃，真是苦命惯了！
“五八年大跃进闹饥荒，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你爷爷也饿得爬不上树了，就用带丫的长杆子往下给奶奶和你爸绞榆树钱儿。那年月人饿得要死，赶上有啥就吃啥，榆树钱儿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刘伟明往外屋抱柴火时听到母亲说想吃榆树钱儿，心里一紧。母亲刚开春那阵子就念叨过想榆树钱儿吃，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又跟婷婷说，听她的话，是真想榆树钱儿了，而且是想吃到嘴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对不住母亲，自己小时候这样说了，母亲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给他折来的。
婷婷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母亲的屋里天天都有她俩的说笑声。
婷婷开学临走的前夜，奶奶说：“人到了岁数有晚上不一定有早上。”。
“奶奶别瞎说，奶奶的身体好着呢。”婷婷知道奶奶舍不得她走，嘴上跟奶奶撒娇，心里却酸溜溜得想哭。
婷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欢笑。她坐在炕上，摆出那几个玩具，一动不动地瞅着，叫人感觉连她的屋子都是寂寞的。
伟明和秋桃两口子照旧忙他们的事。母亲腿脚下地越来越困难，除过早上儿子给老母亲洗脸，儿媳一日三餐送饭倒水，那间屋子就再没有一点儿活气了。
入冬后没多久，母亲住过的屋子空了。
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的榆树结满一串串绿阴阴的榆树钱儿。刘伟明和媳妇正在院子里筛土。不经意的一瞥，他突然停住手里的活计。
李秋桃顺着丈夫的眼光看去，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包皮粉红的花蕾张开了好多，片片花瓣素雅洁白。
“樱桃花又开了。”刘伟明说完，心里涌上一阵隐隐作痛的懊悔。
想起母亲生前经常枯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想起婷婷买回玩具时母亲童真般的欢喜；想起母亲每每话到嘴边，却只回屋自言自语的那份孤独。他顿悟般明白了母亲最大的需要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