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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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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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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

 

谭丽莎

六岁的时候,我随父亲工作调动回来上小学,全家四口临时住进母亲单位的公房。红砖红瓦的起脊房十间一排,一共三排,漂亮整齐。我们分到最后一排的东头两间,还带一个小院子,是人家住过的,母亲说这户人家很讲究,墙壁洁白无瑕,厨房布置得啥是啥地方。

只有母亲上班最方便,出门五十米就是工作地点。我们上学和父亲上班都不方便,父亲单位在东南方向,我们上的小学在东北方向。母亲早上五点多就起来做饭,父亲六点半送我们上学,然后折回去单位上班。即便如此,父亲和母亲还是很高兴,他们结束了五年的两地分居。

家到学校约三公里,父亲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前面带横梁的永久牌大链盒自行车。妹妹就坐在横梁上,我坐在后座上,每天与父亲一起飞奔在上下学的小路上。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和树林,一年四季的农作物是沿途最美丽的风景,放暑假的时候可以到林子里听鸟叫,捕蝉。

出门不远有条河,河上是用十五块预制板搭建的简易桥,横五块,竖三块。桥没有栏杆,冬季的溜冰天走到上面脚打滑,好在桥面比较宽,走到中间即使滑倒也不至于跌进河里。即便如此,人们称它“危桥”。

多年以后,回忆起父亲在冬季的溜冰天送我们上学的场景,依然感觉惊心动魄。父亲骑车带着我和妹妹滑行在预制板的冰面上,雨还在下,寒风嗖嗖,妹妹坐在前梁带着手套撑起伞,我在后座搂紧父亲的腰,脸贴在他后背,我们一起喊着“嗨、嗨、嗨……”,前轮在父亲的掌控下呈“S”状小频率的快速扭动,六只眼睛紧盯地面与车轮的接触点,紧张得只敢出气儿不敢吸气儿,然而最后总能平安度过。

我童年的安全感就来自父亲高超的车技,他总能护我们周全,有他在,所有的困难都会在瞬间迎刃而解。

那桥突然坍塌。最东面的五块预制板,东头齐刷刷坠落,只剩另一头稳稳的搭在河里耸立的水泥墩上,那形状像幼稚园的滑梯。“危桥”成了“断桥”。

人们的确是勇敢的。也许有人因此而绕行(那要掉头往西好远再向南,最后绕到向东的柏油路,会多出三倍的路程),但终于还是在绕行几次以后放弃,又经过断桥到了对面的路,继续行程。有些显而易见的困难一旦克服,还是比绕行节约时间。

我们经过那里,开始是要下车的。徒步从土坡的南侧绕到路上,再开始骑行。

过了些日子,对面的土好像被人铲去了些,于是那陡峭的坡由九十度变成了六十度、四十五度。人们就不需要再从南侧绕行到路上了,而可以直接从四十五度的土坡上去。

在一个早晨,父亲说:“坐好了,我们骑过去。”于是妹妹握紧了前把,我抱紧父亲的腰,我们仨屏气凝息,飞鸟一样向峡谷俯冲,又越过高山,终于回到一马平川的正常轨道,然后一起欢呼,庆祝胜利。然而那往往是夏季,并且没有雨。下雨下雪天阴路滑的冬季,还是要绕道而行。

一个周末,学校包场看电影,父亲因为开会耽误了接我们的时间。他在路上遇到了妹妹,却错过了我。

冬季天黑得早,也黑得快。我决定自己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回家,觉得学校到家的路太长了。走到那个必经的庄子,已经没人了。狗开始吠,不止一条,此起彼伏,我是最怕狗的,不敢看也不敢跑,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赶路,心里吓个半死。

走到桥边,因为刚下过雨,桥面已经结冰。横亘在前面的断桥,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虽然预料到走这条路不一定能过去,但想想那三倍远的绕路程,即使都是柏油路,不断行人和大车,我一个背着书包的八岁女孩独自走在那里岂不是更危险?还不如就选择这条近路,正因为它的人迹罕至,反而安全。

后面的群狗一直朝我的方向狂吠,仿佛马上要跟来,我怕遭到狗的围攻,不敢再迟疑,毫不犹豫地从那四十五度的土坡上下来,像一下站到了沟底、站到了鳄鱼的嘴里。那天,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两边是呜咽的河水,仿佛要漫过我的身子,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暗向我压来,北风刮到脸上如刀割,而身后的狗好像还在闻着气味追我。

桥好高啊,这预制板能有多长呢,我在下面怎么看不到上面呢?从预制板的斜面爬上去是根本不可能的,面太滑了。只有从这五块板的四条夹缝想办法,但那夹缝太小了,而且被雨水冻成的冰糊住了。好在那夹缝里还有窝着的铁钩,虽然就凸出一点,那也是唯一可以攀登的可能了。我试着从中间爬,可中间那两道铁钩几乎与预制板在同一平面,手根本抓不住,更别说脚了。南面的也够呛,只有最北面那条缝,好像还大一些,铁钩也更凸出,但铁钩的位置又高过了我的身长。我将手套脱掉(得感谢母亲将我的两只手套用一根粗线连起来),手套就挂在了脖子里。我将身子趴在两块预制板中间,用手去抓铁钩,果然没有抓到,手也很快冻僵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我几乎绝望了。

河离我那么近,几乎要把我吞噬。我感到越来越冷,几乎冻僵了。但我不敢哭,怕哭声引来身后的狗,或者引来人,狗可能只会对着我叫令我恐惧,人可不一定。他们若发现这里站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会不会滋生出心头的恶,将我掳走卖掉?或者挖去我的心、砍掉一条腿一只胳膊?人有时候比狗还恶。学校的一个男同学他妈五十多了,他弟弟小时候被人贩子弄走了,他妈快疯了,后来又有了他,他妈的疯病才好些。还有人说大街上缺胳膊少腿要钱的都是人贩子致残的,要的钱都要上交。然而我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但还是要积极想对策应付。最后我想好了:要遇到人来我就哭,哀求他送我回家,告诉他我的家就在桥对岸,也许这会引起他的怜悯,激发他的善,将我举起爬过这座桥送我回家也说不定。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晚上出来的多是坏人,他们白天做坏事怕被人发现,所以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出来作案,而好人只在白天做光明正大的正当之事。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好人好事与坏人坏事是很难断定的,一个好人也可能在青天白日下光明正大的做坏事,而坏人也有善念。善恶只在一念之差,善恶之间还有一段非黑非白的灰色地带。

那个晚上,对着凛冽的北风,呜咽的河水,我想了很多很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独立的思考,第一次独自面对困难,第一次独自去想解决困难的办法。

我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桥还是那座桥,在晴朗的白日它可爱又有趣,到了晚上就变得狰狞了吗?境由心转。父亲不在身边,可我骨子里流淌着他的血,他在不断地给我智慧与勇气。

我鼓足劲儿跳了一下,手抓住了铁钩,然而又滑了下来,因为我的脚没有及时跟上去,身子由于地球引力很快下坠。我不断的尝试、总结经验,终于找到技巧,并且技术娴熟。我心里充满喜悦,手脚配合,努力攀爬,我的一只手扒到了预制板的顶端。

我爬了上来,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慢慢移动到桥的中间,小心翼翼地前行。

突然,我看到桥头不远处,一个人裹着大衣正伸着头努力地朝这边张望,在四周空旷的田野中,这个又高又瘦的人看起来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那是母亲,她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疾步朝我这边走来,我奔过去,扑向那安全又温暖的福地。母亲的怀抱,永远是儿女最渴望的地方。

母亲哭泣起来:“都怪你爸,开个会这么长时间,闺女都不要了!”“爸呢?”“顺着那条绕路去找你了。”“那你怎么在这等我?”“直觉。俺这傻闺女不走寻常路。”

噢。直觉。母亲的直觉。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我仅仅是凭着直觉。那分明是爱的直觉。我们相拥在人迹罕至的小路,朝“家”的方向走去,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断桥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多年以后,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我都把悲伤与泪水咽到肚里。无非是桥断了,路不再通畅,要经历些波折,然而一定要爬上去,勇气是父亲给的,母亲,在桥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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