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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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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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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年

坐在白马寺的一方石阶上,眼前是湟水河河谷。河谷其实足够开阔,尽管南北山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小时车程。湟水河的身影时常被楼层和树木遮住,偶尔闪现出来的一两段,有微白光斑跃于其上,看不出缓慢前行的模样,亦听不到泠泠水声。南山显得遥远,始终看不清山峰的容貌,烟云罩着那里,有时是炫目阳光。山脊上,草木应该没有多少,也肯定没有牛羊。河谷的大部分地方,是密集的灰色楼层,高低参差,一些信号塔矗立其间,还布有一些电网。夏季刚刚过去,树木尚在葱茏,大多是些旱柳,河畔有时会有蒲苇。靠近白马寺,湟水河北岸,余有几亩农田,但已荒芜,杂草葳蕤,几户庄廓伏于树木之中,路旁种植菊芋和高杆蜀葵。资料记载,自史前氏族开始,这里一直有人居住,彩陶、青铜、畜牧、农耕,各种文化曾经繁荣,融会交流,南北两山,也曾被原始森林覆盖。那时整个河谷被植物充塞,马鹿等大型动物时常出没。

白马寺建在北山的峭壁上,小小几间砖木结构的房子,石窟和大佛塔。彼此之间,由木头楼梯和石阶连接。一座修建在东汉后期的寺院,供有三世佛、观音菩萨和喇勤·贡巴饶赛塑像,香火冷清。有一尊石雕的金刚佛,一个泥砌香炉,一个看守寺院的僧人,一只黑猫,三只由铁链拴住的藏狗,还有一组书架,多是藏文经书。黑猫高冷,时常卧在僧人的土炕上,有牛奶吃。一只藏狗原本养来看守寺院,另两只被人牵来放生,寺院僧人怕狗伤了附近居民,便用铁链拴起。僧人说,一次有人拿钱来买狗,要拿去吃肉,这样的事不能做,没有卖给他们。

我曾多次从远处眺望白马寺。那座建有寺院的雅丹地貌山崖,几乎呈九十度峭立,不生任何植被。一些山崖如同斜逸的树杈,孤峰危立,摇摇欲坠。山顶风马旗,色彩始终鲜艳醒目。山崖某处,似有鹰隼居住,一次,我曾见得二十几只鹰隼在那里盘旋,久久不肯落下。据说因为飞机场扩建,白马寺所在山头需要削平,但后来还是保留下来。

这是初秋的傍晚,太阳已经西移,耸立的山崖将影子投在自己身上,如同披上深褐色大氅,幽暗昏惑,但是山下,河谷一片金色迷蒙。寺中空无一人,风从河谷袭来,同时携带似有似无的酥油味道,藏狗在离经堂稍远的岩壁处,不出一声,猫估计去了山下游荡。应该是寂然的一时片刻,然而寺院依旧被一些声浪挟裹。这是来自河谷的声音,但绝非河水汤汤,我坐在台阶上,听得清楚。

这是来自高速运转的声音。火车、动车、高速路和国道上的汽车,还有飞机,它们都要经过此处。火车和动车并不频繁,飞机来往,一半是因为要降落,能看清航空公司的标志,高速路离山崖最近,每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都听得清晰。那些来往的汽车,几乎都显得急不可耐,恨不得弹跳起来,划一条弧线,从这头直接跃到那头。我也曾在那条路上多次走过,人在车内,大多时候盯着窗外树木和山崖,注意力集中在视觉上,并没察觉到速度会有多快。现在,当我从一个静止的居高点上看去,那些嗖嗖而过的汽车,显得那般匆忙、焦躁,甚至带一些慌乱。

在我的住处,每个午后,都能听到邻近某单位播放的流行歌曲,它们总在固定时间响起,杂乱、聒噪,久久不散。我知道很多人会听见,也有很多人听不见。某次,我听着那些歌声想,如若那些歌曲换做其他,譬如一曲《广陵散》,一曲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或者莫扎特的《安魂曲》,如果那样,会怎样。我甚至想,如果当《最后四首歌》像一缕炊烟那样升起,在街道和楼宇间回旋,是否会有人停步,驻足,是否会有某种改变,在最细微的局部。

我的改变如同蹦极,但它们只在内部,外在的变化,由时间操控,我并不看重。轻描淡写都不需要,我只记下一些名字,以一种标志的方式:重楼、守宫、威灵仙、白英、龙葵、蛇莓、昆布、二花、木蝴蝶、射干、马勃、天龙、伏神、蝉衣、将军、山慈菇……如果你认为它们会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因为名字,也不过只是一些符号。

在海南东坡祠,结识一棵树:榄仁树。树不高,树干散射开来,几乎覆盖半个湖面,红褐色叶子大如人脸,可以仔细描上五官。朋友叫它懒人树,觉得它不朝高空挺直,只向四周延伸的懒散模样,对得起这个称呼。

当年东坡在海南,闲暇之时,会到乡野采药。他的医学笔记曾记载,荨麻可以用来治疗风湿:将荨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身体其他关节的疼痛便会停止。荨麻长在青藏高原,更多时候是用来做一种名叫背口袋的小吃:将荨麻晒干,研细,和水,加入青蒜与盐做馅,烙饼,卷来吃,有点像春饼。荨麻的毒并不厉害,细刺蜇了人之后,抹点唾液即可。东坡的医学笔记上还说,苍耳制成白色粉末,内服,肌肤会白嫩如玉。护肤品我并不陌生,但未见有苍耳成分的产品。东坡也提到蔓菁、芦菔、苦荞。这些植物,也都在高原生长。

生长一方面是因为遵循规律,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坚持。但在人的世界,很多时候,坚持并非因为勇猛和自信,而是,你与某件事狭路相逢,没有转身的余地,只得面对面,硬碰硬。逆流而上,顶风前行,窄胡同碰到劫匪,都是如此。傲雪梅并非高洁到不与桃李混芳尘,而是生来便已冰雪林中着此身。小说《雪国》里,居住山间的艺妓驹子独自练习三弦琴,没有老师,没有听众,只有乐谱和无尽的高山峡谷,驹子并不因为没人欣赏而停止练习,始终坚持,久而久之,弹拨变得豪放,凝结出力量。这样的例子,虚构作品中比比皆是,但在现实中,多数人的坚持,依旧混同柴米油盐的味道,因为生活要你如此。坚持有时带一定的盲目性,比如在暗夜迎一缕光前行,你不知道那缕光是来自良善之人的茅舍,还是来自蒸人肉包子的黑店。

公寓前有两株沙枣树,栽植时间大约较早,树干弯曲,枝杈遒劲,叶子稀疏,一派老年意象,但它对四季嬗递依旧反应敏锐。春季抽芽,端午时分开出淡黄色花朵,米粒大小,藏在灰绿的叶子之间,风起时,缕缕清香。花谢之后,结出沙枣。沙枣仿佛大号的花生米,橘红色外皮布满银白鳞片,带些白癜风的嫌疑。树长得高大,果子又结在更高处,我从沙枣树下来去,偶尔仰头,试图摘一两枚来尝,但不曾得手。似乎再无他人对那些果子感兴趣,从不曾见人持竿打枣,拿弹弓的孩子也没有。深秋,沙枣熟透,如若衬着晴空,光线又恰到好处,看去,居然也有粒粒玛瑙的效果,但始终不曾有一星半粒掉下。大雪之后,叶子簌簌落尽,沙枣还是坚持留在枝上,被霜打过,渐渐干瘪。

我注意到沙枣时,微博里,一位德国朋友正在晒苹果照片,都是熟透后无人采摘,掉落地面的苹果。那些轻飘飘跳下的苹果,饱满,光洁,堆在树下杂草之中,无人看顾,着地的一面,开始腐烂。苹果沙枣一对照,我觉得自己还是欣赏沙枣的一根筋,尽管我想不出它能坚持什么,或者它什么都坚守不了,不过是它自身的组织比较坚韧,不易掉落罢了。

我以为沙枣会一直吊在那里,便是暴雪将枝子压折,便是大风终日不歇,待到来年,新果盖住旧果,浪涛汹涌。但一段时间之后,我见到沙枣还是日渐稀疏,尽管地面始终不见沙枣掉下。

离沙枣树不远,有一排健身器材,如若天气好,我会在那里活动十几分钟。惯常的情况是,我下楼时,人们已去了单位,院子便显得寥落。无所事事,注意力容易被身边飞过或者停留的鸟雀吸引,其实多是喜鹊,乌鸦不怎么来,斑鸠只是路过,鸽子旋在远处屋顶,泛起一团银光。一次,我见一只喜鹊在地面捡拾树枝,很挑剔的样子,像个处女座。地面树枝本来就少,捡来捡去,还是刚才的一枝。喜鹊衔了树枝,飞到楼顶,翘起尾巴,又开始啄枝子。起先我不明白它所作何为,后来见它再次衔了枝子飞去树上窝里,才明白它是在打磨树枝,大约想将粗糙的树枝磨得光滑一些,将窝铺的舒适些。我看着喜鹊进窝的那一瞬,突然明白那逐渐稀疏的沙枣去了哪里。

我始终不曾忘掉我的一些病友,尽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相谈不过寥寥。

我们在一起的那点时光,以及根源,我一直在试图与之和解,而非遗忘,然而多数人却视它为洪水猛兽,这是悲伤生起的缘由。然而这悲伤,也只在我如此认为的时候存在。我不会始终想这件事情,悲伤便也不会始终存在。奥修说,悲伤有它自身的美,你要庆祝。

仿佛一株冬天的树,叶子落尽,枝杈布在清冷天空,失去声息。与他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并非刻意,而是顺其自然。过去似乎始终悖逆心性行事,尽管过去也始终行走边缘。现在明白,太过驳杂的信息没必要得到,经验也是,与他人共享的喜悦并不存在多少,面对苦难,已经习惯闷声不语。有时候,也会有选择性远离,因为不需要过多东西,赞誉、附和或者认同。接受、倾听和勉励之外,如果不能彼此照耀,使之澄澈清明,那将是一池暗水与另一池暗水叠加,如若那样,便是深渊。一场风暴相遇另一场风暴,不过是更大的风暴,不如自处,彼此平复。心思的简单越来越可贵,生活的细节可以繁复,因为无关紧要。

晚间下楼去买牛奶,经过一株海棠树,抬头探看冬日的海棠枝子时,天上明亮的一团突然晃过,唬人一跳,定睛去看,原来是月亮。想起此前消息,说今晚的月亮将是六十五年来最大的一个,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没有深究。有些话被说出来,很多时候由于随机,仿佛上网买几个陶盆,商家说,形状是随机的,这表明,你将拿到的陶盆,到底是何模样,你并没有决定的权利。这样的话,意思明白就行。看上去,月亮果真与往日不同,大,皎洁,仿佛冰块刚刚被擦拭打磨,又用清水濯过。年少时期,冬至日会将泉水结成的冰凿回家,储存起来,当零食吃。今晚的月亮,捧半个嚼起来,应当也有冰柱相击的清脆。走几步,想起一句诗:细嚼清风还有味,饱餐明月更无渣。将月亮摘来吃,这样的想法,原来已经过时。

想象一件事物,过多思索往往趣味顿失,不好玩,不如蓦然撞见之后脱口而出的话有意思。之前一次出去买橙子,见到半圆的月亮,第一反应便是感叹:半碗水终于端平了。亦有一次,在小巷,仰头见到月亮,瞬间开心:月亮像黑猫的眼珠子,好奇地盯着人间的我。

大多数日子,在家一天,晚饭后才出门。并没有要紧的事,无非是去超市购一些零碎,到水果铺买点水果,或者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路灯总是昏黄,槐树庞大的影子在地面,是灰黑深褐的一团,街头尚未清阔,车子驶过,带些许寂寥,行道旁的人们,却已经散漫,遛狗者正在出没。借夜色掩护,与人碰面,无须打招呼,走路畅意,也感觉安全。月亮始终在天空,拐弯或者从店铺出来,一抬头,就能见到。以前见到的月亮何故总是清冷幽寂,如今,却发现月亮如同亲人,与我们这般不离不弃。

境由心生,一位格西曾郑重告诉我。

格西同时告诉我,最容易失控的,是人心,遇到好事便心花怒放,遇到坏事便沉闷忧伤,要知道变化如影随形,好坏时刻都会颠倒,人心如若跟随,起伏之间,相互对照,便会痛苦。缘何如此,我问。格西说,因为太看重自己。

然而,事情之间根本无法绝然断去联系,事物之间,亦复如是。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原本如此。有时午后醒来,会发觉世界异乎寻常地安静。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窗外也没有斑鸠和洒水车的声音传来,连往日不曾间断的,某处高楼上的喇叭也绝了声响。记得某篇小说中,一个名叫罗伯特·梅里威瑟的业余侦探去侦查一起命案,他根据森林的寂静而假定凶手在附近的存在:安静到了死寂的程度,便有些可怕。然而我还是感受到某种安宁,如同湖面的水汽那样,正在浸润开来,我甚至想:那些离世的人,应该都在这样的安宁中来往,白衣飘飘。

某次午睡,时间过长,居然没有做梦,连迷糊时偶尔闪过的一些黑白片断都不曾有。记得睡前读的是庄子的一则寓言小品: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慧,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读这样的小故事,应该做一个精彩的梦予以回响才对,然而没有。以前曾做过一个人口吐珍珠的梦,一个居无定所的人,白天,他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来回行走,不停驻,也不看路旁风景,夜晚到来,当墨色将所有事物覆盖,他所行走的路面会渐渐铺上发光的珍珠,原来是他一边行走一边口吐珍珠,梦中有人旁白,说他白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养育腹中珍珠。那时读庄子不多,如若熟知这则寓言,此梦应该属于抄袭。

这一年重读庄子,是因为在庄子的文章中发现佛陀的见地。依旧无法放下分别心,试图将庄子和佛陀做一比较,不过这种想法很快淡去。渐渐读熟,渐渐察觉到庄子文章的好,居然有些着迷。着迷一个故去几千年的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除掉文字,再无从知晓他的任何信息。不知相貌,不明喜好,不熟悉逸事行踪,没有可供闲谈的任何边角材料,这大约也是当今一些人轻易便能被众人瞩目的原因,如同一只孔雀,它们依凭华丽羽毛存在,而不是如同云雀那样,不肯栖落树木,只愿在高空鸣叫而亡。

梦不肯造一个庄子形象出来,只得依凭想象,但想象又始终逃不掉记忆的残余,这样,眼前出现的庄子,还是书本中经常出现的那个,一个笼统的古人,没有任何特征。我知道那些画图不足信,便懒得看,试图擦掉它留下的印迹,怕它深入梦境。梦是唯一有希望见到庄子的地方,不应该有预设的庄子存在。有时,一种胡搅蛮缠的想法会突然出现:庄子的身体有某些方面的不足。这样去想,显然不厚道,我明白根据还是出自那个名叫申徒嘉的兀者:“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一个曾经行吟,曾经怫然而怒,曾经写得一手磅礴文章的人,却没留下关于自己的字。庄子是一头大象,后来人只能摸到他的局部。

自然,会有一些特别时日出现,仿佛另类,但绝不是异端。电影《黄金罗盘》中说,有不计其数的宇宙和世界,它们彼此平行,在有些世界,人们的灵魂存在于躯体之内,而另一些世界,人们的灵魂与躯体并肩同行,化为动物形貌的守护灵。想一想,这些平行世界里的日子,也该是平行的,像此处的一把草和彼处的一把草,风过时,它们同时起伏。我的日子和你的日子也是平行的,但绝没有相似处。

清晨,未及洗漱,先跑去摘樱桃。樱桃红得正是时候,却不见芭蕉。这是燕山深处,自然没有芭蕉展叶的诗词景象,但是北方的植物,依旧一派幽深。也有几株白樱桃,杂在红樱桃树中。白樱桃看上去要比红樱桃安全,令人放心,红樱桃太过俏皮,容易惹是生非。樱桃结得太密,彼此之间没有缝隙。一簇之中,捡大粒的樱桃摘去,留出空间,希望小樱桃能有继续长大的余地。夜晚的雨,还挂在樱桃上,雨滴大不过樱桃,看上去,仿佛露珠。樱桃树不大,随意沿台阶栽植,因为没有修剪,槿篱似的一道。估计是老旧品种,红樱桃小巧而甜,白樱桃憨大而酸。山中有许多鸟雀,樱桃长得这般安然无恙,让人不得其解,大约是山中还有太多山楂、板栗、杏子的缘故。

山里的雨,脾气暴躁,根本没有隐修者的柔顺与温和。我的记忆中,山雨来得总是安静,如同小兽,轻轻巧巧,踩在朽叶上,踩在花瓣边缘,踩在苔藓和蘑菇的顶端,便是叩打屋檐,也仅仅是一滴水摔碎的声音。但这里的雨,即便是沉寂的夜,也要哗啦一声,仿佛袋子里的蚕豆被倾倒在冰面,仿佛一把手摁住琴键,仿佛无数嘴巴被打开。这样的肆无忌惮,忽而扑来,忽而退去,忽而成排,忽而散开,似乎窗外有一支庞大的古代军队,被将军指挥,正在变化阵形。

惯常的情况是,夜来一场雨,白昼天空放晴,朗日一轮,但是这一场雨反复发作,并且迁延。一阵紧锣密鼓,停歇半个钟头,窗玻璃上的雨水尚未滴尽,又是一阵冲锋陷阵。如此一天,算下来,竟有十几场雨。感觉山坡上的房子快要被大水冲下,几欲破门出去,觅得一角安全处。然而门外的世界,已明晃晃地,如在水底。

带在身边的书很快读完。有时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读几页,风从山上下来,仿佛一伙匪徒,衣领被粗暴地掀起,身边梨树枝子晃得厉害。读到困倦,将书搁到石桌上,进屋睡一小觉,出去时,发觉书本还在保持原样:没有任何人过来拿起书翻一页,再原样放下,也没有落叶覆在上面,一只小虫子都懒得走来。有时陷在暗色的沙发里读,没有雨时,窗外便有鸟叫。鸟叫是另一阵雨声。

读到一句,大意说,证悟相当于某种终极幸福。联想到当前日子,不禁一笑。

似乎再无其他事情可做。这一段突然到来的日子,没有任何安排,不需完成任何事情,饭都不需自己动手,只要你将这段日子过完。仿佛是正常时日的衍生物,是额外之物,馈赠者将它们抱来,哐当一声,放在你的脚下,任你随便怎样处理,不问好坏,不分优劣,松弛紧张,都不影响时间进度。甚至可以将它们压缩,打包,填塞到另一段日子中去,只要你能做到。然而这多出来的日子,不能整天去摘樱桃,不能整天读书,不能整天听雨,不能整天都坐在山坡……计划外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旦持续时间过长,便会生出惶恐,觉得是在荒废,无法全然放下心来,觉得必须要及早逃离才对得起谷风习习。

面对阔绰,显得如此拘谨,想来大多数人还是无法真正洒脱。

过去的许多人,我与他们并不相识,尽管我熟悉他们。这种隔着时空的熟悉,有时显得极为单薄,像附在叶子表面的一层灰尘,翘指一弹,便消失不见。对此我并不愧疚,也没有忏悔的必要,一厢情愿的事情,一旦我忘记,便不存在伤害与否。但有时候,这种熟悉又厚得富有弹性,牢不可破,仿佛我脚底的土壤,仿佛那一缕掀过我衣袂的风,仿佛呼吸,仿佛我手掌深深浅浅的纹路。

想象是怀念他们的一种方式,但绝不是唯一方式。这种想象涵盖所有,形貌是一个部分,言语是一个部分,抚掌大笑和黯然神伤是一个部分,有时候,籍由某件事物想象某种情境是一个部分。然而这某件事物,也是少之又少,并且真伪难以鉴定,一幅字画,一件器物,一篇文章,一本书,一些饰品,甚至是,一堆白骨。想象他们,不会有愉悦生起,不会兴奋,不会躁动,当然更不会勃然大怒。只是一些怅然,一些寥落,一些清寂,仿佛我站在芳草长川的路旁,看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坐汽车去中川机场,沿途一直看窗外快速闪过的山脉。这些位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汇处的低矮群山,由于干旱,山坡很少见到植物,也没有雪,尽管已是深冬。只有反射耀眼白光的干硬土层,夏季山水在其表面留下痕迹,有时又是雅丹地貌的崖壁,曾经的沉积物色泽分明层层铺排。山坳之中,建有庄廓,道观和小小庙宇蹲踞山头,羊肠小道将它们与山下大路相连。

我对这里素有“东方庞贝”称号的喇家史前遗址,柳湾史前彩陶艺术,以及它们的后来略有了解。天翻地覆的灾难,动荡不安,荣耀,角斗,审美的自觉意识,诬陷……但现在,只有群山。凝视的其间一瞬,我眼前似乎晃过无数身影,他们奔跑,追逐,仿佛涨起或者退去的浪潮。

如果将时间之中所有的身影定格在胶片上,再快速播放,如果确能如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何尝不是风中的树木在此起彼伏。但是这些山脉,这些见证者和亲历者,不发一言。我于是明白我喜欢群山的原因。然而,然而,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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